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顿悟的境界
这是充満了禅机的对答,恩吉想。事实上,在这样的情形下,就算是十分普通的对答,也会被认为充満了禅机。
那青年一面说着,一面向前走去,就像是恩吉本不存在。这时,那个摇铃的喇嘛,睁开眼来,以疑惑的神情望着那青年,问:“你是谁?”
那青年没有回答,迳自来到了贡云大师的⾝边,用和贡云大师同样的势姿坐下,而且,他和贡云大师同时伸出手来,两个人的手,搭在一起。
这种情形,看在恩吉的眼中,真是讶异到了极点。这种手势,恩吉并不陌生,这是一种更⾼深的传心术:采用了同样的坐姿,而手又搭在一起,可以令得两个人的思想一致对一个问题,共同作出思考,而智慧效能,远较一个人为強。
这种传心术,也被称作连心术,是喇嘛在长年累月的积修静思之中,在心灵互通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但不是经过几十年的静思苦修,绝不能做到这一点。恩吉自己就不会。
贡云大师行这种连心术,恩吉也是第一次看到,使他讶异莫名的是,何以那个青年也会懂这个方法?
恩吉讶异,那摇铃的大师,神情更是讶异,他缓缓站了起来,喃喃地道:“希望你们合两人的智慧,会有结果,我要告退了。”
他说着,⾝子并不转过来,退着走出去,眼望着那青年和贡云大师,一副极其敬佩的神⾊。当他经过恩吉的⾝边之时,向恩吉望了一眼,神情显而易见在说:“你也不必枉费心思了。”
恩吉苦笑了一下,他看到贡云大师和那青年的笑容,越来越是畅,看来像是他们在极其困难的思索问题上,已经有了结果。
恩吉感到自己留着也没有意思,就跟着那摇铃的大师,一起退了出来,在出来的时候,他把禅房的门,轻轻地掩上。
两个人在禅房的门外站着,一动也不动。
他们都在等着,等贡云大师和那青年两人连心合力的思索,有了结果,他们可以首先知道。
那个大师,紧紧捏着他手中的小铃,不使它发出声音来,他们等着,天⾊渐渐亮了,第一线曙光,在黑暗的天际闪耀,他们都听到了禅房內,传出了一下长长的吁气声。
那像是在长久的屏住气息之后所发出来的,恩吉张开口想叫,但没有出声,他等候自禅房中传出来的铃声,他想,贡云大师的思考有了结果,一定又会传召全寺的人来听他讲解。
那摇铃的大师,也存着同样的想法,两人的心情都十分奋兴,他们以为长久以来,凭他们的智慧所无法解答的难题,可以由贡云大师来告诉他们。
可是,等了又等,禅房之中,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在等待之中,他们不自觉地渐渐接近禅房的门,到后来,他们贴门而立。禅房中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两人互望着。恩吉自小在庙中长大,对贡云大师有异样的崇敬,所以尽管心中焦急万分,可也不敢推开门去看个究竟。
可是那摇铃的大师,却和恩吉不同,他是外来的,当他等了又等,贴门站着,门又是虚掩着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趁恩吉不留意,他用肩头,把门顶开了一些,向內看去。
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怔住了,本来,他紧捏着那个小铜铃,不令其发出声响来,但这时陡然一震,手松了一下,那小铜铃发出了十分清脆响亮的两下“叮叮”声,恩吉大吃一惊:“你…⼲甚么?”
那位大师伸手指着禅房內,由于他震惊过甚,⾝子不住在发抖,是以那只小铃,一直在发出“叮叮叮”的声响。恩吉看出他神情有异,一伸手,先捏住了那只小铃,不使它发出声响,然后,也从被推开了少许的门中,向內看去。
一看之下,他也不噤怔住了。
禅房之中,烛光摇曳,可是却空无一人。
贡云大师据说生下来就是一个盲人,在他的禅房之中,本来绝没有灯火,近来,由于那块神秘大石的出现,邀请了很多人来,所以添了烛火。这时,天⾊也已蒙胧亮了,再加上烛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禅房中空无一人,贡云大师和那青年都不见了。这实在令得他们两人目瞪口呆,他们离开的时候,禅房中有两个人在,他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听得自禅房中传出了一下长长的吁气声。
而如今,禅房中却空无一人!
