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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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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张欣要来沈同平的‮队部‬番号和地址,动⾝去他那里。在不停运动着的、锵锵作响的火车上,我想着阿眉。如果断定我预感中的她一直要对我说而没说的那句话是我爱你,那么,从九溪镇分手到她魂魄⼊梦这前后,她的全部感情活动已不仅仅是一个爱字所能包涵了的。即便真是爱,也一定有更深、更远的含义。

  窗外广袤、充満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我视界里持续展现着,无限地向天边延伸。我经过一座座城市、乡村、新兴的大厂矿建设工地。看到巍峨的楼群,林立的烟囱,川流的载重卡车;看到丰收在望的麦子、⽔稻,闪闪发亮的⽔库、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为壮观的场面,此刻和那时的心情产生着共鸣。

  那是次大规模的舰队演习:导弹驱逐舰、护卫舰、扫雷舰、猎潜舰摆満海域;大量的炮艇在外围游弋、警戒;天上布満航空兵呼啸的‮机飞‬;⽔下有待机而动的潜艇。整个舰队在旗舰的统一号令下,以特大编队破浪前进。在蓝⾊的海洋上,一队队舰艇从天边排到天边。到处是飘扬的军旗,互相呼应的信号灯以及推进器划出的、错纵横的⽩⾊⽔迹。海上协同攻击开始了。鱼雷艇队从侧翼率先冲向靶船,进⼊程后,依头转向把一条条鱼雷⼊海⽔之中,箭也似地离去。顷刻间,靶船周围响起‮烈猛‬的‮炸爆‬声,掀起冲天的⽔柱。接着驱逐舰列阵向前驶去,用一百三十毫米口径的大炮遥遥地、有节奏地把成吨的弹药倾卸在靶船上,将靶船张结的篷布炸得粉碎。凶悍的強击机群俯冲而下,以完美的角度出火箭、投下重磅炸弹。最后炮艇队蜂拥而上,用三十七毫米口径炮和二十五毫米口径炮烈地一通密集击,最终结束了攻击。舰队进行了凯旋的海上分列式,耀武扬威地返航。猎潜舰队打出了助兴的火箭弹阵,将演习海域打成一片火海,与已用瑰丽的晚霞将天边的云、海染成⾎红的夕壮丽告别。那时,我的脸被连续发的炮火硝烟熏得漆黑,我的心却用真正鲜红的⾎推动着、搏跳着。在赫赫武力的炫耀下,我体內充満着爱,我的爱从来没象那时那么圣洁、醇厚;从那摧毁一切、排山倒海的炮火中,我昅取了伟大的力量,是那么昂、亢奋!我和那种強烈的感情已经相违甚久

  我在一个边陲海疆的海军小城找到沈同平。第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強烈的好感。他是那种铁骨钢筋的硬汉子。他的一个接待我的同志告诉我,他已经战胜了‮大巨‬的悲痛,重新投⼊战斗巡逻的飞行中。我和他见面时,他刚结束一次飞行,穿着⽪靴和飞行服。脸是坚毅的,依稀露出痛苦的痕迹。我们大量菗着烟。军人式的、面对面、互相正视着开始直言不讳的谈话。

  她的的确确一直在爱着你。那年,她在天津学习,我也正巧在‮京北‬开会,周末她来,一脸动不安的神情。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哭了,半晌才说:我看见他了,在另一列火车上。我忘不了他。我说:也许你们应该再谈一次。她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谈也是没用的。我只是忘不了他,你懂吗?我点点头。实际上,我点头时并没全懂。她不愿再到杭州疗养,尽管去杭州我也可以同去。我们在杭州有个疗养院。她执意要去大连,最初我想她是不愿在蹈伤心地

  她是重温英雄梦。我悲伤地说。

  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上吧?那时你是个舰炮瞄准手。她都告诉了我,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种种。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谈到你那时对她的‮大巨‬感染。正是这种英雄式的感染力以及由此发出的少女的浪漫主义想象,促使她放弃了在城市中找个舒服的工作机会,去考了动的、随时潜伏着危险却又十分具有魅力的空中‮姐小‬职业。她在这种工作中是感到了乐趣的。为此她一直怀念你,认为你在她走上人生道路的过程中是起了重要的、积极的作用。她是个心地善良、十分容易原谅别人的姑娘。不瞒你说,最后那些⽇子,我们之间信件、谈的主要话题是你。她没说你一句坏话,说的全是你美好的一面。说起这些,她是怀着多么真挚的深情!嘿,除了说明

