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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探 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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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志诚和肖云手拉手跌跌撞撞地寻找呼叫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张大明的声音,两人恐慌起来。肖云急得又带出了哭腔:

  “这么黑,他能上哪儿去呢?”

  志诚被一种强烈的内疚攫住了身心:你呀,光顾着自己,怎么把他一个抛在一边这么长时间?你实在是太自私了。在这黑暗绝望的世界里,多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啊…志诚既安慰自己、也安慰肖云说:“不会出事儿的,他可能是在寻找出路,一会儿就会回来。”

  肖云哭泣着说:“他是为我才落到这一步的,咱们一定要找到他,就是死也死在一起。”

  志诚心中又生出一种酸酸的滋味,可他没再表现出来,而是继续劝慰她:“别着急,咱们肯定能找到他!”

  二人手牵着手,另一只手抚着旁边的巷道壁,慢慢往前摸索着。实在是太黑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点光亮,他们完全凭感觉一点点往前摸索,摸索一段儿喊上几声,再往前摸索。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张大明的回声。这时,志诚扶着巷壁的手突然扶空了,他失口“啊”了一声,肖云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回事。他又摸索了一下才知道旁边又是一个支巷的入口。二人商量了一下,猜测张大明是不是进了这条巷道,就岔了进去。可是,往里摸索了很远,喊了好一会儿,仍然没有动静。这时,壁上又出现了一个岔道,两人又摸进去。这样走来走去,他们也懵了,到底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了。这时,他们又想,或许张大明已经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正在焦急地找他们,于是,他们就凭着记忆往回转。可在这黑暗而陌生的地下,怎么能准确判断和找到原来的地点呢?二人走着走着发生了争论,他说往前走对,她说应该拐向一旁出现的巷道口。最后,他服从了她,向巷道口里边走去。依然和刚才一样,走几步呼叫几声,可仍然没有一点呼应。肖云对自己的判断也失去了信心了,认为走错了。这时身旁又出现一个巷道口,二人就又拐了进去,走着走着,肖云忽然“妈呀”一声惊叫起来,一下扑到志诚身上,语不成声地叫着:“有人…有人…”

  志诚一时没反应过来,虽然也有点害怕,还能控制自己,搂着她大声道:“别害怕,人在哪儿,是不是张大明…”

  她仍然语无伦次,一边搂着他一边叫着:“不…不是他,不是…在脚下…脚下…”

  什么…

  志诚这下可害怕了,在脚下?有人在脚下?他一边把他抱在怀里,一边用脚试探着:“在哪儿…在哪儿…啊…”他也叫起来,心一慌,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摔倒在一个虽然坚硬但却稍有弹的东西上,一只手也触到冰凉冰凉的物体上,他马上判断出,是一只人手。

  一只死人的手。

  于是,志诚立刻明白,自己的身下是一个人体,是一个死人的躯体,是一个死尸。�?

  没等他做出反应,被他连累摔倒在地的肖云又叫起来:“啊…人…死人…”

  这时,志诚反倒冷静下来,非常沉着地用一只手抓住肖云的手大声说:“肖云,别怕,有我呢!”然后,按着身下的尸体站起来,又把肖云拉起,象抱孩子一样抱在怀中,转身快步向后走去。尽管脚下磕磕绊绊,却没有再摔倒,直到走不动了,也觉得离尸体很远了,才让她双脚落地,呼呼大起来。

  她却仍然惊魂未定,把头和身子扎在他怀中呜呜哭起来,边哭边喃喃说着:“志诚,我害怕,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死人…”

  志诚拥抱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别怕,没事儿,一个尸体怕什么,有我呢,有我呢…”等她稍稍安定下来,才说:“你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回去看一看!”

  她一听这话,一下更紧地搂住他:“不,你不要去,我不让你去,不让你离开我,我害怕…”

  是啊,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黑暗的地方呢…可是,他还是很惦念那具尸体,或许,那里还有别的尸体…尸体是哪儿来的呢?对了,一定是遇难矿工的尸体。怪不得他们不让家属见尸体,原来扔到井下了…对,肯定是这样…

  “志诚--肖云--你们在哪儿…”

  忽然,很远的地方有呼声传来。志诚还以为听错了耳朵,肖云却一下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是他,张大明…”接着用变调的声音呼应起来:“张大明,我们在这儿--”

  太好了,真是他,是张大明…

  志诚也跟着喊起来。霎时,孤独的感觉一下大为减轻。

  张大明的声音传来:“我在这儿…”

  声音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多么宝贵…志诚和肖云牵着手跌跌撞撞着声音往前摸去,边走边不停地呼叫着。虽然从声音上觉得不远,可摸索了好一会儿,双方才走到一起,六只手紧紧地抓到一起,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志诚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嫉妒的感觉也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正象志诚猜测的那样,张大明是寻找出路去了,可走来走去走得很远,又拐了两个巷道,就回不来了,开始,他还没着急,后来感到迷路了,才不得不呼喊起来?

  2

  张大明听了志诚和肖云遇到的事,也大为惊讶:“有尸体…走,我们去看一看!”

  多了一个人,胆子顿时大了不少,肖云也不那么害怕了,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向前走去。当然,志诚走在前面。

  三人走得很慢。一则太黑,要摸索着前行,二则也对死尸有一种畏惧感。说畏惧似乎也不准确,不止是畏惧,还有生理和心理上的排斥感,一种怪怪的说不出的感觉。志诚边往前走边和张大明对话,猜测尸体是怎么回事,张大明也认为是遇难的矿工,只是不知尸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离事故现场不远了…

  摸索了一会儿,志诚从感觉上觉得尸体距离不远了,提醒了张大明一下,脚下更慢了。张大明则赶上来和他并排走着,肖云走在他们的后边,双手分别拽着一个人的后襟。走着走着,志诚脚下踢到个东西,感觉上不是石头煤块,再踢了踢,好象是一只人脚,急忙道:“等一等!”停下来,慢慢弯下身用手去摸,果然是一只穿鞋的人脚。因为有了思想准备,所以没再害怕。张大明听说后,也伏下身摸了摸说:“是人体,真的是。”志诚又在附近摸索了一下,又摸到了另一具。再摸索,却没有别人了,好象只有两具。职业习惯使然,他又摸索尸体的衣服口袋,当他的手指接触到一个不大的正方体时,心猛地跳起来,手颤抖着把它掏出来,终于忍不住高兴得叫出声来:“火柴,火柴…不知还能不能点着…”

