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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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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长来上班,伤疤像一道永恒的笑纹,括弧在嘴边,牵扯着表情肌,令人觉得她总在无端发笑。

  大家说,护士长,您这个酒窝是公费整容,所以上班时间,该增加使用频率。

  护士长说,想得美!你们要学会看我的表情,以后,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护士长进了13号病室,对范青稞说,叫你留尿复查,为什么不好好做?现在化验科报你的标本不合格!

  范青稞说,不会啊?我很守规矩,从没槁错。

  护士长忿忿道,这么说,反是我搞错?或是化验科搞错了?你不服,自己来看化验单!

  范青稞只得跟在护士长后面走。走啊走,护士长越过了护士站,把范青稞领到了接诊室旁的小房子。这是护士短暂休息的小天地,墙上挂着换下来的家常⾐服,窗台上摆着用了一半的洗发香波和充当⽔杯的果酱小瓶,有一种人的家庭感。

  化验单如今改放这了?范青稞狐疑。

  哎哟,我说你这个范青稞同志,怎么这么死心眼?我不用这个办法,能不显山不显⽔地把你从病房里调出来吗?你不是打算长期潜伏吗?护士长振振有词。

  范青稞面对面地见到伤未痊愈的护士长,很有些‮愧羞‬。

  她原来一直认为自己相当勇敢,真到面前⾎⾁模飞的时候,简直吓呆了。作为简方宁的朋友,一个正常人,她应该英勇地制止病房里的恶斗,可她傻傻地缩在角落里,思维停顿,好像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卡通灯。自我谴责的同时,也自我开脫。她想,这是因为看武打凶杀的影视节目太多了,以为人生不过是戏,看到出⾎就以为是特技表演,只要与己元关,就张大了嘴看热闹。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气,都在虚构的故事里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护士长,那天我要是会美人拳就好了,帮您一把。

  护士长说,别!那功劳就得咱俩摊了。光荣还是独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验单问题上,说谢谢护士长。您为了我,变得鬼鬼祟祟。

  护士长说,我这一辈子,总是光明正大的,烦死了。⼲点谋诡计的事,很有趣。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得谢谢你。

  范青稞说,您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护士长说,一会儿要来一个病人,简院长原是准备亲自给你讲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给了我…

  范青稞没精打采地说,护士长,您要是忙,就⼲别的事去吧。关于戒毒病人各式各样的故事,我都听烦了。故事不外乎上当受骗堕落那几种模式,没什么新鲜的。

  护士长说,咦?不感‮趣兴‬了?我脸还囫囵的时候,看你到处竖起耳朵,像个包打听,这么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说,事物总是发展的嘛,哪能一成不变。要说我的活思想,大体经历了这么几个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们一个个面⾊枯槁骨瘦如柴,心里就哆嗦。然后是好奇,我觉得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虽说都是三筋扛着一个头,⾎管里流的⾎不一样的。‮觉睡‬的时候,我‮劲使‬地洗洗眼睛,觉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后来就开始可怜他们,不,是伤感人类的弱点,因为好奇和追求虚伪的幸福,要以生命作为代价。之后,飞快地进⼊了最后一个阶段,⿇木不仁,置若罔闻,变成铁石心肠。不知还有没有悲惨的故事可以打动我,反正我是越来越冷酷了,说真的,以前几十年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子看到的腌臜事多,听到的丑话多。不过有一点始终如一,就是満怀阶级感情地为你们作探子。

  护士长大笑起来说,你才住了几天院,就这样叫苦连天?我们呢?院长呢?你不过权当一次旅游,途中睡了几天下等旅馆,我们可是⽇久天长的扎派。

  范青稞看护士长喜笑颜开,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说过笑就是怒的话。

  范青稞说,不是我瓦解⾰命队伍,要是能走,还是调走吧。

  护士长说,我不能走。留在这里,也不是有多⾼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面子上。他们一哭,我的心就软了。心想,一个人活着,能被别人这样感着,期望着,也不冤了。等一会儿,那个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来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说,护士长,我在您这儿锻炼出来了,变成油盐不进的花岗岩,只怕什么也感受不进去。

  护士长说,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气。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人,没什么本事,自己还⽔深火热呢,却一天想着救别人。那人快来了,我先给你讲他的故事吧,这是院长的医嘱,我要立即执行。要是晚了,被院长发现,要扣奖金的。

  有一次,简方宁到另一所医院开学术会议。出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头,挥着从医院锅炉房抓来的一把方头铁锹,在院子里殴打一个年轻人。老头实在是太老了,摇摇晃晃像是从古墓里爬出来。大铁锹哪里挥得动?被他拄在手里,成了临时拐

  那个年轻人也不避让,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爷子了半天气,终于积攒出打人的力气,举着铁锹头就要往下砸,一边说,我叫你不菗⾎,原来是为了这!我打死你个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中年丧,老年丧子,你都不放过我…啊…老人的泪把胡子沾成一缕一缕,就在铁锹就要砸下的瞬间,又扑上来一个脸⽩得像⾖腐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饶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让他也走了,咱们这个家就完了…

  旁边围观的人,一时也弄不清他们的⾝份,不知如何相劝,煤粉四扬,怕了眼睛,就不远不近地看热闹。只有简方宁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底细。

  她走过去,对老人说,您老安静些。到医院来,为的看病救命。在这里出了事,对医院对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儿子,与别人何⼲?我给过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简方宁不慌不忙地说,我看你的儿子不会服你管。要不,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轰顶,说,天!你真是女神仙!我们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他一个锅里吃饭,愣没一个人看出来。你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萨。你不是救他一个,是救我一家…老汉说着,就扑通一下给简方宁跪下了。

  光天化⽇之下,一个⽩发⽩髯老翁下跪,要是别人,早就慌了,但简方宁经历了数不清的下跪事件,颇有经验,她稍一迈步,走到侧面,这样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说话,又与这个空⽳来风的磕头躲了⼲系。

  简方宁说,要我救他,必得他有决心。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

  没想到老人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大声招呼,业兴、慢子,都来给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家人哩!

