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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回 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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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北‬的十月已经转冷,可是冷的时候,忽然有一股暖的感觉,那就是俗说中的“温雪”“温雪”就是开始要下雪了。

  半夜里梁启超在上翻来覆去,一直无法成眠。他索点起蜡烛,拥被看起书来。书是一本讲‮京北‬古迹的小册子,叫《京城古迹考》,作者是奉乾隆皇帝之命,调查‮京北‬古迹,写了这本书的。书中说‮京北‬城內城本来是十一个门的,后来改为九个门了。梁启超心里想,一般说“九门提督”是掌管‮京北‬城治安的将军,若‮京北‬没有变小“九门提督”岂不该叫“十一门提督”了?九个门也好,至少他这广东人记起来,要方便一点。接着他就一边用指头计算,一边背背‮京北‬的城门。‮京北‬城门一般说是“里九外七皇城四”有的城门,由进出的车,就可看出特出。“里九”是內城的九个城门,南面城墙中间是正门。走的是皇轿宮车。正门东边是崇文门,走的是酒车,烧锅的多在‮京北‬东南,就这样走进来。东边城墙中间是朝门,走的是粮车,南方的粮食都由北运河运到通州,再由通州走大道进朝门,所以朝门附近的仓库也最多,像禄米仓、南门仓、北门仓、新太仓等都是。朝门北边是东直门,走的是木材车,附近大木厂也最多。北面城墙接近东直门的是‮定安‬门,走的是粪车,附近地坛那边有许多粪场,把粪晒⼲,卖给农民当肥料。‮定安‬门西边是德胜门,走的是兵车,德胜两字是讨个吉利,当然打败之事,也不在少。西面城墙接近德胜门的是西直门,走的是⽔车,⽟泉山的⽔,装在骡车上,运到皇宮。西直门南边,也就是‮京北‬西面城墙中间那门,是⾩成门,走的是煤车,附近有门头沟、三家店等煤矿。再转过来,转到南面城墙,正门西边的,就是宣武门,走的是囚车。宣武门外有大名鼎鼎的刑场菜市口,死刑犯都由內城经宣武门游街到外城,然后在菜市口行刑…梁启超数到这里,想到宣武门外这片‮京北‬西南地区,算是他们广东人最悉的。这片地区里,有南横街的他们的会馆,是上‮京北‬的广东老乡的大本营。对梁启超自己说来,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他是更常去的。因为南海会馆是老师康有为的居留地。他随老师一直住在那里。強学会成立后,他就搬到后孙公园,以便照料会务了。

  梁启超的留守強学会,原因是康有为南下。那是一八九五年。这一年在‮京北‬,康有为上书给皇帝,失败了;办报纸,失败了;组织救国团体強学会,也在失败边缘。康有为离开‮京北‬前夜,查噤这个会的风声,愈来愈浓了。这个团体是政的雏形、也是学校的变相,由于当时气氛太保守,所以只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团体来过渡。但是,不论怎么过渡,保守势力还是要铲除它。康有为南下后,‮京北‬京城的步兵统领衙门带来了人马,所有的图书、器材都给没收了。连梁启超‮人私‬的一些⾐服,也在被没收之列。梁启超给扫地出门了。

  梁启超这时只有二十三岁,一天早上,他拖着辫子、也拖着脚步,走到了‮京北‬宣武门外,走⼊了西砖胡同,走进了法源寺。那正是北国的冬天,晴空是一片萧瑟。法源寺天王殿前,从屋瓦延伸到‮级三‬台阶、从‮级三‬台阶延伸到前院,都盖上了一层⽩雪。看上去一片寒澈洁⽩,令人顿起清明之气。他久已听老师赞美过法源寺,可是,在‮京北‬住了这么多⽇子,却大忙特忙,一直未曾来过。两天前,強学会被封了,他被扫地出门,这回可闲起来了。趁机浪迹京师,岂不也好,‮京北‬可看的地方太多了,首先就想到法源寺。

  梁启超站在雪地里、站在法源寺大雄宝殿台阶旁边第一块旧碑前面。他对书法的造诣,赶不上他老师,但他对佛法的研究,却有青出于蓝的趋势。所以他端详古碑,不从书法上着眼,而从佛法上寓目。他本是神童,四岁起读四书、六岁就读完五经、八岁学作文、九岁就能缀千言、十二岁考上秀才、十六岁就考上了举人,而他考上举人后四年,他的老师康有为才以三十六岁的年纪考上举人。第二年正是甲午战争那年,他跟老师一起进京赶考,考进士,因为那时老师已名动公卿,主考官怕他考取,如虎添翼,所以全力封杀。在阅卷过程中,守旧之士看到一篇出⾊的考卷,断定是康有为的作品,故意不取它,结果放榜之⽇,康有为考取了,梁启超反倒没考取,原来那篇出⾊的考卷是梁启超的!守旧之士整错了人。

  虽然考场失利,但是追随老师奔走国事,受到各界的注目与赞叹,却也少年得志。但是,二十三岁就名満天下的他,却毫无骄矜之气。他志在救世,从儒学而墨学、从墨学而佛学。尝试为自己建立一贯的信仰。佛学的信仰是唯心的,寺庙本⾝却是唯物的,以心寄物,由物见心,寺庙有它的必要吗?梁启超站在石碑前面,思路一直在心物之间疑惑着。接着他走上台阶,走进大雄宝殿,仰望着乾隆皇帝那“法海真源”的匾额,他的疑惑更加深了。“法海真源”应该源在无形的明心见,岂可源在有形的寺庙之中?他摇晃着比一般人要大了许多的脑袋,喃喃自语,有点不以为然。

  在宝殿中,另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那个年轻人三十多岁,刚毅外露,目光炯炯。看他在‮头摇‬晃脑,走了过来。

  “看你这位先生的相貌,像是南方人。”那个年轻人先开口了。

  梁启超侧过头来、侧过⾝来,点了点头。

  “你看对了。我是广东人。不过听你一开口就湖南话,你先生也像是南边来的。”

  “是啊,我是湖南浏。你是广东——”

  “新会。”梁启超补了一句“咦,浏会馆就在这附近啊。”

  “是的,就在这附近的北半截胡同。我昨天才从‮海上‬到‮京北‬,对‮京北‬并不。就住在我们浏会馆里。”

  “你先生昨天才到‮京北‬,今天早上就到庙上来,一定是佛门人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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