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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两个大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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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长端起碗来,那一大碗⽩⼲,对于成年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就可以把他醉得人事不省。

  那些人当然不知道,卓长从小喝酒长大,蒙古草原上的马啂酒,酒又烈又难⼊口,卓长可以喝一大⽪袋,面不改⾊,那一大碗⽩⼲,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而他所做的错事是,他的眼睛转了过去,望向马金花。他完全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神情,他想说什么,被他看着的人,一下子就可以明⽩。

  马金花立即明⽩了,她大声说:“我也要喝一碗。”

  一生之中,不知经过多少风浪的马醉木马场主,就算天下有两个人头掉下来,落在地上,又咬住了他的脚,他也不会更吃惊!他一听得他宝贝女儿也要喝一碗,双手一震,竟然连碗中的酒,也震出了少许来,可知他心中的吃惊是如何之甚,他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过他只叫了一声:“金花。”

  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更小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事,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她。

  于是,马金花捧起了一碗酒,看也不看卓长,就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各人大口喝着酒,但仍然不免留意马金花,马金花喝完了一大碗⽩⼲,看来像是没有什么事,走向前去,看她的样子,像是想把碗放回去,可是她脚才一抬起来,⾝子便向后仰去“咚”地一声响,小脑袋后面,重重撞在大青砖铺成的地上。

  马金花这一倒下去,直到第四⽇,方始悠悠醒转,她后脑上撞起的那个肿块,八天后才平复,这是后话,表过就算。

  马金花的种种故事,被传诵的不知多少,但是她喝醉酒的那件事,却除了在场的各人知道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当时在场的千人,没有再对任何人讲起过。因为他们都知道马金花好胜強,那次逞強喝了一大碗⽩⼲,五脏六腑都要翻转来,连⻩胆⽔也吐了出来,虽然她硬是忍着,没有呻昑,但是从此之后,她滴酒不再沾

  马金花不喝酒的原因是什么,也有很多传说,当然全不正确,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那一大碗⽩⼲,她六岁那年,一口气喝下去的那一大碗⽩酒。

  卓长后悔自己用挑战的神情,令得马金花喝下那一大碗⽩⼲,倒也不是当时的事,而是在若⼲年之后。当时,他只觉得有趣,马金花倒下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到了若⼲年之后,他才知道,马金花因为这件事,心中对他的敌意,是如何之甚。

  那真令得他后悔莫及!

  当时,马金花一醉倒,马醉木苦笑一下,立时把马金花抱了进去,自有人去照料她。

  其余的人继续喝着酒,各人都喝了三碗,卓长的⽗亲放下酒碗,向马醉木和各人一拱手:“拜托马场主和各位了,长这孩子,凡是养牧马的事,他都会做。”

  卓长的⽗亲讲完,转⾝向外就走。由于他的言行实在太突兀,以致一时之间,人人怔呆,没有人出声。每一个人都以为他会把他自己遭遇的困难,向马醉木说出来。他千里迢迢,前来马氏牧场托孤,⾝体又健壮无病,那自然是有了什么致命的仇家,马醉木已经说了,愿意一力担当,有了那么好的机会,他自然应该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出来,才是道理。

  可是他只是喝了三碗酒,二话不说就走,真是太出人意表了。

  更怪的是,卓长并没有跟着他走,只是⾝子笔直地站着。

  卓长心中难过,人人可以看得出来。他虽然站着不动,可是双手紧紧地捏着拳,连指节都发⽩,而且,他脸上的⾁,在不断地跳动。他甚至不回头看着他⽗亲,或许他是怕一回头,看到自己⽗亲的背影,就会忍不住嚎哭。

  卓长的⽗亲,走出了十来步,已经快走出厅堂去了,马醉木才陡地震动了一下,叫道:“卓老弟,等一等。”

  卓长的⽗亲站定了⾝子,并不转⾝,声音听来也很平静:“马场主还有什么见教?”

  马醉木的声音有点生气:“卓老弟,你太不把我们这里几个人当朋友了,你能把长给我们,⾜领盛情,可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不说?”

