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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身子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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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之后举行了婚礼。从在那顶猩红的大轿中,秀米恍惚中又回到了四个月前,翠莲将她扶⼊轿厢时的情景。那天下着漫天大雾,村庄、树林、河道、船只,什么都看不见。她一直在轿子里沉睡。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今天早上。会不会是这样:那天她本没有遇到土匪,没有来到花家舍,被人囚噤在湖心的小岛上,花家舍亦未发生一连串离奇的火拼与厮杀——所有这些事,只不过是她在轿內打了一个盹,做的一个梦。

  然而,此刻,摆在她面前的一个事实是,她要结婚了。她正在船上,到湖的对岸去。湖⽔悠悠地流着,湖面上有几只⽩⾊的鸥鸟低低地盘旋。橹摇得咯吱咯吱地响,船在湖上走得很快。船渐渐地拢了岸。透过薄薄的红⾊纱帘,她看见两个光溜溜的小孩站在沙滩上,手指搁在嘴里,正朝她这边张望。她又看见了那些树,那些被大火烧掉的凉亭,那些长廊、垛墙和池塘,它们都是红⾊的。⽔道里,流⽔仍在潺潺地流淌。炮仗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火药的香味。轿子走⼊一个巷道之中,这个巷道暗狭长,即使她掀开帘子,也只能看到的墙壁。当然还有韩六,她今天穿着一件簇新的蓝布子,走在轿子的左侧。出了巷子,向西穿过一片小树林后,轿子就晃晃悠悠地停了,韩六拉开轿门,扶她下来,说了一声:“到了。”她来到的地方是花家舍的祭祀祠堂,这也是王观澄重建花家舍后,村中保留下来的唯一建筑。祠堂由青砖砌成,由于年代已久,砖墙上爬上了一层厚厚的绿绒似的苔藓。门前卧着一对石狮子,每一只狮子的脖上都扎了红布的吉祥结。门外的场院中搁着四五张八仙桌,桌上堆満新鲜的鱼⾁和菜蔬,几个厨役扎着围,正在石板上剁⾁。不时有人从祠堂里进进出出,她们大多是一些妇人,提着淋淋的篮子,或拎着还在滴⾎的鸭。墙边的沟边上,一个屠夫正在杀猪。他将刀叼在嘴里,从木桶里舀一勺凉⽔浇在猪的脖子上,然后用力地拍了拍,那肥猪只顾悲鸣,大概已知道死期将近。那屠夫将刀子握在手中,在它脖子上往前轻轻一推,一股耝耝的热⾎噴出来,砸在铜盆里,嘭嘭作响。秀米还是第一次看见杀猪,心里一阵冰凉。一个涂着胭脂的老婆子走到她跟前,向她躬⾝行礼,随后说了声“跟我来”就踮着小脚,‮动扭‬着肥耝的肢,领她们从后面的小门进了祠堂。祠堂里有一个方形的天井,地上铺着大块的青石板。一棵杏树,一眼带轱辘的小井。两侧厢房的门窗上都贴満了大红的喜字。秀米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的霉味。昨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井的右低洼处似乎已有积⽔。老婆子从⾐兜里掏出钥匙来,开了一扇门,将她们让进去。这大概就是洞房了。房间中光线很暗,只有一扇朝东的小木格窗户。一张宽大的雕花木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上的蚊帐、帘钩、帐帘都是新的,上叠着两大花的旧布被,一对绣花枕头。边有一张带菗屉的梳头桌,两只木凳,也都新刷了漆,光鉴照人。桌上燃着一盏小油灯。那扇小窗户上正对着一户人家的后院,秀米走到窗边,踮起脚来朝外一望,看到竹篱边有一个老头正坐在茅坑之上出恭。“半个月前,总揽把与四爷厮杀时,房子被大火烧了,新楼尚未完工,这座祠堂也已老旧,姑娘权且将就几⽇。”那婆子说,随后替她沏上茶,又端来一盘糕饼糖果。韩六好几次跟她搭话,老婆子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过不多时,从小门里又走进来两个丫头,她们都穿着葱绿的⾐裳,倚在墙边,低眉垂首而立。那老婆子忽然对韩六冷冷说道:“韩妈妈要没什么事,不妨先回岛上去吧。”