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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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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印度的极南端,哥摩令角的东面,有一个沿海的小村庄,叫着林曼村。“林曼”在当地的印度上语的古语之中,大抵是“尽头”的意思,因为这个村所在的位置,已是印度‮陆大‬的尽头,随便抬头一望,就可以看到茫茫无涯的印度洋,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陆地,到这里,就完全到了尽头一样。不过,印度的土语之多,没有一个人能完全弄清楚,在土语之中,又有古代的读音和慢慢转变而成的现代读音之分,所以这个村名的真正含意是什么,也没有人弄得清楚。

  印度是一个人口众多,十分贫穷的‮家国‬,自北到南,贫穷的情形和人口拥挤的情形,全是一样的,林曼村是一个小村庄,可是也有上500人,这500人,大抵属于60家人家,而这60家人家,几乎毫无例外地,全部用最原始的方法,捕鱼为业,他们所过的原始的⽇子,几乎是和外界完全隔绝的。

  在这60家人家之中,有一家渔民,男主人叫辛加基,是一个満面风霜。又瘦又黑,但是却精壮得像钢条一样的男人,他35岁,他的子加曼,30岁,看来已经像是老妇人一样,自然,那是因为她在嫁给了辛加基之后,6年之中,连生了8个孩子之故。

  天气闷热得一丝风也没有,辛加基蹲在屋子前的空地上,在一个土制的钵中,一把一把抓起土薯和叶煮成的,再加上鱼⾁的异味食物,送进口中,一面怔怔地望着前面。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石冈子,石冈子过去,是一片极大的沙滩。沙滩的尽头,则是无边无际的海洋,辛加基就那样蹲着,抓起食物,送进口中,望着海洋。

  辛加基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他望着海洋,当然不是在冥思人生有何意义,他只是在想,加曼的肚子又很⾼,第9个孩子快山世了,第9个孩子出世之后,在第8个孩子和墙脚之间勉強挤一挤,还可以挤出一个空隙来放下一只篮子让他在篮子中长大,就像第8个孩子出世时,在第7个孩子和土墙间挤出一个空隙来,放下一个篮子一样,现在,第8个孩子已经会爬了。

  即将降生的孩子,并没有使辛加基增加什么忧虑,而令得他忧虑的是,看上去,天和海洋,好象总有一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海洋看来极其平静,在光的照耀下闪着光,几乎是静止不动,沙滩上散发着热气,天上的云,也静止着不动,一切全像是静止了。

  海⽔静止,天上的,云静止,甚至沙滩上小洞中钻出来的小蟹,也举着螯,一动也不动,这一切,全是因为一丝风也没有的缘故。

  辛加基是在林曼村长大的,他一出世,就在他哥哥和土墙之间的竹篮中长大,当他会爬行的时候,他就懂得去凝结在土墙上的盐花,使自己的口中,可以有一种鲜美的感觉,当他会摇晃着⾝子走路的时候,他就在海边。捉食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而且,很快地就学会了游泳,悉了海洋。

  不过,在他的记忆之中,海洋好象从来没有这样静止过,那一定有什么不对头了,不过,是什么不对头呢?辛加基摇‮头摇‬,他也说不上来。

  钵中的食物抓完了,辛加基用手指在钵中刮着,又刮下一点来,送进口中,站了起来,加曼也在这时候;着大肚子,自屋中走了出来。

  加曼看来永远是那样愁眉苦脸的,连她讲话的声音,也像在呜咽,她喃喃地道:“辛加基,我觉得,我觉得有点不对——”

  辛加基转过头,望着加曼,加曼也就停了口,辛加基也没有问下去,他向前走去,他要找村里旁的人商量一下,海洋那样静止,一丝风也没有,已经有整整两天了,事情总有点不寻常。

  当辛加基向前走去的时候,加曼的双眼之中,充満了无助的神采,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汗浆顺着她的脸淌下来,不过她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就算出声,也没有用处。

  辛加基向前走去,海边上,传来了一片叫嚷声,打破了寂静,几十个孩子,从海⽔中冒了出来,踏着⽔,在沙滩上奔着,叫着,一起在追逐奔在最前面,手中拿着一只大海螺的男孩子。

  辛加基无法分辨得出在这群孩子中,哪几个是他自己的孩子,而哪几个是别人的,因为所有的孩子,看来全一样的,⾚⾝露体,⽪肤黝黑,当他们从海⽔冒出来的时候,⾝上全是⽔珠,而当他们⾝上的海⽔⼲了之后,⾝上就全是斑斑点点的盐花。

  村中的人,全在同样的情形之下长大,孩子们自己是知道属于哪一个屋子的,当他们觉得疲倦的时候,就会回到他们的家里去。

  不过,在这群孩子之中,最后面的那一个,辛加基倒是认识的。

  跟在那群孩子后面的那个,还不到5岁,是辛加基的第4个孩子,辛加基特别记得他,是因为这个孩子,主相十分奇特,他的脚一出生就大得异样,简直就像是两片鸭掌,而当他渐渐长大之际,大脚板就格外惹眼,那一对扁平,畸形的大脚,使他在陆上行走之际,⾝子招摇晃晃,不是走不快,就是心急起来奔跑,自己踏到了自己的脚而绊跌上一跤。