  卓长的⽗亲仍不转过⾝来:“我的事,已经全告诉长了。”

  卓长几乎是叫出来的,充満着愤:“不,爹,你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众人听着⽗子俩这种对话,更加摸不着头脑。

  卓长的⽗亲道:“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等我走了之后,你转告马场主和几位步伯。”

  卓长紧抿着嘴,一声不出,额上的青筋,绽起老⾼,马醉木走向前去:“卓老弟,何必要叫孩子转述?就由你自己对我们说说如何?”

  卓长的⽗亲深深昅了一口气,仍然不转过⾝,可是却昂起了头来。

  他的语调沉重而缓慢,可是却十分坚定:“十年前,我做了一件事,十年之后,我必须为我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死,我要到一处地方去赴死,非去不可,不去不行。”

  马醉木立时问:“什么事?”

  卓长的⽗亲“哈哈”一笑:“马场主,我什么也不说,不过一死而已,要是说了,那万死不⾜赎我不守信用之罪。”本来除了马醉木之外,还有不少人有话要问,可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口。

  行走江湖,立⾝处世,最要紧的是守信用,要是他曾答应过什么人,绝不说出他曾做过什么事,那就上刀山,落油锅,也决计不以说出来。作为他的朋友,更不应该他说出来。

  当下,马场主和各人互望一眼,使了两个眼⾊。在场的几个都是马醉木的老兄弟,对于马醉木的行事作风,当然再清楚也没有,立时会意,其中有一个,以极轻的步子,向边门走了出去。马醉木故意大声说话,以掩饰那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卓老弟,既然这样,人各有志,我也不便相強。”

  卓长的⽗亲忽然叹了一声:“马场主,你不必派人跟我,看看我究竟为什么非死不可,你要是这样做,不是帮我,反倒是害我!”

  马醉木心里所想的安排,半个字也未曾说出,就被道了个正着,这令得马醉木多少有点狼狈,他只好⼲笑道:“卓老弟,既然你那么说,只好作罢。”

  卓长的⽗亲略停了一停,又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走出了厅堂。所有人的目光立时全集中在卓长的⾝上,卓长愤然道:“就是这些,我爹也只向我说了这些!他说他一定要死,一去之后,现地不会回来,要我在马氏牧场,好好做人,他就只说了这些。”

  马醉木来回踱了几步,站定了⾝子:“小兄弟,是不是要派人去跟一跟,就由你来决定。”

  卓长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斩钉截铁:“当然要,谁也不想自己的爹,死得不明不⽩。”

  马醉木大声道:“好。”

  派人跟踪卓长⽗亲的事,就这样决定,而且立即付诸实行。

  马氏牧场在方圆千里,有绝大的势力,眼线密布,离开马氏牧场,往南往北,向东向西有多少路可以走,哪怕你不走大道,抄的是荒野小径,信鸽一放出去,前面的人一接到,卓长的⽗亲一走到哪里,就都会有“特别照应”也立时会有报告回来。

  开始三天,报告十分正常,卓长的⽗亲离开之后,向西北方向走去,单人匹马,一直向同一个方向走着,三天走出了将近五百里。

  然后,他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再也没有他的信息。

  这实在是很不可能的事!他的行动,几乎每一里路都有人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是陕西省和绥远省的边界,一个相当大的盐⽔湖,叫作大海子附近的一片荒凉的盐碱地。

  由于卓长的⽗亲一直没有改变方向,所以要知道他的行踪,不是很难,而且马醉木推测,他可能回到蒙古草原,谁都以为这样盯下去,一定可以⽔落石出。

  第三晚的报告,说他在一个灌木丛旁扎了一个小营,燃着了篝火,对着篝火发怔,一直到了‮夜午‬才进了那个小营帐,第二天,未见他出来,盯他的人假装是牧羊人,走近那个小营帐,他人已不在了。

  营帐和马都在,人不见了。就算他发现了有人跟踪,弃马离去,连夜赶路,那么前途一定仍然会发现他的踪迹,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再出现。

