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释放影子
是年舂,不管是费蕖或贾似珀,格得都很少见到,因为他们已升为术上,可以跟随“形意师傅”在秘密的心成林研习。学徒级的生学不能进⼊心成林,所以格得留在宏轩馆,与众师傅学习术士必修的技巧。“术士”是已学会魔法,但还没执手杖的弟子。术士必修的技巧有:呼风术、气候控制术、寻查暨捆缚术、法术编造、法术写构、算命术、诵唱术、万灵疗术、药草术。格得夜里独自在寝室,总会在书本上方放萱灯火或烛火的地方,变出一小团假光,研读“进阶符文”及“伊亚符文”——这类符文皆用于宏深大法。
这些技巧,格得很快便学会,学徒们因而纷纷谣传,有哪些师傅曾表示少年格得是柔克有史以来最敏捷的生学。这项传闻渐传渐夸大,甚至把瓯塔客也扯了进来,说它是精灵假扮,会在格得耳边悄声传达智慧。甚至还有传言,格得初抵学院时,大法师的渡鸦曾以“准大法师”的远景向格得致敬。
无论大冢是否相信这些传言传言,也不管他们喜不喜格得,多数生学都钦佩格得,也望渴在格得导领大家竞赛取乐时追随他,毕竟舂⽇的暮光渐长,格得早见的野也有发之时。不过,格得大都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努力持守骄气和脾气,所以很少加⼊大伙儿的比赛。格得虽置⾝于师兄弟之间,但费蕖不在,他就没有朋友了,而他也没想过自己想要有个朋友。
格得十五岁了。要学习巫师或法师的⾼超技术,他还少年幼。但格得学习各种幻术都奇快无比,以至于那位年纪尚轻的“变换师傅”也在不久后就开始单独教导格得,传授变形真法了。变换师傅解释,为何把一样东西真正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时,必须重新命名,才能维持咒语的效力;他还告诉格得,如此一来,变换后的束西周遭事物的名称和本质,将受到何等的影响。他也提到变换法术的危险,其中最大的危险就是:巫师改变个人形状之后,极可能被自己的法术定住。由于格得流露出理解的自信,年轻的变换师傅不由得受到驱动,而一点一点多教些;渐渐地,他不止传授格得变换术而已,甚至指导格得“变换大法”并把《变形书》借给他研读。这些事,大法师都不知情,变换师傅这么做虽然出于无心,其实是不智之举。
格得也跟随“召唤师傅”一同习法。召唤师傅是个严肃的长者,由于长年传授艰深沉郁的巫术,自己也被感染得沉郁了。他教的不是幻术,而是真正的魔法,就是召唤光、热等能量,以及牵引磁力的那种力量,还有人类理解为重量、形式、颜⾊、音声等的那些力量。那些都是真正的“力”源于宇宙深奥的大巨能量。那种力,人类再怎么施法,再怎么使用,也无法耗尽或使之失衡。学徒们虽然早已认识天候师傅及海洋师傅呼风唤海的那类技艺,但是只有他曾经让众学徒见识到,为什么真正的巫师只在需要时才使用这种法术:因为召唤这些尘世力量,等于改变了这个世界,而这些尘世力量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说:“柔克岛下雨,可能导致瓯司可岛⼲旱;东陲平静无浪,西陲可能遭暴风雨夷平。所以除非你清楚施法后的影响,否则千万不要任意行动。”
至于召唤实体和活人、醒唤神灵和亡魂、召祈无形等等,那些咒语都是召唤人类技艺和大法师力量之⾼峰,他很少对生学谈起。有一两次,格得试着引导师傅透露一点这种秘术,可是师傅沈默不语,反而表情严厉地注视格得良久,害格得渐感不安起来,就不再说什么了。
格得在施行召唤师傅教他的那些次要法术时,的确偶尔会感到不安。那本民俗书上有几页也有某些符文看起来好像很悉,却不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过。施行召唤术时必说的某些片语,他也不喜讲。这种种总是让他立刻想起漆黑房间里的黑影,想起噤闭的房门里,黑影从门边角落向他近。他急忙把这些想法和回忆抛开,继续施法。他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会碰到这种恐惧和幽暗的时刻,纯粹是因为他个人无知而产生的暗影。他只要学得愈多,惧怕的事物就会愈少;等到他最后拥有巫师的全部力量时,就一无所惧了。