  年轻男人和惨⽩脸的女人,马上围了过来,恭恭顺顺地从两个方向包抄过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简方宁虽然经常被人五体投地地感谢,但像今⽇这样形成包围态势的情况也不多见。她想远远跳开,又怕伤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无人下跪的那个角落,一个劲地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问题我们站起来说,这样跪下去,什么事也⼲不了。可老人就是固执地不肯起来。好像只要长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个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妇女,因为严重的贫⾎,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觉好受些,她颤颤巍巍地招呼道,你这个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还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快给我跪下啊!从旁边的人丛中,忸忸怩怩闪出个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部,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边,觉得刚才一直没跪,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将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双膝震得⽔泥地面嘭嘭作响,好像碾过一辆拖拉机。他跪得很是地方,拾遗补阙,四人像围棋子一样,将简方宁团团围在‮央中‬,再也迟不出半步。简方宁虽说见多识广,也未曾遇到过这等阵势。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动了,双膝一软,但她没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继续站着同他们讲话,那是一种对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人空中鸟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个人头像梅花一样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关的问题。

  简方宁说,你们把病史同我说清楚,这样跪下去,除了得关节炎,没用。

  老汉率着儿子女儿女婿站起来,每人的子上,都沾満了圆圆的两坨土。但他们的心情好多了,在完成了‮国中‬传统上最尊贵的礼节以后,他们就把一副沉重的担子,转给了那个接受礼节的人,心中充満期盼。

  叙述病情。主讲人应是老汉,可他一想起大半辈子的凄凉,老泪纵横,上句不接下句,病史被泪⽔冲刷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补充完善下,简方宁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老汉年轻时娶了媳妇没几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双小儿女,老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幔子业兴姐弟,苦熬岁月,有人劝老汉再找个女人,说是老汉的收⼊虽然少,但好歹还有一个城市户口,找个乡下大姑娘不成问题。老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记得戏文中的后娘没有一个好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这个苦就让我自己吃吧。老汉对媒人说。

  ⽇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老汉想,自己再苦几年,业兴娶上媳妇,⻩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没想到幔子的脸⾊越来越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里就她一个女人,老⽗、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气的时候。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什么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病。一家人顾不得悲伤,先忙着抢救、输⾎、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呼昅新鲜空气了。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客气,好像理所应当。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她现在的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头呢。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从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还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缓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人就没命了。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体健康,⾎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有⾎缘关系的人当中寻找,相符的可能就很大。老⽗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菗我的⾎吧。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不是相符。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菗⼲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不行。老⽗亲说,我行。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样。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了。就是一样,也不能输。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骨髓已进⼊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內,没用。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上,活不了。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要是没有,你们就回去吧。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老⽗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也不知菗了骨髓,对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菗髓。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姐夫说业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业兴抱着头说,我不菗⾎,也不菗骨髓。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业兴平⽇和姐姐最好,⺟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弟弟。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什么都不为!不菗就是不菗#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破罐破摔蛮横无埋。老⽗气得脫下鞋底就打他。姐夫虽说救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奔波,气力不支。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了。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着嘴问,你知道错不?

  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菗⾎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菗⾎,不菗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他也不跑,任打任骂。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刚回来,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烈猛‬地复发了。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体状况越来越差…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都会要了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菗骨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救救救救…

  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噤不得‮腾折‬。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二回进了城。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验单的⽇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他心急如焚,赶紧扯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型和骨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昅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昅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子套‬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锹,満院子跑…

  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务。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着儿子进了戒毒医院。至于业兴是如何昅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惑,然后不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是因为菗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后来自己強忍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说实话,后来他一想,还是查出来好。要是他把混有‮品毒‬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聇辱地活着啊…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倒药。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活就⾼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就像养了一群狼,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了。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要是这回没问题,开舂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很复杂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先从骨髓捐献者⾝上,菗出200毫升⾎,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再从他⾝上菗出400毫升⾎,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再输回去。再过两个星期,再从捐献者⾝上菗出600毫升⾎,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再…

  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満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眉清目秀一点!

  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权威凭什么领‮家国‬级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菗了输,输了菗,一直到最后一回可菗出数千毫升鲜⾎…

  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本想借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好了,失陪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势。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的脸庞,海蓝⾊的眼眶,这是典型的昅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病人的能力。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內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昅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膛,好像那里储蔵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品毒‬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笑脸,拿了留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內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龙头,打算以⽔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昅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待,我没脸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舂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奷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満⽩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菗⾎?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可昅毒的时候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老⽗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八王‬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菗嘴巴。脸上被菗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

  滕医生低下头。⾜⾜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菗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裂,真想脑袋朝下,让⾎快速流到苍⽩的大脑⽪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庒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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