  搜索队由最有经验的人组成,这些人,就算七天之前有一只野兔子经过,他们都可以看得出来,可是一连七八天,就是踪影全无。

  在半个月之后,马醉木带着卓长,一起到了卓长⽗亲最后扎营的地方。

  卓长没有哭,只是望着那营帐,站着,一动也不动。小营帐他极其悉,他⽗亲在草原上放马,小营帐每天晚上就搭在不同的地方,替他们⽗子两人,挡风挡雨,阻雪阻霜。而这时,营帐空了,他⽗亲不知去了何处。照他⽗亲的说法是:他一下要去死!那么,难道就死在那里了?如果死了,尸首呢?

  他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催他,马醉木陪着他站着。一直到天⾊全黑了下来,卓长才道:“马场主,回牧场去吧!”

  马醉木十分喜卓长这种自小就表现出来的、坚决如磐石一样的格,何况他曾答应过,那一百匹上佳良马带来的利益,全归⼊卓长的名下,所以,卓长在马氏牧场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绝没有人敢去欺侮他。而卓长也很快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等一的牧马好手,十三四岁时,他已经⾼大壮健得看起来像成人。他一点也不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只是和别的徼马人一样,同吃同住,格豪慡,人人都喜他──那是耝豪汉子出自真心的喜,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人,也不会在他面前摆老资格,不把他当孩子,只把他当朋友。

  有一个时期,甚至有大多数人,都认为卓长可以成为马醉木的女婿。

  可是,卓长和马金花的关系,却糟糕之极。马金花在酒醒了之后,也不是完全不睬卓长,两个人也玩得相当亲近。

  一直到四年之后,马金花有一天忽然问卓长:“你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做过些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死,你别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告诉我。”

  卓长只是简单地回答:“我不知道!”

  马金花道:“你一定知道的,哪有自己要死了,连为什么会死都不告诉儿子?”

  马金花说的,是人之常情,可是这两句话,却深深刺伤了卓长。早在四年前,他⽗亲简单地告诉他要去死,他就追问过,要⽗亲告诉他详情。

  可是⽗亲却没有告诉他,使他感到自己和⽗亲之间,有了隔膜和距离,令得他极其伤心,所以当时,他⽗亲说什么都告诉了他,他立时大声‮议抗‬。

  而这件事,在卓长心中,是极重的创伤,绝不想触及。

  可是马金花偏偏要在他这个心灵创伤中找秘密。他当时陡然转过⾝去,声音嘶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马金花却也犯了拗劲:“你一定知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就再也不要和我说话,我也再不会和你说话。”

  卓长当时一声也没有出,就昂着头,大踏步走开去,马金花想叫住他,但是一想到刚才的硬话,也就硬生生忍了下来。

  从此之后,卓长和马金花,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再讲过。听起来,这不可能,但是在两个脾气都是那么僵的人的⾝上,就会有这种事发生。

  马金花人很正直,她只不过不和卓长讲话,决不仗势欺人,找卓长⿇烦。卓长也坦然置之,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马醉木知道了这种情形,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把卓长和马金花两人一起叫了来,可是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肯先开口,马醉木对着这两个孩子,也无可奈何。

  他们两人互相望着对方,而谁也不肯先说话的情形,在⽇后的岁月之中,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马氏牧场虽然大,但两个精娴的牧马人,总有机会见面的。

  他们渐渐长大,卓长曾不止一次后悔,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打破不和好说话的僵局,可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对于卓长,却最困难。卓长感到,再要找一个像马金花这样的姑娘,绝无可能,他也知道要打破僵局,十分容易,只要自己先开口中她一声就可以了。

  可是那一句“金花”却比什么都难开口,有好多次,卓长‮夜午‬骑着马出去,驰到人迹不至的荒野,对着旷野,叫着“金花”用尽他一切气力叫着,叫到喉咙沙哑。

  可是,当他看到马金花的时候,尤其一接触到马金花那种⾼傲的、讥嘲的眼光,他的喉咙却像是上了锁,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卓长也知道,就算他先对马金花说话,也不再会有用,因为那会被马金花这样格的姑娘看不起,认为他向人屈服,不是有出息的好汉。

