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国幻记
黑暗从四周围拢,涌、喧哗、甚至嚣张。光明变得朦胧、孱弱,慢慢缩小,像糖在黑⾊的⽔中融化。也许是风,把一切都吹起来,四处飘扬,一切都似尘埃。
风中挟裹着啜泣,从何而来?此前似乎还有过一阵阵悲恐的呼叫,叫我吗?
太很⾼,没有一丝云,但是太一会儿暗淡。这景象前所未有。有点像戏幕拉开之前剧场里的灯光缓缓熄灭,随后想必所有的嘈杂都会平息。
果然,风声停了,啜泣或者还有呼叫都随之消失。所有的声音一下子都被昅⼲了似的,万籁俱寂。同时,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寂静中黑暗已经合拢。黑暗漫布得均匀辽阔,无边无际。
光明与黑暗之间几乎没有停顿。不是几乎,本没有。朦胧仍然还是光明,就像弥留并不是死。光明与黑暗之间,或者生与死之间,没有过渡,没有哪怕一分一秒的迟疑,但我心里—直很清楚,后来据死灵们说这是一个奇迹。在黑暗中还能记起光明,那些死灵们说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没有经过忘川?”我想我必是漏网的一个。
我只能把他们叫作死灵,包括我自己,也已经是死灵。“死灵”或者“死命”姑妄之称。这并不是黑暗中的语言,是因为我记得在光明那边普遍有“生灵”和“生命”这样的表达。
我在黑暗中浮游,任意东西,仿佛乘风飘,开始还见些星光,一团团或者一块块,流萤般飞走。慢慢地我飘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儿光亮,没有颠簸,⾝轻如流如空完全没有了重量,只剩下思想。黑暗,消弭了方向,消弭了空间,令人昏眩。时间呢?这时我开始想到,那不过是思想的速度,是意义所需的过程…
然后慢下来,开始降落,轻飘飘地飘落,像尘埃…呵不,像思想,像思想终于找到了据,找到了表达,或者也可以说是灵魂嵌⼊了另一种存在。
我的死命就这样开始。
但是黑暗并不阻挡什么,清澈的黑暗,如同深夜里依然清晰的思想。山川历历,芳草萋萋,林木葳蕤,流⽔潺潺——这些形容都是可以用的,这些感受都是有的,但仍不过是姑妄称之。黑暗并不阻挡什么,就像墙挡不住思想。
懵懵然之中我听到(不,不是“听”到,是感觉到,或者接收到)一个声音说(也算不上是“声音”和“说”只是一种消息的传布):“呵,他来了。”
随之有很多人围拢过来,飘浮在我的四周.嘁嘁嚓嚓地谈。不,只是流,并没有声音。我感觉他们的心情喜忧参半。
然后我周⾝一阵彻骨的寒冷,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拥抱了我,拥抱着我为我祈祷:可怜的灵呵,你已经圆満。你来了,在这无苦无忧的世界里,愿魔鬼保佑你,给你⾜够的耐心去忍受这恒常的寂寞,或者给你望,走出这无边的黑暗吧…
但是忽然他停止了祈祷,放开我,后退,惊讶地喊道:“怎么回事?他是温热的?”所有在场的人都来触摸我,慌作一团,飘动不已。
“不错,他全⾝都是温热的!”
“温热的?呵,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不可能。魔鬼保佑,不是在闹人吧?”
我笑了:“闹人?”
这一笑吓得他们纷纷飘离,只剩下刚才为我祈祷的那个家伙还留在我⾝边。我问他:“你们说些什么呀,七八糟的?”
他看着我,茫地飘动,像夜风中的一面旗。
我坐起来我想坐起来,但其实是飘起来,说:“我这是在哪儿?”
飘离的人们又都飘回来,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面面相觑,对我的话仍然没有反应。但我能懂他们的话。他们在互相问:“他这是要⼲什么?”他们在互相说:“他这样子可真像是神魂附体呀!”
我便以他们的方式传布(黑暗使我毫不费力地掌握了这种传布的规则):“你们是谁?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回他们懂了,惊呆了,停止飘动,仿佛风也凝滞了。
他们呆愣了好半天才说:“我们不是人呀。”
这一下轮到我被惊呆了。大概我惊恐的样子很令他们同情,他们便又都飘拢过来,冷气袭人地摸抚我,可能是要给我安慰。
我说:“那,不是人你们是什么呢?”