那年夏季的第二个月,全校师生再度聚集在宏轩馆庆祝月夜节及长舞节。那一年,这两个节⽇出现在同一天,所以节庆将持续两晚。这种情况每五十二年才会发生一次。节庆的头一个夜晚是一年中黑夜最短的月圆之夜。旷野间有笛子吹奏,绥尔镇到处是鼓声和火炬,歌唱声响遍柔克湾月光映照的海面。第二天早晨⽇出时,柔克学院的诵唱师傅开始诵唱长诗《厄瑞亚拜行谊》。那首诗歌讲述黑弗诺岛建造⽩⾊塔楼的经过;以及厄瑞亚拜如何由伊亚太古岛出发,经过群岛区和边陲,抵达西陲的最西边,并在开阔海的边缘遇见欧姆龙。最后,他的骸骨被破碎的盔甲覆盖,倒卧在欧姆龙的龙骨之间,一同弃置在偕勒多岛的孤独海岸边,但他的剑却⾼悬在黑弗维岛最⾼塔楼的端顶,至今仍在內极海海面上的夕霞光中闪现红光。诗歌唱毕,长舞开始。镇民、师傅、生学、农民等等,男女老少簇拥在柔克岛街上,置⾝燠热的灰尘和暮⾊中,一同随着鼓声、风管、笛声一直跳舞,沿路跳到海滩和海上。天空圆月⾼悬,音乐声融合在碎浪声中。东方既⽩,大伙儿便爬海上滩,走回街道,鼓声停了下来,只有笛子轻柔倾诉着。当天晚上,群岛区每个岛屿都是这样庆祝:一种舞蹈、一种音乐,把众多被海洋分隔的岛屿连结了起来。
长舞节结束,很多人第二天竟⽇⾼枕,到了傍晚又聚在一起吃喝。有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学徒和术士,他们把膳房的食物搬出来,聚在宏轩馆的院子里举行人私晚宴。这群人就是:费蕖、贾似拍、格得与六、七个学徒,还有几个从孤立塔暂时释放出来的孩子,因为这种节庆也把坷瑞卡墨瑞坷带出塔房了呢。这伙年轻人尽情嬉闹吃喝,为了纯粹的玩兴,也像王宮里的奇幻表演一样要耍魔术。有个男孩变出假光,合成一百颗星星照亮院子,这些光有珠宝般的七彩,散落在这群学徒和天空真星光之间的空中,一撮撮缓缓前进。另两个学徒把碗变成一球球线⾊火焰和圆滚柱,只要火球一靠近,柱子就弹起跳开。费蕖呢,一直叠腿坐在半空中,拼命啃烤。一个比较年幼的学徒想把他拉到地上,费蕖却反而飘得更⾼,让他够不着,然后镇静地坐在空中微笑。他不时朝地面抛弃骨头,丢下来的骨头转眼变成猫头鹰,在假光星群间咕咕叫着。格得将面包屑变成箭,到空中把猫头鹰逮下来。猫头鹰与箭一落地,又变成了骨头和面包屑,幻术就消失了。格得也普飞到空中与费蕖作伴,可是由于他还没学通这项法术的秘诀,所以必须不停拍动手臂,才能浮在主中。大伙儿看他边飞边拍的怪样子,都笑起来。为了让大家继续笑,格得便继续耍宝,与大家同。经过两个长夜的舞蹈、月⾊、音乐、法术,他正处在⾼昂狂野的情绪中,预备接任何来临的状况。
末了,他终于轻轻在贾似珀⾝边着地站立。从不曾笑出声的贾似珀挪了挪位置,说:“一只不会飞的雀鹰…”
“贾似珀是真的宝石吗?”格得转⾝咧嘴笑道:“噢,术士之宝;噢,黑弗诺之⽟,为我们闪耀吧!”
作假星光,使光线在空中跳跃的那位少年,这时移了一道光过来,着贾似珀的头跳跃发光。贾似珀当晚虽没像平常那么冷酷,这时却皱起眉,挥挥手,用鼻子噴气,把星光呼走。“我受够了小男孩吵吵闹闹的蠢把戏!”
“少年人,你快步⼊中年了。”费蕖在空中评论道。
“如果你现在想要寂静和沉的话,”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孩揷嘴说:“你随时都可以去孤立塔呀。”
格得对贾似的说:“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贾似珀?”
“我想要有旗鼓相当的人作伴。”贾似珀说:“费蕖,快下来让这些小学徒自己去玩玩具吧。”
格得转头面向贾似珀,问:“术士有什么是学徒缺乏的?”他的声音平静,但在场男孩突然全部鸦雀无声,因为由格得及贾似珀的语调中听来,两人间的恨意,此时宛如刀剑出鞘般清晰分明。
“力量。”贾似珀回答。
“我的力量不亚于你的力量,我们旗鼓相当。”
“你向我挑战?”
“我向你挑战。”
费蕖早己下降着地,这会儿他赶紧跑到两人中间,脸⾊铁青。“学院噤止我们用法术决斗。你们都清楚院规,此事就此平息吧!”
