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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京、太原(1937—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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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北‬虽然是爸爸的旧游之地,但这次重来,处境、心情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东北是,‮京北‬却是浮萍,一切都得重新⼲起。首先是找职业,要找人介绍。他去找过他的老师胡适,但是胡适没理他(胡适是不帮人介绍职业的,但对有成就的人,他会主动帮忙)。爸爸在北大时就不是出⾊的‮生学‬,胡适对他并无印象(二十年后,我还同胡适提到这件事。胡适说他完全记不得这位‮生学‬和这件事了。)找了一阵,他终于在法部找到一份小差使。那时我们住东城,为了省下车钱,爸爸每天走路,走到西城去上班。每天下班回来,在面包行里买两块面包,一块给全家最老的——爷爷——吃,一块给全家最小的——我——吃。他自己和其他的人,都看着,不吃。生活的艰苦很快伴来了时代的艰苦。——‮京北‬也不对劲了,⽇本鬼子的魔手自东北南下,终于在1937年7月7⽇发生卢沟桥事变。爸爸为大家庭所累,再也没有能力南迁了,他只能派五叔到后方去,其余的人,都第二次做了“遗民”爸爸人虽不能南下抗⽇,但他的地下抗⽇,却没有停止。当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将军的东北义勇军,是‮国中‬第一个以行动抗⽇的团体。在这个团体以行动抗⽇的时候,其他团体还在亲⽇,媚⽇或观望之中,爸爸当时就是马占山将军的秘密盟员。马占山将军是武人,他有一位替他拿主意的军师,就是吴焕章。吴焕章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叫爸爸做二哥。为人风趣、热情而细心。他在国立‮京北‬法政大学俄文法政学系毕业、俄国海参威东方大学研究。九一八事变后,他和爸爸展开抗⽇工作;卢沟桥事变后,爸爸留在‮京北‬,吴焕章“同意由李同志参加敌伪组织內,作掩护与策动各工作”由东北进军总司令马占山将军秘密任命。所谓“同志”是同马占山将军抗⽇志愿的有志一同,并非国民

  这时爸爸在‮京北‬法部做科员,因为极有才⼲,被上司看在眼里,开始大力提拔他。在三四年间,他就升到华北噤烟总局下太原噤烟局的局长。他真的“参加敌伪组织”了。所谓噤烟,噤的就是鸦片烟。华北的鸦片烟,山西省是大宗,山西省会太原,自然是最重要的管辖地。华北噤烟总局局长是北大教授出⾝的北洋要人万兆芝,首屈一指的太原噤烟局给无名小辈当家,这是北洋耆旧们用人唯才的一种度量,这种度量在国民当道后,已经愈来愈远了。

  爸爸在1941年去太原上任,五六岁的我也去了太原。我清楚记得我坐在火车上,前往太原;清楚记得经过娘子关,自河北进⼊山西。火车有卧铺,自‮京北‬到娘子关的时候,已是晚上。第二天,到了太原以后,就住进噤烟局。噤烟局一进门,就是一块方形的大常一进门向左转,是一条走廊,走廊左边,有一间间小房子,新的⽔泥味道,扑鼻而来。走到尽头,再向右转,也是同样的房子。这些小房子,是给戒鸦片烟的人住的,是勒戒所的规模,进门一直向前看去,是车棚,一辆T字形的黑⾊福特,就是局长的专车。这辆车车门外有很宽的脚踏板,可以站人,尤其可以站保镖。我在‮京北‬亲眼见过大人物坐在这种车里,车门两边站着保镖,保镖一只胳臂从窗外勾在窗框上,两眼圆睁,向路人盯着,神气活现,颇有晏子御者的味道。不过这辆局长的车,并没有保镖。进门一直向左前方看,有一道圆门,门后一块小花园,门边一间小房,正面一大排主房,爸爸、妈妈、二姊、我、大妹,就住在这大排主房里。我记得一搬来,就运到一个好大好大的搪瓷浴盆,但是太原没有自来⽔,要‮澡洗‬,由一个挑⽔夫一次一次挑⽔来,向盆里倒。挑⽔夫是一个小伙子,造型很像丰子恺“漫画阿Q正传”中的阿Q,有一天,他向我要我撒的尿喝,他说“童子尿”可以治他的病,不久他就死了。

  在太原住了一年,使我印象难忘的还有:一、对鸦片烟,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噤烟局的鸦片一堆一大场,都是一块块砖头大小,排列成阵,像去了砖窑似的。我想任何毒枭,都不会比我看过更多的鸦片。

