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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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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认命地听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时的生活已变得如此奇特,比梦境更梦幻,令他失去质问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运就是终生在诸岛间航行,就听天由命吧,他明⽩如今已无法回家,但至少能与令他心境安宁的恬娜及恬哈弩两人同行,黑曜巫师也亲切。

  ⾚杨生害羞,黑曜內敛,两者的学养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但黑曜曾数次拜访⾚杨,切磋法艺;黑曜十分尊重⾚杨的意见,令谦虚的⾚杨不解,但不噤信任黑曜。启程在即,他便请教黑曜一件苦恼万分的问题。

  “跟小猫有关,”⾚杨尴尬开口“我觉得带小猫同行不合适。要闷在船上这么久,对这么年幼的动物不好,而且我想,将来…”

  黑曜未追问缘由,只问:“小猫还是能让你远离石墙?”

  “嗯,经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达柔克前,你需要保护,我想…你跟巫师塞波谈过吗?”

  “那个从帕恩来的人?”⾚杨语带一丝不安。

  黑弗诺以西最大岛屿帕恩,长久即以怪异闻名。帕恩人的赫语带奇特腔调,使用许多特有词汇,远古时代,领主曾拒绝效忠英拉德与黑弗诺的王。帕恩巫师不去柔克受训,且帕恩智识能召唤大地太古力,常被视为危险、甚至诡异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师因召唤死灵为他与领主提供建言,而使灾难降临岛屿,自此,术士都谨记这教训:生者不应听从死者建言。柔克法师与帕恩法师间曾多次以巫术决斗,两百年前一场决斗,使帕恩及偕梅岛上‮民人‬感染瘟疫,荒芜半数农庄城镇;十五年前,巫师喀布使用帕恩智识跨越生死之界,雀鹰大法师用尽自⾝法力,摧毁喀布,愈合伤害。

  ⾚杨一如宮中成员及王廷议员,一直礼貌地避免与巫师塞波接触。

  “我请王带他前去柔克。”黑曜说。

  ⾚杨惊讶地眨眨眼。

  “帕恩‮民人‬对此类事物的知识较我们深厚。”黑曜解释“我们的召唤技艺主要来自帕恩智识,索理安深谙此道…现任柔克召唤师傅烙德来自芬围岛,不愿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识的技艺。误用只招来恶果,但也许正因无知,才会不当使用。帕恩智识历史久远,其中可能含有我们丧失的知识。塞波是个智者,我想他该同行。他应该也能帮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赢得你的信任,”⾚杨说“我亦然。”

  每当⾚杨展现道恩巧⾆,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杨,这类事,你的判断跟我的有同等价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断力,我会带你去见塞波。”

  两人一同进城。塞波的住所位于船厂附近的旧城区,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术极⾼超,应聘前来为王建造船舰,因而在那儿形成帕恩人小区,房屋古老、密集,屋顶间接以桥梁,令黑弗诺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层飞跃于空中的街道网络。

  塞波的房间位于二楼,在夏末热气中显得暗、密不通风。他带着两人更上一层,来到屋顶。屋顶两边各有一座桥连接其他屋顶,行人来往穿梭路口,矮栏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来的海风带来凉意。属于塞波的屋顶一角铺有条纹帆布软垫,三人在垫上坐下,塞波端来沁凉微苦的茶。

  他⾝形矮胖,年约五十,⾝材‮圆浑‬,手脚娇小,头发鬈曲微,黝黑脸颊及下巴上还长着群岛男子脸上少见的短须。态度和善,语音简洁,带着悠扬、柔软的腔调。

  塞波与黑曜谈,⾚杨聆听好一阵子,两人开始谈起他一无所知的人与事时,思绪旋即飘,探头看出屋顶及棚帐。屋顶花园还有精雕细琢的拱桥。北方是欧恩山,一座‮大巨‬的灰⽩圆顶凌驾朦胧的夏季山峦。他终于回神,听帕恩巫师正说:“也许连大法师都无法完全愈合世界伤口。”

  世界的伤口,⾚杨想,正是。他更为专注地凝视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虽然塞波全⾝都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却十分锐利。

  “也许让伤口无法愈合的,不只是我们对永生的望,”塞波说“更是死者寻死的望。”

  ⾚杨再度听见奇特言论,虽无法理解,却觉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寻求回应。

  ⾚杨没回答,黑曜亦未开口。塞波终于问:“⾚杨大爷,你站在界线时,死者对你有何要求?”

  “放他们自由。”⾚杨答,声如耳语。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两名小女孩与一名小男孩跑过屋顶,又笑又叫:“再下去!”玩着在城市中以街道、运河、台阶与桥梁组成的无尽追逐游戏。

  “也许一开始就打错算盘。”塞波说。黑曜丢去询问眼神,他答:“夫尔纳登。”

  ⾚杨知道这是太古语,却不明⽩意思。

  ⾚杨看着表情严肃的黑曜,他只说:“好吧,希望一切终能真相大⽩,而且要尽快。”

  “在存有‮实真‬的山丘上。”塞波说。

  “很⾼兴你也会在那里。对了,⾚杨每夜都受召唤到边界,因此想寻求解脫,我告诉⾚杨,你或许知道该如何帮忙。”

  “你愿意接受帕恩巫术碰触吗?”塞波问⾚杨,略带嘲讽,眼神明亮,如黑⽟锐利。

  ⾚杨口⼲⾆燥:“师傅,我家乡俗语说,溺⽔的人不问绳价,如果你能让我远离那里,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谢,虽然这跟如此恩赐相较,微不⾜道。”

  黑曜带着浅淡、有趣、毫无责难意味的微笑望向⾚杨。

  塞波毫无笑意:“在我这行,鲜少获致感谢,我会为此尽力付出。⾚杨大爷,我想我能帮助你,但我必须说,绳子所费不赀。”

  ⾚杨低下头。

  “你是在梦中,而非凭自己的意志去到边界,是吗?”