格得与贾似珀呆立无语,因为他们确实都晓得柔克的规矩,他们也明⽩,费蕖的行为出于友爱,他们两人则是出自怨恨。他们的愤怒只稍稍停歇,并没有冷却。只见贾似珀向旁边挪动一点点,好像只希望让费蕖一个人听见似地,冷冷微笑说:“你最好再提醒你的牧羊朋友,学院的规定是为了保护他。瞧他一脸怒容,难道他真的认为我会接受他的挑战?跟一个有羊昧的家伙,不懂‘⾼等变换术’的学徒决斗?”
“贾似珀,”格得说“你又知道我懂什么了?”
顷刻间,在没有人听见格得念了什么字的情形下,格得就凭空消失了。他站立的地方,有一只隼鹰在盘旋,并张开鹰小嘴尖叫。顷刻间,格得又站在晃动的烛光中,双目暗沉沉地盯着贾似珀。贾似珀先是惊吓得后退一步,但现在他只耸耸肩,说了两个字:“幻术。”
其他人都窃窃私语。费蕖说:“这不是幻术,是真正的变换⾝形。够了,贾似珀,你听我说——”
“这一招⾜够证明他背着师傅,窥偷《变形书》。哼,就算会变又怎样?放羊的,你再继续变换呀。我喜你为自己设下的陷阱。你愈是努力证明你是我的对手,就愈显示你的本。”
听了这番话,费蕖转⾝背对贾似珀,很小声对格得说:“雀鹰,你肯不肯当个男子汉,马上停手,跟我走——”
格得微笑往视他的朋友,只说:“帮我看着侯耶哥一会儿,好吗?”他伸手把原本跨乘在肩头的小瓯塔客抓下来,放在费蕖手中。瓯塔客一向不让格得以外的任何人触摸,可是这时它转向费蕖,爬上他的手臂,蜷缩在他肩头,明亮的大眼一直没离开过主人。
“好了。”格得对贾似珀说话,平静如故:“贾似珀,你打算表演什么,好证明你比我強?”
“放羊的,我什么也不用表演。不过我还是会,我会给你一点希望,一个机会。嫉妒就像苹果里的虫一样啃蚀着你。我们就把那条虫放出来吧。有一次在柔克圆丘上,你夸口说弓忒巫师不随便要把戏。我们现在就到圆丘去,看看不耍把戏的弓忒人都做些什么。
看完以后,说不定我会表演一个小法术让你瞧瞧。”
“好,我倒要瞧瞧。”格得回答。他暴烈的脾气稍有侮辱的迹象就爆发,其他师兄弟平常已习惯,所以此时反而讶于格得的冷静。费蕖却不惊讶,而是越来越担心害怕。他试着再度斡旋,但贾似珀说:“费蕖,快撒手别管这件事了。放羊的,你打算怎么利用我给你的机会?你要表演幻术让我们看吗?还是火球?还是用魔咒治愈山羊的羊⽪癣?”
“你希望我表演什么,贾似珀?”
年纪较长的少年耸耸肩说:“我什么也不感趣兴,不过既然如此,你就召唤一个亡灵出来吧。”
“我就召。”
“你召不出来的,”贾似珀直视格得,怒气突然像火焰般燃烧着他对格得的鄙视。“你召不出来,你不会召唤,又一直吹嘘…”
“我以自己的名字起誓,我会召唤出来!”
大家一时之间都站着动也不动。
费蕖使尽蛮人,想把格得拉回来,可是格得却挣脫他的拉力,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院子。原本在大家头上舞动的假光,已然消失淡之。贾似珀迟疑一秒钟,尾随格得去了。
其他人零零散散跟随在后,不发一言,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柔克圆丘的陡然向上攀升,没⼊月升前的夏夜黑暗中。以前曾有许多奇术在这山丘施展过,因此气氛凝重,宛如有重量庒在空气中。他们一行人聚拢到山麓时,不由得想到这山丘的基多么深远,比大海更深,甚至深达世界的核心中那团古老、神秘、无法亲睹的火焰。大家在东坡止步,山顶黑庒庒的草地上方,可以瞧见星斗⾼悬,四周平静无风。
格得往坡上爬了几步,稍微离开众人,便转⾝以清晰的声音说:“贾似珀!我该召唤谁的灵魂?”
“随你喜。反正没人会听你的召唤。”贾似拍的声音有点颤抖,大概是生气的关系。
格得用挖苦的口气回道:“你害怕了?”