  张大明和肖云同时叫起来:“是吗?快,试试…”

  志诚手指颤抖着,小心地摸索着把火柴盒打开,摸索出一火柴,在硫磺上轻轻一划“哧”的一声,虽然没有燃烧,却闪过一道光亮,当划到第三次时,一团最美的火焰在三人眼前闪耀起来。

  “上帝…”

  志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肖云激动得出了泪水,张大明也不停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尽管一火柴燃烧的时间很短,可是,志诚还是借机看了一眼肖云和张大明的面容,他们的脸上都脏兮兮的,也都消瘦了很多,肖云脸上的灰尘被泪水冲出几道水痕,张大明更是胡子拉茬,显得老了很多。想来,自己一定也和他们差不多。

  火柴熄灭了,志诚摸索着又划了一,想细看一下尸体,肖云忽然“扑”的把火柴吹灭:“不行,我听说,这井下有瓦斯,见火会爆炸的!”

  这话也提醒了志诚:“对呀…哎,既然有瓦斯,咱们下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张大明:“这…我多少知道一些,瓦斯并不是所有矿井都有,它是分地区的,而且,只有达到一定浓度才爆炸。乌岭这一带的矿井瓦斯很少,否则,这个死者身上也不可能带火柴!”

  原来如此,志诚这才放下心来,再次划着一火柴,照向地上。

  地上的尸体只有两具,两具男人的尸体,看上去,死的时间不长,因为还没有腐烂。两人的样子都很悲惨,衣衫破烂不说,脸上也乌七麻黑的,一个人伏在地上,一只手伸向前面,好象还在努力爬行,另一个则仰躺着,嘴张着,眼睛也睁着,尽管眼神已经暗淡无光,可仍给人注视谁的感觉。躺着的是个中年人,瘦瘦的,也许,他家里有子、儿女或许还有年迈的父母,这大约是他死不瞑目的原因吧。火柴就是从他身上搜到的…志诚划着第四火柴,翻过倒卧的尸体,看到一张年轻人的脸,二十几岁的样子。现在,他年轻的生命已经永久地凝固在这黑暗的世界,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他家里有父母吗,有兄弟姐妹吗,他结婚了吗?他的亲人知道他死在这里吗,知道他怎么死的吗?他临死前又在想着什么,是否思念着父母家人?他伸向前面的手在够什么?如果他的父母和子知道自己的儿子、丈夫这样死在这里,将会作何想法…

  在第五火柴的光亮中,志诚又发现两人头上、身上都有伤,最明显的是年轻人的头部,右边太阳一侧已经塌陷进去,呈明显破裂状,因此右边半个脸及头部都沾黑乎乎凝固的体,那是鲜血或许还有脑浆啊…这伤是怎么来的,是发生事故砸的,还是其它原因?志诚完全忘记了畏惧,又用手抚摸着青年的口袋,从他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圆圆的小镜子,看来,这是个爱美的青年,而这样的青年往往对生活充热爱。小镜子的镜面已经破碎了,志诚下意识地翻过来,看见后面镶着一个穿婚纱的年轻姑娘的照片,姑娘很漂亮,显出几分羞涩,看上去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姑娘,显然,这是他的心上人,他们刚刚结婚或者订婚…

  火柴熄灭了,志诚忽然发现自己的脸漉漉的。他还想再划着火柴,手指却感觉火柴盒里所剩不多了。现在,它们太宝贵了,还是节省些吧…

  志诚悄然把镜子揣到怀中,站起身,低声征求了一下张大明的意见,才划着第六火柴,三人脚下小心地躲闪开地上的尸体,又向里边走去。他们想探索一下两具尸体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肖云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为了节省火柴,志诚总是摸索一段路后,才点燃一,照照路,然后再摸索着往前走。可是,他们没走多远就停下来,因为巷道突然中断了。

  这样的中断志诚已经见过,它不是巷道的尽头,而是发生了塌方,杂乱的石块、煤块阻隔了通路…

  或许,可以象刚才似的把这里打通,或许,那一面是另外一个天地,可以逃出去…

  志诚心里闪过希望的火花,然而只一闪就和手中的火柴一起熄灭了。

  因为,他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绝不那么简单。那两具尸体可能就是从对面过来的,对面极有可能还有其他尸体,而且不止一具,如果这里很容易拆通的话,那些人就逃出来了。再说,刚才有矿灯,现在手中却只有这点火柴,用手指数了数,不超过十支。还有,已经二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体能也支持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浑身无力。团聚的欢乐、失散的惊恐和发现尸体的惊惧,使人一时忘记了饥饿,现在,一切过去,饥饿及其产生的作用都强烈地显现出来。

  三人简单商量一下,返回身向来路走去。按理,在井下,呆在哪里都一样,可他们谁也不想呆在这条巷道里。

  往回走时,志诚才感到脚下发软,身子发虚。肖云和张大明肯定也一样。但三人谁也不吭声,坚持着往前走,走到尸体跟前,又划着火柴看了一眼,就急急走开了。好半天,终于走出这个巷道,拐出去后,志诚又划着一火柴照了照,地下很干,三人都长出一口气瘫在地上。志诚和肖云坐在一起,披着大衣,张大明则一个人坐在不远的地方。这时,三人都被饥饿征服了,好半天没人说话。

  3

  沉默半晌,还是张大明打破了沉默,用歉意的口吻说:“都是我的责任。要不是我,你们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此时,志诚已经没有怪罪的意思。怎么说呢,如果不来,怎么能知道人世间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事情发生?肖云说得没错,他是个有责任感的记者,为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吃这么多苦、冒这么大的险来搞这种调查,还不足以说明他的为人吗?现在,这样的记者还真不是很多。有的记者足于完成本职工作,还有的搞什么有偿新闻,把手中的笔当做捞取好处的工具。别人不说,肖云原来不就有一点吗…自己如果和他早结识或者在一个单位,也许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对张大明说:“你别老这么想,你也不是有意的,我一点都不怪你…哎,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不是被李子的妹妹带走了吗,怎么也被他们进来了?”

