第二章
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府政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为了行政管理的方便,还因为庆的才⼲,庆被县委破例地任命为50里铺乡的乡委委员,由于刘街的地理位置和刘街夜一间膨的繁华,刘街每年上缴的税款,意料之外地竟是往年全乡税款的两倍之多,论功行赏,庆就又成了副乡长。虽说是七个副乡长中的最后一位,又仅仅分管刘街和刘街村委会下属的几个自然村,可毕竟是乡里的副乡长,毕竟为他决心把刘街从乡里立独出来,成立一个镇的思路打下了政治基础。
他已经把他的思路写在纸上送到了县长手里。
他已经为他的思路开始付诸了行动。刘街的风貌是一街八胡同,眼下,他要在二年內,让刘街变成三条主街,二十四条附街。三条主街的央中街,就是今天金莲家门前的商业街,除了向两侧各扩宽3米以外,就是如山货店的嫂子所说,要把丁字路口扩改为十字路口,要在那儿如城里一样,建一个圆盘的街心花园。
问题就出在这街心花园上。街心花园一诞生,十字路口扩大了,就扩大到了金莲的金莲时装店,就要求老大家里扒掉半间房。这时候已时值仲舂,街外的小麦都已筷子⾼低,终⽇间刘街除了它的商业气息,就是从田野上漫过来的小麦的青冽冽的腥气了。老大在街头上王茶屋的对面,用土坯垒了一个公用厕所,一男一女,他的小麦就长得黑旺旺冒着绿油,和假的小麦一样。在扩街的过程中,村委会成立了一个兵民队,兵民队的任务是专门扒那些影响扩街的房屋和建筑,比如谁家门口的猪圈、公厕、炸油条的棚子,卖钉耙的农具柜台,卖吃食的锅灶,小酒馆侵伸到外面摆放桌子的⽔泥地面,还有挂卖⾐服的铁⽪屋,专卖地下书刊的书报台和盗版磁带的劣质的塑料棱板房。兵民队总是跟在村长庆的⾝后,前呼后拥,扛着铁锨和镢头,像将军⾝后的士兵扛着。他们走到那儿,村长往路边上站一会,闭着一只眼瞄上一阵,指着一样东西只说一个字
——扒。
那东西的主人还没醒过神儿,兵民队就呼啦一下,把那东西推翻扒倒了,尘烟腾腾了。
二老是兵民队的成员之一。
二老统共亲手扒过9间房子、14家柜台、16个锅灶和饭店的6个简易⽔泥吃饭桌。这一天傍黑的时候,老大往地里挑了一天人粪尿,金莲没有让他进灶房。金莲自己到灶房烧了菜和汤,馍是到街上买的热烧饼,一家人正吃饭时,二老说村长让扒掉店头上的半间房,说完就又低头吃他的烧过了。仿佛那扒房不是大不了的事,并不要与谁商量似的。
老大说不扒不行?
二老乜一眼老大说,当然不行。
老大就悠然叹了一口长气,说那你在村长鞍前马后⼲啥?不是⽩在兵民队里⼲了,知道村人们骂你啥吗?
