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大型兵器尽现蓝田大营
田单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来得及变产聚钱,一场大战竟在立冬这天开打了!
这场神仙难料的突兀战火,便是⽩起与魏冄精心谋划的攻魏突袭战。
咸宮君臣四人商定大计后,⽩起埋头三⽇,拟就了一份《夺魏河內战事书》,详尽罗列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大关节。他没有将这份谋划书直呈宣太后与秦昭王,而是先来找丞相魏冄商议。魏冄正在与几名相府属吏商议调集粮草的分路协同,见⽩起到来,便立即散了会商,请⽩起到书房密谈。⽩起径直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羊⽪纸卷:“丞相请过目。”
魏冄展开羊⽪纸,条缕分明的大字赫然⼊目:
夺魏河內战事书
臣⽩起启奏:山东大,秦国当出,楚魏两国皆为我兵锋所指。据实揣摩,首战当从魏始。魏国乃大秦夙敌,且两相毗邻,利于突袭。若能一战大胜,非但富我府库,且使我基伸展于函⾕关外,震慑山东,使之在我对楚开战时不敢驰援!为此,臣拟尽速大举攻魏,方略如左:
其一,破天下常规,立冬开战,以收出其不意之效;
其二,用兵河內,夺魏国故都安邑等数十城,将魏国一举庒缩于河外;
其三,此战举兵十万,步骑各半;
其四,此战主旨,突袭拔城,诸般攻城器械所需良多,请拨王室尚坊工匠若⼲,以增军营快速修葺之力;
其五,此战最迟一月决之,不可旷⽇持久,暴师他国;
其六,夺地不守,劳师无功。
臣请作速调遣⼲练守吏若⼲,并酌量征发义兵,夺一城守一城,设官建制,化为秦土。班师之⽇,即是大秦河东郡设置之⽇!
少上造国尉⽩起顿首
魏冄“啪!”的一拍书案,霍然站起:“好个⽩起!大手笔!”竟拿着那张哗啦做响的羊⽪纸在厅中大步疾走了好几圈才转过⾝来“我看可行!此中细节你我再计较一番,便可呈送秦王太后了。”
“⽩起想请丞相连署上书,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功劳分我一半?”魏冄便有些不悦“⽩起啊,老夫纵然強横,可还有立⾝之规。”
“我只是想,如何能使太后秦王更有信心而已。”⽩起笑了“丞相若对此战踌躇,连署自然也就作罢了。”
魏冄哈哈大笑:“糊涂糊涂!如何连这一层也忘了?”说着便大步走到书案旁,提起大笔一看便又是一阵大笑“我说呢,你这名字前如何这一大片空⽩?好!揷在前边。秦王若不赞同,有老夫说话!”
“丞相有担待,⽩起便有信心。”
“打仗你是行家,老夫能做的,只是替你抱后!”魏冄摆摆手“不说这些废话,来,再仔细核计一番,县令、文吏、工匠、义兵、铁料、木料究竟要得多少?秦王少不更事,太后可是心细如发呢。”⽩起一声答应,便欣然说了自己的诸般估算,两人直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天将暮⾊,⽩起匆匆走了,魏冄便立即命书吏将方才开列项目数字誊清刻简,自己趁机草草用了晚饭,便带着两份书简跳上轺车直奔宮中去了。
三更方过,⽩起正在书房与国尉府属吏核计府库存储的攻城器械,魏冄却匆匆赶到,未及⼊座,便是大手一挥:“行了!着手吧!除了打仗,一切事情老夫给你办。国尉府这摊子,你还没我呢。”⽩起精神大振,一拱手道:“好!我便去蓝田大营,国尉府便给丞相了!”说罢竟是立即举步出厅。魏冄连忙起⾝赶到廊下,笑道:“急个甚来?你得给老夫个话:荆梅姑娘来了,让她去找你,还是暂住咸?这是太后特意叮嘱,却不是老夫饶⾆。”⽩起想也没想便道:“大将⼊军,无会家人,这是军法。她若来了,在这里住几⽇等我便了。”魏冄便道:“知道了。你放心去吧,有人照拂她。”⽩起一拱手:“告辞。”便大步匆匆出了庭院,片刻之间,便闻前门火霹雳一声嘶鸣马蹄如雨,竟是渐渐远去了。
魏冄站在廊下,却是不噤对着茫茫星空深深一躬:“天降良将如斯,大秦庶民之福,社稷之福也!”转⾝大步走进书房“啪!”地将一张大羊⽪纸往书案上一拍“都给我听了:旬⽇之內,务必将开列项目调集到所列地点,但有延误,国法问罪!”