  肖云也奇怪起来:“什么,李子的妹妹,你不是说,是藏在一个矿工家里被发现的,怎么…”

  张大明歉意地笑了一声:“我那是骗你的。”对志诚:“这…说起来话长了。咱们在那个小山上分手后,是她把我带走了,也怪我没听她的话,否则也不会这样!”

  他停下来,志诚好奇心起,把饿也忘了,急急催问道:“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张大明沉默片刻,轻声叹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就跟你们说说吧…你大概已经看出,她和我有点特殊的关系。确实这样,我不但和她,和她的哥哥、也就是李子,也有一种特殊关系!”

  志诚和肖云的好奇心更强了。

  张大明慢慢地说着:“我曾经是一个农村孩子,和一般农民孩子稍稍不同的是,父亲曾经念过几年书,通文墨。可能就因为这一点,他对孩子的学习非常重视,无论家里多么困难,也想办法供我们弟兄上学读书。他曾经对我说过,只要你愿意念,不管咱家多穷,我就是头拱地也要供你…啊,说远了。当时,李子兄妹和我家是同村,李子比我大两岁,二妹比我小两岁,可以说,我们是互相看着长大的。”

  “按理,这样的关系应该比一般人亲密些,用句俗话说,叫‘光腚娃娃’,可事实却不这样,我和李子--对了,他当年叫李子。我和他一向水火不相容。我在学校里学习很好,几乎学习委员的位职总是我的。李子正相反,在学校里以顽劣出名,不好好念书不说,迟到早退旷课是家常便饭,打架伤人更是时有发生,哪个班主任碰上他都头痛。仅举一例,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因为班主任老师批评过他一次,第二天夜里,家里养的小猪就被人毒死了,大家都怀疑是李子干的,可没有证据。他虽然品行这样,身后却总是跟着几个小混混儿,因为他讲义气,谁要是吃亏了找他,保证为你出气。有一回,他一个手下被邻村的大孩子欺负了,他就找人家报仇。人家比他大,也比他有力气,可他是个不要命的角色,拿刀子往人身上扎,到底把人家打败了,从此威名更高了…总之,我们在村里上小学时,他一直是打架大王儿,也是那些顽劣学生的头儿。就因为他这样,学习不好,老是留级,最后和妹妹以及我成了同班,我们之间也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系。”

  张大明说到这儿停下来,好象陷入到沉思中,志诚和肖云也没有催促。片刻后,他又讲起来。

  “对了,他除了跟老师过不去之外,还总是找茬儿跟学习好的同学捣乱,或者欺负人,或者搞恶作剧。我学习一向很好,又是学习委员,自然是他寻衅对象。可我不是受人欺负的人,因此,一度关系非常紧张,要不是二妹,我们非打个你死不活不可。”

  “二妹和她哥哥完全不一样。她虽然学习成绩中等,可是很努力,也热爱学习。因为我学习好,她遇到不明白的问题了,总是爱问我,我一视同仁,每次都认真地给她讲,所以,她对我也很好,有些同学就说我们俩是对象,我为此有意疏远她,可她却不在乎,有事照样找我,我也抹不开回绝。大约就因此吧,李子看在他妹妹的份上,对我还算客气。可是我不领这份情,而且,看到他欺负别的同学,也忍不住去管。有一回,他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学习好的同学书包扔到水沟里,那个同学委屈得哭了,我看不下去,就和他干了起来。他经常打架,年纪又比我大,还有几个手下当帮手,我当然打不过他,要不是二妹及时赶到,把我们拉开,不知要吃多大亏呢…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找我的麻烦,还说要跟我朋友什么的,我没有理他。”

  张大明又停下来,志诚和肖云仍然没有催促。片刻,他又继续讲下去。

  “小学毕业后,我到乡里上了中学,二妹也考上了,李子的学业却到此终止了。他的成绩太差,不可能考上初中,再加上他年纪也大了,生产队不再供他,就开始下地干活…对了,我还没说,李子兄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没了,是生产队养着他们,我母亲心眼好,也常照顾他们,特别是二妹,小时候我妈还教她做过棉衣服。这大约也是李子对我一直比较客气的原因吧…初中毕业后,我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二妹虽然努力,可是成绩终究差一截,重点高中录取的比例又小,她只能在乡里念普通高中。这样,我们接触就少了,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就再也没有和他们来往…对了,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李子还专门来我家找我,非要请我吃饭不可。我怎么也推不掉,只好答应了,谁知,他拉拉扯扯地把我架到乡里的一家饭店,虽然就我们俩,却要了六个菜,有有鱼。要知道,当年在农村,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啊…”在这不该停下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而且,好一会儿没开口,直到肖云着急地催促,才重新开口说下去。

  “酒桌上,他不停地劝我喝酒吃菜,自己也不停地喝,边喝边说个不停。当然,都是些很俗气的话,什么祝贺、感谢之类。所说的感谢,也就是我多年来对二妹的帮助等等,后来又说…”

  他又突然地住口了。肖云等了片刻就忍不住催促起来:“他后来又说什么,讲啊?”

  沉默片刻:“啊…没说什么…对,他只是胡吹一通,先是吹我有志气,学习好,脑瓜好使,将来能有大出息。然后又自吹自擂起来,说他也有志气,别看他现在这样,将来一定要挣大钱,干一番大事,让村里人都看一看!我心想,象他这样的,能干什么大事,不进监狱就不错了。因此忍不住冷笑了两声。他感地猜到了我心里想的什么,抓住我的手腕说:‘张大明,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我一定混出个人样来,一定干一番大事,一定要赚大钱,不信咱就打个赌。’于是,我们击掌为誓。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输了,我错了!”

  他真的错了。志诚心里想,这个李子真的真的赚了大钱,干了大事,包括现在干的事。真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混到今天这步的呢?是怎么把这么大一个煤矿到手中的呢…

  张大明的讲述打断了他的思考:“其实,我上高中之后乃至考上大学时,李子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象小时候那么惹事生非,而是一反常态,在村子里表现出一副乐于助人的姿态,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总要跑前跑后帮忙。当然,还象从前那样讲义气,出手也大方…对了,我上大学时他还拿出二百元,我说啥也没要。就因为他这样,上一些关系比较密切朋友,用流行的话说是‘老铁’,当时,本村和邻村就有几个追随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其中就有乔勇。而且,他还和乡里的一些干部处得好,常来常往的,有什么事找上去也好使,总之,成了在村里小有影响的人物。后来,又听说他当上了生产队长…不,那时已经叫村长了,再后来又听说他到乌岭开了煤矿,成了乌岭煤矿一个小有名气的矿长,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把国营大煤矿让他买了下来,成了乌岭这块土地的主人!”