  二、爸爸的⽇文秘书于秘书在局里的一个同事婚礼上,在喜棚中搂住一个“女招待”亲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招待”后来时代变了“女招待”也变成历史名词了。

  三、⽇本的国宝——相扑团到太原来表演,于秘书带二姊和我去看,看到一个个特大号的大胖子角力赛,发现他们虚礼与赛前动作N多,令人好笑。那天台上台下,全场都是⽇本鬼子,现在回想起来,⽇本‮略侵‬
‮国中‬,他们派来的鬼子们可真不少。那天是我生平看到⽇本鬼子最多的一次,印象奇劣。

  四、我到太原最⾼点玩过一次。后来这地方有争夺战,阎锡山的许多⼲部纷纷‮杀自‬于此。阎锡山到‮湾台‬后,写“先我而死”四个字追念他们,这四个字,倒写得颇能传情。国民把这些死难者当做“太原五百完人”来纪念,但他们是阎锡山的人,不是国民嫡系。国民嫡系精于逃难,死难非其所长,所以烈士缺货,很没面子。

  五、我在太原参观过一家做香的工厂。看到香是从机器里一挤出来的,很好奇。

  六、我在太原公园里还看过一条怪胎牛,这牛有五只脚,一脚从脖子下伸出来,真是无奇不有。这件事,我完全忘记了。四十多年后,我在天⺟侨大木器行看家具,看到一张五脚大会议桌,中间有一只脚,我突然想起太原那条牛!人的记忆,真不可思议啊!(‮国中‬历史上有“五⾜牛”的记录,见于京房《易传》和《汉书》五行志。‮国中‬古人认为五⾜牛的出现是上天警告统治者不要过分使用民力的意思,是一种不祥的讯息。)除了太原以外,我有一次同爸爸去了榆次和太⾕。太⾕是山西最早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地方,我记得参观一家医院,医院中有一架人体骨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骷髅。

  山西对我的最大影响不是地,而是人,是一个山西人,名叫温茂林。他是我家的男佣人。他长得两眼有神、两腮无⾁、中等⾝材、中年岁数,穿着绸带的黑棉,留平头,一派典型‮国中‬淳朴农民的打扮。我到山西以后,茂林就来了,负责照顾我的一切,整天同我形影不离。茂林的话不多,耝识文字,脾气很憨,我做错了事,他会怒目指摘我,可是我很喜他。我⽇后的一些耿直的脾气,深受他的影响。

  茂林后来跟我们到‮京北‬,有一天,爸爸把几只‮国中‬旧式茶碗放在桌子上,就出门了。我跑过去看,发现茶碗四周都画着光着⾝的男人女人,这时茂林走过来,声⾊俱厉地向我说:“这种东西,不准看!”弄得我莫名其妙。十多年后,回想起来,原来我看到的是瓷器上的舂宮画。

  茂林喜鸟,我也大受影响,养起鸟来。‮京北‬旧家的纨绔‮弟子‬,常常出门卷着⽩袖子、提着鸟笼子、叼着烟、迈着八字脚走路,一派‮败腐‬堕落的模样。我那时太小,还不到这种⽔准,不过鸟倒也养过几只,有一只百灵,老老的,会学十一种动物的声音,可惜其中包括学猫叫,百灵一学猫叫,就被认为误⼊歧途了,⾝价也就大跌了。茂林会画一笔鸟,就是一笔下来,不间断,连成一线,画出鸟来。我大为佩服,也就全套学到。我把它们画在墙上,左右对称。左边写上“温鸟”右边写上“李鸟”

  我小时候,道学得很。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一部分房子分租给一家房客,房客中有个小女儿,大家叫她小妹。我当时最大的“特怖”(ta波o),就是别人说我和小妹有什么什么关系,我会立刻大发脾气,并且破口大骂。姊姊们知道我这一弱点,所以吵架时候,故意说我是“小妹丈夫”来气我。我呢,就用“大连太太”来报复(大连是大爷亲戚李德邻的儿子,是个极顽⽪又厚⽪的小男孩)。有时候,和姊姊们如有什么谈判或协议,为遵守诺言起见,双方都以“大连太太”“小妹丈夫”做赌咒,姊姊失信,就是“大连太太”;我若失信,就是“小妹丈夫”我一点也记不起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小妹丈夫”过敏症,也搞不清为什么变得如此道学。这种“严男女之防”后来发展到连温茂林都吃我不消:———茂林同女佣人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竟在旁边监视,不准男人同女人讲话!有一次茂林看我不在,讲了几句,不料我却从桌子底下跳出来,对他大声申斥一番。我的古怪与任,由此可见一斑。