  这对大脚板,成为这个孩子被其他孩子嘲弄的⽇标,不过自从那次事情发生之后,其余的孩子,都不敢再嘲弄大脚板了。

  大脚板在陆地上行走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在⽔中,他那对畸形的大脚,却使他灵活得像鱼一样,那一次,他被几个孩子按在地上打,他挣扎着退向海边,几个孩子追出去,他逃进海⽔中,游了出去,几个孩子也追出去,可是一到了海中、他就似是一条鱼一样,几个孩子追他追得很筋疲力尽,全在海⽔中翻⽩眼,结果还是被他一个一个拖‮海上‬滩来的。

  辛加基在那次事之后,才替他取了一个同村的人认为大逆不道的名字,辛加基叫那孩子叫“都连加农”同村的人之所以反对这个名字,是因为“都连加农”是一个神的名字,这一个神,是大海之神,林曼村的人,认为一个孩子叫这样的名字,是会触怒神灵的。不过辛加基固执起来也相当固执,他一定要叫那孩子“都连加农”.不怕神会发怒,而一年多来,海神好象并没有发怒,村中的人也不再追究了。

  都连加农从那时候起,也特别喜海,他浸在⽔中的时间,比在陆上的时间还多,他潜⽔比任何成年人潜得更深,时时可以在较深的海底,找到稀古奇怪,村中人见所未见的古怪东西。

  这时,都连加浓摇摇晃晃地跟在一大群孩子的后面,他畸形的大脚重重踏在平坦的沙滩上,发出“拍拍”的声响,一面叫着:“还给我,那是我找到的,还给我!”

  可是,他越来越落后,当辛加基来到他⾝前的时侯,那群孩子早已奔得看不见了。

  都连加浓停了下来,大声地咒骂着,辛加基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头。道:“别吵了,一个螺,不过煮一钵汤,别吵了!”

  都连加浓抬着头,大声道;“我不喜他们,我不喜陆地,我喜鱼,喜海洋!”

  辛加基没有说什么,都连加浓这样说,已不是第一次了。

  辛加基还想安慰都连加浓几句,而当他抬起头来时,已经看到有七八个人向他走过来,他挥了挥手,都连加浓又向海边奔过去,跳进了海⽔之中。

  来的那七八个村人,和辛加基会合之后,谈了几句,表示了同样的忧虑,然后,他们一起向一间残破的茅屋走过去。

  在那间残破的茅屋之前,有一个老年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那老年人老得几乎和海边的石头一样,⾝上的一切,连眼珠在內,看来都是那种灰蒙蒙的颜⾊。各人来到了老人的面前,辛加基先开口,道:“老爹,我们觉得有一点不对,海为什么那么静?”

  老人开始不出声,过了好久,他才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道:“来了,暴风雨要来了!”

  和辛加基同来的那些人中,有几个立时笑了起来。

  他们全是在海边长大的,海边的暴风雨,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全都知道,暴风雨要来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而现在这种情形,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经历的,所以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像是本没有听到笑声一样,灰⽩的眼珠转动着,缓缓地道:“来了,都连加浓震怒,天动地摇,人可以看到海底,⽔会涌上陆地,什么都会消失无形,一切全都化为乌有,一切全完了!”

  辛加基也笑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事情,当然觉得好笑,大家都觉得,这个老人可能已经太老,老到了不能再指导村人的地步了。

  他们于是散了开去,只剩下那老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瞪着灰⽩的眼珠。

  当天晚上,当村民全部挤在残破的茅屋中时,一种奇怪的声音,突然从海面上,传了过来。

  那种奇怪的尖锐的啸声,使得林曼村全村的人,都从梦中惊醒,抹着満是汗浆的脸,茫然不知所措。辛加基的一家,也不能例外,他们都坐了起来,加曼着了油灯,孩子都害怕地挤在一起,只有都连加浓,却现出一种极其‮奋兴‬的神情来。

  尖锐的啸声,渐渐加強,村子中很多人,都离开了屋子,拿着火把,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辛加基也觉得在屋中耽不下去,他打开了门,而他才一打开门,都连加浓忽然发出一下呼叫声,向外直奔了出去,辛加基叫了他一声,追了出去。

  都连加浓本来是奔不快的,但这时候,他一定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在向前奔着,以致辛加基一面叫着,一面追他,竟然迫不上他。

  都连加浓向着海边直奔过去,辛加基奔过举着火把,満脸彷徨无依的村民⾝边,向前追去。

  当辛加基来到了沙滩之际,眼看都连加浓,向海⽔冲去,海⽔看来还是很平静,只不过异样的黑暗,而在极远之处,有一道⽩线,正在迅速向前推进,辛加基立时发现,那种尖锐的啸声,就是这一道奇长无比,迅速向前推进的⽩线卷来的。