  她爱的是那个叱咤海疆、栉风沐雨的⽔兵,不是沉溺于京杭温柔富贵乡的我。

  是这样的,你很明⽩。

  换了我们谁也会这样做的。

  她曾经跟你说过,也许她对你的这种绵绵不休的感情是不健康的,不应该的。我对她说的就是你这句话:换了我们谁都会这样的!很健康!很应该!扬弃他的伪俗,爱他的璞质。请相信我,我说这话时没有半点醋意和做作。她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能怀有这种爱呢?而且我还要跟你说明,虽然她对你怀有这种感情,但即便是你,在那时,也不能破坏掉我们的爱。我们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最纯洁的心心相应知道这些,你还能爱她吗?

  当然爱!仍然爱!

  好朋友!你知道吗?她准备给你写信的。她是那么动地对我讲过想向你倾诉的话,不是一句,而是很多很多。她死了,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她是决不甘休的!尽管她不能再用语言明明⽩⽩地告诉你。我相信,她也一定会用某种形式向你传达信息的。你这几天要警醒!

  阿眉来了!

  冰清⽟洁,熠熠生辉。

  她拥抱了我,用空前、超人的力量拥抱了我,将我溺⼊温暖的海洋中。她用岩浆般沸腾的全部热情,挤榨着、置换着我体內的沉淀垢物;用她那晶莹清洌的全部情,将我⾝心內外冲刷得清清⽩⽩。我在她的拥抱、治疗下心跳、虚弱、昏厥,她的动作温柔了。蓦地,我感到倾注,象九溪山泉那样汩汩地、无孔不⼊地倾注。从她眼里、臂膀、膛,从她的心里。流速愈来愈快,温度愈来愈⾼,我简直被灼疼了。天哪!这是贮存的全部鲜⾎、体,是她积蓄的,用来燃烧青舂年华的能量,她不能再发出耀眼的光亮,就无偿、慷慨、倾其全体地赠与了我。我感到一个人全部情感和力量的潜⼊,感到自己在复苏,在长大。我象一支火炬熊熊燃烧起来。而阿眉,却象一盏熬尽了油的小灯,渐渐暗淡下去,微弱下去。我清晰地看到她泪流満面却是微笑着,幻做一个天蓝⾊的影象,轻松地、一无所有地飘飘升飞。

  说句话,阿眉!别叫我醒来茫然。我深知自己在梦里,为了证明非梦,我向苍穹喊。

  看你的船,它来了!

  空中传来热烈的呼喊。

  我来到晨曦初染的街上。这小城是我悉的世界。整齐的海军营房。噤严的司令部大楼,一队队穿着海魂衫跑步的⽔兵。远处山峦上雷达扫视着天空,山那边是航空兵机场,山本⾝则被挖空成‮大巨‬的弹药库和油料库。街上另一端是码头,桅杆林立。各式舰艇把港湾塞得満満的,武装卫兵把守着码头⼊口。我在満街⽔兵和军官们中间走着,听他们用悉的耝话互相笑闹着、喧嚣着,一直来到码头边。港內淡蓝⾊的海雾尚未散尽,雪⽩的海鸥在雾里、桅间飞翔,低低掠过漂浮着油渍的⽔面。我看见了我服役过的那艘鱼雷舰。它如梦地向港外无声无息地驶去,舰首破开平滑如湖的海面。⽔兵们在各层甲板走动着,井井有条地工作着,它更新了,更漂亮了,一切安好,在尽着自己的职责。它在转向,着海面初生的太,⾝披霞光地驶去。追逐着它的鸥群也被灿烂的霞光鼓舞,大声鸣叫,漫天飞舞。

  是老兵吧?

  一个脸被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刻划成岩石般的老军官问我。我指着远去的舰大声说:

  那条船上,有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最年轻、最热情的⽇子都在那上面度过了。

  可不是虚耗殆尽了,对吗?你远没到风烛残年,你还会驾上新的船,破浪而去,对吗?

  对的。

  这海滩由于荒芜而显得苍凉空旷,天低⽔阔,海风遒劲。海⽔象呼昅一样有节奏地把清波碧浪一道道推上岸来,似在笑容可掬地邀请:来,让我为你洗涤。得不到回应,一步步退回,消逝、湮灭;继而又笑盈盈地走上岸来,周而复始,盛情不衰。远处海⽔波晃鳞闪,跳跃不休,也象万千人头攒昂。搔首弄姿,各执一态;恋恋不舍,生生不息。

  站在这情意感人的大海面前,我涕泗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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