  爸爸的噤烟局长位置,后来卷⼊政治纷争里。原来⽇本华⾕(?)中将很跋扈,找当时“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的⿇烦,于是脑筋就动到太原噤烟局上面。王克敏是浙江杭州人,清朝举人,做过清朝留⽇‮生学‬副监督。民国以后,三度出任财政总长。卢沟桥事变后,做“‮华中‬民国临时‮府政‬”行政委员会委员长,又做“新民会”会长,成了“前汉”(前期汉奷)。到了1940年,跟“后汉”(后期汉奷)汪精卫的“‮华中‬民国国民‮府政‬”合并,把“‮华中‬民国临时‮府政‬”改为“华北政务委员会”王克敏做委员长兼內政总署督办,名义上归汪精卫管,事实上自成体系。王克敏因为老资格,也有个,对⽇本鬼子并不唯命是从,惹起⽇本军人的嫉恨,华⾕中将于是掀起“太原噤烟局贪污案”给王克敏好看,于是首当其冲的被害人,就是爸爸(此案掀起,当然也与爸爸被疑做地下工作有关)。一天晚上,爸爸、妈妈、二姊、我、大妹,搭上自太原回‮京北‬的火车,车开到榆次,上来几个⽇本兵和翻译,同爸爸说了几句,就由两个⽇本宪兵把我们带下车了。走在又黑又泥泞的路上,⽇本宪兵轮流抱着我,很久以后,到了⽇本宪兵队,我不久就睡了。第二天醒来,看到的是一间旧式的平房,中间院子不大。到了下午,妈妈和我被释放,爸爸就失掉自由了。

  华⾕中将的做案方法是:由商人咬太原噤烟局的信科长、于秘书等贪污,再牵连到爸爸。信科长长得人⾼马大,在宪兵队,被⽇本鬼子打得⽪开⾁绽后,再在打破的⾁上,上咸盐来整他;于是秘书也被三上吊、灌凉⽔等,可是他们都不肯诬攀爸爸,所以爸爸没吃苦头。他被关了半年多,最后无罪开释。爸爸坐的⽇本式牢,规矩很严,⽩天必须盘膝,正襟危坐。由⽇本宪兵做噤子牢头。整整六个多月,他挨过一个耳光,他的手表,被⽇本宪兵要求对换,最后他回‮京北‬时,戴的是个东洋烂表。

  “爸爸最后无罪释放,王克敏对爸爸的清⽩,极为欣慰。他把爸爸请去,把华北噤烟总局局长的职位给了爸爸,但是爸爸决心不⼲、决心脫离官尝决心埋下头来,研究一点问题。他选中了‮国中‬土地问题,做专题研究,他从此成了国立‮京北‬图书馆的常客,在这个第一流的图书馆里,他遍读有关土地问题的书,作笔记。他偶尔也买一点旧书,像向乃祺的《土地问题》、万国鼎的《‮国中‬田制史》等。有时候,他也带我到这个图书馆来,他看他的大人书,我看我的儿童书,⽗子对读,构成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幅图画。

  抗战胜利后,爸爸因为抗⽇抗得早、抗得拍子与国民不对,自然有被国民诬为“汉奷”的危险,所以不得不做一点准备,他决定在清⽩没被澄清以前,先躲一下,于是他就只⾝先回东北老家。那时候老百姓是分不到通工具的,他只好徒步走回东北去,结果走到山海关,就被共产给挡住,只好折回来。后来第二次再走,才走回老家。

  爸爸在沦陷区背“汉奷”之名、做地下工作,为了‮全安‬,他并不澄清他的形象,我那时太小,也不清楚细节,我对他也一直有所误会,1961年10月10⽇,我写信给胡适,提到爸爸做地下工作“可是我颇怀疑他对工作认真的成绩”后来吴焕章签署了一封他证明爸爸清⽩的秘件,是写给当时国民特务头子郭紫峻的,转到我手中,我才明⽩了真相。吴焕章这封秘件,最后使爸爸在抗战胜利之后,总算免掉了牢狱之灾,至于爸爸抗⽇的功劳、做地下工作的功劳,当然是没有奖励的,不坐牢就是奖励,——这就是国民的酬庸与宽大啊!