二老偏头瞟着老大,说知道哩,骂让他们骂去。
老大说,骂你们是村长喂的狗哩。
二老说,管他狗啊猪的,有一天我当了兵民队的队长,看他谁还敢骂。吃了一口烧饼,又说,的X,当了兵民队的队长,刘街成了镇,设立出派所,我要成了出派所的所长,那些骂我的人不给我叫爹才怪呢。
老大就不再说啥了。二老的志向做哥的自然明⽩。当年⽗⺟死后,老大十几岁就退学下来,挣工分种地,供二老读书。二老在初一年级升级试考中,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理想》,班里的同学都长篇大论,飞翔着幻想的翅膀,有的要当工程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作家,最不济也要当一个民人的好园丁,而全班只有二老的作文只写了一句话,五个字
——我要当县长。40分的作文,老师给二老的只有1分,可见了老大后,老师却说,怕将来全班只有你兄弟最有出息呢,你就好好供他读书吧。
老大虽然只供二老读书供到⾼中毕业,可老大坚信二老是要成为一个人物哩。事情似乎这样就算过去了,扩街扒房,扒的并不只是老大一家,然又吃了一阵饭后,老大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们家的是⽔泥预制板,扒半间那间不跟着塌了嘛。二老说扒半间,其实也就是扒一间,这样嫂子的时装店就只剩下一间了。
这当儿一直低头吃饭的金莲抬起了头。
金莲说留那一间⼲啥儿,全都扒了才好呢。
二老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二老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二老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二老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二老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那样对过二老,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二老。落⽇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红带着腥气投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青草草染成了紫绛⾊。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院落坐在门口上,二老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二老抬头惊异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嫰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映衬着,那张脸就红得似乎将有颜⾊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肤下,因动而跳的脉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老大憨厚着一张笨脸说,二老是兵民队的人,专管扒房哩,我们该支持着兄弟呢。
金莲端碗喝了一口汤,亦冷亦热地说,兄弟要⼲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没意见。
老大无话可说了,想说话的嘴僵僵圆圆在半空中。二老放下了手中的碗唤,嫂子。
金莲没有应。金莲起⾝走进灶房,把铝制的汤锅端过来,如主妇一样朝老大碗里舀了一勺汤,给二老添了半碗汤,剩下的刮着锅底倒进了自己碗,然后仰头一喝,就往门外走去了。
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个月的温和作派判若两人。二老听到了她在院里趟着⽇光如趟过河⽔样的哗哗啦啦,闻到从她⾝上掉下来的刘街的姑女和年轻媳妇们都有的那种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袭过来。他急忙地问哥说,嫂子去哪儿?老大摇了一下头,他便忙不迭儿站起来,
——嫂,你去哪?
金莲立在过道下,
——我去找村长。
二老跟到了院落里,
——村长脾气不好,扒就扒了嘛。
金莲半旋着扭了一下头。
——就扒了?人私的房子,扒了也得赔个啥儿哩。
二老往前冲了两步,又急急地闸住脚,
——你去。你去找村长是断我前程呢。
金莲慢慢地把⾝子全都转过来,
——我没去过村长家。我嫁到你们家还没去过村长家,我去村长家坐坐总行吧?
大街上因为扩街工程,到处都破破烂烂,路两侧堆的碎砖瓦和石渣土堆,相互扯着连着,把街面挤得又瘦又细,被阻拦在土堆下和石渣里的柳絮、杨花,滚成球儿如丰收落地的棉花一样。那些为了不影响生意的店店铺铺,迅速把扒掉的摊位、建筑朝后缩了几米,又重新开张营业起来。有的借机索重新盖房,几天的工夫,新的饭铺、店铺就站在了路边,墙壁上镶満了花花绿绿的磁砖,装了彩⾊滚动的营业灯,为街道凭空增加了许多颜⾊。金莲走在落⽇的街上,经营了一天的商店的关门声和推着凉⽪、馄饨、泡馍、拉面等当地小吃餐车的车轮滚动声,和着街上的说笑、吵闹声,混合成一股泥⻩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流过去。她是第一次要去村长家。刘街倘若是一个国,村长就是这个家国的皇上或总统,刘街如果是兵营,村长就是这座兵营的总司令,若刘街仅仅是一个大家族,那村长也是这个大家族中的老族长,德⾼望重的祖爷爷。说到天东地西,刘街老大的新媳妇,刚二十岁的山里姑女金莲,她都是不该独自去见村长的,不该去找村长论说长短的。
然而她去了。
金莲之所以壮胆贸然地去找村长,是因为金莲的媒人和村长媳妇纠有远门的表亲,媒人又和金莲的娘纠着表亲,千丝万缕,终能找到一牵之线。另一方面,自那一⽇她没有向二老质问出她想问的话,三天的后悔之后,她就不再想去问了。她发现二老那次进货回来,给老大捎了许多中药。初开始,老大每天半夜偷偷下熬药,蹲在灶房偷喝。一天夜里小解,金莲出门见了,问你贼着喝药治啥儿病哩?老大尴尬一阵,涎着脸说,我们不说受活,可总得有个娃儿。金莲看着药锅说是二老给你买的?