就算贾似珀回答,他也不会仔细听,因为他已经不把贾似珀放在心上了。站在柔克岛这个圆丘上,怨恨与怒火已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十⾜的把握。他犯不着嫉妒任何人,此时此刻站在这块幽暗着魔的士地上,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比以往都更为強大,那股力量在他体內充塞,让他几乎无法抑制而颤抖。他知道贾似珀远不及他,或许他只是奉派在今晚将格得带里到此处;他不是格得的对手,只是成全格得命运的一个仆人。脚底下,格得可以感觉山直⼊地心黑暗,头顶上,他可以观望星辰⼲慡遥远的闪烁。天地间,万物均服膺于他的指挥及命令。他,立⾜于世界的中心。
“你不用怕,”格得微笑说:“我打算召唤一个女人的灵魂。你不用怕女人。我要召唤的是叶芙阮,《英拉德行谊》中歌颂的美女。
“她一千年前就死了,骸骨躺在伊亚海的深处。再说,可能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
“岁月与距离对死者有关系吗?难道诗歌会说谎?”格得依旧有点讥讽。他接着又说:
“注意看我两手之间的空气。”他转⾝离开众人后立定。
他以极为缓慢的势姿伸展双臂,那是开始召灵的手势。接着他开始念咒。
他念着欧吉安书中召唤咒语的符文,那是两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过那些符文。当时,他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置⾝于黑暗中,仿佛回到那天晚上,把展开在面前的书页符文,重新读过一遍。不同的是,这次他看得懂所读的东西,不但可以一字一字大声读出来,而且还看见一些记号,晓得这个召唤术必须融合声音和⾝、手的动作,才能运行。
别的生学站着旁观,没有谈、没有走动,只有些微发抖——因为大法术已经开始施展了。格得的声音原本保持轻缓,这时变成深沈的诵唱,但大家听不懂他唱的字是什么。接着,格得闭嘴静默。突然,草地间起风了。格得跪下,大喊出声,然后他俯⾝向前,仿佛以展开的双臂拥抱大地。等他站起来时,紧绷的手臂中似乎抱着某种暗的东西,那东西很重,他费尽力气才站了起来。热风把在山丘上黑庒庒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如果星星还闪烁着,也没人看得见了。
格得两间,先是念着咒语,念完后,清清楚楚大声喊出来:“叶芙阮!”
“叶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刚举起来的那个不成形的黑团,一分两半。黑团碎裂了,一道纺缍状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张开的双臂间闪现。那道幽光隐约呈椭圆状,由地面延伸到他手举的⾼度。在那个椭圆状的微光中,有个人形出现了片刻:是个⾼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忧伤,充満恐惧。
那灵魂只在微光中出现刹那,接着,格得双臂间那道灰⻩的椭圆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宽,形成地面与黑夜间的一条隙,世界整个结构的一处裂口。裂中闪现出一道刺眼的強光,在这明亮畸形的裂中,有一团像黑影块的东西攀爬着,那东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脸上。
在那东西的重量扑击之下,格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并惶急嘶吼一声。瓯塔客在费蕖肩头观看,它本不会发声,这时竟大叫出声,并跳跃着好像要去攻击。
格得跌倒在地,拚命挣扎扭打。世间黑暗中的那道強光在他上方加宽扩展。一旁观看的男孩都逃了,贾似珀跪伏在地,不敢正现那道骇人強光。现场只有费蕖一人跑到他朋友⾝边,因此只有他一人见到那团紧附着格得的黑块,正撕裂格得的筋⾁。它看起来就像一只黑⾊的怪兽,大小如幼儿般,只是这幼儿似乎会膨缩小,而且没有头也没有脸,只有四只带爪的掌,会抓又会撕。费蕖吓得呜咽菗垃,但他仍然伸出双手,想把格得⾝上那东西拉开。但就在他碰着那东西之前,⾝体就被镇缚住,不能动弹了。
那道刺眼难耐的強光逐渐减弱,世界被撕裂的边缘也慢慢闭合。附近有个声音,说话轻柔得宛如树梢钿语或噴泉流淌。
星光恢复闪烁,山脚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发⽩,治愈了黑夜,光明与黑暗的平衡呈现复元与稳定。那只黑影怪兽不见了。格得仰面横躺在地,手臂张开,彷佛还保持着与召魂的势姿。他的脸被纠染黑,⾐服有很多污渍。瓯塔客蜷缩在他肩头颤抖着。他上方站着一位老人,老人的斗篷在月⾊中呈现苍⽩的微光:原来是大法师倪摩尔。
倪摩尔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膛上方旋转,发出了银光。它一度轻触格得的心脏,一度轻触格得的嘴,同时,倪摩尔口中还念念有辞。不久,格得动了一下,张开嘴昅气,大法师这才举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头,倚着手杖,样子沈重得仿佛几乎没有力气站立了。
费蕖发现自己可以行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召唤师傅与变换师傅也己经到场。施展宏大巫术时,不可能不惊动这些师傅,而且必要时,他们也自有办法火速赶到。只不过,没有人比大法师来得快。这时,两位师傅已经派人去寻求协助。来者有的陪伴大法师离开,有的(费蕖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药草师傅那里。
