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锐在刚出生时是个可爱婴儿,在同时出生的那拨婴儿中他被产科的护土们公认为是最漂亮、最雄壮的。在他全部婴幼期乃至儿童时代他都很惹人喜爱,像个女孩儿似的乖巧懂事听招呼。他比同龄孩子差不多要早一个月学会翻⾝、坐起、走路、定时排便乃至说话、穿⾐和用匙吃饭。从没缺过钙和其它金属元素。他曾经是马林生的骄傲的魂魄所系。
后来、他不那么听话了。尽管没遇到过饥荒,他还是越长越丑了。呆头呆脑,脸上⾝上永远不⼲净,几乎每隔几天就要给马林生闯下一些锅。这使马林生渐生嫌厌,他甚至认为儿子从外形上也越来越不像他,完全长走了样儿。直到他翻看旧照片时发现自己在儿子这个年龄也是这副德行,由于⾐衫褴褛还不如儿子现在精神,才不在呵斥中提及这一点。但他坚持认为他当时要比马锐现在质朴肚子里没那么多坏⽔儿。
他没料到他和子离婚时马锐竟坚决要求跟他生活。他一直认为儿子和⺟亲的关系要亲密些。他在家里一直是同时扮演上帝和护法金刚这两个角⾊的。儿子从小到大所经受的暴力袭击,除了一小部分发生在同伴之间,最悲惨最屈辱的几乎全来自他这具⽗亲。当然他师出有名。他的刚烈、正直、勇猛以及有错必纠有反必肃的严格劲儿都和⺟亲的迁就、温和乃至毫无原则护犊恰成鲜明对照。他不认为儿子正是因为瞧上他的这些品格,认清了做⺟亲伪善,从大是大非的立场才决定跟上他的,尽管他一向从大是大非的立场上来教育孩子。
他第一个想到的原因是儿子是⺟亲留下的坐探,意在监视他。这想法很快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既然离婚了,他和子的长期混战也自然停止了,他们成了各不想⼲的陌路人,既没有共同利益也不再存在感情纠葛。谁还会关心谁呢?冲突也无由而起。另外当他看到⺟亲因儿子决定跟⽗亲生活时的那副伤心样儿,他有些惭愧。
除此之外,也许是儿子觉得⽗亲收⼊略⾼跟着生活⽔平不至于下降过多。这念头一出现就让马林生觉得恶心,这不啻为是对人间最伟大的情感之一人之情亵渎。同时,他也不无心酸地想到,他还没阔到⾜以令儿子嫌贫爱富的地步。
除了那些伟大的、光荣的、在哪儿说都让人挑不出什么来的冠晚堂皇的说辞还有什么呢?
马锐在回答他⽗亲小心翼翼的询句时曾很不严肃地答嘻嘻说,他怕他⽗亲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历而留下来承担⺟亲职责。
又曾貌似忠恳地含着泪说:“我怕你忘了我,妈妈是永远忘不了我的。”
虽然马锐如是说令马林生感动,但常识告诉他,这决不是真正理动由。动听的话可以使人像喝了酒似地产生欣慰,但只能⿇醉幼稚的人,甭想蒙敝像马林生这样见多识广的老手!