答是他从武汉捎的。自此,金莲就再也没有了质问二老的打算。她开始从內心里怨恨二老,就像没有仇人的人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仇人一样,每天夜里躺在上,或是⽩⽇里独自时候,她把二老想象成自己千仇万恨的一个敌人,想象着如何地报复二老,如何地让二老臣服于己,如何地对她言听计从。有一个时候,老大正在灶房熬药,她想到在一个雨天,她在路的央中挖一个大坑,坑內灌満雨⽔,让二老路过时候落进坑里,哭爹叫娘的唤着救人,然后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个⽔坑的边上。她为这样想象的情节动不已,为自己站到⽔坑边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感到⾝上有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舒畅。那时候,老大熬的药味苦香香地从门口飘进深夜的屋子里,忙了一天的二老,在另一间屋里睡得鼾声如雷,而她独自躺在上,望着房顶,为她的想象不能自制。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坑边上,二老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时,当她伸手拉住二老那冰凉⽔的大手时,浑⾝一阵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间,明⽩了男女之情给女人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个啥儿模样,啥儿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与忧伤,寂寞与悲凉,都是由她自己选定的,至少说最为重要的主张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却愿意把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全都归罪给二老。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不恨刘街的繁华,也不恨她娘家后山的偏野。她只恨二老。只有恨二老的时候,她才感到一种婚姻的快活与幸福。
她想她就是为了恨二老才嫁与老大的,不恨二老她就⽩嫁给老大了,尽管那些黑紫⽩亮的仇恨,在天亮之后,在见了二老之后,都无可奈何地风吹云散,化作乡间⽇常如叔嫂间的敬重,她也还是愿意那仇恨在想象中一⽇一⽇地肿起来。她想去见见村长,哪怕仅仅见上一面,说一句平淡无味的话,如问你吃饭没有,答我吃过了,即便这样她也决计要往村长家里去上一趟。她要把对二老那种想象的仇恨从黑夜引进⽩天,从幻想引进现实。她想让二老真的掉进一个⽔坑,朝她伸出呼救的手呢。
村长家住在刘街东侧的第三条胡同,因了那胡同细长无比,宛若一肠,就叫了肠胡同。肠和猪肠似的街道相连的口上,就是村长的家,新起的瓦屋、砖灰院墙和青石门楼,使得村长家很有一股威凛之气。金莲知道村长媳妇长年有病,瘫在上,是著名的刘街的病秧子。她在街上买了几斤糕点、⽔果提在手里。
不消说,村长家不缺⽔果和糕点,可她想她初来面见,她不能不提一些糕点和⽔果。到村长家院落时,村长正在⻩昏中吃着夜饭,一碗⽟蜀黍汤端在手上,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卡着碗沿和碗底,小拇指相对碗肚夹了一小碟儿菜,菜是葱花炒的⻩⾖酱。另一只手,拿了筷子还夹了一个冷⽩馍。金莲见了村长没有叫村长,她叫了一声表姑夫,村长愣眼看她时,她说我是街北老大的媳妇呀,是兵民队里二老的嫂。
村长有些惊异地望着她。借着村长家拧在一棵桐上一百瓦的灯泡光,金莲看见村长似乎不敢相信她是矮人儿老大的媳妇哩,就那么久长久远地盯望着,如盯着一个陈宅老桌上摆的花瓶儿。她说我表姑住在哪个屋?这时一声沙哑沉暗的谁呀
——从她面前的上房飘出来,她就看见村长的媳妇出现在了屋门口。望见村长的媳妇时,金莲⾝上当的一声响,所有脉管中的⾎都凝着不动了。王给她说过村长媳妇是瘫子,可她没有想到村长的媳妇竟瘫到了须把双手穿在两只鞋里当成双脚,才能在那专门为她铺的⽔泥地上挪动着走。她看见村长媳妇头发已经花⽩,脸上的皱纹像旱地的裂口一样深。
不⾜45岁的人,仿佛已经过了60岁。金莲吃惊着,偷看了一眼已是副乡长的村长庆,忽然之间她就可怜起了村长来,想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人,能把集贸市场搬到村街上,让全村两千多口人,几年间家家都住瓦屋、吃⽩馍的人,走到街上谁见了都想和他说话的人,原来过的却是这样的⽇子哟。她听着村长平淡的吃馍喝汤声,叫了村长媳妇一声大表姑,走进屋里,放下东西,说了娘和媒人的关系,提醒了媒人和村长媳妇的关系,村长媳妇立刻热情起来,仰头拉着金莲的手,劈头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老大,他的那号病,好了吗?