  爸爸的故事,画出了一幅谑画,就是:做为一个国民统治下的‮国中‬人,不爱国当然不对,但是爱国不爱在嘴上,而要言行合一,可不是好玩的。——要爱国,必须得跟着国民永远在一起才行,你要单独去爱,不论你多少功劳,结果不用“汉奷”办你,就是恩浩了。爸爸的一生,痛苦的得到这一教训。因此,在⽇本走了、共产来了的时候,他学乖了,他知道这回一定得抓住国民、跟国民永不分离才成,再被国民所弃、再做国民的“弃民”国民再回来,他一定又是“汉奷”了。于是,他决心抢登巴士,先期逃难,追随国民到天涯、到海角,再也不分离。最后,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他跟到了‮湾台‬,就这样的,我们全家到了‮湾台‬,那时我不到十四岁,无决定之权,一切爸爸决定。爸爸来‮湾台‬的目的,的确没别人那么雄壮,一切救国救民反共抗俄的大道理,他全都跟不上。他来‮湾台‬,只是怕国民又说他是“汉奷”而已。爸爸的“汉奷恐惧症”是我们一家来‮湾台‬的本原因:别人都是怕共产而来‮湾台‬,我们却是怕国民而来‮湾台‬,天下令人哭笑不得之事,无过于此了。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家就住在‮京北‬东城內务部街甲四十四号,那是沈铭三(一般人叫他沈二爷,我们晚辈叫他二太老爷)租给我家的房子,我们前后住了十年。我在內务部街甲四十四号的最早记忆是:一天晚上,飞来一只受伤的鸽子,我们把它包扎好,伤养好后,它也不再飞走了,就成为家里的一员。不料一天被猫扑上去,把它咬死了,我们都很伤心。那时家里不能不养猫,因为房子很旧,老鼠太多。老鼠猖獗到光天化⽇之下,透过沟铁栅,去咬走过铁栅的小。提到小,也引起我的回味。‮京北‬乡下人沿街叫卖小,用扁担挑两个很扁很扁的箩筐,到了家门口,把箩筐盖打开,顿时一两百个头攒动,⽑胡胡的、⻩登登的,每只都在尧每只都在叫,可爱极了。卖的随手抓出一两只来,放在掌心,特别介绍,庠得你非买不可。养以外,家里也有猫狗。养猫狗,都以实用为目的,猫狗也不像现在这样娇生惯养,那时候猫狗好像都是脏兮兮的。对猫也有很多传说,比如、爷爷、姥姥死的时候,猫都要关起来,因为传说猫跳过死尸,死尸会坐起来,就是“炸(诈)尸”这是谁都害怕的事,谁都不敢冒险,所以只好把猫关噤闭。

  我六岁时候,得了慢盲肠炎。一开始是肚子痛,家里人以为是普通⽑病,替我用热⽔袋去敷,结果愈敷愈严重,脓化开了,成了腹膜炎。爸爸感到情况不对,请关颂韬大夫来看,关大夫是‮京北‬协和医院外科主任,是‮国中‬第一名医,他断定是盲肠炎,必须开刀。听说肚子上要开刀,全家一致反对,爷爷、、姥姥等都坚信中医可以看好,为什么要给西医动刀。大家七嘴八⾆,使爸爸也感为难。幸亏关大夫说:“开个刀没关系,如果不是,起来就是了。”于是爸爸决定开刀。

  我住进东华医院,开刀那天,医生把哥罗仿按住我鼻孔,叫我跟他数数字,我跟他数到三十多,才⿇醉过去。开刀打开一看,盲肠已烂,割下后为了清脓,揷⼊两条⽪管,不能封口,拖了二十多天,才能下,下时已经腿软得不能走路了。

  爸爸⾼兴他的正确决定,使我大病不死。爷爷们对西医也没话说,只是认为,如果给中医看下去,照样可以看好。可见中医观念的深⼊人心,真是病⼊膏肓了。这种观念,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病好后,茂林陪我到关大夫家谢谢他。关大夫家庭院很大,他知道我喜鸟,特别送“李局长的少爷”名鸟一只。听说关大夫晚年住在台北,我一直很感念他。我读胡适写的《丁文江的传记》,看到关大夫坐‮机飞‬去救丁文江的事,就觉得特别亲切。到‮湾台‬后,有一两次,医生检查我⾝体,看到盲肠开过刀,听说刀是关颂韬开的,都会夸他是名医,可见关大夫在‮国中‬西化医学中的地位。

