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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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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差不多两小时,风大起来,前面的通故障还不能排除。又一辆面包车在快餐店门前停下。

  男孩举起望远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妈,妈——又来了九个!”现在他显得很快活,站在椅子上手舞⾜蹈,并且哼唱起一支古老的儿歌。后窗灿烂的光芒勾画出他幽暗的⾝形,就象个⽪影。

  九个人先后进门。老板娘团团转:“喂,有快餐盒饭,有荤的有素的。”

  “听说那边大树下,死了个人?”

  “对,一个老头。喂,有酒,还有各种饮料!”

  “怎么回事呢,凶杀还是‮杀自‬?”

  “请坐吧,都请坐吧。这么冷的天儿,先都喝杯热饮再吃饭吧。”

  新来的几个人不急于落座,围着老板娘,围着那对温文尔雅的老人和那个南方人,询问湖上的事,叽哩呱啦南腔北调一团嘈杂:…噢,是吗?…昨天晚上?…对,开始下雪了…太平桥。什么太平桥?…不,不记得。真的有这么个地方?…没人认识他?…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从哪儿来…

  老板娘冲出重围:“劳驾劳驾,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时她见那个小伙子和戴眼镜的女人回来了,就说:“要问就问他们吧,他们刚从湖上回来。”

  “喂,怎么样了?”老板娘自。先问。

  戴眼镜的女人好像把离开时的惶恐和焦虑都丢在湖上,微笑着,一边踢踢踏踏地跺脚一边擦眼镜上的⽔雾:“冷死啦冷死啦,湖上好大的风噢。什么?哦,让他先说。”她望一眼小伙子,那光景他们已经很是悉了。

  小伙子:“不错,你那宝贝儿子说对了。那圆圈整个是那老头踩出来的。”

  戴眼镜的女人:“他在湖上一圈一圈整整走了一宿,把那一圈雪踩得又平又硬。不不,不像是‘鬼打墙’。”

  小伙子:“不是‘鬼打墙’。他不像是了路。他肯定是以为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这才躺下来。喂老板娘,再给我一杯酒。”

  戴眼镜的女人也要一杯。她很美,⽪肤很⽩,带一副细边眼镜,很文雅。

  小伙子:“他在湖上一圈一圈至少走了有四五十公里,最后在岸边看见了一块大石头。对,就在那两棵大树下。那石头两米多长一米多宽平平整整,琊门儿了,正好像一张。看得出,他死前并没有了路的那种惊慌失措,他完全相信那是一张。”

  戴眼镜的女人:“他走到前,他以为他走到前,脫了鞋;还把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好——想必这是他几十年里养成的习惯,然后爬上,脫了棉大⾐把棉大⾐当被子,躺下,把自已盖好。就这样。”

  “有条不紊,看不出他有过一点慌张。”

  “睡之前他还昅了一支烟。就这样。”

  “他⾝上、⾐兜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一点能说明他⾝份的线索。”

  “发现时,他死了并不久。就这样。”

  “是我们那口子最先发现的。”

  “那时候天也就是刚刚亮,对吗?”

  “天刚蒙蒙亮。”

  戴眼镜的女人看看手表:“就这样。现在是1点,他死了七八个小时了。”

  没有人说话。都望着后窗。

  过了一会,小伙子也看看手表:“噢,是吗?老板娘,给咱们开饭吧!”

  “喂,都有哪位要快餐盒饭?该死的我们那口子怎么还不回来!”老板娘満腹怨气地朝湖上望望,顺手在录音机上换了一盘磁带,按下一个键。“有酒,也有烟,有各种饮料!”

  这一回是一首提琴曲,开始的节奏急切、跳跃、断断续续,继而低回旋转、悠悠联成一气,反反复复地加強着同一个旋律。仿佛在一片大⽔之上,仿佛有一条船,仿佛是一个⽔手驾了一只木舟。窗外,丝丝缕缕的残云在天上舒卷撕,风刮起雪尘肆无忌惮地扬洒在空中,太把它们照耀得蒙灿烂。一只提琴孤独地演奏,拨弦,弓在弦上弹跳,似乎有些零,然后是一阵动的和弦、变奏,渐渐又透出初始的旋律,绵如梦…仿佛有桨声,有⽔声,有船头破⽔面的声音,仿佛有喁喁的话语。

  男孩又喊起来:“妈我害怕!妈——我害怕,我害怕—一!”

  人们忽啦一下又都聚向后窗。除去西北角那个男人和东南角的那个女人。

  “妈你把它关上,把它关上——!”

  “天哪可真是怪了,今儿这孩子是怎么了?”老板娘说,忧心忡忡地看着众人。

  “关上——!快把它关——上——!”

  老板娘赶紧过去关了录音机,回来,搂住瑟瑟发抖的儿子,轻轻‮摸抚‬他的头,攥住他冰凉的小手,大气不出地盯着湖上。

  湖上仍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新来的一个人问:“湖上那些人,他们在等什么?”

