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二
电台的扶贫点在边县羊下巴乡六沟村。这个村在祁连山下的一道山沟里,土地贫瘠,干旱缺水,一年四季,只靠老天吃饭,生活水平一直在全乡乃至全县名列最差。今年年初,县上乡上做了重点扶贫计划,拟在六沟村建立一个繁殖羊基地。资金来源由农民个人贷一些,乡上适当的补助一点,扶贫单位支持一点,然后集中到山东进一批小尾寒羊来繁殖。这种小尾寒羊的特点是繁殖率高,一只母羊通常情况下一年可繁殖4只小羊。另外,这种羊比本地羊个大多,且食用味道好。年初,方笑伟下到扶贫点上做了一番调查了解,同村上的领导协商后,先投入了两万元资金,对养殖达到了50只的两户进行了扶持,打算等到年底,再对养殖好的扶持一下。作为电台,要想改变一个村子的贫穷落后是不可能的,也只能是杯水车薪,尽尽义务而已,免得上面检查下来没有个待。
星期五这天,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从银都到扶贫点,有一百多公里路,其中有一段是山路,就得三个多小时。这次同去的除了田振军、方笑伟和司机老赵外,还有办公室主任雷小刚和总编室主任罗正业。按理说,总编室主任罗正业下不下去无所谓,但是,因为六沟村是罗正业当年下乡的知青点,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罗正业一听六沟村成了电台的扶贫点,就嚷嚷着也要跟上去看看,重温重温昔日的岁月。
车到六沟村,已到了11时。他们首先来到了村长马大进的家。村长家在六沟村可谓最先富起来的那种人,经济条件相对好些,家里也收拾得干净。凡是县乡领导下乡,必到他家去。马大进年初进了一百只小尾寒羊,是全村的第一个养羊大户。电台补助了一万二千多元,除了对他养羊给予补助外,总觉得每次下来他接待得也比较好,其中也包含了这种成份。
在方笑伟介绍下,马大进同电台的领导一一打了招呼之后,方认出了罗正业,罗正业也同时认出了马大进。两个人就亲切地握着手,一下一下的使劲的摇着,嘴里都说老了,我们都老了。马大进招呼大家坐下之后,让家人沏茶倒水,他却出去了。方笑伟猜想,他肯定是给我们安排午饭去了。就问罗正业,老罗,你不打算找一找你的小芳去吗?大家一听,就都乐了。自从那个名叫《小芳》的歌曲唱红大江南北之后,谁都知道小芳就是一个美丽善良的村姑的代称,并且,曾与当时下乡的一位男知青还有一段割舍不了的浪漫情怀。罗正业说,小芳怕已成了老太婆了。还是不见的为好,这样她留给我的记忆永远是清纯美好的,否则,将会破坏了我的美好记忆。田振军说,老罗还真的有这回事?罗正业说没有歌中唱得那么美好,但事儿却有这么一回。正说间,村上的领导陆续而来了。马大进说,饭还得等一会儿,要不,我们把情况给各位领导汇报一下好吗?田振军说,基本情况我都知道了,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方台长给我讲了。我们是不是到困难户家中去看一看,顺便还带了一些旧衣服,送给他们。村上的头儿们都说好好好。他们就东一家西一家的说开了。方笑伟说,你们干脆列个名单,最困难的列出个三五户,多了我们也走不过来。
村干部们就几头相牴,咕咕叨叨争嚷了一阵,最后确定了六户。田振军说,六户就六户吧。说着就走出门来,让老赵打开汽车后盖,将衣服分装成了六个大袋,村上的头儿们分别拎着一袋,领着电台的领导们一户一户地去看望。他们首先来到了一个孤寡老人家。推开院门,见一老头儿衣衫褴褛,面如涂碳,正蹲在墙下晒太阳。见他们来了仍那么蹲着,目光呆滞,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怪异的气味。村长说,老人家,市上的领导看望你来了。老人这才说好好好。村长说他的眼睛已经瞎了两年了,田振军说,老人家,你今年高寿多少?老人说,七十七了,活不了几年了。方笑伟就从村长手中接过一包衣服,打开将几件女式的出来,才说,老人家,我们给你带来了一些旧衣服,请你收下。老人家说好好好。罗正业掏出二百元钱,蹲到老人面前说,李大爷,我叫罗正业,你还记得吗?是当年的知青。老人说,是正业吗?你现在还好吗?罗正业一时哽咽,泪水就止不住的溢了出来。说好,我现在很好。说着就将那二百元钱到老人手中说,李大爷,我给你带来了二百元钱,你不要赚少。李大爷说谢谢了,谢谢了。