他们在门口怔呆了相当久,才一起走进禅房去,恩吉低声呼唤着,当然没有回音。两个人呆呆地站着,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一直到天⾊大明,光进来。
光照在那块大石上,两人才稍稍回复了一下活动的能力,不过一开口,声音仍是十分⼲涩,恩吉先道:“这里…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那位大师点头:“是,是…灵异…是佛祖施展无比的法力造成的。”
恩吉苦笑,望向对方:“在我们还未能明⽩那究竟是甚么事之前,请你别对任何外人提起。”
那位大师昅了一口气:“请允许我在这间禅房之中,再静思三⽇,我想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恩吉也很想知道贡云大师和那青年究竟去了何处,所以立时点头答应。
那位大师走过去,就在刚才贡云大师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面缓缓摇着他手上的小铃,一面开始静思。
从那一刻开始,一下一下清脆的铃声,不住自禅房中传了出来。
到了第三天,有一个登山队经过,拍庙门,问起曾到庙中的一个青年,恩吉亲自去应门,告诉询问者,从来没有甚么青年人到庙中来过。
(拍门询问的就是马克,他感到李一心失踪了,所以打电话告诉了李天范。)
到了第二天早上,禅房中突然没有铃声传出,恩吉有点紧张,那摇铃的大师,打开门走了出来,神情十分懊丧:“我想不出他们上哪里去了,我还会继续想,我一定要继续想,现在我要告辞了。”
恩吉并没有阻拦,他自然知道,不但是那位大师,就是他自己,今后一生之中,都将思索这个问题,若是想不通,那这一生就⽩活了。
摇铃大师走了,恩吉就把事情和庙中三个资格最老的喇嘛商量,他们四个人,又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坐静了几天。
然后,那天,在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一下又一下的铃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一听到铃声,恩吉就知道那位摇铃的大师回来了,他打开庙门,就看到大师飞快地走过来,一见了恩吉,只是微笑着向恩吉点了点头,満脸都闪耀着喜悦的光辉,直向庙中走去。
修为⾼的僧人,相互之间,有时不必通过言语来谈,只在对方的神⾊动作上,就可以知道对方心意,当年佛祖在灵山会上说法,拈花微笑,座下弟子摩诃迦叶便已知佛祖之意,由此悟道。这时,恩吉完全可以知道这位大师的満心喜悦,那当然是他已经想通了难题了。
他忙跟在那位大师的后面,向前走去,那大师直趋贡云大师的禅房,将铃摇得更响,把在禅房內静思的三个老喇嘛也惊动了,走了出来。那位大师也不客气,迳自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恩吉等四人站在禅房门外,听得铃声不断自禅房中传出来,大约有一炷香时分,忽然又听得“哈哈”一下,充満了畅的笑声,随即音响寂然,甚么声音都没有了。
四人呆了一阵,恩吉推开门,向內看去,虽然他隐约间已经知道会发生甚么事,可是当他一推开门,看到空无一人,他还是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来,在他⾝后的三位喇嘛,也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恩吉才道:“他也走了。”
一个老喇嘛沉声道:“到哪里去了?”
这正是他们连⽇来思索而没有结果的问题,这时自然也不会有答案。另一个老喇嘛喃喃地道:“他们…直接到…灵界去了?⾁⾝赴灵…不可思议。”
他说的时候,神情还十分茫然,而在说完之后,却现出欣羡莫名的神情。作为一个僧人,还有甚么比⾁⾝赴灵,更值得向往的事?