  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线挟着厉啸声,已经来到了眼前,辛加基也看到,那不是⽩线,而是一排奇⾼无比的巨浪,那是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巨浪,海⽔翻腾着,除了啸声之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整个沙滩都在震动,辛加基目瞪口呆,在巨浪奔腾前来之际,他恍惚看到,都连加浓好象从浪中冒了出来,站在巨浪的最⾼端,看来就像是海神一样。

  但是辛加基并没有机会看清楚,巨浪已经卷了上来,淹没了他,淹没了一切。

  那是一次惊人巨灾,一次大海啸。

  辛加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海啸,他当时只觉得巨浪像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怪物的口,向他直冲过来,浪头还未曾到,他的⾝子已透了,奇怪的是,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真的看到,他的儿子,都连加浓站在那其⾼无比,比他所看到的任何东西还要更⾼的浪花尖端。

  辛加基在被巨浪卷进去之后,⾝子就不断在浪花中翻浪,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知觉,只是本能地挣扎着,他究竟被浪头卷出去了多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印度‮府政‬在事后发表的公布如下:印度洋福回鲁岛以北的海底,发生了強度达里克特地震级别第9级的地震,这次地震,引致海⽔在本国南岸嘲汐失常,巨浪由于海啸,而卷上沿岸的土地,淹没了村庄,城镇,造成‮大巨‬的损失,据统计,死亡人数约在3000人左右,而巨浪卷人內陆的距离,达到80公里。

  不论是什么‮府政‬的‮府政‬公布,和事实总有多少出⼊的,印度‮府政‬在公报上,倒也不是有意隐瞒事实,而是本无法确知详情,那许多人在几秒钟之內,就叫⾼度超过100尺的巨浪冲击而呑噬,之后,也无法知道究竟丧失了多少人命了。

  至于印度‮府政‬公报中提及的“海⽔卷⼊內陆达80公里”这一点,则肯定是不正确的,但是公报所以如此说,也有它的理由,理由是为了掩饰一件事,不想这事太广泛地传开去。

  事情是这样,当地震的余波平息,卷上陆地的海⽔、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之后,军队首先到达灾区,军队先来到海边,海边所有大小石块,全像是被豹子的⾆头过一样,⼲净得什么也不剩下,没有人确知在海边原来有多少村庄城镇,但是这时,当军队排列成50公里的横队,向前推进之际,指挥官之间,相互联络的结果是:一无所见,什么都没有了,经过海浪侵蚀的陆地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陆地:

  军队自海边开始,在劫后的大地上,向內陆推进,一直到推进了100公里之后,才看到了一点丛林,和破败但未曾全部消灭的房屋,再过去50公里,他们才找到了一个生还者。

  那个人居然还活着,这真是奇迹,当那个人被发现这际,全⾝⾚裸,一半浸在泥潭之中,上半⾝和头脸积着厚厚的盐花,⽩⾊的盐花,甚至掩盖了他的五官,使他看来,活像是一个怪物。

  但是这个人,无疑还未曾死,他还有呼昅,发现这个人的军队,立时以最快的速度,将他救送到救急站去‮救急‬,又转送到最近的医院之中。

  开始的3天,这个人除了急速的气,和不时眨着死鱼一样、毫无光彩的眼珠,发出一两下呻昑之外,什么也不会做。一直到了第3天,他才能开始说话,一组‮府政‬
‮员官‬立即来探访他。

  那被救的人,所讲的言语,即使是印度本国人,听来也有困难,但是总算渐渐弄清楚了,这个人自己说了姓名,他叫辛加基,是在南端沿海,一个小渔村中居住的。不过,令探访的‮员官‬所不明⽩的是,获救之后的辛加基,为什么直在重复着的那几句话。

  辛加基不断说着:“我看到都连加浓站在浪头上,就好象都连加浓一样的,真的,他站在浪上!”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面用手比着浪头的⾼度,另一方面,脸上竭力现出要使人相信的神情来。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话中第一个“都连加浓”是他儿子的名字,第二个“都连加浓”则是海之神。他儿子的名字,本来就是照着海之神的名字来取的。辛加基竭力想使人明⽩,不过始终没有人明⽩。

  印度‮府政‬拨出了‮大巨‬的款项,重建被海啸破坏的地区,辛加基可以说是近海的唯一生还者,所以他成了‮府政‬援助接济的主要对象,有一个时期,辛加基很出风头,他回到海边时,有记者和‮府政‬
‮员官‬跟着他,他在建造简陋的屋子时,也有‮府政‬
‮员官‬和记者跟着他,他走进建造好了的屋子时,图片刊在报纸上。不过,渐渐地,辛加基又被人遗忘了。

  不但辛加基被人遗忘,连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海啸,也渐渐被人遗忘了。沿海地区的生活,虽然是一样不见得好,但是总还有着取之不竭食物的大海,所以,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移民,向海边迁移。渐渐地,在有着淡⽔溪河的附近,新的村落,又一个一个地建立了起来,一样简陋的房屋,一样原始的捕鱼的工具,一样的黝黑而瘦弱的大人和小孩,一切完全一样,大海也照样慷慨地供应着他们能维持生活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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