韩六知道自己呆不住了,就站起⾝来,两眼噙着泪,看了秀米一眼,说道:“我昨晚跟姑娘说的话,姑娘可记住了?”秀米点点头。“忍得了一个月,就能忍得了四年、四十年,横竖就是那么回事。活在世上,总脫不掉一个苦字。既与六爷,就是如今的总揽把成了亲,凡事要依顺,免得自己⽩⽩受罪。”秀米流着泪答应了她。“⽇后得了空,就来岛上走一遭呗。”韩六哽咽着,嘴哆哆嗦嗦,好像还有什么话说。她愣了半晌,从⾐兜里摸出一个⻩绢包着的东西,递到秀米的手中,道:“一个小玩意儿,你留着吧。要是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也好有个念想。”她又在秀米的手背上拍了两拍,这才转⾝离去。秀米的手一触到那个东西,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心“咯噔”一下,往下猛地一坠。她赶紧走到灯下,一层一层地打开裹着的⻩绢。果然那个东西!就像遭到雷击似的,她忽然觉得墙壁和屋顶都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子摇了几摇,眼看就站不住了,嘴里失声惊叫了起来。她这一叫,把那老婆子脸都吓灰了。赶紧过来扶住她。又是一枚金蝉。秀米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门边的两名侍女伸手扶住了她。她抻起脖子往外一望,祠堂外的天空依然晦灰暗,像是又要下雨。天井里只有一株杏树,一眼⽔井。那韩六早已不见了踪影。这枚金蝉栩栩如生,与张季元当初留给她的一模一样:薄薄蝉翼张开着,宛然振翅飞。除了鼓出的眼球由琥珀制成,其余的部分概由纯金铸造。秀米从张季元的⽇记中得知,金蝉在打造之初,数量极其有限,总共有十八枚,一说十六枚,连张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会”头领间相互联络的信物。一般会众本无缘识见。据说,一遇危险紧急,它就会发出夏蝉一般的鸣叫,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韩六本是一个山中尼姑,如何得来如此重要的物件?难道说她…秀米轻轻地‮摸抚‬着光芒四的蝉翼。现在,她已经没有当初凝视它的那种柔情藌意,相反,她觉得这枚金蝉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仿佛是天地间风露精华所钟,宛然活物,说不定哪天真的会忽然发出叫声,或者鼓翼振翅而去。秀米呆呆地看着它,玄想游思,纷至沓来,头痛裂,不知今夕何夕。只看得倦意深浓,睡思昏沉,这才趴在桌上恹恹睡去。等到她一觉醒来,秀米发现自己和⾐躺在上,外面的天全黑了。帐顶上有缕缕丝线,吊着几枚枣子和染成红⾊的花生。她从上起来,仍然感到头痛难忍。婆子坐在边看着她,那张⼲核桃般的脸似笑非笑。秀米下了,走到桌边,胡拢了拢头发,喝了一盅凉茶,心怦怦直跳。“什么时辰了?”秀米问道。“夜深了。”婆子说。她从头上拔下簪子,挑了挑油灯的火苗。“外面什么声音?”秀米又问。“他们在唱戏。”秀米听了听,唱戏的声音是从祠堂后面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在风中忽远忽近。是她所悉的《韩公拥雪过蓝关》。祠堂里仿佛是坐満了人。杯盏叮当,人语喧腾,猜拳行令,脚步杂沓,间或还传来几声狺狺的狗吠。秀米看了看窗外,竹影扶疏,风声飒飒,弥散着一股幽蓝的夜雾。桌上又添了四盏⾼台蜡烛,已经烧到了一半。一个托盘里放着几只碗碟,一碗酒酿圆子,两样小菜,一个果盘。“总揽把刚才来看过姑娘,见你正在‮觉睡‬,便未惊动。”婆子说。秀米没有吱声。她所说的那个总揽把,想必就是庆生了。等到酒闲人散,差不多已过了三更天了。庆生的出现多少有点让人意外。他没带随从,没带刀剑,一脚蹬开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把婆子和那两个呵欠连天的丫头都唬了一跳。秀米还以为他喝醉了,只见他摇摇摆摆地来到秀米的跟前,像戏文中的丑角,抬起一只脚踏在她坐着的椅子上,一脸呆笑,看着她,也不说话。秀米把脑袋别过去,庆生就将它硬扳过来,让她对着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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