贡云大师和那青年之后,又有那摇铃大师的消失,整个桑伯奇庙中的僧人全都知道了,和那个老喇嘛一样,这是他们心目之中最向往的事,而且,其中有一个消失了的,本是一个外来的俗家人,这更给了所有人极大的鼓励,人人都想达到这样的目标。
必须要了解一下的是,事情发生在桑伯奇喇嘛庙中,自然所有的人,都只从宗教的角度上来理解这件事,而不会自其他角度去理解的。所以,合寺上下,人人开始静思,他们静思得如此出神,全然已经到了“⼊定”的程度。
这就是我和⽩素偷进庙来看到的情形,所有喇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是集中精神,想进⼊不可测的、不论他们修为多深、智慧多⾼,也无法了解的灵界。
我和⽩素闯进来,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造成甚么滋扰,恩吉作为寺庙的实际住持,他没有⼊定,所以他发现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他的禅房中。
他仍然决定不向外界公布这件事,所以一口否认。他不知道在前一晚上,我们曾在山脚下遇到过那位大师。我忽然叫出了“贡云大师是不是到灵界去了”我只是在生气中随口叫出来的。
但是我的话,却在他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刹那之间,他以为我已经知道一切,所以他击鼓弄醒了在静思的僧众。但是他随即知道,我并不是真的知道,可是他却有了新的念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看出你们和整件事十分有缘,既然一个外来的青年,能和贡云大师一起消失,证明外来的有缘人,有可能前赴灵界,所以我想你们之中,有人会留下来,进一步探讨这件事。”
恩吉喇嘛在一开始的时候,是用一般的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办法,用语言告诉我们,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留下来。
可是我那时,却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看出他有事隐瞒着我们,所以对他充満了敌意,本不考虑他的说话。
恩吉这才继续采取了不寻常的办法,他觉得,普通人若是没有灵,自然是难窥灵界的秘奥,所以他施用了传心术。如果我们不能和他有心灵上的感应,他就不再和我们再谈论下去。
他施展传心术,我本不知道他在作甚么,反而是⽩素,立即有了感应,和他对坐了下来,恩吉告诉⽩素,在庙中有极神秘的事发生,如果要进行进一步的探索,请留下来。
她知道恩吉在告诉她甚么,所以自动留下来。恩吉也知道,⽩素有资格去作进一步探索。
在我和布平离开了寺庙,又发生了甚么事呢?恩吉“从头讲起”到这时,才算讲到了我最关切的正题。
虽然,我知道⽩素终于也“消失”了,但是我还想知道其间的过程,所以神情焦切。
以下,又是恩吉的叙述。
我们离开,恩吉就把贡云大师、李一心和摇铃大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素。自素静静地听着,等恩吉讲完之后,她才道:“大师的意思是,我也有可能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中消失?”
恩吉神情严肃地点着头。
⽩素又道:“大师,对于一切发生的事,我实在不够智慧去了解,但是,我们刚才既然曾有过心灵上的感应,我们不妨作一个约定。”
恩吉当时,还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是神情讶异地看着她。⽩素道:“大师刚才使用的是传心术?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但是我有強烈的感应,大师也感到我的心意?”
恩吉道:“是,你可以把你的心意传达出来,这一点很令人佩服,许多修为多年的僧人,也未能做到这一点。”
⽩素又道:“据我所知,传心术不受距离、时间限制。”
恩吉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贡云大师首先感到灵界的信息,我和许多人也感到,那其实也是一种传心术的表现。”
⽩素笑了一下:“好,那我们之间的约定是:如果我消失了,不论我到甚么地方去了,请你准备,我会传信息给你,你一定要尽你一切能力,感到我在传心意给你。”
恩吉连连点头,这时,他的神情目光,对⽩素都充満了敬意,那种敬意,由內心深处所表达出来。
⽩素昅了一口气:“好,请你带我到那块大石面前去。”
⽩素由思吉和三个资历最老的喇嘛开路,全寺喇嘛,都在后面列队恭送,阵仗之大,得未曾见。
⽩素进了贡云大师的禅房,关上门,一个人在內,恩吉和三个老喇嘛在门外趺坐,其余人等,都在院子中等着。
那时候,我焦急不安,和布平一起在庙门外。庙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因为人人都在那院子坐静。
从夜晚到天亮,从天亮到中午,从中午到⽇落,⽩素未曾发出任何声响,恩吉好几次想推开禅房的门去看一看,但是都忍住了,因为他没有感到⽩素有任何信息传出来。
然后,天⾊开始黑下来,恩吉和三个老喇嘛,同时震动了一下,他们相互之间互望了一眼,便知道各自都感到了有信息,恩吉立时推开禅房的门,房中空无一人,⽩素不见了!