召唤师傅整夜待在圆丘守候监视。刚才,世界在这个山脚下给撕开了,如今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没有黑影会趁着月⾊,匍伏到这里来寻找裂,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过了倪摩尔,也避开了法力无边、环绕保护柔克岛的咒语城墙,但它现在就在人间,在人间的某处蔵匿着。假如格得当晚丧命,它可能早就想办法找到格得开启的那扇门,追随他进⼊死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来的什么地方;为此,召唤师傅才在圆丘边守候。但格得活下来了。
大伙儿把格得放在治疗室的上。药草师傅先处理他脸孔、喉咙、肩膀的伤。那些伤口很深,且参差不齐,显见伤人者极其恶毒。伤口的黑⾎流个不停,药草师傅施了魔咒,还包覆网状药草叶,⾎仍汨汨流渗。格得躺在那里又瞎又聋,全⾝发烧,像出火闷烧的一子。没有咒语能把烧灼格得的东西冷却下来。
不远处,噴泉流淌的露天庭院里,大法师也毫不动弹地躺着,但全⾝发冷,非常寒冷,他只有眼睛还在活动,凝望着月光下的噴泉滴落、树叶摇动。他⾝边那些人,既不施咒,也不治疗,只偶尔安静谈,然后转头俯看他们的大法师。大法师静静躺着,他的鹰钩鼻、⾼额头、⽩头发等,让月光一漂⽩,全部呈现骨头似的颜⾊。为了制止格得轻率施展的咒语,驱赶贴附格得的那个黑影,倪摩尔耗尽全部的力量,他的体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着。不过,像他这般崇⾼的大法师,一辈⼲涉⾜死亡国度⼲萎的陡然无数次,所以辞世时都十分奇特:因为这些垂死的崇⾼法师并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尔举目望穿树叶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见的是夏季破晓时隐淡的星辰,还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闪烁、也不曾见过曙光的异域星辰。
瓯司可岛的渡鸦是倪摩尔三十年来的宠物,而今已不见踪影。没人看到它去哪里了。“它比大法师先飞走了。”大伙儿守夜时,形意师傅这么说。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轩馆和缧尔镇的街道一片沉静,没有熙熙攘攘的声音,直到中午,诵唱塔的铁钟才刺耳地大声响起。
次⽇,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处浓荫下聚首。即使在那儿,他们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静默墙,如此一来,他们从地海的所有法师中选择新任大法师时,才不至于有人或力量来找他们谈话或听见他们讨论。威岛的耿瑟法师中选。选定后,马上有条船奉派航越內极海,前往威胁,负责把新任大法师带回柔克岛。风钥师傅站在船首,升起法术风到帆內,船很快就启程离开。
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个燠热的夏季,他卧整整四周,是目、耳聋、口哑,只偶尔像动物一样呻昑吼叫。最后,在药草师傅耐心护理下,治疗开始生效,他的伤口渐渐愈合,⾼烧慢慢减退。虽然他一直没讲话,但好像渐渐可以听见了。一个慡利的秋⽇,药草师傅打开格得卧的房间门窗。自从那晚置⾝圆丘的黑暗以来,格得只晓得黑暗。
现在,他看见天⽇,也看见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伤疤的脸。
直到冬天来临,他仍只能结结巴巴说话。药草师傅一直把他留在洽疗室,努力引导他的⾝体和心智慢慢恢复元气。一直到早舂,药草师傅才终于释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法师耿瑟呈示忠诚,因为耿瑟来到柔克学院时,格得卧病,无法和大家一起履行这项责任。
他生病期间,学院不准任何同学去看他。现在,他缓步经过时,有些同学头接耳问道:“那是谁?”以前,他步履轻快柔软強健;现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动作迟缓,脸也不抬起来,他的左脸已经因伤疤而澹⽩了。那些人不管识与不识,他一概躲避,就这样一直走到涌泉庭。他曾经在那里等候倪摩尔;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这位新法师与前任大法师一样,穿着⽩斗篷,但他和威岛及其他东陲人一样,是黑褐⾊⽪肤,浓眉底下的面⾊也丝黑丝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诚与服从。耿瑟沈默了片刻。
“我晓得你过去的行为。”他终于说:“但不晓得你的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诚。”
格得站起来,一只手撑着噴泉边那棵小树的树⼲,稳住自己。他仍旧十分缓慢地寻找自己要讲的话:“护持,我要离开柔克岛吗?”
“你想要离开柔克岛吗?”
“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留下来,想学习,想收服…琊灵…”
“俄摩尔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柔克岛。只有岛上师傅们的力量,以及这岛上安置的防卫,才能保护你,使那些琊恶的东西远离。要是你现在离开,你放出来的东西会立刻找上你,进⼊你体內,占有你。如此一来,你就会变成尸偶,只能遵从黑影的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务必留在岛上,直到你恢复力气和智慧,⾜够保护自己为止,这就要靠你自己了。即使现在它也还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后,你有再见到它吗?”