  原来如此。志诚终于对李子有了大概的了解,可仍然很不足,在张大明停下来后忍不住道:“真叫人难以相信,他这样一个人居然…后来,你就和他一点来往没有了?你要来这里搞调查是不是和他这个人有关?”

  寂静片刻,张大明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说有关也有关,说没关也没关。其实,我所以产生搞这个调查的动机,是有感于近年来我国矿难多发…当然,所以要来乌岭煤矿,也确实和李子这个特定的人有一定关系,我也想知道他这样一个素质低下的人,是如何成为今天这样子的…对了,要说后来和他一点来往没有也不准确,我大学毕业后当了记者,常在报上发文章,有了点小名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乌岭发达起来后曾跟我联系过,让我替他吹一吹,还说给我多少多少好处。我当然不会答应,他说了几回都被我拒绝了,也就不再找了…对,肖云,我不是跟你说过少跟他来往吗?那时,我还不知他真实情形情况到底如何,所以也没有说得太多。”

  肖云没有出声,看不到她的脸色,想来一定好不了。当初,志诚就反对她无原则地替这类所谓企业家吹,现在看,还真说对了。

  好一会儿,肖云才低声问:“这么说,你让我到这儿来,也有调查李子的意思了,你为什么不明说?”

  张大明:“这…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能能深入到社会底层去,知道一些你原来不知道的东西,思想也能变得更深刻一些…当然,也希望你在调查中能发现一些李子的劣迹。另外,你和李子的关系也不错,即使被他发现了,也容易掩护调查意图。可是,我万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事,把你们俩都…这是我的错,现在后悔也晚了!”

  肖云:“不,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后悔,要说后悔,也只是后悔我从前写的那些东西,特别是给李子写的那些吹捧文章,一想到这些我就特别难受,特别恨我自己。‘

  张大明叹口气:“也不必这样。现在,我们当记者的谁不写一些言不由衷的东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时,写这样的东西既好发表,还能获得物质上的利益。相反,象我爱写的那些东西,不但采访难、写起来难,发表更难。发表后,尽管读者反映好,社会反响强烈,可记者自身的状况却往往不妙,所以,我们记者的笔常常是由别人来操纵的,不得不经常写一些违心的东西。所以,不能要求每个记者都象我这样…写这样的文章不仅要担风险,而且不是一般的风险,甚至要用生命作为代价,我们现在的处境就是证明。对了,我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在和平年代,殉职人数最多的职业是警察,其次就是记者。看来,我们的职能是相同的,你们用,我们用笔,共同与黑暗势力做斗争!”

  志诚听了这话觉得心里很舒服,而且,也感到和张大明的距离更近了。趁他停下来的机会话道:“你说得真对,其实,我们警察有时也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他明明是犯罪分子,可因为有来头,有后台,你却不能动他,法律在这样的人面前好象就无效了;相反,如果他是普通老百姓就好办多了,我当了几年刑警注意了一下,法院凡从重从快判处的,多数都是那些没权没势的老百姓,法律在他们的头上一下就显出威力来!”

  张大明:“这就是我们社会的现实…有时候,我一想到这些事,就气得要命,可又非常无奈,一点办法也没有。实在气不过,只能拿笔写写文章,可这样的文章,多数情况下还发不了!”

  4

  张大明重重地叹口气停下来,好一会儿也没开口。肖云却不让他沉默:“哎,刚才你讲到上大学之前李子请你吃饭,还说了什么话,怎么没讲啊,他到底说了什么?”

  还是女人心细。志诚想起,张大明是说过这话,当时岔开了。现在肖云这么一提,也感兴趣地侧起耳朵听着。

  然而,张大明仍然没有痛快的回答。肖云又快言快语追问道:“怎么不说呀,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都是些私事,也早都过去了,没啥意思。”

  肖云:“没啥意思我也想听,反正呆着也呆着,讲讲吧…我猜,是说他妹妹和你的事吧,是不是?”

  她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戏的口吻。想不到,还真让她说中了。张大明沉默片刻开口了:“你真猜对了,是这么回事。当时,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借着酒劲遮脸,眼睛怔怔地看我片刻,突然就冒出一句:‘大明,你娶了二妹吧’,把我吓了一跳。我刚考上大学,怎么能娶亲呢?他赶忙又说:‘我不是让你现在娶她,是将来。我早看出来了,她喜欢你,有你在,她心里搁不下别的男人,哪个男人也不中,她只有你。听说你考上大学后,她趴在家里哭好几天了,我实在心疼,又劝不了她,只能跟你说…’其实,我也朦朦胧胧地感到二妹对我有好感,可没有想太多,因为我当时全力学习,根本没有谈恋爱的念头,即使谈也不可能和她,尽管她是她,李子是李子,可他们毕竟是兄妹。于是,我结结巴巴地找借口拒绝。李子却单刀直入,又是一把抓住我手腕,说:‘行了,你别绕弯子了,我知道,你没看上二妹,你觉着她配不上你,我李子也配不上你,是不是?张大明,你小瞧人了,咱们十年后见。告诉你,我李子将来不当官就发财,绝不会比你差,到时你后悔也晚了!’说完酒杯一摔就结帐离开了饭店,把我闹得很不自在。还好,我很快离开了村子,上了大学…可是,我后来才知道,二妹对我感情真的很深。农村姑娘都结婚早,年纪太大就不好嫁了,可她却一直没找对象…对,你们见过她,形象还可以,应该能找个不错的,可她却一直拖着,听人说,他一定要找个有文化的…直到后来跟李子来了乌岭,才结了婚。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松了口气,不然,总觉得有些内疚!”