走出李大爷家,大家心里都很沉闷。罗正业说,李大爷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他儿子干啥去了?村长马大进说,别提了,那个畜牲,他自从娶了媳妇,有了孩子之后,就开始待老人了。到后来,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他就干脆不管了。田振军说,他怎么能不管自己的老子?你们应该批评教育,多做做思想工作嘛?马村长说,农村里像这样的事儿多得很,批评教育根本不管用。罗正业十分感慨地说,人都说养儿防老。像这样的儿子,不养也罢,当年李大爷晚年得子,喜得他一有空就把儿子供在肩头上,没料却供出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货。
说话间,他们又接连走了几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真可谓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有的是重病在身,无钱医治,有的生了四五个孩子,穷得揭不开锅。有的老弱病残,无依无靠。快到了最后一家,村长马大进介绍说,这是一个老光,今年四十二了,还没有结婚。田振军说,是不是有病?马大进说,说来话长,那年村上修渠,他参加村上的青年突击队上山去搬石头,没料出了事故,一条腿被石头砸断了,就落了个终身残疾。罗正业问,他叫什么名字。马大进说,他叫马跃进,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本家兄弟,是大跃进那年生下的,所以叫马跃进。罗正业说,他的老子是不是个劁猪匠。马大进说就是,早几年就死了。罗正业说我想起来了,我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不是还在上学嘛。马大进说,就是你们知青离开的那年发生的事,当时他刚从高中毕业。罗正业说人生真是太残酷,这样的事摊给谁谁就完了。
边说边走,就到了马跃进家,推开院门,一片脏荒凉,那间老式的破门上贴着一副过年时的对联,只见上面写着:
白天没球事干
晚上球没事干
横批:无比痛苦
电台来的都是文化人,一看这对联,简简单单中却充黑色幽暗的调侃,尤其是用谐音一读,那几个简单的汉字真是用到了极致,令人忍俊不。方笑伟笑着问这对联是谁编的?马大进说再能是谁?还不就是他闲球没正经,自己给自己编上赶心慌。说着就连喊了两声跃进,对方没答应。就狠狠地骂了一句:“跃进,你死了嘛?”说着一把推开门,随着一股难闻的异味面而来,屋里终于传出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声音:“谁呀?”马大进说:“谁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大家进了屋,才看清楚,坑上脏乎乎的曲卷着一个人,那人胡子拉碴的,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而实际上才四十二岁,与方笑伟同岁。马大进说,你这个家伙怎么越来越懒了,都到什么时候了,还不起?马跃进幽幽地说,动不了身。马大进用手在他脑门上摸了一把,才说,这狗的烧得这么厉害,怕是感冒了。就又说,市上领导看望你来了,给你带了几件衣服。说着就将最后一包衣服放在了土炕上。看着大家一个个出了门,罗正业又掏出二百元钱,悄悄到了马跃进的手中说,这点钱你拿着,赶快到村诊所看一看去吧。
来到村长家,清香的羊味已弥了整个院落,大家心里顿觉无比舒畅。罗正业越发感慨,这真是朱门酒臭,路有冻死骨。在农村如此,城市也是如此,一部分人花天酒地,一部人饥寒迫,这个世界,就是由这两部分人组成的,少数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大多数人的痛苦之上的。
边的手抓羊可谓是出了名的,无论富庶之地,还是穷乡僻壤,只要有羊,就能做出富有地方特色的羊来。一阵风卷残云过后,几大盘子羊一扫而光,等第二次续上,有的人已打着嗝儿剔起了牙。吃好,就开始敬酒,先是村上的领导轮给电台的领导敬,完了又由台上的领导给村上的领导敬,敬完了又开始划拳。这样一来二往,就干下去了好几瓶,大家都喝得红头涨脸起来。罗正业瞅了瞅空瓶,一共有十个,再按人头一分摊,除了司机老赵没喝之外,每人已一斤多了。一直熬到了每个人的圈子过完,爱拳爱完,已到六点钟了,又上来了可口的酸汤揪面片,吃过,才算结束了战斗。大家互相抹着嘴上的油,握手道了别,才在醉三倒中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