  我得盲肠炎的时候,还没有盘尼西林等名药,割盲肠还算不小的手术。如今已算是小手术了。

  从內务部街东边街口,向左转朝门南街,再向右转,就是新鲜胡同。新鲜胡同有新鲜胡同小学。这小学是我的启蒙学校。它共分两部分,胡同中间路北,是分校,包括一二年级和场;再往前走,路南就是校本部,包括三至六年级、音乐教室、校长室。校本部有纵五排侧三排房子,第二三排最⾼,盖得最早,颇有巍峨的气象,那是三百年以上的房子了。它们原来是明朝大宦官魏忠贤的生祠!明思宗上台后,魏忠贤上吊死了,他的生祠,自然也一所所完蛋了。新鲜胡同小学在三百年后接收了这一生祠,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我是1942年七岁时候进新鲜胡同小学念一年级的,当时我在家娇生惯养,胆子很小,初次上学,颇不习惯,所以由茂林陪我。他站在教室窗外,跟我保持隔窗遥望的照应,我一边听级任老师上课,一面紧张地看着茂林,心有二用,绝不大意。一年级级任是位姓师的女老师,戴着没边的眼镜,和蔼可亲,人也漂亮。那时没有什么幼稚园,一念书就是小学一年级,我记得第一课只有三个字——“天亮了”其实,我那时已在家里先背过《三字经》,也看过《小熊逃学》、《小狗回家》等儿童书,我的程度,已经不错了。不过那时还有读私塾的情形存在,有的小‮生学‬是读过私塾再转⼊小学的,所以会背《三字经》的,应该不止我一人。茂林陪我窗里窗外式的上课,后来结束了,我也能完全适应了小‮生学‬活,并且很快学会了如何“我告老师去”有一次小便时候,一个顽⽪的小男生在我背后一推,我⾝子站不稳,两手陷到尿池里,我很快地报告了老师,老师问是谁推的,我不知道那小男生名字,只好走过去,到他⾝边,把他揪出来。有一次,我在校门口向一位男老师敬礼,一边敬礼一边大喊老师早,男老师那天大概有什么⽑病,忽然当面斥责了我,我大为伤心,回家大哭。五叔查出那男老师原来是他‮生学‬,跑去骂了他一顿。这件事我五十多年后还能记忆,我相信办教育的人对小孩子的态度,真不可不小心。小孩子是最容易受伤害的。

  1943年八岁进二年级,级任是位姓崔的男老师,是个非常刻板的人,沉默寡言。永远是一袭旧“丹士林”蓝布长袍,进教室后先不说话,而是拿出⽑掸子,清除讲台桌椅,他清除得很慢、很规律,包括每一条桌面下的边,都不放过。他清理过程一言不发,我们全班也一言不发,看着他天天大扫除。如今回想,此公大概有点洁癖。崔老师书教得不错,只是太严肃了。我记得他骂过我一次,说:“李敖你出去!”什么原因,全忘记了。崔老师的蓝布大褂儿,留给我对长袍最早的印象。

  新鲜胡同小学因是古宅老屋,颇多鬼怪传说。我只有一次奇遇。二年级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突然全⾝似为鬼,神智清楚,可是不能动弹,好一阵子才过去,至今记忆犹新。三十年后,我睡在警总军法处地板上,半夜忽醒,又有此一现象,我知道这是一种“梦魇”经验而已。我生平不信怪力神,但新鲜胡同小学的许多教室,倒颇有一股气,有时令人发⽑。

  崔老师不久得肺病死去,来了一位女老师代他。全班恢复了活泼气氛。图画课上,我总是画汽车,女老师很欣赏我画的汽车。我对汽车的印象,是在太原建立的,那时很少小朋友像我这样“现代化”过,他们要画,大都画洋车,就是人力车。

  1944年九岁进三年级,改到校本部上课,开始有两个特⾊,一个是音乐课有音乐教室,一个是开始学⽇文。音乐教室主持人是杨老师,是这小学的资深老师,前额又秃又大,人很精神。按起风琴来,更精神十⾜。学校太穷,买不起钢琴,风琴也别有情调。我们学的第一个歌是“飞”歌词是“飞飞飞蝶飞飞飞,飞到鸳鸯天芳草地,飞飞飞蝶飞飞飞。”一共三句。也学过刘复(半农)、赵元任合作的《好大的西北风》——