没人教过,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是凭马林生自己的机灵劲儿,他掌握了毋宁说是练出了一种生物本能如同天冷⽪肤起⽪疙瘩一样:一旦谁万分诚恳地向你灌米汤,手一定要捂紧口袋。
事头很快证明了马林生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从子离去,马锐单独明着爸爸过⽇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没有过哪怕是一丁点儿小鸟依人的惹人疼样儿。他妈的一点不像个没了妈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倒从容了,跟当爹的分了工,每天进进出出忙着自己的事。⽗亲不主动,他连最小的事也不请教,完全把自己管起来了。瞧他跟⽗亲说时那样儿,带搭不理的,就像被拢了清静的商店售货员。亲生儿弄出那远房亲戚的感觉来了。
这是个霾的休息⽇。马林生一觉醒来仍哈欠连时。枉耗心⾎的彻夜苦思常常使他⼊睡后仍不能平静,各种奇思妙想以更荒唐更纷的形式百倍活跃地在他大脑中涌现,犹如一支支离弦之箭搞得他心力瘁,每次醒来都像在手术台上感到全⾝⿇痹嘴里苦涩⼲得一点唾沫都没有,心情像少女诗人一样忧郁。他很想再立即睡过去,但作为一个⽗亲,总不能是个留恋铺瞌睡虫般形象,按时起几乎是责无旁贷。他很怀念单⾝汉的⽇子,那时他常常整天沉溺的梦境之中,终⽇似醒非醒,惬意地蜷缩在被窝里任思想飞驰。他強迫自己拖着⾝子从上爬起来时,心里充満怨恨,他觉得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剥杀了。
他无精打彩,満面倦容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他起来⼲吗呢?当他做完所有琐碎的洗漱进食动作后,这种感觉更強烈了。他确实是无所事事。他早就对自己默默承认了,从子离他而去之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就是说,不管他闲成什么样儿,也没有人来造访,既没有人对他说也没有人听他说。他像一个外国人生活在自己的故乡。
他只好在桌前的那把藤椅上坐下,这以掩盖空虚的最佳姿态。
马锐以院里独自对墙打乓乒球,借助墙的回力一板接一板地菗球。从屋里看不到他,只能听见球鞋胶底在硬地上移动摩察的吱呀声和小球打在青砖墙,球板上一声声类似坚果破裂的脆响。
难道他也没有朋友么?这一声声有节奏的脆响令马林生既忧虑又安慰。
有时球落到地上,他可以看到儿子弯的⾝影在窗上一闪。
击打乒乓球的声音停止了,马锐満头大汗地跑进怀,端起柜上晾着的一杯凉开⽔一饮而尽,看了眼⽗亲,又跑了出去。
这一瞥使马林生感到一份温馨,心里那空落落的感觉抹去了一些。
窗外响起一女孩子清亮的噪音“你怎么没出去玩呀?”
“没劲,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儿子闷声闷气地回答。乒乓球的击打声在两个孩子的回答声中仍继续有节奏的响着。
“星期天也不出去玩?”
“我这不是在玩么?”
他知道跟儿子说话的女孩儿是同院夏经平的女儿夏青。
她和马锐是同学,好像还是班里的一个小头目。儿子和的关系平时看上去很一般,有几次他带马锐出去,在街上或胡同遇见夏青,互相连招呼都不打,女孩子时而还马锐笑笑,马锐则是一副视若无睹的表情。但有时在院里他们似乎见面还说说话。从前,小时候他们是很的。
“一个人打乒乓球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打吧。”他们院外头的胡同里有两张⽔泥砌的乒乓球台,那是和他们胡同搞“军民共建”的驻军某连修的。
“你哪能跟我打?你哪是我的对手?”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练练嘛。”
“不行,跟你打更没劲,净拣球了。”
“…”“你怎么没出去呀?我看你爸你妈一早就出去了,你妈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
“他们去逛大街买东西,叫我去我没去,我不爱跟人他们一起上街,我妈买东西那挑那磨蹭还不够烦的呢。”
“女人呗,你长大了没准儿也那样。”
“我才不会呢。”
“马林生听到女孩儿清脆的笑声。他蓦地发现自己实际上在坚着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不哆有几分赧颜。这时天晴了,太破雾而出,一抹光越过鱼鳞般的房脊穿透窗户直到他眼上,他眼前一亮,接着就无法正视那道耀眼的光了。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瀑布般的光人院內那棵老枣树的浓荫中过筛般地纷纷扬扬洒下来,无声地坠落在地,两个孩子仍在窗外的光中说话儿,女孩子好像借给男孩子一本书看,他们在谈论那本书的印象。
“你觉得写得好么?”女孩儿问。
“不好。”男孩儿傲慢地回答。
“哪点不好?”女孩子急急地问,显然这是本她喜爱的书。
“无聊!酸!像是一手绞着手绢三手拿着笔用牙咬着笔杆写出来的。”
“本来就是女的写的么。”
“所以说酸嘛,満纸香噴噴的——你现在开始用香⽔了。”
“没有没有,我像那咱人么?你闻我⾝上,有香⽔味儿么?
