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十—
随随家是全村数得着的穷户。
随随的大是个瞎子。据说他三岁上害了场大病。险些送了命,小棺材也打下了他又没死,单是把一双眼睛瞎了。六十年,他没走出过清平湾,也没有成亲。随随是他收养的别人的孩子。窑里短个女人,⽇子穷半边,⾐裳要求人,穿鞋要买着穿。
他先前是跟着哥哥嫂嫂一搭里过。他能旋磨,能捻⽑线,能担⽔劈柴,还能铡草挣些工分。一把铡刀,两个人,一个人⼊草,一个人掌刀。这瞎子掌刀。谁把草⼊得太长他也觉得出,笑骂一句:“你狗⽇的懒松!”把铡刀悬在半空不往下落。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铡到别人的手。每天去饲养场上铡半晌草,挣四分,有时候铡一整天就挣八分,工分全给哥嫂,自己除去吃穿再无所求,反倒帮助哥嫂把光景过得強些。有个跳大神的巫婆给他说过:“这瞎子四十五岁上能成家哩。”
他笑笑,头摇,不言传。是不相信呢?
是无所谓呢?还是心想要是那样赶情好呢?众人都没想起问。
常见他一个人半晌半晌地仰着脸,枯瘪的眼窝不住地动。他依稀记得山川的模样。
偏偏在他四十六岁这年,从绥德来了个吹手,提着一把唢呐,带个三四岁的男娃。天黑时,吹手领着孩子走到了清平湾,睡在了呐喊山上的小庙里。吹手病倒了,病得很重。过了两天,要不是那个男孩子哭喊,众人还不晓得呐喊山的小庙里住着⽗子俩。众人来看时,吹手已经不行了。吹手撂下了一把唢呐和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随随。
瞎子不顾一切地要收养这孩子,求人去给扯布做⾐裳,求人去供销社给称糖,搂着随随不放手。嫂嫂说:“咱再养不起了嘛!”他回答得坚定:“我个人养。”哥哥说:“你能养得活?”“咋啦倒不能?”
他心底的⽗忽然炽烈地爆发,或者也是⺟。众人想起了那个巫婆的话。“咳呀——,那跳神的婆姨真格有法哩!”“只晚了一年。”
“噫——,说周岁瞎子不正是四十五哩?”其实算命哪有论周岁的。“咳呀——!”随后人们又都记起,那巫婆说的不是“成亲”是“成家”
瞎子从此有了自己的家——他和随随。
他们住在垴畔山后羊圈旁的一眼小土窑里。这窑原来也是羊圈,比一般的窑洞要低矮得多,也没有门窗。众人帮忙在窑口垒起一面土墙,单是两扇门不得不用了些木料;门上边象栅栏一样竖几椽,算作窗户。土窑洞里昏暗暗的,反正他也无所谓。陕北的土窑造价本来十分低廉,除去做门窗要花些钱,⻩土山是⾜够大,—只要你不断向纵深挖掘。便可任意扩大自己的居住面积。
⽩天他去铡草,随随自己在窑里。窑旁就是牛圈,羊羔羔也盼着老羊回来。随随蹲在栅栏外,羊羔站在栅栏里。随随拔些青草喂羊羔,羊羔在圈里又蹦又跳,随随在窑前又滚又爬。羊羔羔比随随长得快。
瞎子把草铡得更细、更好,怕丢了这营生。铡下的草喂大了多少头牛,铡草的人靠这营生养活随随。按平均一天六分算,三百六十天不误一个工,一年下来刚好不用再给人家粮钱。再有用钱的地方的呢?年复一年总是欠着债。他盼着随随长大。随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因为随随不是管别人而是管他叫大。
村里的人都叫他瞎老汉。大人们这么叫,娃娃们也这么叫,语气中绝无讥嘲,却是含着亲近和尊敬。
“瞎老汉,哪搭儿去?”娃娃们喊。
“哪搭儿也不去。”他说。
“哪搭儿不去你走得坷慌慌介?”
“欧,我在这崖畔上望望。”
人们不以为奇怪,甚至相信他能看见明眼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土崖有五、六丈⾼,刀削般陡峭的崖面上有野鸽子在那儿做窝,长着几株葛针和⻩篙,清平河常年在它脚下流。这⾼⾼的⻩土崖是清平湾的标志和象征。远路回家来的人,翻山越岭,山转路回,忽然眼前一亮,远远地先看见那面土崖。离家去谋生的人,沿着川道走出几里远,回头还望见这土崖,望见亲人站在崖畔上。正如歌中所唱:他哥哥就在大路哟子边,⼲妹子就在崖畔上哟嗬站。或者:走一回三边买一回盐,小妹妹想你在崖畔上看。
不知道瞎老汉能望见什么。
土崖有时候塌方,依着山势,越塌越显得⾼峻。轰隆一声,几十吨⻩土塌下去,把清平河都变⻩。瞎老汉每天都爬上崖去,众人担心他迟早会蹚下去,却不知道他靠了什么神灵指点,再定一步就要掉下去的时候他停下来。六十年了,清平湾的每一寸⻩土他都清楚。他站在崖畔上,或者坐在那儿,默默地长久地面对群山。“花脑”蹲在他⾝旁,也那么无声地了望。“花脑”是一只小⺟狗,浑⾝⻩土⾊,脑袋上有些黑斑。
“做什么哩,瞎老汉?”娃娃们又问。
“什么也不做。”
“能照见随随哩?”
