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忘情到坐姿
“该忘、不该忘,这是哲学问题。”我说。
“在你的哲学里,你会忘掉我吗?”朱仑问。
“我跟你的关系,什么都记得,不管它有没有发生。”
“你的哲学,真博大思精、真可爱。”
“你的呢?朱仑。”
“对知识,我记得越多越好;对人们,我忘得越快越好。只记得情,才是最聪明的,别的全忘掉。”朱仑对着夕,一个人在说着。
“是吗?你这十七岁。以你的年纪,不太可能知道情也是要忘的。国中哲人讲究『太上忘情』。什么是太上?太上是智慧最⾼的人,太上实际是圣人。『太上忘情』是太上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主流状态、常态。忘情是把情若遗、好像给忘了,但也偶尔会被情给捏一下、给『花袭人』一下,也许只是几分钟,或长一点。太上知道如何在被捏时候晢时与来袭共生,直到它又被若遗而去,恢复到忘情的主流状态、常态。在那一段『有点反常』的时候,太上有信心知道要共生一下,共生就共生吧,知道它会『随情而来,随情而去』,不会失控、不会没完没了。所以说,『太上忘情』并非没有情,而是情来了,被太上给化走了。晋朝人王衍论情,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王衍这话本不是对男女之情说的,但是古话今用、移古做今,倒也别具新意,可以发挥出他没发挥出的精华来。他说『圣人忘情』,忘情不是否定爱情,也不是说没有爱情,而是把爱情给忘了。其实,照国中古典的语意,『忘』字比现代含义含得多,『忘』字除了不记得以外,还有遗失、遗漏、忽略、舍弃等等不同的意思。所以忘情可以解释做『忘了爱情』,也可解释做『遗失了爱情』、『遗漏了爱情』、『忽略了爱情』、『舍弃了爱情』,总之,爱情之于圣人,好像总是被放到遥远的地方。王衍的话,出自『晋书』的王戎传。但在宋朝欧修的『祭石曼卿文』里,也有『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的话,表示说,好朋友死了,他忍不住哭了,他本该忘情不哭的,结果还是哭了,所以有点惭愧。可见忘情的意思要包含不情动、不流眼泪。『有愧乎太上之忘情』,表示人不能无感,但人的智慧可以把这种感的负面部分赶走,把正面部分提升、提⾼,欧修自己做不到,因此惭愧。至于王衍说的『最下不及于情』,指的就是不圣人不太上的最下面的人,也就是指一般程度不够、格调不⾼的人,这种人也谈情说爱,可是由于程度不够、格调不⾼,他们太肤浅了、太世俗了、太单调了、太MTV⽔准了,谈情说爱,其实他们这票人不⾜以语爱情,是不及格的,所以叫『最下不及于情』。”
“举个例,像——”
“像那些连像样的情书都写不上几句的中生学,语文程度差到只会写『火星文』的。”
“有例外吗?”
“看来得找调查局的查一查。”
“调查局有鉴定的程度吗?”
“鉴定他们,不需要程度。”
“听来『太上忘情』的境界,很酷吧?”
“更酷的是『太上忘情』的姿式。古代哲学家庄子宣扬『坐忘』,定义是『堕⾝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坐在那里,显出境界。”
“我可以『坐忘』吗?”
“你有那么好的境界,当然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和你谈话的秘密。要听吗?”
“要听极了,我老是秘密的喜秘密,我是一个人的CIA。”
“我和你不一样,我也是一个人,但是听告解的神⽗,听到的秘密,不比CIA少。”
“你这位神⽗,说说你的秘密看。”
“我的秘密是,跟你谈话,是一种惊喜、一种享受。一开始我很苦恼,奇怪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后来查也查不出来,我就学着见怪不怪了、我不再追究了、我『原谅』你了。”
“原谅?”