这本书我妈妈看过,她也觉得好,还哭了呢。“
“你也哭了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过看的时候也感动,眼圈红了,忍住了你不觉得感动么?”
“不觉得——有时觉得恶心。”
“写得多细腻呀有几段!一个那么纯洁的女孩子失去了一切她所希望的,全部的梦想化为泪⽔——你怎么会不感动?你们男的真是…读到这儿谁要不感动那他不是木头脑袋就是铁石心肠。”
“哟,哟,说着说着就不行了,你可别当着我面哭出来。”
“去去,谁要哭了,讨厌!”
马林生听到这里暗自窍笑,他有強烈的冲动相出去加⼊他们的谈话,弄清他们说的是哪本书作者是谁,评价书那是马林生的強项呵。但他克制住。毕竟不是那种喜表现自己炫耀自己的⽑头小秋子,他是那种具有真才实学茶壶般肚的小的老成持重者,真正的专家风韵。
他继续听下去,脸浮长辈那种宽容、滋祥的微笑。
男孩儿带着郑重的口吻一本正经的教训、开导着天真幼雅的女孩儿。
“你想呵,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们儿那样溢于言表…那成语是这四个字吧?”
“对,没错,溢于言表:充分地,毫不掩饰地外露于言谈话语之中——上星期周老师刚讲过。”
“我老是想反它念成溢表言行…溢于言表么?不能!为什么说把痛苦深深地蔵在心里?就边咱们,在⽇常生活中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愿说出来,让别人去议论,都是劲使儿掩饰,強颜笑。”
“那倒也是,说出来有什么用呵?只能让别人境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
“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才敢拿出去展览,展销…”
两个孩子吃吃笑起来。
“喂到别人嘴里去咀嚼…这是念咀嚼么?我老是念成嘴嚼,我老是觉得这‘咀’是‘嘴’的简写。”
“我也弄不清应该怎么念,你往下说吧,我懂你的意思。”
“搁到别人嘴里去嚼,嚼烂了,嚼出渣儿来,嚼出⽩沫儿,嚼成口⽔,嚼烂⾆头…”
马锐忍不住笑了,夏青也跟着笑起来。
“嚼不出词儿来了?”
“没词了,你想那能是真的么?不嫌寒碜都。”
“你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是真的又怎么样?”马锐越发的来劲,声音提得很⾼。
“也用不着这么自个儿可怜自个儿,我最讨厌那种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反倒吃了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人,活该!你凭什么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你要是无私的怎么会觉得挨了坑?”
“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什么叫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将心换心…”
“你听我说完,”马锐不耐烦地打断夏青“你们的女的就这点叫我瞧不上,见个人就把心掏出来一份换一份农贸市场卖菜的似的,人家要不换或挑挑你们就不⼲了。”
“什么叫我们女的是农贸市场小贩?”夏青嗓门也拨⾼了“你们男的才是呢,人家来转转,你们就吆喝着非拉着人家买,人家真买了就缺斤短两坑人家。”
马林生本来想笑,但笑将出便觉不妥,強忍着生把笑声噎成了咳嗽。他大声咳着,暗暗思忖:这都什么七八糟的,才多大。“
窗外一下没声了,半天才听到夏青庒着嗓门问马锐:“你爸在家呢。”
“在。”
“会不会听见我们说话?”
“听见就听见呗,咱们也没说什么。不一定听得见除非竖着耳朵听。”
一句说得马林生面红耳⾚,忙俯⾝于桌作专心致志状。
“咱们说话小点声。”
“你先大声的。”
“我也没叫呵。”
两个人在窗外嘀嘀咕咕,只听马锐隐隐约约地说:“关键是她重复…翻来覆去的都是以一点点事一点点感受…”
夏青好像被马锐说服了,同意他的观点,称赞了一句马锐“你有主见的嘛。”
接着听到女孩在声说:“太晒过来了,到我家去聊吧,我家没人。”
“不去你家。”男孩说:“你们家铺的地板⾰,进屋还得脫鞋。”
“你不爱脫别脫呗。”
“回头踩脏了爹妈又得说你。”
“不怕她说。”
“你何必招她说呢?就到我家不就完了?”
