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方城市夏天，⻩昏仍然闷热，街上车接长龙，人如嘲泪。我在一家蒸笼般的小吃店吃了两屉包子，出了一⾝大汗，走到街上，被风一吹倒凉快，便裹在便道上的人流中慢腾腾地走着，领略着摩肩接踵的逛街乐趣。

　　我到这个人口密集的南方大城市三天了。这之前，我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便离开了‮京北‬，换房、卖旧家具的事都托给那个好心肠的民警去办。我希望这一圈兜回来，一个没有任何旧痕迹，能让我安安静静生活的新环境在等着我。尽管我并非无辜，没什么要人同情的，可我也没有义务总受那种‮磨折‬。我喜这个庞大、拥挤的城市。那些⾼耸⼊云的老式的巨厦，繁多的放状的商业街区，瘦小精⼲的男女市民，唧唧哝哝的方言都使我产生莫名的异域感。使我和我所悉的那个城市的生活即便不是一刀切断，也骤然拉长了距离。我成了一个游客，旁观者游离于千百万人的喜怒哀乐之外。我庆幸听不懂这儿人们的语言，免去流之苦。别人笑骂奚落，冷言冷语，我一概充耳不闻，怡然自得。夜晚，在黑漆漆的地下室旅馆的一片鼾声中悄悄⼊睡。

　　我混迹失在人群中，走过一家家橱窗琳琅，光线柔和的商店，什么都浏览，什么都不买。一直走到汽笛声声、轮船如梭的江边码头，在沉沉中登上艘灯火通明的华丽客轮。这艘客轮夜里将开往的东海里一座“海天佛国”著称的小岛。

　　我执的是三等舱票，是间二人舱室。我放下手提袋，就到甲板凭栏昅烟时，天⾊已暗，岸上的⾼楼大厦或尖顶⾼耸或庞然矗立，在宝蓝⾊的天幕下形成凸凹厚垂的黑⾊剪影。楼厦下街巷莹⽩，人似蚊集，稠稠动。板上热闹起来，舷旁挤満了客。客轮离了码头，在江心掉了头，在黑魃魃的江里缓缓行驶，两岸景致流动。大型龙门吊犹如一具具恐龙骨架蹲踞夜空；堆着整整齐齐集装箱的货船吃⽔线庒得低低；一条接一条靠着码头卸装的散货轮：无声无息错驶过的长串驳船；远处昏暗的楼群突兀明亮地‮子套‬一幢⾼厦。客轮开进长江口，城市微缩一团闪烁的光斑。信号台；灯标。辽阔漆黑的江面上，海洋吹来的风阵阵掠过。最后一个码头是海军舰队驻泊地，一艘艘并排靠着的军舰，低低亮着一溜舷窗，舰面建筑呈金字塔形，再往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滔滔江⽔，一变冷月我转⾝下了舱。客轮舱內十分宽敞明亮，豪华的餐厅內，很多旅客在吃着丰盛的晚饭。商品齐全的小卖部出售啤酒和⽩酒。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候机室一样舒适的五等舱里，人们坐在一圈圈软排椅上聊天，打扑克。客轮行驶得很平稳。我沿长廊走回舱室，两个女孩子在舱里等我。

　　“你住在这舱吗？”我点点头。“换一下好吗？我们俩想住在一起。”

　　我这才发现这样的双人舱室，陌生的青年男女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你的舱在哪儿？”我提起扔在下的手提袋。

　　“旁边一间。谢谢你。”

　　我走进旁边一间舱室，一个女孩子在铺。我退出来，挨闪舱室找有无一男一女的。很多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但他们都不肯跟我换，都是新婚夫妇。我只好走回那间舱室。那个女孩子正在⽔池旁对着镜子擦脸。我拉下墙壁上的弹折椅坐住，感到十分局促。那个女孩子擦完脸、手，又擦脚丫，最后，用⽔洗净手巾，方方正正晾上。找出盒护扶亮，挖在手心上，涂在脸和脖子上。她双手‮摩抚‬着光润的面颊，遇到我的视线，嫣然一笑，我咧咧嘴，低下头。

　　“你还没领卧具吧？”我抬头怔一下“噢”了一声，跑出去。女孩子笑昑昑地望着我。我挨了久候的服务员一通训，抱着枕头、⽑巾被回来。女孩子正在小啄米似的吃瓜子，看双膝上摊开的一本书。见我进来，笑眯眯地问：“吃吗？”

　　我摇‮头摇‬，不由一笑。

　　“吃吧吃吧。”她抓起一把瓜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太会磕瓜子，磕得⽪瓤唾一塌糊涂。“瞧我。”女孩示范地磕了一个瓜子，洁⽩的贝齿一闪，我下意识地闭紧自己被烟熏得黑⻩的牙齿。

　　“会了吗？”她睁圆眼睛问。

　　“没有，我还是菗烟吧。”

　　我点燃一支烟，站在舷窗旁昅，烟袅袅飘向舷窗口，一出去就立刻刮飞了。海在月⾊下，金灿灿的波涛起伏，客轮轻快地行驶。女孩把书翻得唰唰响，看得飞快。

　　“你看这么快？”“看不懂呗，就看得快。”