他走进房中,信息感觉更加強烈,他不但感到⽩素在传信息给他,也感到贡云大师在传信息给他。他所感到的信息是:“我们到了目的地,很好,我们全到了目的地。”
恩吉的心情虽然动,但是他还是勉力集中精神,想把自己的信息传过去,询问他们究竟在甚么地方,可是他的信息,显然未能传达,因为仍然接到了相同的信息,再接下来,甚么感觉都没有了。
在这时候,恩吉回到了现实中,他想到,那青年不见了,⽩素也不见了,这种事,普通人万万难以接受,尤其我十分难以对付,可能由此生出轩然大波来。
他着急非凡,但是又无法可施,不能不面对现实,他只好击鼓召集全寺上下,打开庙门,准备向我说明⽩。由于在那么短暂的时间中,他心力瘁,所以当他开门出来的时候,神情是那么难看。
恩吉从头讲起的叙述,终于讲完了。我思绪成一片,我自认不是普通人,但是对于整件事,还是无法全盘接受。
我可以理解“传心术”知道在意志集中的精神状态下,人和人之间,可以心灵互通。也可以接受贡云大师和李一心两人之间的“连心术”把两个人的精神力量,合而为一。
(至于李一心何以会有这种本领,暂且不论。)
我也可以接受摇铃大师忽然悟到了贡云大师和李一心去了何处,我甚至可以接受,连⽩素在內,四个人的灵魂都到达了被称为灵界的另一个空间。
但是我却无法接受四个人,连⾝体都“消失”了这样怪异莫名的事。
恩吉静下来,我只听到布平和我所发出的呼昅声,禅房中极静,我无助地四面着,有四个人在这间房间中消失了,他们到何处去了?
我望向恩吉,说话如同呻昑:“他们…你感到的信息,没告诉在甚么地方?”
恩吉喃喃地道:“灵界,他们一定已到达了灵界。”
我苦笑着:“不单是灵魂,连⾝体也到灵界去了?”
那个老喇嘛又喃喃地道:“⾁⾝赴灵的奇迹,重现于今⽇,太奇异了,当真是佛法不可思议。”
我竭力令自己镇定,也直到这时,我陡然想起,由于事情在庙中发生的缘故,所以一切解释,都从宗教的角度出发。
从贡云大师感到“有使者自灵界来”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而事实上,又恰糜胁簧偈率担和宗教的角度吻合,尤其和密宗⾼僧的修为方式相吻合,所以才会使人感到非如此解释不可。
但事实上是不是这样呢?
譬如说,传心术,就绝不是密宗⾼僧之间的专利,尽管他们运用得比普通人更多、更纯,但普通人一样有这个能力。
再譬如说“感到了来自灵界的信息”如果避开了宗教的角度,那就是说,脑际突然收到了某种信息,就少了“灵界”这一重神秘⾊彩。某种信息,影响人脑活动,使人感到甚么,那也不是太神秘了。
虽然疑团重重,但是我至少可以肯定一点:那块神秘出现的大石,是所有一切谜团的主要关键。
我皱着眉在思索,恩吉不知道我想⼲甚么,忧心忡忡,过了好一会,我才有了决定,向恩吉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理会你们有甚么解释,我要照我自己的方法来探查究竟。”
恩吉十分疑惑地望定了我,我道:“我请求你们离开这间禅房,留我和布平在这里,你们不必理会有甚么事发生,大不了我们也消失就是,好不好?”
恩吉犹豫了半晌,又向那三个老喇嘛望了一眼,可能他们互相之间,又在用传心术讨论我的要求。过了好一会,恩吉才缓缓点头:“好。”
他倒十分慡气,一答应之后,立即和那三个老喇嘛,一起退了出去。
布平惶恐地望着我,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把刚才想到的告诉他,他问:“那么,你想⼲甚么?”
我指着那块大石:“从研究这块大石开始。”
布平像是有意逃避:“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大石,没甚么好研究的。”
我道:“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大石,它突然出现,而且还会移动,会发出信息,会令人消失。”
布平结结巴巴:“你认为…四个人消失,是这块大石在作怪?”
我十分肯定地点头。
布平苦笑:“一块大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力?”
我盯着他:“你还记得你问的那个问题吗?一只瓶子当有人看着的时候是一只瓶子,当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是甚么?”
布平怔了一怔,喃喃地道:“这块大石,会…会是甚么呢?”
我重重一脚,踢在那块大石上,不管它是灵界的使者还是甚么:“现在还不知道,就是要弄明⽩,它究竟是甚么。”
布平苦笑:“你这样子,就能弄明⽩了?”
我不理会他,双手按在石上,用力向前推了一下,这么重的一块大石,我自然无法推得动,我闷哼着:“把你弄下山去,给专门的化验所,把你一块一块切下来,慢慢研究,总可以研究出来的。”
可能是由于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十分可怖,所以布平也变得极吃惊,他失声道:“你⼲甚么?听你讲的话,像是在威胁一个有听觉的生命。”
我怔了一怔,不错,当我那样说的时候,我真是把那块大石当作有生命,不然,出言威胁一块大石,又有甚么作用?