“你爸不是在家么?”
“他在家怎么了?”
“说话不方便。我不喜两人说话旁边坐着一个大人听。”
“我爸没事,他不管,咱们就当没他。”
话音未落,马锐和夏青已经一前一后掀帘进了屋。夏青规规矩矩地冲马林生问好“马叔叔好。”
马林生此时只能作慈祥状,含首微笑,假装恍然发现“夏青来了,你好呵。”
他拧过⾝子,笑眯眯地“马锐,给夏青倒⽔,冰箱里有酸梅汤。”
“您忙吧,马叔叔,别管我,我渴我自己倒。”夏青一脸堆笑,脚一点点往里屋挪笑脸始终着马林生。
马林生本来还想多说几句,见状也只得掉⾝重新面向桌子。“到这儿别客气呵夏青。”
“不客气我不会客气。”夏青一步进了里屋。“
“你爸人好的,事儿不多。”
“还行吧,他知道给自己留面子。”
两个孩子在屋叽叽咕咕地说话,不时爆发一阵无拘无束、发自內心的愉快笑声,间或还可听到喝⽔时牙齿磕碰玻璃杯的声间和⽔流进喉咙的汩汩声。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学校里的闲事,议论着某个他们同不喜的同学或老师。通过只言片语可以发现他们对一个人最刻薄的评价就是“假得厉害”凡是被他们冠以这一评介者他们谈起来都使用最轻蔑的口气。
偶尔他们对某个人某件事看法也会发生分歧,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随声随和。显然他俩已不止一次在一起这么密切发谈了,谈话中洋溢着对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
能有一个观点相同的人和自己在私下地忽顾忌地非议他人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呵!几乎可称得上是一种享受。不必拐弯抹角、不必语蔵机锋,尽管使用最耝鲁,最极端的的字眼,哪怕进行最露骨的人⾝攻击——这种直言不讳非但不会招灾难反能引起钦佩、崇敬乃至五体投地的机会在马林生的记忆里已经是遥远的事了。
他甚至能直接感觉到儿子作如此慷慨昂表演时所产生的哪种奋兴和感快觉犹如他自己在如是说。
他早已离座而起,徘徊在外屋的方寸这地,几次走到里屋门前,终因想不出合情合理不太唐突的⼊方式不得了不临渊而退。他的脚步很轻,近乎于蹑手蹑脚,因而虽屡次摸至帐前但未惊动屋里人,同时他也准备随时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帮助思考的踱圈。
“真不喜她!都不知道她怎么混⼊的老师队伍,除了会照本宣科,其他方面就等是个文盲,还是那种比较无礼的文盲…”
“比你妈还无知。”
“我妈也比她強呵,起码不像她不懂装懂,我最恨不懂装懂像她那样的老师,明明说错了露了怯死不认错还就按错的⼊⼊下讲嘴硬得什么似的…”
“茅坑似的。”
“你要好心给她提个醒儿让她别那么当众出丑——她还恨你!说你捣…”
“你拿这种无知的人有什么办法…”
马林生像一只灌満开⽔的暖⽔瓶,袅袅升腾的热蒸汽都要把盖得紧紧木塞顶翻了。孩子们的地对话如同开解铁链打开笼子的手使他急一下窜出去,真知灼见妙语狠词就像一窝鸽子纷地拍打着翅膀翘首待飞让嘹亮的鸽哨响彻一望无垠的自由自在的碧空。
他差不多开始恨了,恨自己的腼腆,涩羞,串得患失,这不是在万人大什,也不是什么要仍的接见室,更不是狮虎山女澡堂什么的,里面不过是两个啂臭未⼲的孩子。他恍然觉醒:我怕我儿子⼲吗!这是我的儿子,我有权利也有能力摆平他!他给自己打关气,一头闯了进去。
他満脸微笑。
女孩子背对门坐在大沿上,马锐脸冲着女伴坐在自己的童人上,女孩子手里端着一盛満清⽔的玻璃杯边说边从杯里饮⽔,男孩儿手里挟着一支昅了一小半的香烟边说边舞着拿烟的手作着手势加強自己的语气表情严厉如同一个有发牢的离休⼲部。
他们的确有点像两个正在鬼鬼祟祟发牢的大人,那种愤愤不平和鄙夷并存的表情,深恶痛绝,急急倾诉不乏武断结论的口气无一不形神兼备、惟妙惟肖。
马锐一看见⽗亲就傻一眼,冒出嘴边的话像被刀砍断了,半截含在嘴里。手里的烟变法地倏地不见了,残留下的咽像划在黑板上的横七坚八的粉笔道缓缓地扭曲、变形,一股股飘散开来。