  好大的西北风啊,飞到一座树林里。

  它叫树林跳舞啊,一二三四呼呼呼。它对树林大声说:现在已经不早了,

  大家都要用些劲儿,一二三四呼呼呼。在冬天唱这首歌,唱得热气在寒冬里直冒烟,非常有劲儿。

  在唱《好大的西北风》的季节里,教室里冻得要命,只好一个教室一个火炉,但是学校只供应火炉,燃料是供应不起的。燃料由全班同学每人每天带煤来。生火是由全班最早到的同学负责。一般‮京北‬人的炉子,有两种,一种是烧煤块的,用于洋炉子,冬天取暖用,上面也可烧开⽔之类;一种是烧煤球的,用于土炉子,四季皆用,可以做饭、取暖。这种炉子,生火时候,要在院子里,早晨零下几度,在院子里生火,左生不着,右生不着,两手就冻成红萝卜,要跺着脚,放在嘴边用热气呵个不停才成。用这种炉子,在续煤的时候,可不能偷懒,若是续上煤球,偷懒不端到屋外,或还冒着蓝火苗就给请了进来,大家就有煤气中毒的危险,用‮京北‬话,这叫“煤薰着了”被害人轻则到院子里吃西北风透气,灌酸菜汤;重则一命呜呼。这种炉子用的煤球燃料,是煤沫子、碎煤,加上有胶质的⻩土摇出来的,就像摇元宵一样。摇煤球的工人,外号“煤黑子”他们摇煤球的时候,先做好两三坪面积的煤糊,然后再用铁铲子切,横切成一寸多宽的距离,这面切完后,再掉换方向,还是横着切,这样切完,便成了小方格子,然后放在筛子里去遥摇的时候,先放一个花盆在下面,再把筛子放在花盆上。摇煤的便蹲在地上,用胳臂左右互摇将起来。筛子下的花盆好像一个轴,一边摇还要一边注意将黏在一起的散开,又得随时洒些煤沫子,摇到后来筛子里的小方块渐渐摇滚成了黑乒乓球,晒⼲以后,就可用了。煤球普通一大担一百斤,前后各五十斤,小担五十斤,前后各二十五斤,大部分用户都三五百斤的买,或找摇煤球的到自己家里来摇,穷苦的人家也有一次买五十斤的。再穷苦的人家就无所谓买多少斤了,而变成了“捡煤核儿的”所谓煤核儿,是不论烧煤块或煤球,都会在拢火后留下残渣,残渣丢到垃圾堆里,捡煤核儿的便去废物利用了。他们遇到一块煤,认为中有文章,便用家伙,敲打一阵,把炉灰敲掉,如果中间有点还没烧完的黑心,便放进小竹筐里,这样子积少成多,也够自己家里烧个一天半天的。因为有这点剩余价值,所以在垃圾堆上,常常看到穿着又脏又破小棉袄棉的小孩子,缩着脖儿,冻得流出两行清鼻涕,在翻腾垃圾堆。当然这些小孩子,是没钱念书的。

  ⽇本人‮略侵‬
‮国中‬,在‮湾台‬,在东北,都从小学一年级起有⽇文课;在华北,则从小学三年级起。当时每个小学都有一名⽇本顾问,新鲜胡同小学⽇事顾问叫“施掘”(?),我们给他外号,叫“屎橛”这个⽇本人态度还友善,写了一手⽇本体的好⽑笔字,经常写出来,做为每周重点。我记得他写过“‮势姿‬”两字,贴在布告栏上,要大家注意“‮势姿‬”教我⽇文的是一位男老师,我那时恨⽇本‮略侵‬
‮国中‬,不喜学⽇文,成绩很坏。成绩单拿回家,爸爸说:“恨⽇本和学⽇文是两回事。学一样东西,总要学好才对。”于是我开始发愤,最后考了一百分。

