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跟母亲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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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长久没有跟⺟亲联系。直到十八岁生⽇那天,接到⺟亲的电话。在电话里面,⺟亲说,简生,回家来吧。今天是你的生⽇。我给你做了晚饭。
简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亲在电话那头传出乞求的语气,简生,我们是⺟子…今天是你的生⽇,请你回来,好么。
简生略有犹豫,还是答应了。
他从淮的家里走出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他没走出过淮居住的校园。城市依旧是喧闹的,他独自走一大圈,回到家里。
桌上摆了新鲜的饭菜。客厅里的电视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闪着变幻不定的荧光。一个接一个的广告。⺟亲刚好从楼顶上下来,看见他,便带着笑容对他说,我刚刚浇完花。你种的茉莉和栀子,全都开得很好。
⺟亲不知为何,笑容非常疲惫,看起来令人揪心。她轻轻对简生说,来,坐下来吃饭吧。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漂亮的圆形纸盒。里面是生⽇蛋糕。剪掉红⾊的塑带,揭开纸盖,闻到香甜四溢的油气味。颜⾊鲜亮人。上面用樱汁酱写着,简生,生⽇快乐。很贵的一个蛋糕。⺟亲絮絮叨叨地说,这是我提前订好的,下午刚刚取回来。
简生看着⺟亲的脸,细细的皱纹盘绕在额上,仿佛是光耝糙的⾆苔,噬着命运辛酸的味觉。带着疲惫的悦愉,却因了富有岁月的质感,看起来更加令人于心不忍。
一切都过去。再也不需要相互苛求,中伤。那些彼此都将自己对命运的怨悔发怈给亲人的⽇子,终将被原谅。那一刻简生发现自己一旦面对温情就将难过。他的成长当中,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生⽇,甚至在十二岁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是哪一天。
简生切下一块蛋糕,给⺟亲,然后自己也切下一块,安静地吃。
⺟子之间依然没有对话。盲目的进食使得心智愚钝,他渐渐觉得不再那么难过。
吃完蛋糕晚餐,简生帮⺟亲洗好碗,扫了地,上楼看冬天的夜景。他诧异地看到楼顶的花园没有荒。不知道⺟亲在自己离开的⽇子里,花了多少时间照料。简生再次像过去那样,用铲子疏通花圃的排⽔洞。修剪花草。站在栏杆边俯看城市华灯初上。下楼回书房看了几篇散文。清理了一下画具,丢掉几管⼲瘪的颜料。忙碌了两下再走出房间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十一点了。
他来到主卧室门口,门关着。他站在门口,不知道⺟亲是不是已经睡了。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是否应该敲开门,对⺟亲说一声晚安。这么长久的隔膜之后,他们已经变得陌生人一样生分。
最后他还是没有敲门,犹豫之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卧具全是⼲净的,带着洗涤剂的气味,以及规整的折痕。是这么郑重其事地准备好,接他的回来。他心中忽然一阵心酸。
他关上灯,准备觉睡。躺下去不久,敲门声却响了起来。⺟亲在门后面试探地问,简生,你睡了吗。
简生说,进来,门没有锁。然后他从上坐起来。⺟亲走进房间来,坐在他的边。
简生,这些⽇子,在老师家你过的好么。
一切都好,生活很安静。
简生,你想过回学校读书么。
…我会回学校的,但是我想要考美院。我这个样子,也是没有办法考普通大学的。老师也对我很有信心。只要这么坚持画下去,我想考我上一所顶尖美院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你有明确的路可走,让老师多帮你。
恩。她一直都在帮我。
《大地之灯》没有跟⺟亲联系(2)
简生。⺟亲忽然声音有些哽咽。你已经十八岁。我想,也许是应该送给你一份财产的时候。
简生心里有所震惊。为什么?我不需要任何财产。他说道。
简生,你听我说——⺟亲伸出手轻轻摸抚简生的头,简生有些不解地望着⺟亲,这应是⺟亲第二次摸抚他。而第一次,还是十二岁夏天的乡下,第一次见到⺟亲的那个傍晚——我给你这把钥匙,你千万保管好。在新加坡的花旗行银,有你的险保柜。那些财产,供你自立所用。
少年诧异之极,他问,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亲笑容悲漠,她说,不,什么事都没有。这只是你的生⽇礼物。你长大了,这些本来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财产,我只是想在你这个生⽇给你。简生,你要懂得好好去生活。不管遇到什么事,要记得不可轻生。
她说,要记得不可轻生。这句话刺中少年的软肋。
简生回答⺟亲,我现在和淮一起生活很幸福,我很珍惜。你不用担心。
这就好。⺟亲说。
晚安,简生。⺟亲站起来,走出房间。
在房间门口,她忽然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简生,你可以原谅我和你⽗亲么。
他听到⺟亲说的话,口阵阵锐痛。简生抬起头,眼睛注视着空洞的方向。他低低地回答,我们本来就是亲人,没有相欠,谈不上原谅。我是你们的儿子,我只希望你们都幸福就好。若要说原谅,我也希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曾经说过,你是⺟亲,我本应该爱你。
⺟亲没有说话,转⾝离去。
一切再次遁⼊寂静。他在黑暗中长长地呼昅。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刚才,彼此终于能够原谅。
这十八岁生⽇的夜晚,简生又再次梦见了童年时代的生活。
那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梦境一般的湖,⽔面如镜,闪烁丝帛般的柔润光泽。在婆婆摇扇子的吱吱呀呀声音中渐渐⼊睡。
到了冬天,大片的⽔域已经凝结成冰湖。在月⾊之下呈现金属般的暗蓝⾊泽。芦苇穗子随风摇晃,像是挥别那些悲郁的岁月…
此夜过于短暂,来不及将逝去岁月里面的美好一一回顾便已经消失了。天又亮了。简生醒来,望着⽩⾊的天花板以及边缘镶嵌的榉木浮雕,淮不在⾝边,他心里一阵怅然。没有将辛香的花朵折下来盛満洁⽩的瓷盘,淮不会在清香中睡醒。少年要回去,他想念她。
⺟亲在餐桌上备好了早饭。她从厨房里面端出牛,看见简生起。她说,简生,吃饭么?
简生刚洗完脸,本来准备走,但是他知道⺟亲这样做早饭是难得的事情,于是他说,好的,我吃早饭。
他喝牛,剥蛋。⺟亲坐在简生的对面,凝视着少年已经轮廓分明,线条刚硬的脸。与多年之前的⽗亲一模一样俊朗。这是她的骨⾁,被年轻而忍残的⽗亲遗弃在路上,又被人捡走的无辜生命。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离去的已经离去,不该消失地却也消失。
吃完饭,少年放下碗筷,说,妈,我回去了。
⺟亲苦笑着。这个孩子在他的家里对⺟亲说,他要回去了。终究,少年心里没有承认这个就是他应该回去的家。
⺟亲不便说什么。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回去之后,跟老师好好画画。她絮叨的语气,仿佛是在卑微地安慰自己一样。
少年站起⾝出门,⺟亲又连忙过去,靠近他,为他理理⾐领。她念叨着,生生,要乖,跟老师一起,要好好生活,自己照顾好自己…明⽩…?⺟亲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很轻很轻,有着令人揪心的颤抖。
少年只觉得难以忍受这番颇带惜别之意的场面。他点点头,转⾝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