  所以,卓长只好在暗中叹息,在他人而前,表现得毫不在乎,若无其事,在马金花的面前,尽管心绞成一团,可是还得装出一副倔強的神情来。

  九十三岁的卓长,叙述他少年时的情史,他双眼炯炯发光,神情又‮奋兴‬又伤感,声音充満了情。他的这种神态,谁都可以看出他当年心中对马金花的暗恋,是如何之甚。

  ⽩素在听到这里时,轻轻叹了一声:“卓老爷子,这是你自己不对,你总不能叫她先向你开口。”

  卓长伸出他的大手,在他自己満是皱纹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是她不讲理在先,她要问的话,我本不知道,她爱不讲话,只好由得她。”

  我对着这个耿直的老人,又好气又好笑,他心中分明对当年的这段暗恋,极之在乎,可是一直到现在,他还是要装成若无其事。

  他本来要向我们讲他心中的一个“谜团”可是一讲到马金花,他却连说她,带说自己,扯了开去,说了那么多。

  由于卓长和马金花之间的感情纠,和以后事情的发展,有相当大的关系,而且过程也十分有趣,所以我不嫌其烦地记述了下来。

  ⽩素当时又摇着头:“对一个自己喜的女孩讲一句话,本不是困难的事,就算你讲了,她不睬你,反正已讲了一句,再讲几句,也就更加不是难事。”

  ⽩素看出卓长十分豪慡,所以她也不转弯抹角,毫不客气地责备他。卓长一听,先是呆了一呆,接着,就扬起手来“啪”地一声,在他自己的光头之上,重重打了一下。他那下下手还真重,把我和⽩素吓了一大跳。

  他一面打自己,一面骂:“猪,真是猪,我怎么没想到?”

  说着,他又再度扬起手来去打自己,我叫:“老爷子。”一面叫着,一面疾伸出手去,抓向他的手腕,不让他自己打自己。

  可是我的手方一伸出去,他手腕陡然一翻,反向我抓了过来,应变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一缩手,他斜斜一掌,向我砍来,我趁机翻手,和他的手抓在一起,两个人都不约而同,较了一下劲。

  我真的未曾想到,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还会有那么強的劲道,我并没有用全力,看卓长的神情,他也没有用全力,可是也已经令我感到他力道的強劲。接着,他突然一缩手,想把我拉向前去,我几乎站立不稳。

  我总算应变得快,连忙沉气扎马,总算稳住了⾝子,没给他拉了过去。

  卓长哈哈一笑,松开了手,我由衷地道:“老爷子好功夫。”

  卓长笑道:“不算什么,自小就练的,谁都会几下子,金花姑娘的武功,就比我⾼。”

  他提到武术修为,仍然不忘记马金花,令得我和⽩素互望了一眼,都有点忍俊不噤。卓长有点忸怩,叹了一声:“或许是由于不讲话的时间太久了,每多一天不讲话,就觉得更不好意思讲。当时,如果第二天我就开了口,事情不会那么僵。”

  ⽩素笑了一下:“那毕竟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们,马金花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五年之久,就是在那次放马时失踪的?”

  卓长现出了十分惘然的神情来:“是的,这个疙瘩,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我…”

  他讲到这时时可以是由于太动了,竟然讲不下去,他停了下来,深深地昅了一口气。

  我道:“老爷子,你心中的谜团,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马金花的神秘失踪,另一个谜团,应该是令尊的神秘失踪。”

  卓长怔了一怔,像是他从来也未曾想及过这个问题:“我爹?他可不是神秘失踪,他要到一个地方去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当然是他已到了那个目的地,而且,已经死了。”

  我摇了‮头摇‬:“不那么简单,其中一定还有许多曲折,当时的搜索,是不是够彻底?”

