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克里夫细细玩味这四个字。
“对了,你家在国美的哪里?”
“我是奥勒岗人。”克里夫说,他再度用可爱的湾台腔背诵着:“中年危机…”
卓教授回教室的时候,我们都聚在电视机前,前一阵子的大空难调查结果公布,屏幕上一再重复着计算机动画的机飞坠毁镜头,新闻分析着失事的原因,连篇复杂的术语中,我们惟独都听懂了四个字,一连串的失控造成了飞行员的“空间向”最终⾼速击撞地面。空间向,我们都默默记诵这个奇异的名词。
卓教授拎着我和克里夫离开电视机,她的⾐襟上别着一串甜香洋溢的茉莉花。
整出舞剧都是原创品,卓教授忙得分⾝乏术,她不时全场奔走,关照各小组的排练情况,随地就与助教开起会议,还要耗时长久地参与编曲、舞台设计等进度,神⾊之矍铄,气力之活跃,连我们这群年轻人也要相顾失⾊。一天之中剩余的最后时间,卓教授奋斗于编舞,看她在教室里来去的⾝影,越来越像一截蒸气火车头,香烟是她的动进器,她的创作产出与我们的练习同步进,尤其是克里夫和我的部分,几乎是在实验与修正中点滴完成的。
现在她又有新的灵感,要我在一段独舞中添加上⾼危险表演,即思即行,卓教授调来了一组扮演诸神的团员,将他们叠成一具肢体山崖,指示我在飞跃步中凌穿过他们。
“我不能,我没办法。”测量了⾼度与距离之后,我诚实地说。
卓教授却没生气,她这么说:“不要想你自己的极限,人只会低估自己,哪,把那座人山当做天国,你跳进去。”她拍了拍我的背胛。
我试了,那不是跃⼊天国,是击撞了天堂门坎,再狼狈坠落,我砰然摔下地板,正好着力在有着旧伤的右脚背上,痛得彻骨,没办法站起,⾝上还叠着七八具团员的躯⼲。
“嗯,是不能。”卓教授同意了,她低头涂改笔记本上一些手记。
克里夫帮我在伤处推药膏,整只脚踝握在他的掌心,我也沾取一些冰凉的膏,四处涂抹受苦受难的肢体,今天冲浴时,曾经和荣恩互数对方的瘀伤,我全⾝共有二十九处,荣恩更惨烈,将近四十块青紫遍布在她纤小的⾝躯上,她的角⾊“维度守护者”中,⾼运动舞步居多,剧烈的练并没有折损她的青舂精力,荣恩用遮瑕膏和粉底一块一块掩盖住瘀⾎处,化上彩妆,她还是常常外出狂,夜不归营。
晚餐时我将便当盒递给龙仔,这些天我只吃全麦面包,虽然气的⽑病暂未再犯,但我计划再减几磅的体重,卓教授为我设计的⾼难度角⾊需要更纤瘦的体形,我刻苦节食,节食中濒近贫⾎,贫⾎中开始不时晕眩,尤其在跳跃飞腾之际,恍惚一瞬脫离⾎⾁,升华至冥冥彼岸,我贪恋着这种苦难,仿佛从⾁体上的饥馑兑换出了精神上的轻盈。
所以我随时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大巨的饥饿。
拿着便当盒,龙仔邀我到教室外面用餐。
“好啊。龙仔。”我用手势说,我已经练了几句简单的手语。
夕呈现出灿烂的橘⾊光辉,我见到天际苍⽩的月亮,又快是月圆时候了,原以为是要攀上天台,但龙仔朝后门而去,他打开了铁栅后门,频频挥手要我跟上,我们爬上了坟山,山头的这一面坟冢稀落,我随着龙仔越登越⾼,他只是往上爬,最后我们来到了山的最⾼棱线上,龙仔终于満意了。我们一起看见了一座坟。
天⾊由明转晦,山上有阵阵随风飘移的雾块,这个坟在氤氲中非常显眼,它的墓碑左右是红砖⾊的挡土墙,碑前揷了几束看起来很新鲜的花,昅引我们目光的是花束旁的东西,在⻩昏的沉静的坟山上,我们蹲下来,细细地看,觉得像是闯⼊了别人的梦境一样。
花束旁躺着一个布娃娃,娃娃褐⾊的耝⽑线长发都被⽔露润了,她的蓝⾊的塑料眼珠仰望晚霞,嘴角漾着宁静的笑容。娃娃⾝上背了一个小棉布袋,龙仔用指尖打开这个只有火柴盒大的布袋,其中有你小梳子、两朵红布剪花。
我端详墓碑,死者是个小女孩,从碑文中的生年算到卒年,还不満十二岁,她死于去年冬天。
布娃娃⾝旁,是两只成对的彩⾊玻璃⽔鸭,一只将头掩在翅膀下悄悄安眠,另一只展翅做引吭状。
再来是一架玩具小钢琴,琴盖上还画了一些快乐跳跃的音符和玫瑰花朵。
简直像个儿童玩具屋,我打开玩具琴盖,敲了几个音阶,金属琴键也许已经生了锈,琴音是哑的。
龙仔和我都将晚餐搁在一边,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雾块缓缓穿越我们⾝畔。
“再弹。”龙仔将手掌覆盖在琴面上,这样要求我。
我用单指弹了一支快乐的小曲,大部分的音符杳然无声,琴⾝的共振微弱。
“那是什么感觉?”龙仔写在纸簿上问我“听音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才要振笔,我发现这个简单的问题无从回答,左右思量,我写:“龙仔,除了舞蹈,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颜⾊。”
“那就用颜⾊来说好了,”我下笔如飞“音乐像颜⾊,单纯的颜⾊,有的満,有的柔和,把颜⾊召集起来,组合成长长的长长的一幅图,清淡的地方让你遐想,浓烈的地方让你忘情,但是又不混,在完整中你看得见每个基⾊,每个基⾊又溶进了结构,那就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