  原来如此。志诚一下想起,他上次把他从那口井救出时,曾经觉得他有话瞒着自己,肯定就是现在说的这些了。想到这里,他开口问:“对了,你还一直没讲,她把你救走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这…”张大明迟疑了一下:“当时,她用车把我拉到了乌岭大饭店,藏到一个客房里,在外面把门锁好。有吃的有住的,可就是没有自由。门在里边打不开…昨天夜里,我实在忍不住,就从窗子跳出来,结果被李子手下发现,最终还是落到他们手里,落到了这里。”

  说得十分简略,志诚再次感到他有话没说。算起来,那段时间有十几个小时,肯定发生了一些事。可是,他不愿意讲,也不好追问。然而,肖云却不管不顾地追问不止:“就这么简单?不止如此吧。依我看,她是对你旧情未泯,否则,怎么会为你背叛了哥哥,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故事啊…可是,她既然救了你,为什么又不放你,你又是怎么落到这里的呀?”

  志诚也想听一听。

  那边,传过来张大明一声轻轻地叹息。

  张大明难以启口,倒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牵涉到一个人心灵的秘密,牵涉到一种珍贵而隐秘的感情。他觉得,如果讲出来,是对她的不敬和亵渎。

  在她关上车门,将车启动时,他问她要干什么,要把他怎么样。她不回答,却向后座示意了一下说:“把外衣换了。”

  后座上放着一套运动衫。

  他没有动:“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

  她:“快把衣服换上,让人认出来就晚了。”

  他照她的话做了,她又掏出一个手帕:“把脸擦擦!”

  他接过手帕,嗅到一股好闻的香味,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前面的倒视镜擦起脸,雪白的手帕很快变成了黑色。

  他又问:“你要把我拉到哪儿去?”

  她不回答,只是开车往前驶去,眼看乌岭煤矿的楼房越来越近,他有些发慌起来:“你…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交给你哥哥?”

  她仍然没出声,很快,车驶进矿里,驶向办公大楼,他的心提了起来。可是,车没有停,而是从办公楼前疾驶而过,最后,停到了乌岭大饭店门外--不过,不是大门,是楼房后面一个角门。因为天刚亮,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影,附近更无他人,她先下车,四下瞧了瞧,才让他下车,扶着他从后门闪进楼内。

  当时,他大脑一片混乱:楼内是不是有李子的手下,是不是布置好的罗网,或者…他想不跟她进去,想逃跑,可身体实在衰弱,难以支持,加上她那恳求的神情,还是跟着她走进去。

  饭店大厅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影,大约,旅客们还在安睡,服务员们也没有起…直到踏上台阶的时候,才看到一个保安人员从值班室走出来。她停下脚步,把保安人员叫到一边,低声代了两句什么,保安连连点头,然后看了他一眼走回值班室。

  她走回来对他说:“我对他说,你是一个身份特殊的重要客人,要在这儿住几天,不许他对别人讲。”

  他苦笑一声,心中暗说:特殊客人?是够特殊的…

  她把他领上三楼,顺着绣花地毯向里边走去,一直走到最里边的一个客房门外,客房门上有一张金质标牌,写着“总经理室”四个字。她拿出钥匙打开锁,推开门,把他让进屋子。

  这是个套间。外间是办公室,一张硕大的的深棕色老板台,上边还摆放着一台电脑和一部电话,靠墙处还摆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大书柜,里边摆放着很多书籍。

  他被她让进里间。

  里间是休息室,沙发、茶几、单人,看上去非常舒适。靠门处,还有一个卫生间。进屋后,她径直进了卫生间,里边马上响起“哗哗”放水的声音,她走出来说:“先洗洗吧,洗完吃饭。”

  这…“快点吧。我先出去一会儿,你千万不要走!”

  她说完就走出去。听不见她的声音后,他迅速走出里间,走到房门口去试探着开门,发现门已经在外面锁死,根本打不开。

  他扭头向老板台上看去,刚才那部电话已经不见了。他又奔向电脑,想利用互联网报警。然而,试了几次,也没有解开她设的密码,根本无法进入。

  没有办法了。他只好按她的要求,进了卫生间,看到澡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试了试,不凉不烫,就下衣服跳进去,舒舒服服地洗了起来,温热的水使他疲惫伤痛的躯体迅速得到恢复。

  他没敢洗得时间过长,觉得洗干净了就爬出来。刚穿上衣服,门就轻轻一响,她走进来,手拎着一个袋子,打开后拿出一套崭新的西服:“穿这身吧。”

  他稍作犹豫,就按她的办了,西服档次很高,穿上后虽然没照镜子,自我感觉也相当不错,穿好后看看她,她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他目光碰上后,脸上泛起红晕,立刻把目光掉向一旁。接着,她又拿出一瓶药水和一团纱布,擦洗了一下他头上、面部的伤口,还把头上一处较大的伤口用纱布粘好。然后说了句:“在屋里呆着,不要动也不要出声。”然后又走出去。不一会儿,又走进来,同时带进一股人的食物香味。她手里端着一个方形瓷盘,里边有冒着热气的牛,还有夹心面包、香肠、茶蛋。

  她放到茶几上:“快吃吧!”

  他谢字都没说,就坐到沙发里大嚼起来。她看了片刻走出去,外间房门又响了一声。

  没人在旁边观察,他更放开了肚子,也不顾吃相了,狼虎咽,风卷残云,不过,因为送来的早餐实在很充足,吃后,还是剩下一个面包。

  4

  她的时间掌握得真准。他刚漱过口,她又出现了,把剩下的东西端到外间,然后又走回来,默默地看着他。

  他也不出声,不时看她一眼,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她有话要说。

  果然,她先让他在沙发里坐下,又给他倒上一杯水,然后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笑了一声:“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打算怎么办,你哥哥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他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两条路,一条是放我走或者把我送走,另一条相反,把我交给你哥哥,由他来发落!”

  “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怎么干。”

  “很简单,揭发检举。正义必须伸张,罪恶必须制止。”

  她盯着他:“为了复仇?”

  “也可以这样说,但,不止是为我自己,还有更多的人,更多被你哥哥害的人。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和我的特长,我不但要揭发检举,还要写文章发表,让全社会都知道乌岭发生的事!”