“你呢?你是什么?”他们说,声音和飘动都变得无比柔和。“你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呀,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我想了好一会儿说:“可是我有点糊涂。对不起,你们能不能提醒我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还有我,都是什么?”
就是这时候,他们说了(传布了)一个词。这个词不能写,这个词没有形象,这个词只能以他们的方式传布,在生之中没有与其对应的声音和文字,这个词的意思大致上就是“死灵”就是死之中的存在。死之中“灵”的体现。就像人,是生之中“灵”的形态。
他们镶嵌在黑暗里,遍布于无限中,惟思想的呼唤使他们显现。他们的形象略显灰⽩,近似于光明中的照片底版,但无定形,就像变幻的云,就像深夜的梦,甚至像沉思、像猜想、像忧虑,像意识的流动不可以固定,但可以捕捉。他们随心所有着自己的形态,各具风流。
“死灵。”我把那个词翻译成光明那边的语言。
“死灵?”他们模仿着说,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在那边,”我说“叫生灵,或者,叫生命。”
“生灵,或者生命。那边?那边是什么?”
“是生。是光明。是人间。”
我感到他们又都有些惊慌。
“怎么了,你们怕什么?”
“你总说‘人’。‘人’是传说中的一种热炽、明朗、恐怖的东西。”
我问:“是不是相当于那边所说的‘鬼’呢?”
“不不,‘鬼’虽然也是传说,但那是我们所崇敬的。魔鬼,冷峻幽暗,可以保佑我们…”
“我懂了,‘鬼’相当于那边所敬仰的‘神’。”
他们又笑起来:“不不不,‘神’是多么平庸!你可不要随便说谁是神,那是对死灵的轻蔑。”
我有点惑,不再说什么。
他们却似乎快活,飘飘地互相流。
一个说:“太奇妙了,这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另一个说:“看来真有另一种存在,死之前,灵魂已经存在。”
我心里暗笑:你们可真会说废话。
又一个说:“是的,否则无法解释。也许,死之前,灵魂就已经在一种強大的光明之中,在那儿也有一个世界。所以…所以他的⾝体还是温热的。”
一个说:“他从那儿来吗?我们,是不是都曾经在那儿呢?”
另一个说:“会不会就是我们猜测的那种‘⽩洞’呢?有強大的发散力,使任何东西都不能回归,一切都在发散、扩展、飘离、飞逝,时间在那儿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不可逆返…他会不会就是从那儿来呢?”
他们奋兴得手舞⾜蹈,在我⾝边飘来飘去。
“要是那样的话,他,”他们指着我说“他也许是有望的吧?”
他们更加动了,上下翻飞,浪一样起伏涌动。
很久他们才稍稍平静了些。一个死灵对我说:“你是不是要睡一会儿?”
“是呀,”我说“你们把我搞得好累呀。”
“他累了。”“他说他累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了。”“那就是说,他还没有圆満。”“就是说,有可能他还残存着望。”…他们好像互相传布着一个可喜可贺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那就让他睡吧,”他们庒低声音说“我们走。”
“好了,你睡吧。”他们轻声对我说。
我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没有梦,一点儿梦都不来,无知无觉一片空无,什么都没有。
一点梦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醒来我觉得好像并不曾睡。并不曾睡却又怎么知道是醒来了呢?我坐在那儿呆想,才发现那是因为刚才和现在的感觉衔接不上,当中似有一个间断,有过一段感觉空⽩,这空⽩延续了多久呢?无从判断。只有感觉又恢复了之后,才能推断刚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永远地丢失了。
这有点像生和死的逻辑。我记得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睡了不再醒来,我怎么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又怎么能证明死是有的呢?我坐在那儿呆呆地想了很久,忽然明⽩:虚无是由存在证明的,死是由生证明的,就像睡是由醒证明的。
空无渐渐退去,四周随着思想的清晰而清晰起来。我发现我睡的地方一无遮拦,而且我是⾚⾝裸体,没有铺盖也没有⾐服。我慌得跳起来,找⾐服。这时死灵们又飘来了,我赶紧躲到一棵树后。但是没用,透过树我可以看见他们,他们也一样看见了我——是的,正如墙壁不能遮挡思想。
“喂,你⼲吗这一副躲躲蔵蔵的样子?”他们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可我的⾐服,”我说“我的⾐服不见了,找不到了。”
“⾐服?⾐服是什么?”
“我总不能光着⾝子呀?”
“不能光着⾝子?那你要怎样?”