  卓长又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神情沉重,过了一会,才道:“彻底之至,甚至后来找马金花的那次搜索,也不过如此。马场主真是对得住我爹,在找不到他之后,他还了派了很多人出去──”

  马醉木在卓长的⽗亲失踪之后,凭他的经验,组织了搜索队,可是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马醉木又派了一大批人出去,去调查卓长⽗亲的过去,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生之中,总会和别人有过接触。他曾对马醉木讲过,十年之前发生过一件事,如今非去就死不可。查明那是一件什么事,事情多少可以有点眉目。

  这项调查工作,做得十分彻底,而且在开始的时候,进行得也算是顺利。

  卓长的⽗亲是养马的好手,长期在蒙古草原上活动,蒙古民族爱马如命,內蒙草原上各部落的王公和首脑,都对他十分礼遇,他只说自己姓卓,从来也没有向人提及过自己的名字。

  蒙古人上下,都对他十分尊敬,一致称呼他“卓大叔”卓大叔曾在好几个部落中生活,在达里湖边住的时间最久,长达三年,在那里娶生子,娶的是克什克腾旗中最漂亮能⼲的一位蒙古姑娘。蒙古姑娘一般来说,很少嫁给外族人,但是由于他养牧马匹的才能实在太出⾊,所以不被当作外人,克什克腾旗的旗主想把他留在旗里,这才有了这宗婚姻。

  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卓长,可是三年一过,他却坚决要离开,因为那位蒙古姑娘──他的子──得病⾝亡,他感到十分伤心,不想再留在伤心地。

  从此,他就带着小卓长,一直在草原上,从这里走到那里,也带着他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马,而且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种马,给各处的蒙古养马人去配种。

  所以,卓大叔的名头,在內蒙草原上,极之响亮。打听起来,十分容易,而且只嫌搜集到的资料太多。

  可是调查他的过去,却发现了一桩怪事。

  卓大叔那么出名,一直可以追查他带了一百匹马,带了卓长到马氏牧场来。往上推,可以推到他十年之前,在克什克腾旗出现,结婚,生子。但是再向前追查:他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在哪里?⼲什么的?是什么出⾝?却全然无可追寻,不论如何追查,一点线索也没有。

  十年之前,突然出现,十年之后,突然消失。在他出现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在他消失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一个人,有那么超卓的养马才能,固然要天生爱马,有和马匹之间沟通的天生本领,但是各种各样的技能,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必须是经年累月严格训练的结果。

  那也就是说,卓大叔以前,也必然是一个牧马人,不可能从事别的行业。而且绝对可以肯定,他早就是一个十分出⾊的牧马人!马醉木认为,一定可以把他的来历找出来,就算他曾经改名换姓,但是相貌改不了。就算他连相貌也能改变,他那种养马的手法,也必然传育在他工作过的牧场。于是,第二阶段的调查工作再度展开,所有的人,以为一定很快就有结果,在时间上,恰好是十年,人人都猜想,卓大叔多半是在十年之前,在他的⾝上,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所以才到了內蒙草原。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以他那种出⾊的牧马人,只要曾在牧场生活过,人家一定会记得他。所以,‮出派‬去调查的人,先在附近的大小牧场中去问,渐渐地,越问越远,一直扩展出去,直到南到河南南部,东到山东沿海,北到外蒙古,西到天山脚下,问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场,找遍了所有可能养牧马匹的大小部落,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卓大叔的。

  那真是怪诞之极!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总不会是从江南⽔乡来的吧?

  虽然江南也有人养马,但是决不会有这样一个连蒙古人也奉若神明的养马好手。

  经过了将近两年的调查,所得的只是卓大叔十年內生活情形,那十年中,他的生活情形,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但是在十年之前,却半点也查不出来。

  马醉木无可奈何,把卓长叫到了面前,先和卓长对喝了三碗酒,再把这两年多来,调查他⽗亲来历的经过告诉他。然后才问:“你爹在克什克腾旗出现之前,究竟是⼲什么的?”

  卓长的回答,令马醉木啼笑皆非,他楞头楞脑地道:“那我怎么知道?那是我还没有出生。”

  马醉木“哧”地一声:“他难道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他的过去?”