“曾在梦里见过。”过一会儿,格得沈痛惭愧地继续说:“耿瑟法师,我实在不晓得它是什么,那个从咒语中蹦出来黏住我的东西——”
“我也不晓得。它没有名字。你天生有強大的內力,却用错地方,去对一个你无从控制的东西施法术,也不知道那个法术将如何影响光暗、生死、善恶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驱使而施法的。毁灭的结果难道有什么出人意料吗?你召唤一名亡灵,却跑出一个非生非黑的力量,不经召唤便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出现。琊恶透过你去行恶,你召唤它的力量给予它凌驾你的力量:你们连结起来了。那是你的傲气的黑影,是你的无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吗?”
格得站在那儿,难受而憔悴,半晌才说:“最好我当时就死掉。”
“为了你,倪摩尔舍却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许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这里全安,你就住下去,继续接受训练。他们跟我说,你很聪明,那你就继续进修吧,好好学习。目前你能做的就是这样。”
耿瑟讲完,忽然间就不见了,大法师都是如此。噴泉在光下跳跃,格得看了一会儿,聆听泉⽔的声音,忆起了倪摩尔。在这个庭院里,格得曾觉得自己像是光倾吐的一个字。而今,黑暗也开口了:说了一个无法收回的字。
他离开涌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从前的寝室,院方一直替他留着那个房间。他独自待在里面。晚餐锣响时,他去用餐,却几乎不跟长桌边的其他学徒谈,也不抬头面对他们,连那些最温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两天后,大家便由他独行了。格得望渴的就是独行,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会不出恶言或做出恶行。
费蕖和贾似珀都不在,格得也没有打听他们的去向。他已经落后了好几个月,所以他原本带领或主导的那些师弟,如今都超越了他,于是那年舂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较为年幼的学徒一同学习。格得在那些人当中,也不再显露锋芒,因为无论哪个法术的咒语——连最简单的幻术魔咒,都会在他的⾆尖上打住,两只手作时也没有力气。
秋天,格得准备再赴孤立塔,随“命名师傅”学习。他曾经畏惧的功课,现在反而欣然面对,因为沈默是他所寻求的,这儿的长时间学习也毋须施咒,而且这段期间,他自知仍在里体內的那股力量,也绝只会受到召唤而出来行动。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个客人来到他的寝室。这个客人穿着棕⾊旅行斗篷,手持一尾端镶铁的橡木杖。格得起⾝,盯着那巫师手杖。
“雀鹰…”
听这声音,格得才抬起双眼,站在那里的是费蕖,他扎实稳当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脸孔略为成,微笑却未变。他肩上蹲伏着一只小动物:花斑的⽑⾊,明亮的眼。
“你生病期间,它一直跟着我,现在真不舍得和它分离。但更舍不得的是和你分离,雀鹰。不过,我是返乡回冢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费蕖拍拍瓯塔客,把它放在地板上,瓯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开始用土⾊的难⾆头当做叶子似地洗⾝上的⽑。费蕖笑起来,但格得微笑不起来。他弯下⾝子把脸蔵住,摸抚着瓯塔客。
“费蕖,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格得说。
他没有责备的意思,但费蕖答道:“我没办法来看你,药草师傅噤止;而且,冬天起,我一直在心成林的师傅那儿,等于把自己锁起来了一样。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听我说,等你也自由的时候,就到东陲来,我会一直等你。那边的小镇很好玩,巫师也很受礼遇。”
“自由…”格得嚅嚅,略微耸肩,努力想微笑。
费蕖注视着他,样子不太像以前注视格得的样子,他对朋友的爱没有减少,却多了点巫师的味道。费蕖温和地说:“你不会一辈子绑在柔克岛的。”
“嗯…我想过这件事,说不定我会去和孤立塔的师傅一同工作,当个在书籍和星辰中寻找失落名字的一员,那么…那么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于再做害事。”
“说不定…”费蕖说:“我不是什么预言家,但我看见你的未来,不是房室和书籍,而是遥远的海洋,龙的火焰,城市的塔楼。这一切,在鹰鸟飞得又⾼又远时,就看得见。”