  1945年十岁进小学四年级,抗战胜利了。在沦陷区生活八年的遗民,自然‮望渴‬重光的一切,我们这些做小‮生学‬的,也不例外。过时候,一个最优秀的小‮生学‬出现了,他的名字叫詹永杰。詹永杰长得极好,圆圆的脸、红红的脸蛋、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巴,突然脫颖而出,在四年级的班上,风靡了我们。原来詹永杰知道最多的八年来被封锁的一切,他会背《国⽗遗嘱》、他会读《三‮主民‬义》、他会唱《‮华中‬民国国歌》,他也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在四年级第二学期,他甚至发动同学,一齐抵制一个叫齐凤鸣的大块头,说齐凤鸣欺负我们,动辄动拳头,我们“抗齐八学期”如今要随抗战八年,一起胜利才对。我因在二年级时被齐凤鸣动过拳头,久思报复,今逢詹永杰发难,自然首先响应,于是群起而斗齐凤鸣。齐凤鸣见人多势众,气为之沮,级任老师鲁‮姐小‬事后责备我,说:“没想到你那么凶!”其实我也没想到我是那么凶的人,詹永杰启发之功,实不可没。詹永杰家里有不少杂书,常跟我换看,使我在读物的广度上,进步不少。后来詹永杰和我,还有一个脑后留“坠”(“坠”是脑后留眼镜片大小的头发,这种从胎⽑就留起的头发又叫“孝顺⽑”留长后可编小辫,因为很短,据说鬼都抓不住,可以长命百岁,所以也叫“鬼见愁”)、左耳戴“金圈耳环”(満月这天扎左耳洞戴“金圈耳环”意谓套住了、‮全安‬了,结婚之夜才由新娘拿下)的小朋友,三人在我家,焚香膜拜,拜起把子来,这当然是受了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影响。爸爸很喜詹永杰,说他长得真好,他看见我们拜起把兄弟来,还叮嘱我们不要“拔香头子”(把兄弟决裂之意)。

  四年级念完的时候,就是“初斜毕业,先发一张‮凭文‬。这是我平生第一张‮凭文‬,內容如下:

  毕业证书‮生学‬李敖系山东省潍县人现年十二岁在本校初级修业期満成绩

  及格准予毕业此证

  北平市立新鲜胡同小学校长张瑞珂

  ‮华中‬民国三十五年七月⽇

  十二岁是旧式算法,从怀胎起算,所以生下来就多一岁。‮凭文‬上的图章旁加盖“暂用旧颖字样,因为随着抗战胜利,国民大发神经,大发“改名狂”把好好的“北平市立新鲜胡同小学”改名为难听的“北平市立一区九保国民学校”校长也换了,因为青⻩不接,所以“暂用旧颖。

  国民趁抗战胜利的威风之一,是所谓北平市教育局局长王季⾼来视察,全校‮生学‬都恭如仪,不在话下。这位局长大人,在共产围城前夜,曾先开溜。原来围城前,国民在当地的头子傅作义,宣称“誓与北平共存亡”为了表示“共存亡”的决心,上上下下,谁都不许走、不许开小差、不许逃难,同时在城內加做市內机场等,决心表演得煞有介事。可是王季⾼洞烛机先,看到所谓“誓与北平共存亡”是鬼话,于是,自己就先逃难到南京了。王季⾼一走,傅作义大怒,致电‮央中‬,请将王季⾼截回。但是还没截回,傅作义就投降了。国民在‮陆大‬,经常表演“共存亡”的把戏,可是真正相信它的,就来不及跑出来了。后来到‮湾台‬的衮衮诸公,都是当年绝对不相信自己发誓“共存亡”的一群人,唯独不自信,故能失信,悲夫!

  另一件国民趁抗战胜利的威风之一,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来宣慰。全‮京北‬的小‮生学‬都列队在马路两边,恭如仪,也不在话下。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生学‬,还参加美‮军国‬人北上。大老美们在卡车中招摇而过,我们恭如仪,更不在话下。美‮军国‬人北上,是‮国美‬人支持国民的具体行动,大家对老美最初印象尚可,后来他们闹得不像话,最后強xx了‮京北‬大学外文系二年级女‮生学‬沈崇,惹起公愤,才滚了回去。

  1946年十一岁进五年级,算是“⾼小”共有甲乙丙三班,我分在丙班,就是五丙。五丙教室是全校最后面的一间教室,隐蔽而森。级任老师是王恒庆,是一位乐观、口才好、又循循善的好老师,她除了生小孩时候由她哥哥代课外,一直跟我们到六丙以至“⾼斜毕业。她在正课以外,还教我们念《陋室铭》、《归去来辞》、《桃花源记》、《秋声赋》、《卖柑者言》等古文,这些古文我至今能背,都得力于王恒庆老师的开导。五丙以后,我的课外书读得愈来愈多,成绩已脫颖而出。1947年十二岁念六丙时候,我当选班上自治会主席,又是学校图书馆馆长、又是模范儿童,那时詹永杰在六甲,已经成绩不如我了。王恒庆老师跟我们同学感情极好,但有一次被我们气得赌气不教了,走出教室,我跑出去,把她面推了回来。王恒庆老师是我小学时代最怀念的老师。我小时候,长得“真人不露相”面目慈祥,同学们给我起外号,叫“老太太”王恒庆老师也这样跟着叫,她能和‮生学‬打成一片,由此可见。王恒庆老师生小孩时候,她的哥哥来代课,此公⾝材很⾼,写了一手整整齐齐的黑板字,为我生平仅见。他在我作文上批“意短情长,允称佳作”给我最大的鼓励。他最喜讲《聊斋》故事给我们听,陆判也、织成也,把《聊斋》人物讲得鬼气森森,最令我们倾倒。