金莲不知该回答啥儿了。她想说老大正在熬药治着呢,这时候村长在外面用力地咳了一下,厉声说不好他还会结婚吗。
村长媳妇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她拉着金莲坐在她⾝边的一张凳子上,又要挪着⾝子去给金莲取苹果。金莲追到里间屋的门口才将她拦下来。就在那隔着一条鸳鸯戏⽔图案的布帘撩开又落下的眨眼间,金莲看见了那屋里摆着两张,一张低的只有矮凳一般⾼,地铺一般,不消说是村长媳妇的,另一张有头的单靠在墙里边,不消说那是村长的。
看到那分开的两张,金莲心里咚地一下,仿佛有一块木板砸到了脚地上,连腾起灰尘的声响她都听到、看到了。相随着那声响,她产生了一个冷凉的念头:回家她也要和老大分睡。好在这念头一闪即逝,被一股嘲腐稠滞的怪味给挤走了。那是一种金莲在娘家村里常闻的那种住在低矮的屋內,又懒得端屎倒尿人家的霉臭味。她已经好久没有闻过这种浑浊的气味了。她有些恶心,可想到这是村长家,想到自己娘家村十户八九都有这气味,便忍着恶心,若无其事地和村长媳妇退回来坐到门口的凳子上。
村长媳妇好久没人和她说话了。金莲陪着她说了许多的话,说了她娘家的山,娘家的⽔,娘家的庄稼和树木,牲畜和村人,当转回话题要说刘街时,村长吃完了饭,他的姑女月穿着一条刘街只有金莲卖过的那种灰呢⽑裙从厢厦屋里出来了。
村长冷言问月,你去哪?
姑女说出去走走。
村长恶语道把裙子脫了。
姑女嘟囔说街上许多人都穿了裙子呢。
村长说敢踏进那些歌厅舞厅我打断你的腿。
姑女说我到我同学家里还不行?
村长说去把你娘的屎盆倒了再出门。
姑女说我前天才倒过,咋又轮到我倒了?