他很有把握地笑笑:“随随在苦行山梁上。”
随随长大了。小时候跟羊羔羔一搭耍,谁想长大了也拦羊。随随十五岁上就拦起队里一群羊。拦一群羊挣八分,包工,无论老少。若是早晨再上山受一阵苦,一天就能挣十分。随随想早些承担起作儿子的责任。
“你昨晓得是在苦行山上?”
“这程儿又上了葫芦峁。”
众人说,这⽗子俩有神神给传话哩。随随投错了胎,随随当儿就是瞎老汉的儿哩。老天爷不晓咋介闹混了,一照,噫——,咋看弄成了个甚?咋差那吹手把随随送了来。
苦行出和葫芦峁离村里少说有五、六里远,瞎老汉却说他听见了随随的吆羊声和歌声。
“这程儿随随又到了哪搭儿?”
“往窑里回啦。”
山背洼里的影爬⾼了,夕把群山的峰顶都染红。
娃娃们都回家了。瞎老汉还坐在崖畔上。
野鸽子也归巢了,在他脚下飞“咕咕”地叫。
村里便处处升起晚炊的薄烟。
忽然“花脑”奋兴地叫起来。顺着落⽇最后的余光,呐喊山后隐隐传过来山歌: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
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
这是陕北民歌中最有名的一首,男女老少都会唱。蓝花花是个胆大又苦命的女子。
瞎老汉便又想起随随到了该寻婆姨的年纪,可窑里没有钱。他近两年常为这事心焦。
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
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黑的山羊,⽩的绵羊,从呐喊沟里转出来“咩咩”地叫,有的嗓声低沉暗哑,有的⾼亢娇嫰,象是散了什么集会。随随出现在呐喊山的山上,挥起羊铲喊一声:“花脑儿——来!”那只狗又蹿又跳下了土崖,摇着尾巴过河去。
瞎老汉站起⾝,往窑里回,心里依然盘算着钱的事。随随大了,光景本该好过了,可他却老了。他近几年⾝上总是难活,不是这搭儿就是那搭儿,常出些⽑病。唉,老了,球势了。胃里准也是有了病,在饲养场上铡着草,常就吐下一滩滩酸⽔,夜里心口疼得一満睡不成,随随拉上架子车送他到公社、县上都去过,闹糟踏了钱,不顶事。
羊都进了圈,天完全黑了。随随回到窑里,瞎老汉已经做了饭。
天天是这样,随随“一五二十”地把羊放进圈去的时候,还听见自家窑里“唿哒唿哒”的风箱响,进得窑来瞎老汉正把饭菜摆上炕。因为这饭菜太简单——半瓦盆⾖钱饭,抓上一把盐,再有一小钵辣子。随随点上灯,小油灯只照亮半个炕。⽗子俩盘腿炕上坐,喝着比清⽔稠很多的⾖钱饭“唏溜唏溜”地响。
这会儿清平湾家家户户都是这响亮的“唏溜”声。那些年人们已经忘记了晚上也可以吃⼲粮。
“大,叫你做些⽩面嘛。”
“想吃⽩面哩?”
“球——,我吃甚也能行。你不要今儿黑地又闹得睡不成。”
⾖钱饭就是把黑⾖在碾子上轧扁,然后兑上充⾜的⽔,熬成粥。
也叫钱钱饭。因为黑⾖轧扁了样子像钱吧?人缺什么想什么,什么都不缺的就写一条“艰苦奋斗”的字幅挂在客厅里。
“夜来黑地心口疼得好些儿没?”
“好些儿。”
“玄谎哩,我听着你又吃止痛片。”
其实这药对胃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可这是老乡们的“万应灵丹”不管什么病都先吃止痛片。一则便宜,二则累了一天浑⾝都酸疼,吃一片可以解乏,无论什么病也就仿佛见轻。
“再不好,秋后卖些粮上延安去。”
“冬里饿死去?”
“今年年成差不多儿。”
“几时给你问下婆姨,几时我的病才得好。”
常就是说到这儿没了话。响亮的“唏溜”声。勺子刮得瓦盆底响。灯花“嗞嗞剥剥”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