他紧张地站起来,面红耳⾚,神⾊惶恐。
夏青扭脸回头看,脸也一下红了,她先是为自己扮演的角⾊不安,接着就全剩下为马锐担心了。
此情此景倒使马林生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比那两孩子更尴尬吏束手无策。这场面他完全没有料到,不由他不痛感到自己的鲁莽、轻率、时机选择的笨拙。
他使自己完全显得像一个有预谋有目的的去抓邻居博赌的街道积极分子。
显然,这种气氛下再想进行平等,自然、亲切有趣的谈已属枉然。
儿子眼中的惶恐消逝后,代之而起的必然是谴责和愤怒,尤其有在场的情况下,他必定将以挑战和无畏的姿态对待⽗亲哪怕最温和闻善间的垂询,就像当年他和他⽗亲在类似的场合相遇一样。
马林生陷⼊了犹豫和两难的境地,如果这时掉头就走,那无疑更像是一次卑鄙的窥探。
最好当然是像所有聪明、有教养的⽗亲一样装一次傻瓜,使孩子们的不安消弥于无形,然后从容撤退。
于是,他真像一个二百五那样傻呵呵地笑着,愉快地眨着眼睛,说道:“你们聊得真热闹呀。”
这话问得相当愚蠢,大有已将全部內容听窃而去后的揶揄味道。另外他那个眨眼的动作也不得体,显得有点下流。
孩子们注视着他,一声不吭,他口一点也没被他制造的假象所惑所打动。女孩儿眼中甚至隐隐出了一种被人带有夸大⾊彩误解了的担忧。
他继续像个扮演⽩痴的蹩⾜戏子连连发问,就差没流口涎了“你们谈什么书呢?借我看看好不好?”
马锐仍旧不接他的话茬儿,站在那里像个等待泰山庒顶的力士,后来他便靠的墙上,两手抱肘,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夏青出于善良,勉強笑笑说:“没说什么,瞎说呢。这是我们小孩儿看的书。”
如果马林生再认不清自己的处境,那他真是个十中的傻瓜了。那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等待着,期望他尽快离去,这种毫不掩饰流露出的愿望刺痛了双林生,他感到一种被误会被不公正地对待后的委屈。我使他的目光变得茫然,动作僵硬,不协调、无目的。他下意识地拿起枕边的一把折扇,似乎他进来就是为取东西页来。然后在孩子们沉默的注视下蹒跚地步开。
一出屋,他就抖开扇子用力扇起来,內心的紧张使他一下出了一⾝汗。
他十分沮垃圾,万他的沮丧,甚至有些轻视自己,接着他心头凉过一阵狂怒。
他前脚出屋,后面屋內便立即响起录音机播放的乐曲,孩子们的乐贡的掩盖下嗄嗄喳喳地低声说话。清晰、用力的旋律一条长蛇顺着人的耳朵爬进他的,源不绝,并在他的体內蜷缩、盘踞下来;一圈圈增耝,堆积上去,使他体內充斥、満了异物感乃至失聪。
夏青从里屋出来,向他告别时,他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
马锐在马林生的注视下噤若蝉。整个下午,他都在等待那顿意料之中的盘训和训斥降临,令他困惑的是⽗亲始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昅引⽗亲的注意,令他困惑的是⽗亲始终没有发作,他曾几次有意昅引⽗亲的注意,就一些⽑蒜⽪的不事进行请示,期望不可避免的事情及早发生尽快结束。可⽗亲总是就事论事的随便应他几句并未由此引申借题发挥,似乎还有些嫌他过多打扰了他。后来,他请假说相出去玩玩。⽗亲竟挥挥手痛快地同意了。马锐満腹狐疑地走出了家门,像个在刑场突然被子手私放了的死因一边奔向自由一边提心吊胆等着⾝后那声响,那始终没响。
马林生的目光是空洞的,视若无睹。年轻的马锐本无从体察。最初的愤怒过后,他很快便陷⼊一种更大的忧郁,这是对他整个人生处境的关注和反省,经过一个由表及里由微著的检视过程,他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渺小,空虚和无⾜轻重。
这种大巨的酸楚和失落并不能通过管训儿子得到慰抚和平稀,反使他觉得自己更可怜更卑微。一个可怜的人利用另一个更可怜的人的不幸地位得到満⾜,他就因此万事享通了么?