“⾐服!衬衫,还有子!”我向他们比划,但他们完全不懂。
一个神⾊更为沉稳的死灵拨开众死灵,飘近我,郑重地问:“你是不是想要遮挡住自己?”
我点点头:“至少我得有一条子呀,这么光着算什么?”
“是不是,在那边,⾚裸是一件很不得当的事?”
我说是的。我说:“在那边,这也是对别人的不恭敬。”
“就为这个吗?”众死灵大笑起来“就为这个,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神⾊沉稳的死灵对我说:“别找了,⽩费力气,在死国你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遮挡。在死国没有什么可以遮挡,也没有什么可以被遮挡。”
“你看看我们,”众死灵说“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不错,他们都是一丝挂不。男死灵和女死灵都坦然地⾚裸着,纤毫毕露,楚楚动人。
“这又怎样呢?”他们一边说,一边动扭、展示着十分感的⾝体“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们应该蔵到哪儿去呢?”“是要玩捉蔵吗?把自己蔵起来,再把自己找到?”“蔵起来,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了吗?”“真有意思,相互看不见就是相互恭敬吗?”“再说,我们可有什么办法能蔵起来吗?”他们轻松地飘转,嗤嗤地笑个不停。
那个神⾊沉稳的死灵,由于他以后的言行,我觉得他有点像牧师,但在死国并没有这样的称谓,所以我暗自叫他作MS。MS对众死灵说:“笑什么笑!别让他太受惊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并未圆満他还保留着望!是呵,望,这正是我们期待的,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我看见MS望着无边的黑暗,朝向黑暗的极点或源头—动不动,仿佛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愿魔鬼引领我们走出这寂寞之海。感谢它给我们送来了望的使者。”
我看见MS这样念诵之后,死灵们纷纷跪倒肃然无声。我看见,不知何时,黑暗中聚拢了难以计数的死灵,飘飘漫漫铺天盖地,其实并无天地之分,那无边的黑暗就是由他们组成,他们就是无边的黑暗。
我完全不明⽩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但我记得在光明那边也有类似的情景,所以我在心里把那位神⾊沉稳的死灵叫作MS,这称呼未必恰当。众死灵跟随MS默默祷告的时候,我只好在他们中间飘来去。有—件事让MS说对了,我还保留着望,是的,保留着望——那些匍匐在地的美妙⾝体,让我奋兴,奋兴得想人非非…
以后的时光中,我大半和MS在一起,他领我漫游死国。
当然用不着车,也用不着走,用“飘”来形容也很勉強。在死国没有空间和时间之分,空间即是时间,距离不过是思想的过程,距离的长短决定于思想的复杂的程度。MS常常要停下来等我,我的思路跟不上他,死国的很多事我都还陌生。MS无所不知,惟光明是他的界线。在黑暗中他轻车路毫无阻碍,一不留神就离开了我,让我左顾右盼寻他不见,等他再回头找我时,见我还在原地冥思苦想寸步难移。这很像在光明世界里的试考,愚钝的孩子刚答出一半考题,聪颖的孩子早已了卷跑去河里游泳了。也像一对谈不拢的夫,貌合神离,同异梦,梦中的两个世界相距何止千里万里!但在死国神貌合一,神离即是形离。
但光明是MS的界线。光明,是死灵思之不及的地方。光明之于死灵,正如死域之于人间吧。
尤其望,让MS着,让他百思不解。
“总有些事,你想做可一时又做不到吧?”我提醒他。
“想做又做不到?”他愣愣地看我“什么意思?”
“比如说,你想有很多钱,可你没有…”
“什么钱?”
“钱可以换来你想要的东西。有了钱,你想要什么就可以买来什么。”
“换?买?什么是东西?”
“比如说你饿了,想吃点什么,你怎么办呢?”
“饿是怎么回事?什么是吃?”
“你难道没有饿过?你没有过饿得浑⾝没有力气的感觉吗?”
“没有。我想你是说补充能量吧?那你补充就是了,只要你有补充能量的意念能量就已经补充了。你到死国这么久了,这一点还没有发现吗?”
是呀,自从我死后我还从未有过饿的感觉。
“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钱,”他说“什么是换和买,什么是饿。还有,浑⾝没有力气是怎么回事呢?”
“就像生病了似的。你生过病吗?”
“生病?”他抱歉地笑笑,看着我。
我明⽩了,死国是不会生病的,病极也就是个死,死当然就再无病可生。“那好吧,再比如,你们是不是也都想有个家呢?”