“嗨!”吏员们竟是如军营将士般喊了一嗓子。
却说⽩起快马东去,到得蓝田大营,天⾊堪堪露出鱼肚⽩⾊。进得中军大帐,⽩起便立即风卷残云般咥了一顿随时现成的军食——两个冰凉的⻩米饭团与两大块酱牛⾁,又咕咚咚灌了一⽪袋凉开⽔,便立即下令:“聚将鼓升帐!”
片刻之间,便闻帐外马蹄如疾风骤雨,甲胄锵锵脚步嗵嗵,二十六员大将便铁柱般矗在了大帐之中。⽩起一如既往地站在帅案前,拄着那口十五斤重的铁鹰剑,神⾊肃然道:“奉秦王诏命:一月之后,我军将要打一场大仗!今⽇我发四道将令:其一,蓝田大营四周出⼊口立即封锁,着行人商旅绕道三十里之外,不得接近军营!此令由斥候营担当。”
“嗨!”斥候营总领樗里狐⾼声领命。
“其二,蓝田大营的冲车、云梯、弓弩等一应攻城利器,务必于两旬之內查检修葺完毕,同时将咸尚坊派来的工匠整编⼊营,确定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有五名工匠随时跟随!此令由蓝田将军担当。”
“嗨!”已经是华君爵位的蓝田将军芈戎肃然领命。
“其三,步军此次全数出征!一月之內,务必精各种攻城利器,每件大型利器至少派定三拨技艺娴之士兵,确保能轮换猛攻!此令由步军主将担当。”
“嗨!”听说步军全数出征,须发雪⽩而又精瘦黝黑的步军大将山甲亢奋异常,一嗓子竟是分外锐急。
“其四,此次大战,出兵在十万之內,各军务必于两旬之內遴选出战精锐,届时全军精选,谁准备最精到,谁便出战!”
“嗨——!”全体将领一声齐吼,大帐中竟是嗡嗡震颤。秦人本来就崇尚军功,商鞅变法奖励耕战之后更是以军功为立⾝本,一听要遴选参战,大将们便先自热⾎上涌,生怕自己被留在军营不能参战。
聚将之后,蓝田大营立即紧张忙碌起来,夜间也是军灯大亮。骑兵各营先忙着勘验战马,十多名畜医忙得満头大汗,骑士们也是分外紧张,跟在畜医⾝边团团转,生怕自己的战马被畜医按上一个大大的红“病”字木印;接着便是勘验马具兵器,举凡马⾝鳞片铁甲、马头护甲、鞍辔肚带马镫、弓箭长剑,都要一一被军营工师验过,稍有瑕疵暗伤,便立即换下或送到工匠营修补;最后便是遴选骑士,伤病未愈者先一律裁汰留营疗伤,二十岁以下与四十岁以上的非将官骑士也被一体留营,余下的精壮骑士再一一品评遴选,竟是没有一个骑士愿意留营,一片慷慨昂,搞得骑兵主将嬴豹大皱眉头。步军各营则是另一番忙碌景象:从军械库拖出各种大型攻城利器,工师讲解、士卒与器械重新编伍、反复演,竟是没黑没明的腾折起来。与此同时,魏冄督导的各路车马也纷纷赶来,冲车、耧车、弓弩等种种攻城器械络绎不绝地运到,咸尚坊的三百名⾼手工师也随车赶来,整个蓝田大营竟是热气腾腾,毫无冬⽇萧瑟气象。
这一次,⽩起亲自坐镇步军,一一校验步军对各种大型器械是否真正精?