  她垂下眼睛,一时没再说话。

  他望着她,换了一种语气:“二妹,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心肠有多好,居然瞒着哥哥来帮助他的一个仇人,也知道你和他不是一样人…可是,我也知道,他毕竟是你哥哥,你们兄妹感情很深。然而,你看看他干了什么事,居然把我--一个记者进麻袋,扔到废弃的矿井里,他有多么凶残,多么大胆,这种事他能第一次干吗,他还干过多少这样的事儿?二妹,我知道你心里是矛盾的。可是,你大概已经听说,我是被一个警察救出来的,现在,他已经逃出去,一定会报告的,即使你不放我走也没有用。总之,李子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必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你清醒一点吧…”

  “你…”她突然现出悲声:“你别说了,他是我哥,是我亲哥呀…”眼睛润了,也哽咽起来:“你知道,我从小没了爹娘,是他把我带大的,我不能…大明,我求你了,你不要…”

  她突然掉过头去。

  他的心被她触动了,一时没有开口。他理解她的心情。当年,他们兄妹是相依为命走过来的。李子虽然顽劣,可对妹妹却非常好,他们兄妹的感情也确实很深。可是…

  可是,能因此就对他的罪行保持沉默吗?

  当然不能!

  她猜到了他的心,泣着讲起来:“我也知道,我哥做得太过份…可是,你们外人不知道,他走到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你知道,我们家当年有多么穷,大冬天,我们只能穿空心棉袄,袜子也买不起,一到冬天,我的脚就冻坏了,他心疼地把我的脚放到自己心窝上去暖。每到晚上,他就把从雪地里找来的茄子秧、辣椒秧用水煮了,给我洗脚…也就是穷的,他对钱特别看重,为了挣钱,他才冒着生命危险来乌岭打工,后来又开小煤窑,好几回差点砸死在井下…人们光知道开煤窑挣钱,却不知道其中的难处,处处有人勒卡,前些年,他开小煤窑时,挣的钱一多半都送了礼,一旦出了事故更是担惊受怕…把大矿买下后,嫉妒的、恨他的人更多了,他就象走在钢丝…这几年,好象勒卡的少了,可谁知道,为了保住这点产业,每年都要送出几百万上千万…你不知道,这煤矿表面上是他的,其实里边有好几个大领导参股,人家有权,一分钱不出,到年末却大笔大笔的分红,可一旦出了事儿,却是他一个人的。我知道他做得太过份,可他也是没办法…大明,请你原谅他吧,我求你了…”

  说着说着,渐渐声泪俱下。

  张大明听出她说的是真话,动了真情,同时想起儿时的情景,心也有些酸楚。可是,他没有被说服,也不可能原谅李子。因为他的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什么都不能成为他伤天害理的理由,必须揭发他,使他受到正义的惩罚,何况,听她的话,这乌岭煤矿好象还隐藏着什么领导参股等深层问题,更应该揭出来…

  可是,看到她悲伤的样子,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改用另外一种方式道:“二妹,你说这些我都相信,可是,这不能成为他做坏事的理由。你们当年是很苦,既然如此,为什么对那些穷苦人还那么狠?如果你真想帮助他,就规劝他立刻停止做恶,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这…”她顿了一下,用泪眼看着他说:“他能听我的吗?他有他的道理…大明哥,你知道,他不是一个听人劝的人,我也知道你的性格,知道说不服你…可他再不好也是我哥哥,我惦念他,我不想他出事儿,也不想你出事,我不知咋办才好…”她说到这儿停下来,把头掉向一边,不再说话。泣虽然停止了,可情绪仍然陷在激动中。

  他也一时不知说啥才好。他知道她对哥哥的感情是真诚的,也理解她内心的矛盾和痛苦,由此产生深切的同情怜悯,可是却无法帮助她。沉默片刻后,只能转到一个不相关的话题上:

  “二妹,你…这些年好吗?”

  她沉默片刻:“什么好不好的,你不是看到了吗…当然,现在有钱了,再也不象小时候那么穷了,在乌岭这块地皮上也是个人物了…可是,一个女人…怎么说呢,还行吧!”

  后半截话很含混,他一时不知所以然,片刻后,又试探着问:“你…家里都好吗,爱人是做什么的?”

  她幽幽地叹口气:“你怎么问起这个…我知道,当年,哥哥把我的心思跟你说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后来,你考上高中,上了大学,我虽然没考上,可你知道我爱学习,我好歹没把文化扔了,想法多看些书,也没急着找对象…我想,即使找不到你这样的,怎么也得找个有文化的。我虽然文化不高,可总是羡慕那些文化高的人,更崇拜那些能写文章的人,所以,我无法和没文化的人在一起生活…后来,就跟哥哥上乌岭来了,年纪也渐渐大了,高不成低不就,再后来,就碰上了他…”

  她停下不讲了。他追问道:“他是谁,是做什么的,人怎么样?”

  她苦笑一声:“他就在乌岭,也确实很有文化,长得也有点象你…可惜,他和你完全是两种人…”停了停,幽幽地说:“人哪,为什么要长一颗心呢,或许我太傻,这些年一直没忘了你…前天夜里,我听说把你扔进了矿井,说啥也睡不着了,疯了似的开车去找你,可半路上被他们截了回来…后来,又听说你被人从井里救了出来,又忍不住去找你,还真把你碰上了。大概,这就是命吧…”

  张大明停下来。

  志诚眼前闪过尤子华的身影,明白了她嫁给他的原因…

  停了片刻,张大明继续讲下去。

  听了这些话,他很感动,喝了口水,控制着感情说:“二妹,我万没想到,我无意中影响到你的生活和命运,非常对不起…不过,你既然说是命运让我们碰到一起,很显然,它是让你帮助我。那么,你就听从命运的驱使,放我走,帮助我逃离乌岭吧!”

  “不,”她听到最后一句马上摇头道:“我也谢谢你对我说了实话,我问你出去怎么办,你已经做了明确回答,所以我不能放你走,我不能让你害我哥哥…”

  这…张大明着急起来,语调也变得严峻了:“那好,二妹,你既然不放我,那就把我交给你哥哥吧!”

  “不,”她依然使劲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做,他会把你…你别我,我…”

  她突然泣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站住,用后背对他说:“你别做蠢事,现在,他们正四处找你,只要你一离开这个房间,就会被他们抓去!”