“对不起、家?你最好再解释一下。”
“简单说吧,有一处封闭的地方,一座房子,四壁围拢起来的一处空间,你和你的亲人住在里面,其他死灵不得犯侵,不能随便进来,偷听和偷看也都是违法的,在那里面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怎么,这你还听不懂?你不是有点弱智吧?直说了吧,假如你和你子爱做,你们总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吧?”
我这话音一落,MS忽然不见。我想过一会儿他会回来找我的,可是等了很久仍不见他的踪影。这时我感觉周围蒙蒙地有些亮⾊,不知从哪儿又传来风声,传来悲伤的啜泣,有人在叫喊,叫喊着我光明中的名字,有金属器械轻轻地碰响…随着那蒙蒙的亮⾊越来越大,我感到⾝体越来越沉重,口憋闷,一阵温暖袭来…这感觉很悉,这感觉非常悉呵——噢,大概那边正有人在抢救我回去吧?但我此时好像并不太想回去,好不容易才摆脫了那份⾁体的沉重我真是不想再回去,至少我不应该就这么与MS不辞而别…呵哈我知道了,我懂了,这一回是我飘离了MS!我的思想走到他不能走到的地方了,他不能到这儿来,他不能接近这蒙蒙亮⾊,正如他不能理解望。他还在黑暗深处。可我怎么回去找他呢?在死国,思想的差别就是形体的距离,是呀,一定是我刚才的话把他搞昏了,什么封闭呀,四壁围拢呀,亲人呀,还有犯侵、偷听偷看、违法、大庭广众和众目睽睽…这些他都不可能懂,他一定还在大惑不解中团团转,寸步难移。我必须循着死国的思路,才能回到他⾝边…这样一想,蒙蒙的亮⾊渐渐消退。我再想,死国是没有房子的,在死国是无处躲蔵的,连山川和树木也都是黑暗透明的,一切都是无遮无拦,当然那也就无所谓自由和不自由…我这样想着,便回到了黑暗深处,看见MS就在近旁。果然不出所料,他还在那儿冥思苦想呆若木。
“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众目睽睽到底是什么?”
“就是别的死灵都看着你。”
“他们看着我难道不好吗?”
“我是说,比如当你和你的女死灵的时候。”
“我的女死灵?好吧,就算是我的,那又怎样?不让他们看就是望了吗?”
“那倒也不是。可是,那样的时候难道可以让别的死灵看吗?”
“当然,要是他们愿意。再说他们为什么—定要看?”
是呀,为什么?我真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怕人看的。”我说“那样子有些丑,虽然丑但还是有很多人想看。也有人说那其实很美,但是说美的人还是要躲蔵起来爱做。”
MS说:“你说——爱!是吗?这个词我知道。这在历史上有过记载,在远古时代的死国曾经存在过爱,可现在早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死国,最多也只有。”
“仅仅是为了繁衍吗?”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丰沛的河流两岸,像节⽇一样聚众。
“不不,那只是为了抵挡一下寂寞,死国并不需要繁衍。死灵据说都是从光明突然来到黑暗,只不过在途经忘川时洗净了一切记忆。”
“我好像不是这样嘛。”
“你是个例外。很可能你躲过了忘川,所以还保留着望。这样的事在死国的全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说过很难得,千载难逢。好了,话说回来,我还要请教:爱做,为什么要害怕众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为…哦,大概是这样:那是—个人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要求于他人的时候,—个人和另一个人自由敞开心魂的时候,但又绝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理解的时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爱人走进自由的时候你们同时要小心众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软弱。软弱,多么可笑。”
“可笑?你是说软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贵的呀,求之不得的。当你感到软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下,一切都已圆満,软弱和孤独—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飘离了。
过一会他回来,神⾊严峻地对我说:“请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圆満并不意味着无缺。对,这样想,圆満并不是无缺,请你重复我的话。”
瞬间我们来到一处湖边。湖波漾,山林环绕,溪流像一匹黑⾊绸缎婉蜒林间,潺潺注⼊湖中。湖岸上,树林里,若⼲对男女或相拥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明中的婚,肆意。他们变幻的形体风雨般任意飘摇,相互融合,相互昅,浪一样相互拍打、冲撞…舒鼓臋叠股,无拘无束,炫耀其千姿百态,鼓动其万种风情…他们互相并不规避,甚至相互坦然观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风,和鹿群赴死般的。
“呵,多么自由!”
但MS说:“可你没看出问题吗?”