“可是我背后…你看见我背后有什么吗?”格得问着,同时站起⾝来,只见两人头顶上方之间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墙上和地上。接着,格得把头别到一边,结结巴巴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你听我谈过他们。我离开家乡时,小妹还小,现在就快举行命名礼了——想起来真奇怪!然后嘛,我会在家乡那些小岛之间的某处,找个巫师的工作。嗳,我真希望留下来继续和你说话,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开航,现在已经转嘲了。雀鹰,要是哪一天你途经东陲,你就来找我。还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来告诉我,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听到这里,格得抬起带着伤疤的脸,视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说:“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着,两人静静地互相道别,费蕖转⾝走下石造走廊,就离开了柔克巫师学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刚刚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奋精神,才能接收。费蕖刚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礼;让他得知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与命名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后决定告诉他的兄弟,或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数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听到,他们也不会以真名相称。在别人面前,他们就像其他人一样,以通称或绰号来称呼,例如雀鹰、费蕖、欧吉安(意思是“枞树球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蔵起来,只告诉几个他们锺爱且完全信任的人,那么,巫师这类终⽇面对危险的人就更须隐蔵真名了。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命。所以,对已经丧失自信的格得而言,费蕖送的是只有朋友才会相赠的礼物:那是一项证明,证明末曾动摇、也不可动摇的信赖。
格得在草上坐下,任顶上假光像耗尽一阵微弱的沼气般,慢慢熄灭。他摸抚瓯塔客,瓯塔客舒服地伸展四肢,伏在他的膝上睡着了,就像没在别的地方睡过一样。宏轩馆静悄悄的,格得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个人的成年礼前夕。成年礼那天,欧吉安授与他具名。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仍记得当时⾚⾝无名地走过山泉时那股寒意。他开始回想阿河里其他鲜亮的⽔池,他曾经在那些⽔池里游泳;他也怀念山间大斜坡林下的十杨村,怀念早晨走过村里灰尘飘扬的街道时太投的影子;怀念某个冬天下午在铜匠家里,熔炉內风箱下跳跃的火焰,怀念女巫幽暗芳香的茅屋內,弥漫着烟雾和咒语盘旋的空气。
他很久没有想起这些点点滴滴了,在他十七岁的这个夜晚,这些事又重回记忆里。他短暂破碎的人生所历经的岁月和处所,一时又全都浮现心头,成为一个整体。经历了这段漫长、苦涩、荒废的时期,格得然于再度认清他自己是谁,他⾝在何处。
然而,未来方向如何,他却见不着,也畏惧一见。
次⽇,他启程穿越岛屿,瓯塔客和以前一样跨骑在他后头。但他这次花了不止两天,而是三天的时间,才走到孤立塔。格得半岛屿北端的淘淘⽩浪上见到孤立塔时,已疲累到骨子里去了。塔內一如他记忆般幽暗,也如他记忆般冷。坷瑞卡墨瑞坷在他的⾼座中,正在书写长串名字。他瞥一眼格得,没说什么之辞,彷佛格得本没离开过。“去睡吧。疲倦使人愚拙。明天,你可以翻阅《创作者的体会》那本书,研习里面的名宇。”
冬季结束,他重返宏轩馆,并升为术土。耿瑟大法师也接受他呈示的忠诚。从那时起,他开始学习⾼等技术与魔法,超越幻术的技巧,迈⼊真正的法术,也是获授巫杖必要的学习项目。经过这几个月,已渐渐克服念咒时的困难,双手的技巧也恢复了。不过,他也不像以前一样学得那么快,因为他已由恐惧中学到漫长艰辛的教训。幸而,施行创造及变形的宏深大法时,已经没有琊恶势力或险恶会战了,因为那是最危险的状况。所以,他有时不由得想,那个被他释放出来的黑影,是否变得衰弱了;或者已经设法逃离人间界,因为已经有颇长一段时间,黑影不复出现在梦中。
然而,他心里明⽩,那种希望是愚思妄想。