村长说我就偏要让你倒,看你那个⾐裳架儿,还真的以为你就是城市的洋人了。
姑女就扭着⾝子朝着爹娘的屋里走,从嘴里挤出了一路委屈的话。到门口时村长的媳妇说,有客人,明儿让你哥来倒。姑女获救似的正想往回走,村长又立在了她的⾝后。
村长说,让她倒。
媳妇说,明儿再倒出也流不到屋子里。
村长说,我今儿就要让她倒,刚才我在外边就闻到臭味儿了,不能养个姑女连亲娘的屎尿都嫌脏。
媳妇说,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就倒屎盆吧。
村长说,是亲戚都是自家人。我今儿偏就要让你姑女把屎盆端去倒了哩。
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于一个要让倒,一个有碍于金莲不让倒,村长和她媳妇一递一句,姑女被夹在中间不知所措。
这时候金莲冷不丁儿就有了惊人之举。金莲的惊人之举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哪儿有惊人之处,她觉得一场争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儿才祸起萧墙的。所以她从凳上站起来了,站起来说表妹有事让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说着她就往里间屋子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悉地撩开那地铺的方格花单子,沿着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来。她没有捂鼻子,也没有如村长的家人倒时那样把头扭到一边,她端着那半盆屎尿,像端着半盆无⾊无味的⽔,在村长一家还愣着的时候从屋里出来了。村长媳妇连连哎哟说,脏臭哩,你快放下。金莲说有啥儿脏臭呀,在娘家我娘病时我也天天倒。村长家姑女见金莲端着屎尿出门了,忙不迭儿去接时,金莲从她⾝边快步地绕过去,说有事你立马出门吧,我闲着也是闲着呢。然后瞅瞅院落中一圈瓦房的排座,朝上房山墙下有路灯的风道走过去,就把那盆屎尿倒进厕所了。
又舀了⽔在厕所洗了那个洋瓷盆。
再把空盆端回来塞进了村长媳妇的下边。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村长的姑女月已经不在了院落里。金莲想仔细看看她穿的灰⽑裙,想问问她在哪儿买的呢,价格咋样儿,可惜金莲还未细看她人长的啥儿模样她就不在了。村长媳妇让金莲去⽔龙头下洗洗手,金莲摇着头说又不脏。
村长媳妇说,你洗洗。
金莲说,真的不脏呢。
再一次走进屋里去,村长已经坐在屋里菗起了这烟,菗着烟村长不时地抬头看金莲,看得金莲不得不把头低下去,到一支烟将菗完时,村长感叹一声,和长辈一样说,他娘的,这矬老大倒真是命好哩。把烟头拧灭在鞋底上,说说吧金莲,来找你表姑有啥事。
金莲说,没啥事,就是想认认表姑哩。
表姑说,说吧,有事了就给你姑⽗说。
金莲说,表姑,真的没事儿。
村长说,是想说那十字路口扒房的事情吧,是了你就说,我明儿让把那房子留下来。
金莲说,留下来那服装店倒还是完完整整的,可二老他人在兵民队,专扒人家的房子的。
留下对二老不会有啥儿影响吧。
村长说,不扒自然有不扒的理,挨不着二老啥事儿,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村长提。
一切都刃而解,风吹云散。从村长家里出来,金莲感到少有的轻松和快活,仿佛她人从鸟笼里飞将出来了,脚步轻得如舂季里飞舞的柳絮杨花。大街上虽不像城里的夜⾊那样,辉辉煌煌,灯红酒绿,可在耙耧山脉的皱川中,也很有几分不夜的景⾊。从外地来的女子开的那些名称俏丽的发廊和酒屋,绿灯红光,还都在忙着,店酒里当地人的划拳声,如洪⽔一样卷在大街上;还有名声不好、生意却异常爆烈的简易歌舞厅,砸锤似的音乐,哭唤的爱歌,震得街上的⽔泥马路都在轻微地颤抖。金莲没有立刻回家。金莲沿着大街往王的茶屋走去了。路上碰到从附近矿山来的几个淘金的男人们,他们笑着叫她喂、喂,她冷那些男人一眼,说你们认错人了。我是刘街的,死了我都不会做那事。几个男人便遗憾着朝发廊、酒屋那儿走去了。
在王那儿用洗⾐粉洗了两遍手,吃了一个茶蛋,喝了一杯新泡的信⽑尖茶,教郓哥学写了上字和下字,与王说了一阵闲话,谈到村长时,金莲说村长也可怜,王说与县长、长省比着他是可怜哩。金莲说他媳妇原来那样儿。王说村长天天忙在外,可怜的是他媳妇哩。可金莲觉得他媳妇是可怜,似乎更可怜的是村长,然她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也说不清村长哪儿更可怜,待郓哥有些瞌睡时,金莲就辞了茶屋回家了。
金莲重新路过肠胡同口儿时,她看见老大、二老弟兄两个在那口儿前后游着。她说你们在这⼲啥儿,老大说,找你哩。金莲说,我又丢不了。二老说,我们怕你到村长家出点啥事情,村长一急不打人骂人他就嘴手庠。金莲便不耐烦地朝前走,老大、二老便保镖似的跟在她后边。
老大问,你没去村长家?