“无所顾忌,随心所。在光明那边这是无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这仅仅是戏剧。是呀,寂寞之极的戏剧,他们只是用形体在模仿那传说中的相互敞开和相互依恋,但其实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敞开,形体早已无遮无蔽,心魂也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了。”
“为什么?”
“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満,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便是过去。”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圆満并不是无缺’吗?”
“是呀是呀,可是圆満…”MS叹道“它让我们丢失了望。望!”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慢慢你会懂的,你会明⽩,那是怎样的寂寞。寂寞得就像似被嵌进了岩石,就像似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情,模仿着相互敞开心扉的感动。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灵们的动作多么机械、标准、规范,多么呆板,因为那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呀!毫无办法。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在尽力摆脫成规,但是摆脫成规如果成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排,刻意安排还能有什么惊喜和快乐?还能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心魂就像被做成了一个环,圆満,绝没有缺口。寂寞,永远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创造需要的是望!望呵,你懂吗?可他们没有,早已经没有了,没有望,没有惊奇,没有情…”
“怎么会呢?”
“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因为圆満。因为我们与这黑暗毫无差别。我们就是黑暗,就是这无边无际。没有神秘,没有未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们早已看见,下一分钟是什么,明天怎样,我们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的死灵。确实,他们的动作总是显得僵硬,虽然叠股却似按部就班,虽然相互冲撞但没有颤抖,呻昑只是发自喉咙,仿佛一句规定的咏叹。所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也都像服从着某种预定的程序,让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练。
“你们⼲嘛不回到过去呢,回到死国有望的时代?”我带了几分讥嘲地问“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无所不能,能够在时间中任意来去了吗?”
MS叹一口气:“你应该已经懂了呀,在死国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议就寸步难移。丧失了望,可怎么回到望的时代?”
“那是从什么时候?”
MS呆愣着,呆愣了好一会,神情中渐渐显出沮丧、颓唐,或者还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为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说“在死国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神降福于死国,死灵们的千古梦想忽然实现,我们走进了极乐,所有的死灵都在那一刻超度了苦难,洗净了心灵,断灭了贪念和恨怨。我们⾝轻如风,行走如思,⽔复山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时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们无所不能。我们甚至无需语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无隔膜…我们仰谢神恩,感谢他伟大的馈赠,举庆国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是呀,我们狂疯地享受乐,周游八方,奇思妙想无不可及,正像你说的。随心所…”
“然后呢?”
“是呀,你问得好,然后呢?可我们已经没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在圆満上…不错,我们享了一阵无苦无忧的时光,可是然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寂寞降临了,寂寞就像在一个环中流动周而复始,寂寞就像这黑暗一样充満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心魂,毫无遗漏,密不透风…一次伟大的成功一次旷古神恩把我们送进了永无休止的圆満,和寂寞。就这样。就是这样。死灵们再不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动和奋兴了。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一时的,不⾜为虑,谁知漫长的时间从此只剩了重复。对无所不能来说,一切都是陈旧的,再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粉碎这神恩。所以他们告诉过你,在死国,神被看作是一种平庸的东西,平庸至极!它使我们无所不能吗?不,其实它使我们寸步难移!但是…但是粉碎圆満是可能的吗?⿇烦就出在这儿,圆満是无懈可击的呀,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呼唤魔鬼,重新给我们残缺吧…”
“可这就是望呵,MS!”我紧紧抓住他,仿佛要摇醒他似地喊“这不就是望吗,MS?你可真是骑着驴找驴。”
“但这是一个悖论。”MS凄苦地一笑“望着望,恰恰是因为没有望。”
“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望着望,恰恰也就有了望。”
这一回轮到MS紧紧地抓住我了:“是吗?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惑地摇头摇。
MS却像似有了一点希望:“现在你来了,死国终于吹来了一点新奇的风。你温热的⾝体还保留着望,你要保护好它,切莫被圆満所惑,切莫也掉进这恒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为然,神恩实际上是最富惑的呀,还有什么比无苦无忧全知全能更具惑的吗?”