“一点都没说错,是『原谅』。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又渊博又⾼傲的人,没有什么人能够跟得上我的谈话,但是,自从你出现以后,你使我不再『落单』了,世界上,居然有个天才的十七岁,可以跟我『坐而论道』了。所以我说,跟你谈话,是一种惊喜、一种享受。”
朱仑恶作剧的眨了两下眼睛。“惊喜、享受,只在谈话方面吗?”
我笑着。“当然不止。有比谈话更严重的,可是,我太聪明了,我不做不聪明的事了。聪明提醒我,『坐而论道』是好的,改变了坐的姿式,就要想想了。”
朱仑恶作剧的瞪着我。“渊博的大师啊,你忘了印度那本经典之作中的『坐姿』耶!”
我笑起来。“你才十七岁,你懂得什么叫『坐姿』!”
“我很好奇而已,我会虚拟,虚拟和你做。”
“真的吗?原来你也会虚拟。”
“假的。你知道,我不需要那些。不过,如果你喜,你只要用『演出』的理由,你可以看到漂亮十七岁的『服务』。”
“我要抑制我不用那理由。”
“我知道你喜和我——”
“我知道你知道。可是,我说过,我非常聪明。”
“你一生为有机会做却没做而后悔过吗?”
“十年以后,我会想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问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恐怕早就不在了。”
“你不是二十七岁吗?”
“我想我该永远十七岁,我像吃了仙丹化的agglutinin(凝集素)而⾎球破坏,但我凝集在十七岁,要后悔的聪明人,不必等到十年后。”
“你说得好凄凉。看来我要请你坐下了。”
“我要『演出』吗?十七岁的坐姿,演给十八岁以上的人看。”
“如果要『演出』,我要把镜子遮起来,因为十八岁以下的不能看。”
“可是,我很想看我『演出』得好不好。”
“你只要看我的表情,就知道多么成功。”
“是我坐在你⾝上『演出』?”
“应该是的。”
“你脫⾐服吗?”
“我吗?我很想很想,但是不太好。十七岁一个人凭空『演出』坐姿,才显出真正的演技。”
“你好像在回避什么?”
“我避免超出自我控制的极限。一超过那极限,我一定会強xx你,我要保留不被我強xx的你,和那种不达到最⾼点的微妙关系。”
“你好聪明,你好有自制力,并且,你好为难,你会不会怀疑你爱上了十七岁。”
“我爱上十七岁,所以我守紧和十七岁的关系,就是不爱上十七岁。我会推迟一切,直要她变成十八岁。那时她太老了,于是情人再见。”
朱仑笑起来。“听你这样说,可以看出你多么不当真。”
“你错了,我是当真的。正因为当真,你和我之间才有馀、才保留、才有那么多憧憬与远景,不是吗?想想看,你⾚裸坐姿在我的⾚裸上,是多么动人的画面,我多么向往。可是,为什么我要自制,因为——”
“因为——”
“因为十七岁没有太多的自制力。世界会变得狂疯。然后,美好会下滑,不再那么美好了。我不喜下滑的感觉。除非你坐在上面,永远不下来。”
“看吧,这就是『太上忘情』式的讲话方式!betweenlaughterandtears。”
“想想看,between在坐姿之间的,也是这两样呢。太上可以忘情,但别忘了留下记录。但是,没有记录记下有没有坐姿,只有记忆记得有脫下的⾐服。忘情是什么?对十七岁说来,十七岁只有笑声,没有泪痕。”
“看来『坐忘』了半天,结局除了笑声,一无所有,不是吗?”
“有一个太珍贵的画面,你给忘了。”
“什么画面?”
