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老虎都替他害臊
宝琛说,你要是想爷爷,就托个梦来。你要在地下见到了你外婆,就说宝琛无能,宝琛该死,宝琛当千刀万剐…
到了落葬的时候,宝琛就把普济平放在草席上,然后将席子卷起来。他刚把小东西卷严实了,喜鹊就过来把它打开了。他一连包了三次,喜鹊就一连打开了三次。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最后,宝琛狠了狠心,让花二娘和孟婆婆抱住她,这才让小东西的尸首⼊了坑。坟包做好了,宝琛忽然问道:“我能不能给他磕个头?”孟婆婆说:“他先走,按说在间的辈分就比你大,再说,他的年龄再小,也是个主子…”宝琛听她这么说,就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孟婆婆、花二娘跟着他也都磕了头。喜鹊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像是在想着一件什么事。“喜鹊这孩子,一定是被昨晚的事吓坏了。”孟婆婆道。当他们离开墓地往村里走的时候,喜鹊忽然站住了,回头往⾝后看了看,眼光好像在找着什么,过了半晌,突然叫道:“咦,小东西呢?”老虎和⽗亲是这一年四月离开普济的。柳树垂青,舂草萋萋,村中的桃花正在怒放。宝琛说陆家的霉运就是从当年陆老爷移种桃花开始的,它的颜⾊和香味都有一股妖气。到了梦雨飘瓦,灵风息息的清明前后,连井⽔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桃花味。在大金牙的瞎子娘老看来,秀米和翠莲都是千年道行的桃木魂灵转世,只不过昅附了妖魔的精气而已。那些⽇子,她已经把学堂的种种枝节编⼊戏文,配以莲花落的腔调,带着两名女童,走村穿巷,四处卖唱乞讨。在这些戏文中,他的儿子大金牙俨然就是降妖捉鬼的钟馗的化⾝。他不顾自⾝的安危拎着两把杀猪刀,只⾝杀⼊魔障妖阵之中劝人向善。卧薪尝胆,九死一生,终因寡不敌众,被妖女夺走了命。正是出师未捷⾝先死,常使娘老涕泗流。在她自编的戏文中,翠莲则变成了褒姒、妲己之类的祸⽔。她私通龙守备在先,卖陆家百余亩田产于后,最后卖主求荣,是千人骑,万人踩的不要脸的子婊。语属不稽,辞多不伦。不过,从她的唱文中,老虎多少还是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另一些事,老虎还是有点不太明⽩。既然秀米对翠莲早有防备,她为何迟迟隐忍不发,假装看不见?另外,翠莲和秀米先后两次问龙守备是不是属猪的,又是什么缘故呢?龙庆棠因与秀米有旧,再加上丁树则与当地三十余位鸿儒、乡绅联名上书具保,秀米被押解至梅城之后并未立即处死,而是被羁押于地牢之中。据说,丁树则提出了两条理由,其一是秀米的疯病,她所做的事,她自己并不知晓;另外,秀米当时的腹中已有四个月大的婴儿。知府特准生下孩子后再行处死。老虎已经知道那是谭四的孩子。谭四的⽗亲谭⽔金曾四处托人寻访这个孩子的下落,希望用一生积攒将孩子赎回,以图为世代单传的谭家留下一脉香火。但最后不了了之。那些⽇子,他整天都听喜鹊和宝琛说,孩子生出来,又是一个小东西。宣统二年八月,秀米怀胎九月之后,于狱中生下一个孩子,未及満月,即由官府出面,让一名狱吏的娘抱走。就在秀米行将被绞死的前夕,武昌事起,辛亥⾰命骤然爆发,地方各省闻风响应。龙庆棠亦于八月的一个风雨之夜,杀死知府一家三十余口,旋即宣布梅城立独。风雨如磬,一⽇三惊。龙庆棠亦奔走于武昌、广东、北平之间,与各路豪強互通声气。被羁押在幽深地牢中的秀米似乎被人彻底遗忘。只有一位年老的吏卒,⽇⽇送饭送⽔而已。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老虎离开普济之前,与⽗亲来到夫人墓前拜别。用宝琛的话来说,他们要永远离开普济了。喜鹊无处可去,暂且留下看屋。事实上,直至她最终老死,亦未离开过这个院落。三十二年后,也就是1943年夏末,老虎作为新四军进中队的支队长,率部进驻普济的时候,喜鹊已经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她一生未嫁,记亦大不如从前,与她说起以前的事,她只是微微头摇或颔首微笑而已,大有麦秀黍离之感。小东西坟前的一棵苦楝树,已有碗口耝细,大片金针花,仍是⻩灿灿的一片。老虎坐在浓密的树下,追思往昔,不胜唏嘘。世事沧桑,岁月流转,而只有小东西在五岁这个年龄上,突然中止。不管在何年何月想起他,总是五岁。〔1969年8月,老虎⾝为梅城地区⾰命委员会主任,被免官罢职,接受游街批斗。四年后,来到了普济,这也是最后一次。他在陆家大院那座行将坍塌的阁楼中找到了最后的归宿之地。他在阁楼的房梁上用带悬梁自尽,享年七十六岁。〕不过,这也都是以后的事了。老虎和⽗亲回到庆港之后,宝琛曾托人疏通,买下牢头,先后三次赶往梅城监牢,探望秀米。前两次,秀米避而不见,亦未说明理由。第三次,秀米总算接受了宝琛捎去的⾐物,但仍未能与他相见,只是托人带出一块丝质⽩帕,上书小诗两句。诗曰: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宝琛见了,亦不甚了了。随后,音讯渐隔,老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