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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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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格尔是在柏林大学校长任內去世的,而在黑格尔去世的二十年前,费希特也担任过该校校长。当然,这个学校的校名还出现在更多其它文化名人的履历中。我前些年来柏林匆匆忙忙,想到柏林大学看看,问了两位导游都茫然不知,也就作罢了,但这事使我十分奇怪,如此鼎鼎大名的学府既不可能停办也不可能迁走,导游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次刚开口一问便有了答案,原来它早已改名为洪堡大学,纪念一个叫洪堡的人。

  叫洪堡而又与这所大学密切相关的人有两个,是兄弟。哥哥威廉·洪堡,柏林大学的创始人,杰出的教育家。正是他,首先主张大学除了教育之外还要注重科学研究,齐头并进;大学里实行充分的学术自由,‮家国‬行政不得⼲涉。这些原则不仅有力地推动了德意志民族的科学发展,后来也为世界绝大多数‮家国‬所采纳。弟弟亚历山大·洪堡,伟大的自然科学家,近代很多重要学科如地球物理学、⽔文地质学、气候学、地理学、植物学的奠基人,举世公认是自然科学由十八世纪通向十九世纪的桥梁,柏林大学名誉教授,去世时普鲁士‮府政‬举行国葬。这两个洪堡,都非常了不起,那么洪堡大学的命名是在纪念谁呢就整体学术地位论,弟弟亚历山大·洪堡⾼得多,但我猜想作为大学,还会取名于那位哥哥威廉·洪堡。

  这样一所大学,却没有校门,城市的街道直穿校区,各系各科的楼房就散落在街边,任何人抬脚就可以进⼊,没有警卫来阻拦。多数房屋都很有年代,苍老而又庄严地留住了一代代文化伟人的⾝影,让后生学子远远揣想。由此更加明⽩,世间的老楼真是不应该拆的,特别是著名大学里的老楼。

  那幢主楼显得更有历史,我进进出出、上楼下楼无数次,几乎把每个角落都走遍了。走廊间有一层层木门,这些门都很⾼,有些新装了自动感应开关,有些还须用手去推,很重。想当年黑格尔和爱因斯坦们,也总得先把厚厚的⽪包夹在臂下,然后用力去推。还是这些纹饰,还是这些把手,从未更改。欧洲人对传统的触摸,总是非常质感。

  也有一些‮国中‬人推过这些木门,像蔡元培,作为留‮生学‬在这里轻步恭行,四处留心,然后把威廉·洪堡的办学主张带回‮国中‬,成功地主持了‮京北‬大学。还有陈寅恪,不知在这里推了多少次门,回去后便推开了‮国中‬近代史学的大门。

  二楼门前有一个小型的教授酒会,好像是在庆祝一项科研项目通过鉴定,却没有什么人致词,各人来到后便在签到簿上签个名,然后拿一杯酒站着轻声聊天,一片斯文。他们⾝后的过道墙上,随意挂着一些不大的黑⽩照片,朦胧中觉得有几幅十分眼,走近一看,每幅照片下有一行极小的字,伸脖细读便吃惊。原来,这所学校获诺贝尔奖的多达二十九人。这是许多大国集‮国全‬之力都很难想象的数字,这里却不声不响,只在过道边留下一些没有⾊彩的面影,连照片下的说明,都印得若有若无、模糊不清。

  这种淡然,正是大学等级的左证。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觉得‮国中‬大学的校长们能到这里来看看,回去也许会撤除悬挂在校园里的那些自我陶醉的大话和‮员官‬们来访的照片。外涂的脂粉证明不了⾝份,涂得太浓,倒会成为反面证明。

  空空的书架

  从洪堡大学的主楼出来,发现马路斜对面是图书馆,便觉得应该去看看。图书馆靠马路的一边,有一个石铺的小广场,我正待越过,却看见有几个行人停步低头在看地下,也就走了过去。地下石块上刻了几行字,是德文,便冒昧地请边上的一位观看者翻译成英文。原来石块上刻的是: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一群受纳粹思想驱使的‮生学‬,在这里烧毁了大量作家、哲学家和科学家的著作。

  石块的另一半刻的是:

  烧书,可能是人们自我毁灭的前兆。

  ———海涅

  就在这块刻石的前面,地面上嵌了一块厚玻璃,低头探望,底下是书库一角,四壁全是劫烧过后的空书架。

  我不知道这是当年‮实真‬的地下书库,还是后人为纪念那个事件所设计的一个形象作品,但不管是哪一种,看了都让人震撼。心与书架一样空了,随即又被揪紧。反复地从四个方向看仔细了,再移步过来把海涅的那句话重读一遍。

  一所世界级的学府在自己门前留下如此一景,是一种铭记,一种警示,也是一种坦陈:烧书的是我们自己的‮生学‬,一切文化的毁损行为,都有文化的名义和⾝份,因此匆匆路人啊,不要对这里过于信任这便是大学的良心。

  由烧书不能不想到‮国中‬的『文⾰”那样的空书架在‮国中‬的哪个地方都出现过,而且比这里的更近了三十多年,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们这样铭记、警示和坦陈。这一次出发前曾与国內一些朋友一起叹息“文⾰”纔过去二十几年,它的真相却已被有些人用“文⾰”的方式胡捏和改写。

  对于重要的历史,任何掩饰的后果只能是歪曲。灾难是一部历史,对灾难的阐释过程也是一部历史,而后一部历史又很容易制造新的灾难。要想避免这种新的灾难,唯一的办法是不作掩饰,就像这儿,哪怕发生在地下书库,也要开一个天窗,让它暴露在光天化⽇之下,裸呈于后代子孙眼前。

  可以想象,一切刚刚考⼊洪堡大学的各国‮生学‬都会来看看学校的图书馆,还没进门就发现了这块铭石,这个窗口。他们似懂非懂,注视半晌,然后进⼊书库,俯仰今天的书架。他们中的部分人也许会由此去研读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德国史,即使不去研读,绝大多数人也会对今天社会上一切讨伐文化的行为产生警惕。这些行为未必是烧书,现在连德国境內的“新纳粹”也不再烧书,需要警惕的是那些烈口号下的毁损,批判面具下的暴力,道德名义下的恐怖,而这些又经常与‮生学‬们的青舂活力和争斗望互依互溶。

  因此,这块铭石,这个窗口,可看作是洪堡大学的第一师训,首项校规,不容轻视,无可辩驳,凿石埋地,铭誓对天。

  就这样,这个学府用一页污浊,换来了万般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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