  卓长‮头摇‬:“没有,爹很少说他自己,总是说妈妈是怎么漂亮,怎么能⼲…爹本没有说过他自己什么,我也没有问过他。”

  马醉木叹了一口气,真正无法可施。

  我听到这里,大声道:“老爷子,这不是很对劲吧,你们⽗子两人,相依为命,他一定对你说他自己的过去的,一定会说的。”

  卓长大有怒容:“我说的是实话,真没说过。”

  ⽩素忙打圆场:“老爷子说没说过,一定是没说过。”她说着,又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苦笑了一下,但仍然咕哝了一句:“你不问,这也说不过去。”

  卓长叹了一下:“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等到我渐渐长大,想问,也不知道去问什么人了。”

  他的语调之中,充満了伤感的意味,我摇着头:“那位马场主的做法,也不是十分对,应该着力于去调查他到哪里去了,而不应该去调查他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只是简单地回答:“他尽了力,我们大家都尽了力。”

  我还想说什么,⽩素向我使了一个眼⾊,示意我不要说话,所以我想了一想才开口:“一个人,可以来自任何地方,‮国中‬地方那么大,他从哪里来,无从调查。”

  卓长缓缓地道:“他不可能从很远的地方来,因为在克什克腾旗,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和他谈,他说的话,是地道的陕西土腔。就像我现在说的。小伙子,听说你对各地方言都很有研究,你学句我听听。”

  陕甘一带的语言,基本上是⻩河以北的北方语言系统,但是另有一股自己的腔调,我就学了几句,卓长呵呵笑了起来:“学是学得很像,可是一听就听出,那是学的。”

  我有点不服气:“第一个见到令尊的人,对辨别语言的能力十分⾼強?”

  卓长点头:“是,他是一个马贩子,陕西人,经常来往关內外。”

  我望着他,⽩素说道:“老爷子,你后来又到克什克腾旗去调查过?”

  卓长点头:“是,我是半个蒙古人,我的外婆还健在,舅舅也在,我在十五岁那年,曾离开马氏牧场,回到克什克腾旗,去看他们,同时,也想进一步知道我爹的来龙去脉。”

  我问:“你有什么发现?”

  卓长皱着眉:“问下来,第一个遇见我爹的,我已经说过了,是一个马贩子,那个马贩子…后来我也找到了他,他详细说了怎么遇上我爹的经过。”

  我和⽩素都十分感到‮趣兴‬,卓长的⽗亲,真可以说是一个神秘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充満神秘气氛,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自然十分重要。

  我来不及地问:“那马贩子说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蒙古包中的每个人神情焦急,部落的首脑全在,马贩子江忠也在,他更是愁眉苦脸,,因为上个月他挑定了的一群马,都患了病。

  草原上,最怕‮口牲‬有病,不怕人有病。人生病一个一个生,而‮口牲‬生病,一群一群生,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三四天之內,全部因病死亡,使牧马人多年的心⾎,一下子就变得什么也没有!

  江忠来了两天,一切都准备好,准备把马群赶到关內去,可是马群却生起病来,部落中擅于医治‮口牲‬的人,甚至说不出马群患的是什么病,对横卧在地上,看来奄奄一息的大量马匹,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大家在商议着如何对付,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江忠叹了一声:“各位,这是老天爷和我们作对,看来,马群没有希望了,我付的订金也不敢要了,大家都受点损失吧。”蒙古民族做生意,十分诚实,部落的首脑‮头摇‬:“不,没有马给你,怎能收你的钱,我们会把订金还给你。”

  江忠叹了一声。本来,这一批好马,他预算可以给他带来很大好处,这时自然也泡了汤,他心中在打算着,是不是再到别的部落去看看,可以买些马进关,总比⽩跑一趟的好。

  而就在这时候,蒙古包外,传来了一阵吵闹声,江忠听到有蒙古话的骂人声,也听到了一个人,在用他的乡音在大声叫着:“你们算是什么养马人?那么多马病了,你们只在病马旁边坐着,不想一点办法?”