  张大明故意地:“那就让他们抓去好了,我不能忍受…”

  没等他说完,她已经走出去,接着响起开门、关门、上锁的声音。

  5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尽管他跟她说了气话,可他不能冒险,他不想再被他们抓去,不想再被他们装进麻袋扔进矿井…一想起那个情景,他就骨悚然。这伙畜牲,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对他们绝不能抱任何幻想,绝不能冒险。

  他只能等待,等待时机,也等待志诚平安逃离,报告上级,来营救自己。

  可是,她说了,他们已经在所有道口都设了卡,他能轻而易举地逃出去吗?如果他没有逃出去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的心忽的沉下去。如果他没有逃出去,他落入了他们的手掌,那么,就只剩下自己了…自己必须逃出去。

  可是,怎么逃?

  他又走到外屋,摆了好一会儿电脑,还是打不开密码,最终还是失望地关上了。

  看来,眼前只能等待。

  他回到里屋的沙发上,又想起和她的对话,心中生出几许内疚,他万没想到,她对他居然这样钟情,多年未能忘怀…她最后将做什么样的选择呢,将怎样对待自己呢…

  他想不清楚。

  她走后,一上午再没出现。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渐渐被疲倦征服,后来,他就合衣躺在上睡着了…

  中午,是她把他唤醒的,菜饭已经摆在茶几上,两盘菜,一个炒,一个木耳炒白菜。他正好饿了,洗把脸就大吃起来,她则躲到外屋去等待。吃完后,她又走进来收拾起碗筷,被他叫住。“二妹,先别走,我问你点事儿…我有一个同事,也是个记者,女的,她也来到乌岭,被他们抓起来了,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她看看他:“女记者…不知道,她和你是…”

  他急忙解释:“你别想,我们只是一般的同事,就是因为她,我才来乌岭的…”

  她神情专注地听完他介绍的情况,眼里又现出担忧的神情:“这…怎么还有这事儿?”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儿!”

  无言片刻,他又问:“这…那个救我的警察…他,有消息吗,逃出去了吗?”

  “不知道,”二妹说:“我没参与这件事儿,怎么能知道!”

  “你…”他声音高起来:“二妹,你实际上已经参与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犯罪行为,构成了知情不举,属于包庇罪,一旦事情暴,要负刑事责任的!”

  她却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又改换成温和的语调:“二妹,你应该帮助我,我知道你对我…我非常感激你,可是我…如果你真对我好,就放我出去!”

  她冷冷地:“放你走你就能走吗?告诉你,外面到处是眼睛,你出去用不了十分钟就得被抓起来!”

  “那,你就帮我逃出去…”

  她又看他一眼:“可以,只要你答应出去不伤害我哥哥,我就帮你逃出去!”

  “这不可能!”他立刻反弹起来:“二妹,我已经说过,李子犯下的是重罪,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努力低声音:“二妹,我知道你心肠好,你不能跟他走一条道,那会害了你…二妹,你帮我吧,帮我逃出去吧!”

  “不,”她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可是,又用幽怨的眼神盯着他,用一种叫人心发颤的声调说:“张大明,我为什么会遇到你,为什么会遇到你,你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没说完,就拿起剩下的碗筷走出去,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也没回头。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

  他气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才百无聊赖地站起来,走到外屋,坐到她那总经理的靠背椅上。目光漫无目的的在屋内巡视,桌上的电话已经拿走了,只剩下墨水、历和一摞书刊及剪刀胶水等办公用品。他翻了翻书刊,居然发现几本发表过自己文章的刊物。奇怪的是,刊载自己文章的书页都不见了,被人剪了下去。

  显然是她剪的,她为什么要剪裁自己的文章?

  他好奇而又有几分激动,拉了拉老板台的抽屉,都上着锁。又走向墙壁处的书柜,发现里边除了一些文学名著、企业管理类的书刊,还有很多发表过自己文章的书刊,打开看了看,文章也都被剪下去了。难道,她在搜集自己写的文章?他急急地翻动了一下书柜,终于发现一个厚厚的红色封面的剪贴簿,打开一看,菲页上赫然是自己的照片,下边则是关于自己的介绍,包括自己的基本情况和发表有影响文章的情况。其实,记者虽然经常发表文章,可自己的情况却往往鲜为人知,更少见于报刊。这个菲页上粘贴的是他写过的一本记实报导文集前面的作者介绍,想不到被粘贴在这里了。再往下翻,粘贴的全是自己在各个报刊上发表的文章。

  这意味着什么?

  女人哪…

  张大明大明沉重地叹口气,停止了讲述。肖云却急急地追问起来:“讲啊,后来呢…可真够浪漫的,想不到,这里居然有这样的女人,真叫人感动的!”

  志诚也有点感动,可没有说话。

  在肖云的问下,张大明沉了沉又讲起来:“后来就没什么了。一下午她也没面,直到晚上才带着晚餐出现,是饺子。我吃完后才发现她脸色难看,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打听了,你--志诚,我是说你,她说你可能被抓回来了。我一听就急了,再也难以安稳,马上就要离开。她说,她也不知咋办才好,想了好久才决定,既不帮我,也不害我,让我自己想办法,逃出去逃不出去听天由命。不过,她还是拿来一件棉大衣和一支手电,然后就离开再没回来…我耐心等到晚上10点多钟,觉得人都睡了,安全一些了,就把被单扯成布条,连结起来,从后窗溜了下去。可是,尽管我加了小心,还是很快被两个红袖标的发现了,我拼命逃跑,他们在后面紧追不放,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还有开车追的,我只好往荒野中跑,眼看跑不,突然发现一个残破的井口,跑到跟前看了一眼,还是个斜井,就钻了进去,结果重蹈复辙,你好不容易把我救出去,我又进来了…当时,我听到井口外面有脚步声和人的说话声,还有人往里找了一段…后来没有动静了,可我知道他们一定守在外面,不敢往外走。谁知等了一会儿,忽然一声爆炸响起,井口被炸坍了,我再也出不去了…对了,肖云,后来就遇到了你!”

  肖云:“这…哎,大明,你想过没有,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他们发现,是不是那个女人出卖了你,这边放你走,那边就告诉了她哥哥…”

  “不能,”张大明急忙否定:“绝对不能,她想出卖我何必费这么大事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不是那种女人!”