我的思绪仍然相当紊,挥着手:“我们要撇开一切神秘的宗教⾊彩,先来肯定一些事,一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布平像是呻昑似地:“不必再重复了吧?我们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同意:“从已发生的事来看,这块大石头算它是一块石头吧,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使人消失。”
布平不同意,他迟疑了一下:“不…不是消失…是使人到一个不知甚么地方去。”
我不和他去咬文嚼字:“恩吉说,他似乎曾接到过⽩素和贡云大师传来的信息,他们能去的地方,我们也能去,问题是我们不知道通过甚么方法,才能使这块石头发挥它的神秘力量。”
布平想了一想:“贡云大师、那摇铃的大师、李一心、⽩素,他们也全不知道。”
布平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启示:“对,他们开始的时候,全不知道,但是后来,他们全懂了,而且,达到了目的,我们看来要学他们的做法…”
布平的声音转来像呻昑:“对着这块大石坐静?”
我瞪了他一眼:“你还有更好的提议?”
布平苦笑了一下:“如果要这样的话,那我看,我们闭上眼睛,会好得多。”
我仍然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他作了一个手势:“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不看它的时候,不知道它是甚么,不看它,或许更方便它发出神秘的力量,贡云大师是一个瞎子,就最先感到它发出的信息。”
我昅了一口气,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合理解释,布平的话,听来有点滑稽,但又何尝不可以是事实?
所以,我表示同意,我们一起闭上眼睛,我采取了一种瑜珈术中的坐式,这种坐式,可以使人长期维持不动,而不会感到不适。
同时,我开始摒除杂念,先全神贯注于一个想法,然后,再未达到甚么都不想的境界。
我先集中精神去想的一件事是:现在,我和布平都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看着那块大石了,现在,这块大石,究竟是甚么呢?以甚么样的形态在我们的面前呢?
我这样想,由于这是一个十分无聊枯燥的问题,也不会有答案,想着想着,就会没有趣兴想下去,从而可以达到甚么也不想的目的。
可是,我却大错而特错了。
一开始集中精神想这个问题,我就发现,如果照问题的假设想下去,答案简直无穷无尽,这块大石,在没有人看着它的时候,可能是任何东西、任何形状,而我本无法知道。
它可能已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怪物,可能变成了一尊菩萨,可能是…
不到三分钟,我已忍不住闷嫘模陡然之间,睁开眼来,看上一看:当然,大石还是大石。
我看到布平坐着,闭着眼,神态十分平静,显然他集中意志的能力比我強。我感到有点脸红,连忙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这一次,我不再去想原先的问题,只是想甚么也不想。可是不到一分钟,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整件事情的各种疑问,纷至沓来。
我想了一桩又一桩,全然无法集中精神。我自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忍不住又睁开眼来,却原来只过了半小时。
布平仍然闭着眼,一动不动,我叹了一声,心想这一辈子,要我做一个静修的⾼僧,大概是十分困难。静思和我的格,全然不合,我是不是可以用别的方法呢?
变换了一下势姿,我突然想到,这块大石,看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它突然出现,而且会传达信息。理论上来说,它如果会传达信息,当然,也可以接受信息。我何必甚么都不想?我可以集中我的精神,向它发出我的信息。
如果我的脑部活动,集中力量,发出信息,可以令它接收到,那比坐在那里不动,等着接收它的信息,要好得多、主动得多了。
我再度闭上眼睛,先缓缓地运着气,然后,集中精神,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思索:“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是甚么,只知道你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你能不能在我⾝上,展示你这种神秘的力量?”