  “我如此相信。”

  “说得好。”塞波敏锐的眼光赞许⾚杨“谁能明了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梦中去到那里,我可以让你远离梦境…暂时。但如方才所说,你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杨投以询问眼光。

  “你的力量。”

  ⾚杨一开始还不了解,接着问:“你是指我的天赋?我的技艺?”

  塞波点点头。

  “我只是个修补师。”半晌后,⾚杨说“这不算放弃伟大力量。”

  黑曜仿佛想‮议抗‬,但一看⾚杨,便未开口。

  “那是你的生计。”塞波道。

  “曾经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许在必须发生的事发生后,天赋会重回你⾝上,我无法承诺,但会尽量归还自你⾝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们在黑夜中行走,进⼊陌生领域,⽩昼来临时,我们可能知道⾝在何处,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这代价让你脫离梦境,你会感谢我吗?”

  “我会。”⾚杨说“我的天赋能带来的小利,与无知造成的伤害相比,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让我免受时时感受的恐惧、害怕会造成的恐惧,我这一辈子都感谢你。”

  塞波深昅一口气:“我一直听说,道恩竖琴从不走调。”他看向黑曜,问:“柔克不反对吗?”语气再次回到先前温和的嘲讽。

  黑曜摇‮头摇‬,神情十分严肃。

  “我们该去奥伦洞⽳。若你愿意,今晚就去。”

  “为什么是那里?”黑曜问。

  “因为能帮助⾚杨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奥伦是圣地,充満力量,虽然黑弗诺‮民人‬已忘却这点,只懂得玷污那里。”

  随塞波下楼前,黑曜找到机会与⾚杨私下谈。“⾚杨,你不必进行这事,我原以为能信任塞波,但现在可不确定了。”

  “我信任他。”⾚杨说,理解黑曜的疑虑。他说会不计代价甩脫可能铸成大错、无可弥补的恐惧,字字认真。每次被昅⼊梦中,去到石墙前,他便感觉某种东西正试图透过自己进⼊世界,只要听从亡者呼唤,它就会进⼊,而随着一次次听到亡者,他愈渐虚弱,愈难抵抗呼唤。

  炎热午后,三人穿过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出到城市南边乡间,耝犷崎岖的山陵朝港口延伸,到达富庶岛屿的贫瘠地带:山脊间沼泽密布,多岩山背上仅有零星耕地,此处城墙十分古老,以运自山上未经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无住宅,仅有几座农庄。

  三人沿崎岖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着山巅朝东走向更⾼山峦。在山顶,他们看到城市在北,浸金⾊雾中,左方道路散成错纵横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面一大隙,横挡路中,一道约二十几呎宽的黑裂口。

  仿佛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断,此后再未愈合。西下光流怈在洞口周围,点亮不远处的直立岩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中,裂以南,有座鞣⾰厂。⽪⾰匠将废料带来山上,随意倾倒在裂中,半加工的⽪⾰碎片四散,弥漫腐烂与尿的腥臭。接近陡峭边缘时,洞⽳深处涌出另一股气味,冰冷、鲜明,充満大地气息,令⾚杨却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师大叹,带着奇特神情环顾周围垃圾与下方鞣⾰厂屋顶,一会儿后,以惯常的柔和语调对⾚杨说:“帕恩最古老的地图显示,此处正是称为奥伦的洞⽳,或隙,在地图上也叫帕欧之。人类刚从西方来到此处时,它会对这里的人说话,很久以前。人已改变,但它一如过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处放下重担。”

  “我该怎么做?”⾚杨问。

  塞波领着他走到地面裂沟逐渐合拢为狭隙的南端,叫⾚杨趴躺,直视⾝下无尽延伸的深层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说“你只需这么做。即使天摇地动,也要攀牢。”

  ⾚杨趴在地上,直视石墙隙。趴低时,可以感觉岩石戳庒膛及臋,听塞波开始以⾼亢声音念诵创生语,感受光温暖照耀双肩,闻到鞣⾰厂的腐臭。洞⽳在昅吐间从深处噴出一股令他无法呼昅、头晕目眩的空虚鲜明气味,大地在⾝下移动,摇晃震动,他紧攀,听见⾼亢声音唱诵,昅⼊大地气息。黑暗升起,虏获住他,他失去光。

  回神时,太已西沉,变成挂在海湾西岸上空雾的红球。他看见塞波在不远处坐着,疲惫寂寥,黑⾊影子长长延伸在石头修长的投影间。

  “你醒了。”黑曜说。

  ⾚杨发现自己正仰躺,头靠在黑曜膝上,有块石头刺庒背脊。他晕眩坐起,一面道歉。

  ⾚杨一能行走,二人便出发下山,尚得赶路数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显然无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时,天已全黑,塞波道别,在隔壁酒馆投出的灯光中,探索⾚杨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说,依然不开心。

  “我为此感谢你。”⾚杨道,照英拉德岛习俗伸出右手。一会儿后,塞波伸出手相碰,随即告辞。

  ⾚杨累得连腿都动不了,洞⽳空气的鲜奇味道依然流连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轻飘、茫然、空虚。回到王宮时,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说无大碍,只需休息。

  进⼊房间,小拖脚步轻盈、尾巴摇摆地前来接。“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杨弯下‮摸抚‬光滑的灰⾊⽑背,眼泪涌⼊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上,猫随同跳上,蜷窝在肩,一面呼噜呼噜作响。

  他睡了,漆黑空⽩的睡眠,没有能记起的梦境,没有呼唤真名的声音,没有长満枯草的山丘,没有昏暗石墙。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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