  被这个人骂的蒙古人,正因为马群生病而气苦,双方之间的言语也不通,骂声又响起,而且,很快地就变成了打架。

  江忠和几个部落的首脑,奔出蒙古包去,看到至少有六七个小伙子,正围住了一个人在动手。

  那人的个子十分⾼大,蒙古人擅长摔跤,可是六七个人对付一个,却一点也讨不了好去,那人腿长手大,⾝手不是很灵活,可是他⾼大的⾝躯,却壮健无比,两个蒙古小伙子,一边一个抱住了他的腿,想把他扳倒,他却屹立不动,一伸手,抓住了那两个小伙子的背,反倒把那两个小伙子硬抓了起来,令得那两个小伙子,哇哇大叫。

  江忠奔了过去,叫:“别动手,别动手。”

  部落的首脑也喝退了那些小伙子,那人立着,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上的⾐服,样子十分奇特,宽大,质地十分耝糙,他站定了之后,气呼呼向江忠望来。

  江忠看出这个人的神情,有一股相当难以形容的尊严,他一生做买马的生意,见过不少人,江湖手段十分圆滑,连忙向那人一拱手:“朋友你是——”

  那人皱着眉:“我是养马的,刚才我看到马圈子里的马,全都病了——”

  他说着,向不远处的马圈子指了一指:“你们怎么还不去医治?那种病,七天准死!”

  江忠喜出望外:“我们不去医治?我们正为这些病马愁得要死了!朋友,你能治,请你大发慈悲!”

  那人咧嘴一下:“原来你们不会治!真是,怎么不早说,快去采石龙芮。”

  江忠知道“石龙芮”是一种草药,在草原上到处可以采到,他忙把那人的话翻译了一下,从蒙古包中跟出来的人中,有几个专擅医治马匹,一听了之后,就“啊”地一声,其中一个道:“石龙芮只能医马疮,这些病马——”

  那人显然不懂蒙古语,神情焦急地催:“你们还等什么?”

  江忠又把那句话译了给那人听,那人挥着手:“石龙芮的叶,大量,熬⽔,趁温,灌给马饮,一⽇三次,第二天就好,照我的话去做。”

  他说话时,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权威,江忠把他的话转达了,部落的首脑立时大声喝着,几个小伙子飞奔着去传话。

  当天晚上,部落中人人忙着,把熬成了青绿⾊的药,灌进病马的口中,第二天一早,病马已经有了起⾊,可以站起来了。第二天傍晚,病马已能长嘶踢蹄,可以喂草料了。

  江忠对那人佩服感得五体投地,不住卖情,可是那人并不很爱说话,只是道:“我姓卓,是一个养马人。”

  江忠立时改口,称那人为“卓大叔”以表示他的尊敬。后来在蒙古草原上,人人都叫那人为“卓大叔”就是首先由江忠叫出来的。

  卓长找到江忠的时候,江忠对那第一次的印象,十分深刻:“你爹简直是救了我们,你想想,蒙古人怎么肯让那么好的牧马人离开?当时就替他专搭了一个蒙古包,要什么有什么,你爹就这样在克什克腾旗住下来,后来,还娶了旗里顶尖的姑娘,这才有了你,你现在长得那么⾼大了,真像你爹当年,什么?你爹失踪了?那怎么会?自从你妈死了,他不是一直在草原上养着马吗?”

  卓长并没有向江忠说他⽗亲如何失踪的经过,只是问:“你和各地的马场都有联络,难道就没有去打听一下,我爹是从哪里来的?”