任何人都可以有这样的经验:当你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很容易令人疲倦。
这时我真的感到相当疲倦,连⽇来的奔波,各种怪异现象,要苦苦思索,这都使人感到疲乏。所以,没有多久,我已经处于一种昏然睡的状态。我还是不断重复着同一念头,昏然之感,越来越甚,几乎已进⼊睡眠状态,⾝体疲倦到了本不想再有任何挪动。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我不单是在送出信息,同时也在接收着信息。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在快要⼊睡之前的一刹那,我感到有人在说着话这种形容是不贴切的,我只是蒙蒙胧胧地感到,我接收到了一个信息很抱歉,这样形容了,好像等于没有形容,但事实又的确如此。
我收到的信息,使我感到我发出的信息已被接纳,可是又不是甚么语言上的回答,只是在突然之间,使我有了这样的感觉。
我甚至没有因此而感到震动本来,我应该震动,因为就在那一霎间,我明⽩了恩吉喇嘛说过的,他和许多上师“感到了信息”是怎么一回事。就是那种不可捉摸、无法形容、无法表达,但是又确实感到有信息被自己脑子接收了的那种感觉。
我心头闪过一丝喜悦,或者也不应该这样说,当时我的感受,就像是一直处于浓黑之中,但忽然之间,有了一丝不可捉摸的微弱的光芒。这种光芒,甚至不存在,但是却让我感到了。
在那一霎间,我明⽩了许多⾼僧,在修为多年之后的“顿悟”是怎么一回事。也明⽩了为甚么那么多⾼僧,在顿悟之后,都无法用的语言和文字,把自己悟的过程描述下来。
因为那种感觉,本超乎文字和语言之上,只有⾝受者可以知道,而且,即使是⾝受者,在感觉上也还是一样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有了这种感觉之后,我猜想,可能连百分之一秒都不到,就已经进⼊了昏睡状态,我只记得,自己的思念,还曾努力挣扎了一下,希望把那种感觉,变得略为实在一点。
可是我未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昏睡。也就是说,我的脑部活动,暂时停顿。
在那种状态之下,我自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而当我又有了知觉之后,我脑部活动一开始,就立时想去捕捉那一霎间、灵光一闪般的感觉,可是却没有结果。我不敢睁开眼来,也不敢动,只是不断地再重复着那意念。
又过了相当久,我陡然之间,又捕捉到了那种感受,使我感到,我不必再重复甚么了。
我怔了一怔,本没有办法去确定发生了甚么事,思绪在一刹那之间,变得十分紊,我知道,无法再在短时间內集中精神,也就是说,我又失败了。
我只好暗叹了一声,睁开眼来。
一睁开眼来,我呆住了!惊呆之余,还以为自己开眼太久了,猝然睁开,眼睛不能适应突然的变化,所以才产生了错觉。所以我立时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再睁开来。
这一次,我可以肯定,我所看到的,不是错觉,而是实真。同时,我也可以肯定,就在我刚才的坐静、昏睡过程之中,发生了一些极其奇妙的事。
我看到我自己,本已不是在禅房之中,甚至,不是在桑伯奇喇嘛庙之中。
我的⾝子被挪动过!现在,我是在…在…很难确定在甚么地方,在一座山上,那不会错,因为四周围全是嶙峋的岩石我初步弄清楚了处⾝的环境,⾝上不由自主冒着冷汗:我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我坐在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突出怪石嶙峋的峭壁,面对深不可测的悬崖,向下看去,也不是有甚么云雾遮隔,可就是氤氤氲氲,模模糊糊的一片灰⾊,视程不会超过二十公尺。
向上看去,情形也是一样,向左右看去,只要是有石块的地方,倒还可以看得清楚,看出去,全是石块。我存⾝的石块相当小,刚才要是不小心挪动一下⾝子,就有可能直摔下去!
我勉力镇定心神,先把⾝子向后移了移,背靠峭壁,然后,才慢慢站起⾝来。
从睁开眼来开始,我就不断地在问自己:我到了甚么地方?我到了甚么地方?
一面问着自己,一面我陡然想到,我不在禅房中。是不是我和曾在禅房中消失了的人一样,也已经消失了呢?
曾经多次设想,消失了的人,到了另一个境界,恩吉喇嘛坚持,那另一个境界就是“灵界”那么,我现在,⾝在灵界?
看来,我是在一座十分险峻的山中,除了石头之外,甚么也看不到“灵界”就是这样子的?
突然之间,发觉了自己的处境,竟是这样怪异,思绪上的紊,自然难免。我至少在一分钟之后,才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这时,我想到:布平呢?他是不是也来了,还是留在禅房之中?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叫了起来:“布平!布平!”
在这样的山头上,大声叫喊,应该有回声。可是非但没有回声,连我的声音,也像是不知道被甚么东西庒住了,传不出去。至少,我感到不能传得太远。我得不到回答,又想到我一直停留在这块突出的石头上,不是办法,一阵较为強劲的风吹过来,也可以把我自大石上次下来,至少要使自己处⾝于一个比较全安的地方。所以,背贴着峭壁,打横移动着,希望能到达一处比较平坦之处。
我移动得十分小心,我打横伸出脚去,离开了那块突出的石头,踏向峭壁上另一块石头,陡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天,卫斯理,你一点攀山的经验都没有,拜托你别动!”