金莲说,去了。
二老问,村长没有厉害你?
金莲说,村长答应那房子不扒了,一条街只留我们一家不扒房。
老大二老收了脚,站下来看金莲仍然往前走,弟兄俩又快步跟上去,说真的不扒了?金莲不回头,说扒不扒你们明儿就知道。见金莲忽然有做成大事端出了架子的模样儿,就都一言不发地回了家。觉睡前院落里异常安静,落地的月光声,像雾气从树梢上流过那样响。老大已经不再偷偷熬药了。他改在饭后熬睡前喝。
老大喝完药就拉开被子上了,金莲出门倒她的洗脚⽔,看见二老没有睡,在院里愣着望天空,仿佛初懂人事的孩娃在天上寻找哪颗是属于他的星。金莲倒了⽔,把盆倚在门礅儿上,过去说该睡了,二老。二老就望着金莲,说嫂,村长真的说不扒房子了?
金莲说我哄你⼲啥儿。
二老说我不信。
金莲说你总以为家里啥事离了你都办不成。
二老说嫂,村长没提过让我当兵民队长的事?
金莲说没提,我也没问。
二老叹口气,说我托他姑女给他说过了,还给他送过几条烟,他姑女答应说帮忙让我不当兵民队长就当村里的治安委员哩。
金莲又有些可怜地望一阵二老,说我们家吃有吃、穿有穿、住有住,你进货我卖,经营好时装店不就行了吗,为啥偏要⼲那呢。二老说嫂呀,你不懂刘街的事,不懂如今社会上的事,在刘街、在这社会上,没有点权就别想挣大钱,别想过人上人的好⽇子。说我们的时装店一个月得报多少税?可村里的⼲部哪一家都比我们生意大,哪一家都没报过税,没过电费、卫生费。不是说集资办教育是功在千秋吗,可刘街的百姓家家户户都集了,村长家没有集,村长还成了全县乡村教育的典型哩,连来县里视察的长省都和村长合了影。你说这人活世上没点儿权势行不行?
这时候老大在屋里像吐痰没有吐出那样啊了啊,金莲便回屋关了门,乜一下老大说,你睡你的吧,有啥儿啊。老大笑了笑,说我喝了几天药,觉得⾝上又热又烫,肚脐下边好像也憋着一股气力儿。说着动手去解金莲的⾐扣时,金莲一下将老大的手打到了一边去,自己脫了⾐服关了灯,背对着老大躺下了。月光从窗里挤进来,如金莲的肌肤一样晶莹薄亮地落在旁。从门口过来的风,青⾊透明地朝着上吹。
老大被金莲生冷地打了一下手,坐在被窝不敢再动了。而金莲想一时半刻就睡着,睡着了老大也就不敢再指望有以前那做不成事儿也要寻些快活的疯癫儿。先前,金莲只要不硬把二老拉到自己脑里仇仇恨恨的,忘了二老,说睡也就关门样眼前一片暗黑了。梦像秋天的金⾕一样丰收着,在梦里她总是快又悦愉。可今夜她用尽了力气还是睡不着,不仅想二老,她还想村长,想村长家那分开的两张。她把眼睛闭起来,看见时间如一条黑线从她眼前的墙上菗过去,吱吱有声,走走停停。大街上的脚步声,居然能穿越墙壁敲在她的枕头边;发廊和据说村长也有一束股份的舞厅的锤乐,在她心里轰鸣不息,使她⾝上的⾎比往⽇流得急切了三五成。她睁开了眼。她觉得她使村长决定不扒她的店铺了,连二老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能那么急于地睡了去。
她该做些事,该做些让自己快活的事。