  肖云急急地:“怎么不能?我看你是头脑发昏了,她不是那种女人,是哪种女人…我不就是上了一个女人的当,被骗到井里来的吗?”忽然想起什么,使劲打了志诚一下:“对了,我才想起跟你算帐,原来她是你…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瞒着我,原来,在乌岭还有你一个老同学,一个情人,你可真行啊!”志诚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急忙抓住肖云的手:“你别胡说,我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这次是偶然碰上的…”

  肖云挣扎着要把手出来:“可你们感情未断…对了,她跟我说了很多,包括和你从前的关系,你…”“你…肖云,你别闹了,其实,我也是她骗到井下来的,现在,她已经死了…”

  “什么…”

  肖云和张大明突然惊呼一声。

  志诚低声讲了一遍经过。听完后,肖云不闹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这…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用身体轻轻撞了他一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志诚沉沉地:“有什么必要,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提起这事我心里不舒服,我想彻底忘掉她,我也没想到还会见到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现在对她只有怜悯,同情,也为她痛苦,可是,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对了,肖云,你还没讲是怎么被她骗下来的!”

  肖云悻悻道:“那还不好猜?这个女人,简直毒如蛇蝎,她完全摸透了我的心,用的是和骗你同样的手段…我说过了,他们把我关在地下室里,虽然没有自由,可饿不着渴不着,可是,昨天晚上却没按时送晚饭来,饭时过了很久,我都饿了,也没人送饭,同时,看守我的两个小子也离开了。我感觉好象发生了什么事,又着急,又害怕,又惦念,就在这时她突然来了,还带着饭菜。我本来戒备的,可听了她自我介绍就放松下来,她说是你在警校时的同学,包括和你当时的关系都说了…对了,她长得可真漂亮啊,说话也动听,我很快相信了她…她说,她当年对你感情很深,可因为年轻,加上家穷,被李子骗了,现在虽然很有钱,可是并不幸福,还说非常羡慕我…接着,她对我说你来找我了,包括你最初到乌岭和她的接触及第二次返回的情况,都跟我说了。我听了非常激动,就问你在哪里,她说,你刚刚被他们扔到一个废井里去,我一听就哭了,可她又说你还没死,她想去救你,一个人不敢…我一听,就求她把我放出去,和她一起救你,她还假意犹豫了一下才答应,这样,我们俩就从地下室出来,上了她的车。她早有准备,车上还预备了一个安全帽,矿灯…其实,我应该能看出是骗局,因为我出来得太顺利了。可听说你为了找我两次来乌岭,现在有生命危险,就完全昏了头,毫不犹豫地跟上她。到了井口跟前,我们下了车,她帮我带上安全帽,还教我如何开关矿灯,我们就从井口慢慢往下走…当时,因为惦念你,我已经把害怕扔到脑后,什么也不顾了,就那么连滚带爬地往井里下,可走了不远,她突然站住了,说车还在外面,怕被人发现,让我一个人先走,她去把车开到一边隐藏起来。我没多想就答应了,边往下走边喊着你的名字,喊着喊着我还真听到里边有人答应,以为是你,非常激动,可就在这时,身后轰的一声爆炸,井口被封死了…”

  和欺骗自己的手段如出一辙。

  可是,此时志诚已经没有了仇恨,没有了愤怒。

  后边的经过已经不用再问,井下那个声音就是张大明,他们两人就这样遇到了一起。而现在,你们三个又遇到一起。

  命运把你们紧紧地联到一起。

  沉默片刻,张大明叹口气说了句:“可是,人跟人不一样,我了解二妹,她不会害我,她和齐丽萍不是一种人!”

  肖云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那种人,你们已经好多年不来往了,人是在变的…志诚,我想齐丽萍当年也不是这样吧,要不,你也不能…是不是?”

  志诚没有回答,没有必要回答。

  肖云却认为他默认了,自顾对张大明说:“要我看哪,这乌岭没好人,他们的心都被煤染黑了,如果有好人的话,他们敢这么干吗?依我看,这个二妹肯定也是一路货…”

  “肖云,”张大明制止道:“你别这么说,她肯定不会害我,她不是那种人。”

  “你是不是对她有了感情?”肖云轻笑一声:“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弱点。你们男人哪,都这样,都容易被漂亮女人欺骗…”

  显然是双关语。她说着用臂肘撞了一下志诚,轻轻笑了一声。她也真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

  可是,张大明的话却被勾起,他又叹息一声说:“肖云,你别开玩笑了,我哪有这种心思,你知道我的情况…现在,我特别惦念她,如果我就这样死去,离开这个世界,她该怎么办…我真是死不瞑目啊!”他声音里透出一种深深的悲凉,肖云不出声了。志诚这才想起,张大明有个植物人子躺在医院里。

  沉默片刻,肖云歉意地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轻轻叹息一声:“没什么…你就是不说这些,我也一直在惦念她。我本想带给她幸福,不想,却给她带来灾难,带来这种命运,一想到这些,我就特别痛苦…”

  声音中透出一股刻骨铭心的滋味,志诚被打动了,忍不住问:“这…你们…她…我还真不知道,你和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大明才叹口长气说:“反正也没有事,就跟你们讲讲吧。其实,关于我们的事儿,肖云你也并不完全清楚。她…”

  …

  听完张大明的讲述,志诚只觉得嗓子紧得厉害,也觉得和他的距离更近了。当听到他传来一声压抑的泣时,忍不住站起来摸索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说:“我真没想到你…你是这么好的人,我真佩服你…你别太绝望,现在,还不能说一点希望也没有,我们刑警大队赵大队长知道我来乌岭了,平峦县公安局的陈副局长也知道我的处境。齐丽萍说他是个好人,还有…还有平峦县委书记何清。我想,我们一定能出去…”

  可是,志诚说着说着就停住了。因为他对自己的话也没有信心。赵大队只知道你来了乌岭,却不知道你目前的处境,即使有一天来乌岭寻找,恐怕你已经化成白骨,李子他们也能很容易把他们欺瞒过去。陈副局长呢,他倒离得近,如果想帮助自己倒容易得多,可是,齐丽萍说他胆小,恐怕也难有作为。何清呢,齐丽萍说过,他虽然不是坏人,可是,身不由己。如果他真能发挥作用的话,李子他们也不敢这么干了…

  尽管如此,志诚仍然盼望着奇迹发生,盼望着他们中的某个人能采取行动,营救自己。对了,被困在井下已经很久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上面已经天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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