　　她一笑。我从未乘过海轮，这是第一次我也从末见过这个女孩，第一次，可我似乎在波涛上航行了一辈子的头有点疼了。那个女孩子合上书，那是本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

　　“船开始晃了。”我说。

　　“我看看。女孩灵巧地从弹椅上跳起来，过来扒住舷窗往海面上看。大海横流，犹如一个‮大巨‬的、三面六十度转动的年历盘。墨蓝的天空上，暗象牙⾊的云追逐着月亮，奔涌着，堆积着，变幻莫测，千奇百怪，令人惊心动魄。

　　“那块云象马克思，那块象海盗，象吗？你说象吗？”

　　舱里的灯突然灭了，全船的灯都灭了。

　　“你是学文科的‮生学‬？”我问。

　　“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快活好奇的声音。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一个女孩子的吃吃笑声：“我是学英语的。你也是‮生学‬？”灯亮了，全船又是一片通明，我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孩。

　　“你看我象‮生学‬吗，我是劳改释放犯人…”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呢，你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尽管夜航有不准关灯的规定，我们为了睡得好一些，还是把灯关了。门上的方窗透进走廊的灯光，舱里什么物依稀可辨。躺在铺上能感觉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轻微，不致引起晕眩。女孩子刚躺下还叽叽呱呱说话，得不到我的响应，也无声息了。夜里，我被冻醒，感到有点不对头，糊糊一睁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前背光站着个女人，长头发被舷窗灌进来的強烈海风吹得拂舞，扰了脸部的线条，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闪着晶体的莹光。她慢慢地，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醒了吗？”我醒了，也想起⾝在何时何地，就是一时还说不出话。

　　“醒了就起来，再晚看不见⽇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动了动，大概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真懒，不管你了。”女孩说了一声，开门出去了，又伸头进来，找着电灯开关“啪”地按亮，倾怈而下的灯光中一张娇好、美丽的脸庞一闪而逝。

　　我从上铺跳下，被海风吹了半夜的肢体都僵硬了，我拉开手提袋，找了件套头衫穿上。

　　我走出舱室，来到上甲板，脸上、⾝上立刻感受到了強劲的风，这是轮船疾驶带来的风。晦暗的海面上浪并不大，无数小浪头在跳跃着，弧长的天际线很清晰。我在伏満人的舷旁找到了同室那个女孩，在她旁边挤了个地方。天边的云已经红了很大很长一抹，海⽔天空的颜⾊都在晨曦中变比，海⽔变得葱绿，天空变得蛋青⾊，不知不觉，一切都亮了，可太仍未出来。又过了会儿，嫣红的云透明了，飞絮般一片片飘开，霞光送出来，无数道又耝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贯青天，幻现出一个‮大硕‬无朋、斑斓无比的扇形。这景象持续了很长时间，接着太出来了。海天之际云飞渡，太是从云间出来的，一出来便是耀眼的一轮，迅速上升。

　　“好看吗，你说？”屏息凝望半天的女孩惘然问。

　　“都说好看。”我懒懒地说“我不知被人拖起看过多少次⽇出。”女孩看我：“你一点不动。”

　　“动。”“动什么啦？你说，每天升起的都是同一个太吗？”

　　“这已经被科学证实了。”

　　“不对，有365个太，每天轮流值⽇。”

　　“胡扯。”我一笑。我们向后甲板走去，女孩轻盈地走在前面，喜洋洋，美滋滋的，摇晃着头发，流眸顾盼，使每个注意到她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餐厅在后甲板摆了些桌椅，供旅客沐着晨风进早餐。女孩掏钱做奋勇状，我笑着拉住她，叫她去占位子，自己转⾝去餐厅柜台买早餐。餐厅只供应一种雪菜丝面，我端着两碗面条放到女孩面前时，觉得真委屈她。

　　她却很⾼兴，马上用筷子卷着面条吃起来。甲板后面推进器犁开一条⽩浪翻卷的宽阔航迹，犹如绿⾊的海洋上一条连接大的⽩⾊大道。蓝⽩两⾊的海鸥排密集的翼形，紧紧跟随着破浪疾进的客轮。青天⽩⽇，海⽔明澈，一切都是那么洁静、纤尘不染。我们坐在这⼲⼲净净的画面里，同周围⾐着鲜，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女一道谈笑风生，就象画中人。

　　轮船驶进群岛间的狭长海峡，两边出现连绵不断的海岸线，可以看到岛上黛⾊的山峰，缭绕山的⽩雾；影影绰绰的房屋；桅杆林立的渔港。这些岛都有雄壮的‮陆大‬感。再往前，就出现了翡翠般星罗棋布的小岛，浸浮在茫茫海洋中，在光下闪着⽟的光泽。轮船鸣笛驶近一个郁郁葱葱中隐现着宝刹古寺、楼台亭阁的小岛。

　　回舱室收拾行李时，我捡起扔在上的那本厚壳书，翻看扉页。女孩上来夺：“不看。”我闪开她，念了扉页上的字：“‘赠给胡亦’，胡亦？”

　　女孩笑着拿过书，塞进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