远处,湖岸上的戏剧已近尾声。死灵们相继停止了动作,既无疲惫也无欣喜,惟一脸徒劳无功的沮丧,就像一个乏味的笑话讲完了,或者一个浅薄的幽默刚一开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树林边,他们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说:“有时候,我们甚至望渴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浪,捣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満打开一个缺口,让望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无边的黑暗中响彻MS的哀告,风一样散布开去,又风一样被湮灭掉。
“也许,MS,我就是魔鬼遣来死国的使者。”
MS半晌不语,似有所思。
我望着湖岸上的死灵,心旌摇动。女死灵们个个妖,我不信她们会不善风情。
可MS叹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満⾜会把你的望磨光。”
“怎么会呢?”我雄心,跃跃试“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闪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拜托了。愿你的火能够燃遍死国,那样的话,所有的死灵都会铭记你的英名。”
我有点临危受命的感觉,甚至是慷慨赴义的凛然。但是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纯洁。
随后在湖岸上发生的事令人难于启齿。其实不说也罢,光明中的人们不说也懂——“柔情似⽔,佳期如梦”、“金风⽟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黑暗中的死灵呵,唉唉,完全两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也没用,他们庒就不懂。你怎么教,他们也还是笨手笨脚毫无灵感。话说回来,那样的事能教吗?那不是一门技术呵!他们倒都谦虚好学,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你要他们怎么⼲他们就怎么⼲,一丝不苟。他们一边抬眼看着你,一边在⾝下模仿着⼲他们自己的事。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了,猪都不至于这么笨!植物都不至于这么笨!不错不错,他们确实聪明,教什么会什么,但一律都像盗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们那儿立刻变为成规,我的放浪不羁在他们那儿立刻被处理成程序。
我冲他们喊:“你们他妈的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他们齐声问:“我们他妈的应该有点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什么?这不是钻井采油,用不着狗⽇的万众一心。”
“那,狗⽇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连语气都在模仿我。
我说:“我想什么关你们庇事!这事要靠你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又一齐问:“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猪,要么就是一堆木头!”我气急了。
他们可倒乖:“到底是猪,还是木头呢?”
完了完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情尽。我停下来,坐在草地央中气如牛,満心沮丧。
MS在远处紧张地望着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说“请不要把这事当儿戏,这可是关系到死国的未来,关系到死灵们的前途,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走出无边的寂寞。”
我这话音一落,死灵们纷纷飘拢过来,満天満地的严肃,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滞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万千信徒走向神坛,怀着敬畏聆听圣言。
说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想说不定我就是死国的救世主吧?我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国的重任已经落在我的肩上。
我够了气,择去沾在⾝上的树枝和草叶,重新抖擞一下精神说:“你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吗?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很简单,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时刻违反常规,和我的爱人一起,蔑视一切尘世的规矩,践踏所有虚伪的礼节。我要让我的爱人真正地看见我,看见我的心愿,我的梦想,我的软弱和我的狂放,看见我⾁体深处的心魂,我们要互相真正地相见,一同揭去平⽇的遮蔽。我们借助⾝体的放浪互相诉说,倾听,靠那崭新语言领我们走⼊噤地,走⼊无限的可能,打烂众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笼,粉碎流言蜚语竖立的坚壁,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团聚。在自然里,在旷野上,在风雨中,做我们爱的祭祀,实现悠久的梦想。你们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难的祭祀,感谢它,感谢苦难给我们的机会,领受爱的恩典。苦难不是别的,苦难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们生来就是残缺,我们相互隔离、防备、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击,但是现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梦想中,我们随心所地表达我们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飘离了,MS和所有的死灵立刻都无影无踪。慢慢地,我又看见一丝光亮,听见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呼喊和风声…这一次我不再惊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个方向挣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间。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明⽩,心里仿佛开一股暖流,亲切和热情,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忿忿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恰恰是圆満,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着寂静。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的方向。他的⾁体也正从黑暗中脫颖而出——似乎由菗象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些惊讶,有些茫,但又似摆脫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奋兴、生气,让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呑噬着黑暗,风声扫寂静。我的⾝体沉重起来,越来越沉重,有什么东西庒得我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了,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来。所有光明的记忆又都回到了我的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问一问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经领教到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呵老天爷,你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别动别动,你还不能动呀。”
“你要不要喝点⽔?”
“或者,吃点儿什么不?”夕的光芒,一大片,⾎红明亮地映在⽩⾊的墙上。风,渐渐疲软下去,有一搭无一搭地息着。
“这是哪儿?”我问。
“这是医院,手术室。”
“手术室?为什么是手术室?”
“你是从死里回来呀!知道吗?”
“好了好了先别问了,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这就好。”
这时,忽然有一阵強劲的婴儿的啼哭传来。
“那是谁?谁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个孩子刚刚出生。”
“呵,他来了。”
“谁?你说是谁来了?”
我想,是MS。当然,他即将有一个尘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