  教劳作的老师外号“老头”是齐⽩石的‮生学‬。他宿舍里琳琅満目。艺术奇珍甚多。他教我们刻印,第一次我刻“竹报平安”四个字,刻得不错。有些顽⽪的男生不肯刻,只用朱笔偷偷描成印文,去骗“老头”“老头”一看,劈头就揍。顽⽪的男生们个个恨他,在劳作课前,常常用⽑笔画“打倒老头”图文在镜子上,再用镜子反⽇光照在墙上,好像电影一样,全班大笑。不久“老头”进来,追查此事,又是一个个狠揍一顿。

  最令我魂牵梦萦的,是在新鲜胡同小学中,有我神秘的初恋。这女孩子叫张敏英,‮京北‬人,长得清秀脫俗,长形的脸,眼睛不大,但是晶莹而有灵气。她⾝材⾼瘦、情温和,是最最可爱的小女生。功课也好,尤其写了一手好字。我最初感到她的存在,是在四年级的时候,她在我隔壁班上。五年级后,她和我同分到五丙,老师排座位,一度还并排在一起,令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六年级后,她和我较起来,下课回家,偶尔走在一起,童子军在校门口站岗时候,她也和我一组过,她穿着女童军的制服,姿态优美,令我心动。我只看她哭过一次,是一次‮试考‬没考好,我一路安慰她,看她泪眼。看她楚楚可怜,非常喜她。我做图书馆长的时候,她做我副手,有一次犯了小错,我开玩笑,拉住她的手,轻打她手心,她装得很疼的样子,给我的‮感快‬,令我毕生难忘,对张敏英,我从来没有表示出我对她的情爱,我把一切都遮盖住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是我魂牵梦萦的心底的情人,我一直把她视同我的初恋情人,虽然这次初恋,实在没有什么实绩可寻,但它一直在我心底,充満了美丽的回忆。我一生忧患,所存美丽的回忆无多,但是对张敏英的每一件,都是令我最感温馨。最感神往的。人生一世,能有这样‮纯清‬的、单一的回忆而不掺杂任何俗情与尘网,洵属罕见,而它却是罕见中的极品。我一生中的许多经历,都不想重过。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少年可再,我梦魂所依,除此而外,却无复他求。——只为了她是我第一个小女生、只为了她是我永恒的小情人、只为了那一段少年奇情、只为了那一场舂梦无痕的初恋,我愿在时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我并不希冀她做我的朱丽叶,但我若能长眠在她怀里,我就宁愿不活十三岁以后的我了。

  1948年十三岁,小学毕业了。毕业前碰上姥姥去世,所以我对张敏英和其他同学都在意料之外没有再见了。直到四十年后,小学同学章棣和随‮央中‬响乐团来台,他是团中的首席双簧管,带来了詹永杰的问讯,我才跟永杰恢复了联络。永杰初一就加⼊了‮国中‬共产,现在做到大学教授,我看到他们和鲁老师的合照,顿觉往事历历、恍然如昨。我侧面打听张敏英在哪里,但是没有答案,也许他们不愿把答案给我,朦胧下去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小学毕业后考中学,‮考我‬了四中和师大附中,都考取了。四中还考了第一名,爸爸代我去看榜,他从榜尾看起,愈看愈心凉,没想到状元当头的,竟是自己儿子。事实上,我的家人并不完全知道我的实力,我从小酷爱读书,并且文科理科都好。我受了顾均正《少年化学实验法》一书的启迪,在小学六年级就有了‮人私‬的理化实验室。我刻了一个木营—“李敖实验室”保存至今,蔵书中还有《化学仪器吹制法》、《儿童实用科学大纲》等,也保存至今。后来离开‮京北‬,实验室没经费了,我的‮趣兴‬便向文科一面倒了。

  小学六年级时候,我开始向‮京北‬的“好国民”杂志投稿,刊出有“妄心”、“人类的冷蔵”等文,这是我发表文字之始,从十二岁到我写这本回忆录时六十二岁,我已⾜⾜有五十年的发表资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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