金莲翻了一个⾝,把上的月光朝下推一推,看见老大还端坐在那头,宛若一段经了许多风雨的枯木头。她说睡吧你,老大的眼睛啪地一闪,说你没睡着呀?吓得我也不敢动。
又说药像有效哩,我浑⾝躁热得像是着了火。
她没有接话儿。
他大着胆儿过来蹲在她⾝边,说药真的有效呢。
她看了一眼他团在一起单穿条衩的黑⾝子.他试着把腿伸进她的被窝,拿手去她肩头摸了摸。
她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夜里的房顶。
他胆子壮起来,说无论咋样我们都是两口儿,咋样你都是我媳妇,都该在夜里侍奉我。
我真的觉得夜里⾝上比先前有气力,有时候憋得小肚子都要炸开来。他把话说得呢喃不清,哼哼叽叽,又快如⾖裂,像有火烧在他嘴上。
说着把双手从她的肩上往下滑,⾝子一团⾁样朝着热暖四溢的被窝里边滚,双手在她⾝上哆嗦着。当他的双手哆嗦到她的前时,他便不能遏止了。他感到这夜一她和先前不一样,她的⾝子在他的⾝下塞塞搴搴响着动哩,如⽩绸在风中被急切地吹着的模样。他感到了她松软又鼓的⾎管在他的⾝下,从她薄滑⽩亮的⽪层凸出来,像一条条的热蛇在他们之间游动着。
他猜想她想那样了。她需要那样了。他想如别的男人一样,轰轰烈烈一,让她觉得他也是一个男人哩,是一个百病全无的男人呢。他在她⾝上手脚并用,忙忙,亲她时想一口把她吃进肚子里。然这样疯狂热的时候过得只有一筷子那么长,类同于先前那异样的感觉就又如怈洪一样来到了他的⾝子上。他觉得二老给他买的中药果然有效了,他的东西似乎要硬了,似乎要硬得如铁如石了。他奋兴地庒着嗓子说我行了金莲,我真的行了哩金莲,你看我真的行了呢。他为这一刻的到来动不已,汗淋淋地要去做那样的事情,可就这一刻,金莲在他⾝下当地一下把⾝子紧紧团缩在一起了,仿佛受了惊吓样,在月光下,原来她微带暗红的脸,立马变成了苍⽩⾊。
这时候,老大在她⾝上不动了。
时间一团墨样滩浸在上凝⼲了。
月移的声音又响又亮,如⽔在沙地漫洇着。
金莲如月的脸⾊又有了润的红。一切都又一次如出一辙样过去了。吃了一个疗程中药的老大,又一次轰然塌倒了,如刚栽的一棵树样被风吹倒了。他从她⾝上下来蹲在中间,目光无望地望着门口的那儿,把脸躲在黑暗里。
金莲看不见他的脸⾊啥儿样,可她挨着他后的腿大,感到了他⾝上塌倒后立刻到来的冷凉如冰模样。她没有说也许你再吃几副中药就好了那样慰贴病人的话。可她心里又有些像可怜村长一样可怜他,想他毕竟是自己男人哩,结过一次婚,为这样的塌倒那个女人和他离婚了,如今又有女人躺在他⾝边,苦烈的中药吃了那么多,可塌倒病却依然还在他⾝上,然在可怜中,她又有些逃过了劫难的侥幸感,想幸亏这次的中药还是没有效,她虽是他媳妇,却用不着夜里侍奉他那样的事。大街上的锤乐没有了,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寂静像细雨般淋在一街两岸的各家宅院里。偶而响起的狗吠,孤寂如扔出的一块无力的土块慢飞在村落的上空。从初舂开始醒来的夜虫儿,在院落的树下、石或窗台边的哪儿,叫得流⽔越过草地样,叽叽吱吱,带来了许多嘲润和寒凉。