  江忠道:“怎么没有,那次我赶了马群进关,对很多人说起,有那么一个养马的好手,本来不知是在哪一个牧场,怎么会把他放走?可是怪的是,说起来,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有你爹这一号人物。”

  卓长苦笑了一下,他⽗亲的来历,马醉木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查不出,江忠当时也留意过,也同样没有人知道。

  卓长没有再问什么,他在他外婆家里住下来,他那时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在养马方面的非凡才能,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他对自己的⺟亲,一点印象也没有,由于他自小在草原上到处流浪,蒙古各族的语言,他都十分精通,所以,当他的外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他叙述他⺟亲是如何美丽能⼲,卓长完全可以听得懂。

  老外婆那年已经快七十了,卓长陪了她几天,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很多⺟亲和⽗亲的事,短暂的婚姻生活十分甜藌,老外婆欷嘘说着:“可惜时间太短,你娘死了,你爹伤心得什么似的,亲自把她葬了。你爹有一块⽩⽟,一直不离⾝佩带着,他要带你离开,把那块⽩⽟解下来给了我,说是他令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他心中也很难过。唉,那是天命啊,还能怪谁?这块⽩⽟,我倒是一直留着,你来了,就给你吧。”老外婆手发着颤,取出了一块长方形的⽩⽟来,给了卓长

  卓长当时就感到,这块⽗亲一直佩戴在⾝边的⽩⽟,可能和他的来历有关,所以当时就收了下来,也一直佩戴在⾝边。

  那是一块质地极佳的⽩⽟,纯洁通透,一点杂质也没有,整块⽟温润得像是具有生命。⽟大约有十二公分长,八公分宽,相当厚,厚度约莫是一公分,上面有着刻工十分古朴的虎纹。

  卓长讲到他的外祖⺟把这块⽩⽟给他时,就把那块⽩⽟,取了出来,给我和⽩素传观,所以我才能把它的形体详细描述。

  那真是一块上佳的美⽟,⽩素轻轻‮摸抚‬着它:“这种形状的古⽟,有一个专门名称,叫‘’,一般来说,形体不会那么大,我看这是战国时期的东西,不知道老爷子有没有拿去给识⽟的人看过?”

  (⽩⽟的名称:王旁加勒)

  卓长笑了起来:“小女娃,你的话,已经证明你是一个识⽟的人。”

  ⽩素一时之间,可能不能适应“小女娃”就是她,所以呆了一呆:“这种方勒,古人用来作佩饰,这件⽟器的最早的主人,一定地位十位⾼,不然,怎能佩这样的美⽟?”

  卓长连连点头:“小女娃说得对,我问过不少人,也曾到著名的古玩店去问过,‮京北‬一家大古玩店,一见就问我是不是肯出卖,一开口,就是三千大洋。我说不卖,他们就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亲的遗物,他们不信,说这样的⽟器,是古⽟之中最珍贵的,不会落在普通人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可是,那又的确是我爹留下来的。虽然他是一个那么出⾊的牧马人,可是这东西和他的⾝份也不相配,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

  我在⽩素的手中,将那块⽩⽟接了过来,真是一块好⽟,上佳的美⽟,有一种十分人的力量,叫人恋于它的质地和颜⾊。‮国中‬人一直相信⽟可以辟琊,可以带来好运,象征着君子和忠贞,当然大有原因。

  我道:“你得到了这块⽩⽟之后,一定曾花过不少功夫去追索它的来历。”

  卓长点头:“是,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是一块古⽟,是战国,秦代的古物。”

  ⽩素侧着头,想了一想:“奇怪,一般来说,质地越是纯洁的⽩⽟,在⼊土之后,就越容易产生各种颜⾊的斑迹,这块⽩⽟,看起来未曾⼊过土。”

  卓长“嗯”地一声:“是,也有人对我这样说。当时我认为这块⽩⽟,可以助我查出爹的来历,但结果还是没有用。我回到了牧场,和马场主提起,他见了那块⽟,爱不释手。当时金花也在旁,她也喜爱不已,唉,当时我若是说:金花,你喜,就给了你吧。她一定会要的,那就好了。”

  九十三岁的卓长,又说到了他少年时的情爱纠上去了,我笑着:“老爷子,该回头说说那次放马出子的事了,马金花就是那次失踪的?”

  卓长深深地昅了一口气,手捏着拳,在自己的额角上轻轻地敲着,像是藉助这样的敲动,就可以把往事一点一滴,全都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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