  “可能在等新的线索。”“可能,正与电视台联系,寻找老头的亲人。”“等他的亲人,或者朋友。”“也可能等运尸的车来。”

  新来的人中有七个出了店门,到湖上去。

  老板娘喊:“喂,见着我们那口子让他快回来!你们就问谁是快餐店的老板,对,那就是我们孩子他爸,让他马上回家来!”

  南方口音的男人也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菗了一支烟,又回到店堂里。他看看男孩已经又在⺟亲的怀中玩耍了,便凑近来盯住男孩的眼睛问:“你看见湖上都有什么?别害怕,告诉我,你还看见了什么?”

  文质彬彬的老两口颤颤地说:“别,别再问他。”“你看他刚刚好些了。”

  老板娘茫然无措,不知该听谁的。

  男孩似乎把刚才的恐惧全忘了,又⾼兴起来,举起望远镜看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二、三…妈,现在还剩九个。”

  一个新来的人:“把你的望远镜让我看一下,行吗?”

  男孩端着望远镜看,不理他。

  另一个新来的人:“给我看一下就还给你,怎么样,行不行?”

  男孩从望远镜中看每一个人,对上述请求毫无反应。

  最先来的那个小伙子喝着酒,笑笑:“你们休想。这孩子琊门儿了,老板娘你这儿子将来是个人物。”

  “至少,”戴眼镜的女人说:“你这儿子能把你这小店守得牢牢的。”

  但这时男孩从⺟亲怀中挣脫出来,下地,径直朝东南角走去。他走到那个女人跟前,站下。东南角的女人仿佛很疲惫的样子,从始至终一声不响,让人担心她是不是病了。男孩站在她跟前注视了她好一会,她才发觉。

  “噢你好!”她说“有什么事吗?”

  男孩:“你想不想用一用我的望远镜?”

  “喔,当然好。可用它看什么呢?”

  “湖上,你可以用它看看湖上。”

  “对对。好,让我来看看。”

  下午4点多钟,湖岸上又来了一辆警车。红⾊的警灯一闪一闪,灭了。几个‮察警‬再次围着死者拍照:全景,近景,局部。‮像摄‬机对准老头平静的脸,推近拉开,推近,拉开,然后摇拍远景。

  鲜的落⽇挨住了山顶。山的某些被照耀的细部,更加复杂、真切。风把天空刮得非常⼲净,山的全景依旧十分简单、甚至菗象。大山的影子倒下来,渐渐淹没了那两棵大树的影子,象黑⾊的油那样缓缓浸染着雪层。湖面上一半晦暗郁,一半灿烂悦目。雪层,和雪层上的那个大圆圈一点也不融化。

  没有迹象表明前面路段上的通故障可以很快排除。快餐店门前,有些汽车掉转头准备往回走了,发动机隆隆作响,排气管噴出一股股⽩烟。

  “一、二、三、四、五、六、七,妈!走了七——个!”老板娘的儿子说。光斜进快餐店的窗口。窗棂的影子一条一道,起起伏伏落在店堂‮央中‬的地上、桌椅上,落在人的⾝上、脸上。

  从湖上回来的人说,在一尺多厚的雪层下,找到了老头的那个大背包。

  “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

  “背包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很旧了,已经发⻩,表面布満了裂纹。”

  “是他?”

  “很明显,那是他,是他年轻的时候。”

  “是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的。”

  “噢?”

  “照片的一侧,残留了一个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一个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他呢?”

  “他嘛,看样子那时他有三十多岁,很普通,一张最容易被人忘记的脸。”

  老板娘一次次到门外去,张望她的男人。“该死的,还想不想回来!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男孩又唱起那支古老的儿歌,唱得零零落落,不时向他的⺟亲报告湖上的情况。“妈,妈——!他们把他抬上汽车啦。”

  人们喝着酒,喝着咖啡和茶,漫不经心地扭转脸看一看窗外。往山里去的路还没有修好,往山里去的车无声无息还停在雪地里。

  “没有他的地址吗?背包里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份的东西?”

  “没有”

  “背包里有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点和一包糖果。就这些。”

  “还有几只漂亮的发卡。就这些。”

  “对啦,还有几个红⾊的纸袋,每个纸袋里一沓崭新的钞票,一元一张的,十张。”

  “会不会是庒岁钱?”

  “是庒岁钱,再有几天就过年了。”

  “呵对,还有些烟花爆竹。再没了。”

  “还有一个礼拜,就要过年了。”

  “这条路常出故障吗?”

  “但愿今天夜里咱们都能回到家吧。”

  男孩象模象样地扭着舿,扭着小庇股,扭出快的节奏,把那支陈旧的儿歌唱出崭新的情。光不知不觉地消逝,昏昏暗暗的后窗把男孩的⾝影融化进去,风更大了,风声很响。“汽车开啦,妈!他们把他运走了。”几乎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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