“你的纯洁画面。这种画面不是单纯的素描或彩绘,也不是快门对单一镜头的一闪。它要用背景衬出来。衬出这种背景,艺术家是达不到的。古典艺术家表现的十七岁的纯洁,是不⾜的。菗象艺术家呢,表现的不是十七岁的女生,而是几何圆形的妖魔,毕卡索不承认什么菗象画,因为,画被菗走图像了。怎样表现十七岁的纯洁?⾚裸是表现纯洁的最⾼表现。纯洁的表现,不全靠单一的⾚裸。它要背景与反衬。用画面来说这一真相吧:『纯洁是⾚裸跨在反过来的有椅背的椅子上;绝对的纯洁是跨在正面躺在下面的⾚裸男人的⾝上。』人生,需要在強烈对比中活出自己。強烈对比、強烈相衬,莫过于展开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绝对不是你自己,又绝对是⾚裸的你,为什么⾚裸?因为只有⾚裸在另一个⾚裸面前,才显出绝对不是你自己,你无所隐蔵,另一个⾚裸证实你无所隐蔵,并且把你自己一丝挂不的出、献出、凸出,并且以凸出凹⼊,侵⼊进⼊你的⾚裸,证实侵⼊的结合了另一个自己,使你与另一个⾚裸合一,合为一体,那时你不止浑然忘我,而是欣然有他。当时⾚裸的你,拥有了⾚裸的全部,又同时拥有了一部,那进⼊你的⾚裸的那一⾚裸。这种对比是何等极端!但是,必须提醒的是,这种极端的产生,有一个条件,就是在极端过后,必须智慧的、技术的拉开距离,使你跟另一⾚裸『陌生化』——智慧的技术的『陌生化』极端的成就,得用另一种极端来对比、来反衬的,另一个极端就是『陌生化』后的绝对是你自己状态,不论你⾚不⾚裸,世界上仿佛只有你一个,你好像置⾝一人的修道院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当然也无妨与sweetme摸ry往来,你必须长时间的善于与自己绝对独处,有孤独的悦愉,包含了因孤独而得来的进境。这是另一种极端。上面两种极端,看似两种极端,其实有后者才有前者,有后者的『陌生化』的拉开距离,才有前者的美感、感、感快、与好感。男女关系是一种离奇的孽缘式的关系,应该『来如舂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样才是正确的、才是令人怀念的,一形式化、一腻在一起,看似浓情,实系伏机,智者不为、真知于情者也是不为的。请注意,纯洁表现出来了,纯洁竟是在上面的对比中、反衬中,表现出来,一方面表现在紧得没有距离,一方面表现在拉开距离,用诗境来描写,前一段是『鸟鸣山更幽』,山的清幽不在没有一点声音,空⾕之中,一声鸟鸣,清幽被对比出来、反衬出来,这是好的画面。但是,也要留下一张拉开距离后的画面,来彰显纯洁,像莎士比亚笔下那首TheRapeofLucrece(強xx鲁克丽丝),Lucrece被強xx了,但她在拉开距离后,表现了她的纯洁,用公开杀自来更呈现了纯洁。上面所说的结论是,这世界要你留下画面,你的纯洁画面。画面用『坐姿』来表达,『坐姿』是最有意涵的,像『上山·上山·爱』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姿式使你整个的上⾝没有任何倚靠、任何支援,整个的垂直暴露在空气中,感到孤立无援。更可怕的是,又全部在我的视野之下』,在这种视野下,你呈现出来的纯洁,是最罕见的,因为那是在那种最难堪情况呈现的,你在被男人強xx,是『坐姿』,你有机会脫⾝,可是你没有起来,你用纯洁,遮盖了一切,像美丽的雪,下着、下着,遮盖了一切。古老哲学里说『坐忘』,你不可能坐着忘掉你⾚裸下的⾚裸,但你可以呈现纯洁,用纯洁把強暴除罪化或其他,多么人啊,你的『坐姿』。你可以证实『坐怀不』的,不是圣人,而是你自己,多么令人向往啊!”
“照你所说,真是人的画面,可是要对比、要反衬,你要做吗?”
“我觉得我六十七年来活的最大价值,是衬出了你。”
“我们会做出这种事,并留下这种画面吗?”
“如果有一天,有这种画面留下来了,你的问题,便有了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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