由众师傅及古代民俗画里,格得尽可能了解他释放出来的“黑影”这种存在体,但能学到的不多。都没有直接描述或提到这种存在,顶多只在事物书里零零星星看到一些暗示,说可能像一种“黑影兽”它不是人类鬼魂,也不是地底太古力的产物,但看起来可能与两者有点关联。格得非常仔细阅读《龙族本质》那本书,里面讲到古代一只龙王的故事,说它受到一种太古力给制,那太古力是一块位于遥远北方的“能言石”书上说:“在那块石头纵之下,那只龙王果真开口,将一个灵魂从死亡之域举升上来。但由于龙王误解石头的意思,结果竟除了那个死灵以外,把某样东西也召唤了出来。那东西后来呑噬龙王,并假借龙王的⾝形出没人间,危害世人。”但书上没有说明那东西是什么,也没说故事结局如何。众师傅都不晓得这样一个黑影由何而来。大法师曾说,由无生界而来;变换师傅说,从世界错误的一边而来;召唤师傅⼲脆表示:“我不知道。”
格得生病期间,召唤师傅常来陪伴格得。他每次来,照例是沈郁严肃的样子,但如今格得领会了他的慈悲,所以十分敬爱他。“我不清楚那东西,我知道的只有一点:惟有大巨的力量能够召唤这样一种东西。说不定,靠的只是一种力量:一种声音——你的声音。
但这样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不过,你会明⽩的,你非明⽩不可,不然就得死,甚至比死更不堪…”召唤师傅说话的语气祥和,但他注视格得的目光却很沉郁。
“你还年幼,以为法师无所不能。我以前也这么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那种想法。
但事实是,一个人其正的力量若增強,知识若拓宽,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变窄。到最后他什么也不挑拣,只能全心从事必须做的事…”
十八岁生⽇过后,大法师派格得去和形意师傅学习。在心成林研习的功课,在其他地方很少人谈起。据说那里不施法,但那地方本⾝就是魔法。那片树林的树木有时可以看见,有时却看不见,而且那些树木并非老是在相同的地方、也非总是属于柔克岛。有人说,心成林的树木都有智慧。有人说,形意师傅是在心成林修练得到极致法术的,所以,要是那里的树木死去,师傅的智慧也会随之消亡;届时,海⽔将升⾼并淹没地海所有岛屿,淹没所有人与龙居住的陆地而这些岛屿和陆地是早在神话时代以前,由兮果乙人从海⽔深处抬升起来的。
凡此种种均为传闻,巫师皆不愿谈起。
又数月过去了。在舂季的某一⽇,格得终于返回宏轩馆。院方接下去将安排他做什么,他心中一点谱也没有。穿越旷野之后,在通往圆丘的小路上那扇门的门口,有个老人在等他。起初格得不认得这老人,凝神一想才回忆起来:这老人就是五年前他初初柔克时,让他进⼊学院的人。
老人微笑着先叫出格得的名字,做为招呼问候,然后问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格得回答之前先想一想。人家都说“柔克九尊”但他只认得八位:风钥师、手师、药草师、诵唱师、变换师、召唤师、名字师、形意师。一般人好像把新任大法师称为第九位师傅。可是,遴选新任大法师时,是九位师傅集合选出的。
“我想,你是守门师傅。”格得说。
“格得,我是守门师傅没错。几年前,你讲出自己的名字,才得进⼊学院。现在,你得说出我的名宇,才能获得自由离开。”老人微笑说着,静候答覆。格得怔立无语。
当然,他已经晓得千百种找出人事物名字的方法和技巧,他在柔克巫师学院学习的每件事情,都含有这种技巧。倘若没有这项技巧,那么,能够施展的有效魔法,就没有几个。然而,要找出法师和师傅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情况。论隐蔵,法师名字比海上腓鱼蔵得⾼明;论防卫,则比龙⽳防卫得紧实。如果你施展探寻咒语,对方会有更強的咒语来应对,你用妙计,妙计会失败;你拐弯抹角采问,会被拐弯抹角挡回;你使蛮力,那蛮力会回头反击自己。
“师傅,你看守的这扇门好窄,”格得终于说:“我想,我必须坐在外头这片矿野里斋戒,一直到瘦得挤得进去为止。”
“随你喜。”守门人微笑说。
于是,格得走离门口一点,在绶尔溪岸边一棵⾚杨树下落坐。他让瓯塔客跑到溪里玩耍,在河泥里寻猎溪蟹。夕西下,时候虽晚,但天⾊仍明,因为舂天已经来临了。宏轩馆的窗户有灯笼和假光在发亮,山坡下的绥尔镇街道漆黑一片。猫头鹰在屋顶咕咕叫,蝙蝠在溪河上方的暮⾊中翻飞。格得坐着一直想:要如何用武力、计谋或巫术,获知守门人的名字。他越是思索,寻遍这五年来在柔克巫师学院习得的全部技艺,越是发觉,没有一个技巧可以用来捕捉这么一位法师的这么一个秘密。
他在野地里躺下觉睡。星空在上,瓯塔客安顿在⾐袋內。⽇升之后,他仍然没有吃东西,起⾝去门口敲门,守门人来开门。
“师傅,”格得说:“我还不够強大,所以无法強取你的名字,也还不够明智,所以无法骗得你的名字。所以我甘心留在这儿,听从尊意,学习或效劳除非你刚好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
“师傅大名?”
守门人莞逊一笑,说出自己的名字。格得仿着重说一遍,才得以最后一次踏进那扇门,进⼊宏轩馆。
再离开宏轩馆时,格得穿了件厚重的深蓝⾊斗篷,那是下托宁镇镇方赡送的礼物,他正要前往下托宁镇,因为当地需要一名巫师。格得还带了一手杖,手杖长度与他⾝⾼相仿,以紫杉木雕成,杖底是⻩铜制的金属套。守门人向他道别,为他打开宏范馆的后门,那道龙角和象牙切割制成的小门。出了门,格得往下走到绶尔镇,一条船就在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