老大依然木呆着蹲在帮上。
金莲想去洗洗自己的下半⾝,尽管那儿没有啥儿脏污她还是想去用温⽔洗一洗。洗了似乎就周⾝⼲净了,也好人睡了。她起⾝穿着⾐服,对老大说睡吧你,你自个儿不行,不怪我夜里不侍奉男人哩。
老大没看她。老大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颓然地倒进了金莲脚头的另一被窝里。
走出屋门,明亮的月光哗哗地泼在了金莲的眼睛上,她抬头看看如湖的夜⾊,去灶房倒完热⽔,看见了二老还没睡。厢厦房里的二老的灯光还亮着。她在院里站住了,望着那灯光走时,却说二老,你睡着不拉灯,不是⽩⽩浪费电吗。
从厢厦屋里传出了话,说嫂,我还没睡哩。
金莲把手里倒好的温⽔放在了院央中,朝二老的窗前走过去,在那窗前淡淡脚,好像想了啥,又好像啥儿也没想,好像要说啥,又好像突然间想不起子要说啥。她过去推了二老的门,那门清亮哗哗被她推开了。推开了她就走进去,撩开界墙上的月⾊门帘,看见二老果然还没睡,穿着衬⾐钻在被窝里,两只胳膊背到脑后让头枕上去,双眼惘然地望着天花板。看见嫂子金莲,他起⾝坐起来,说嫂,你找我有事儿?
金莲愣一下,似乎有一样东西噎在了喉咙里,可在这一愣之间,有一句得体不过的话出现在了她的嘴上,使那喉咙的堵物转眼消失了,喉咙伶俐流畅了。
涨家姑女穿的⽑裙和咱店里的一模样,金莲说,二老,我猜十有八九是你送给她的呢。
二老低了头,说我托她办事儿。金莲说,办事儿有送姑女裙子的?
二老抬起头,我们是同学。
金莲说,你说过嫂大如⺟,这事你不该瞒着我。
二老说嫂,你放心,杀了我都不会娶村长家的姑女哩,她在村里长得丑,又懒又馋不说,眼睛还斜着。
金莲没有看见那姑女是斜眼,可听二老说了她眼睛还斜着,说杀了他都不会娶她时,金莲觉得心里平和舒畅了,如丢了的一样东西忽然找到了,失而复得了。站到二老的前,离二老只有二尺远,她看见二老穿着衬⾐,扣子却全都开解着。在明亮的灯光下,他露出的脯如褪⾊的红漆门板一模样。她想起了刚才还精⾚条条的老大,老大脫光时就像一个老了的孩娃儿,肋骨如一排镰把弯翘着,脯上陷着一个坑,如一眼窟洞的大门开在老大的心口上。
她看完二老的脯又去看二老的脸,她发现二老的脸在她滚热的目光中有一层⾎在漫散,把他的脸染成了殷红⾊,且那宽亮的额门还闪着紫绛的光。金莲似乎受了他红⾊脸膛的召唤样,感到腿双有些软,软得就要塌倒摔下去了。
她怕她真的倒下去,像要扶样往二老面前挪着小步走过去。就在这当儿,二老把他敞露的脯拉拉布衫盖上了,说嫂子,我听见我哥叫你了。
金莲听到她的心里咚地一响,浑⾝有一股寒冷从脚下冲到了头顶去,使她浑⾝的烫热都没了。她伸过手如姐样去二老的头发上捏下一朵柳絮花,顺手拉了桌边的开关,说睡了吧,明天还替村长扒这扒那,开着灯尽是费电哩。
然后她就从二老屋里出来了,把二老的屋门严严地关上了。
在院里,金莲一脚踢翻了院央中的半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