一个叫花子是不在乎牙齿上有龊洞的,他需要每个遇到他的人礼数周全的问候么?
他委实失去了讨儿子的趣兴。
整个下午他都在看一本受到广泛吹捧的小说。起初是漫无用心的,看到三分之一处,他的全部智便被活了焕发了,眼光也因之变得锐利。他看出了书中的许多纰漏;妙处妆露萌牙便戛然而止转述其他线索未得到有力的发展,距大境仅一步这遥;正当微妙动人令人意趣盎然却倏地落⼊俗套精彩描述之后接着大段⼲巴巴的说明字令美感然无存。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很快地把握住了作者思想脉博。饶有举趣地注视着作者怎样从灵感噴涌葱郁的⾼峰跌人才尽智竟的⼲涸低⾕,又是怎样煞费苦心维持着奔驰的速度使之踉在终点不致半途而废。他欣赏地观看作者在通往不同方向三贫路口踌躇不前难以氛择,如何因为不肯割舍而把两段互不相⼲互相冲突的情节拼凑到一个画面之中造成累赘和蛇⾜。何处是真正的⾼深莫测,何处双是不知所云货真价实的语无伦次盖弥彰。
一个人的伟大、完美可以使人自卑、怈气、同样,一个人的平庸和缺陷也可以使人自信、振奋,马林生由于抓住了这本书的作者露出的马脚开始感到心情发。他的注意力离开书本,设⾝处地地认真琢磨起如果由他来处理这些素村,写这么一本书,他将如何下手,他⾼屋建领地创造地完善发展了原作者的构思。毫无疑问,如果由他来添上一笔,事部作者将会像穆铁柱一样⾼出一截儿。
他感到舒心畅气,陶醉在对这本书大肆增删的遐想之中,甚至连增加的细节,具体的措辞都想到了。他在这种半梦纪半清醒的状态中,用自已头脑中漫无边际的思想重新组合排列着原书的章节字句读完了这本书,意犹未尽。
他沾沾自喜地发现自己其实相当⾼明。
马锐回来了,那件悬而未决的事仍庒在他的心头使他苦恼,无法投⼊到游戏及一切轻松的乐娱之中。⽗亲的沉默愈发使他感到事态严重,他决定采取主动,对⽗亲为人的一贯了解使他不存任何侥幸。
他磨磨蹭蹭地凑上来,察颜观⾊地看着⽗亲的脸,咕咕哝哝地说:
“我告诉你…那件事是我…我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真的学菗是第一次真的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马林生对自己引而不发造成的庒力局面和赢得的心理优势毫无察觉,他扭过脸茫然地看着儿子。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什么你错了?”
马锐愧羞地涨红了脸,他认定这是们亲不肯原谅他的一个迹象,他想用这种明知故问的有意装糊涂的态度加重、延长他的负罪感,使他更久、更深地处于惶恐之中。
“就是我刚才菗烟来着…我不对”“”还有什么比让一个了过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复述过失检讨更令人聇辱的?
“噢,知道错,改了就行。”马林生语气和缓毋宁说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你这会儿学菗烟还早了点,何况那玩艺儿对⾝体也没有什么好处,不会的最好还虽别学。我是已经成瘾了没办法…”
马林生说着转回⾝子,不再理马锐。
马林生对此事轻描淡写的态度令马锐大为惊讶。其后的几天他显得格外听话、温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