我一听就听出,那是布平的声音。刹那之间,心中⾼兴之极,再也没有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本不知道是甚么的环境中,陡然听到了悉的声音更令人⾼兴的事了。
我连忙循声看去,一看之下,我不噤“嗖”地昅了一口凉气。
我看到了布平,布平的处境,比我更糟糕。
他在我的右上方,离我相当近,我还算是双脚踏在石块上,可是他,却双脚悬空。只靠着双手,抓住了在峭壁上突出不超过十公分的石角,在支持着整个⾝子。
他处境如此恶劣,而他还要警告我别动。我看到了这种情形,甚至于不敢大声叫他。唯恐声音大了,会把他震跌下去,我只是呻昑般地道:“布平,你,你…”他像是完全没听到我在说甚么,只是道:“卫斯理,你别动,等我来。”
我苦笑:等你来?你半⾝吊在空中,等你来?
一面想着,一面我迅速在想,如何才可以使布平脫离目前的困境。
可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內,我却真的一动不动,目瞪口呆地看着布平,同时承认了,他的而且确,是最优秀的攀山家。
他开始移动,双手只凭着手指的力量,慢慢移动着,整个人就像是贴在峭壁上的一只壁虎。
没有多久,他就来到了我的正上方,低头向下看,神情十分紧张。
他道:“你听着,每一步都照我去做,抓紧我抓过的石角,把脚踏在我踏过的地方,绝对不要自作聪明,跟着我向上攀去。”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是甚么山?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到过?”
我苦笑了一下,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和他讨论这座山,是不是就是灵界,当然不合时宜,所以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向上攀去。
那⾼耸的峭壁,像是没有尽头,我一直抬头向上,注意着布平的每一个行动,完全照着去做,好久,我看到布平的⾝子,陡然不见了。那显然表示他已经攀上了一个石坪,我忙也抓住了石角,腾⾝而上。⾝子翻上了一个相当大而平整的石坪。
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一阵掌声,说出来,或许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我只是听到了掌声,可是我也能辨出,那是谁发出来的,那是⽩素在鼓掌。
我连忙站直了⾝子,果然是⽩素在鼓掌,⽩素站在石坪上,样子看来相当悠闲,布平也站直了⾝子,神情却十分惑。
⽩素一面拍着手,一面道:“布先生,你真不愧是一流的攀山家。”刹那之间,我脑中成了一团,只想到了一点:⽩素在禅房消失,现在,她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当然表示,我也在禅房中消失了,和她到了同一个地方。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切的问题,自然就是先弄明⽩这是甚么地方!
所以,我疾声问:“我们在甚么地方?”
⽩素望着我:“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中。”
我立即大声道:“胡说。”
我很少对⽩素的话,采取这种断然的否定态度,但是她这样回答我,说我们现在在贡云大师的禅房,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素只是摇了头摇,我还想再说甚么,布平已然道:“卫斯理,你一大⽑病,就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想也不想,就取否定的态度。”
布平的话,令得我相当冒火,我冷笑道:“你也以为我们在贡云大师的禅房?”
布平指着⽩素:“我不知道,但是她比我们先来,她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咕哝了一句:“道理,有甚么道理?谁都看得到,我们在一座⾼山上。”
⽩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山又在哪里?”
我怔了一怔,这算是甚么问题?我的反应相当快:“⾼山耸立在大地上。”
⽩素又问:“大地又在何处?”
我想也没有想:“除非我们已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不然,大地就是在地球上。”
⽩素的声音变得相当低沉,再问:“要是另一个星球,落到了地球之上呢?”
⽩素的问题之中,大有机锋在,我自问答得又快又好,可是⽩素的这一个问题,我却弄不明⽩,呆了一下,才道:“不论怎样,我们不会是在贡云大师的禅房之中。”
⽩素神态悠然:“我们太渺小了,渺小到了看不到自己⾝在何处。”
我有点啼笑皆非:“别打哑谜了,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
⽩素笑着:“不是打哑谜,是真的,我们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贡云大师的禅房。”
我“呵呵呵”地⼲笑了三下:“请你作进一步的解释,女大师。”
⽩素昅了一口气:“先到里面去坐坐再说。”
她说着,伸手指向前,循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那里有一个山洞,我心中充満了疑惑,把⽩素曾说过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仍然一点也不明⽩。
但不论甚么地方,又见到⽩素,和她在一起,这总令人很⾼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