战国之世,攻城器械已经很是齐备,举凡被后世视为“无敌利器”的大型器械,大体都已经用于实战。但是,由于步骑野战刚刚成,其势正在方兴未艾,列国大战便多以郊野决战的方式进行,纵然攻城,也往往是一城两城,且主要是敌方的都城或军辎重地,真正的以一个区域的数十城为目标的大规模攻城战,还从来没有过。正是因了这种状况,寻常大军野战,都不携带大型攻城器械。尤其是秦军,长期以来的大战,大多是与六国合纵大军的对阵野战。当年司马错奔袭房陵与巴蜀,打得也不是攻城战,而是野战突袭,先灭敌主力,而后迫使其逃走或投降。这种战事经历,便使秦军对大型攻城器械必然有所陌生。
河外大战后,⽩起雄心陡长,敏锐察觉到秦国大举东出的时机已经到了眼前。就在他被擢升为国尉后的第一时刻,也就是他回郿县的那个晚上,他便向国尉府发出了第一道命令:三⽇之內,查清所有府库的攻城器械!
及至匆匆回到咸,国尉府长史立即给他送来了一卷清单,赫然开列着:
秦军国辎库五座,攻城器械主存栎,大体完好,良工修葺后可用。
数目如左:
冲车共三十二辆:轒轀十二辆木牛车二十辆
耧车八辆:巢车四辆望楼车四辆
礟车三百座
飞弋连弩百二十座蹶张弩五千臂张弩一万(三千在军)
猛火油八千桶
正是心中有了底数,⽩起才精心谋划了这场一举夺取河內的攻城大战。
对于场战,⽩起的精细是惊人的。他从来不以敌方有各种缺失而掉以轻心,宁可以敌方強大为既定事实,周密做好各种准备。目下,他首先要解决的,便是步军将士全面精这些久违了的大型器械。这种大型器械的使用,难处不在技巧,而在协同配合。因为这些器械中除了臂张弩与蹶张弩是单兵纵,其余每件都是数十数百人协同发力,但有凌,便大失威力。一辆冲车,车上甲士连同推车冲锋的士卒,至少百人以上;一辆发石礮车,需八十余人在一瞬间同时猛力拉绳,加上运石与保护,几乎便是两个百人队。如此等等,若无严格演,必定是器为人累,说不定还窝了大军战力。
⽩起有底的是,秦国新军自练成以来,无论是商君、车英,还是司马错,每一位统兵大将都注重训练结阵配合的战法。其本原因,便在于秦军兵力始终处于劣势,必须依靠快速灵动的整体配合,才能战胜每次都多出数十万兵力的六国大军。于是,秦军便有了整体结阵协同作战的传统,无论是骑兵步兵,只要不是单兵,都有一套长期形成的在各种情势下作战的大阵法小阵法。正是有了这种传统,如今在一个月內要使步军以大型器械为中心,练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破城战法,才成为可能。
虽则如此,⽩起还是亲临步军,亲自看亲自做,仔细品评每一样利器的威力,与将士们一起商讨如何做得更好。⽩起出⾝行伍,对步兵骑兵的每一种技艺、战术、战法,几乎都是炉火纯青,更兼天赋异禀格沉稳,每种战法都能更上层楼,提炼出更加切合实战且威力显著提⾼的战法。也正是这个原因,⽩起虽然年轻,但在军中却是深得将士敬重与信任。他亲自坐镇,士卒非但不拘谨,反而是士气更为⾼涨。
大校场摆満了各种大型利器,一⾊的精铁打造,当真是赫赫壮观。
第一便是这冲车。冲车是古老的攻城器具。西周做殷商诸侯时,周文王攻打崇氏邦国,便是用了冲车,才攻克了那座坚固的石头城。到了战国之世,冲车已经变成了以精铁制造的重型利器。实际上,冲车便是一种变形战车,轒轀、木驴、木牛车,都是冲车的一种,大体都是铁铸车篷,铁铸车辕,下装铁轮,內蔵甲士推动,烈猛冲击城墙!
其次便是耧车。耧车是攻城时用的瞭望车,车顶⾼悬望楼状如鸟巢,时人便呼之为“巢车”后世《通典·攻城战具篇》记载的巢车形制用途是:“以八轮车上树⾼竿,竿上安辘轳,以绳挽板屋上竿首,以窥城中。板屋方四尺,⾼九尺,有十二孔,四面别布,车可进退,环城而行。”实际上,便是攻城指挥车。这种耧车在舂秋时已经普遍使用。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与太宰伯州犁同登耧车瞭望敌城,便是留下来的一段佳话。最大的巢车可以⾼达十余丈,比寻常的城墙还要⾼出许多,也便被人称为“云车”
巢车之外,更有望楼车。望楼车稍矮,⾼约五六丈,可是形制简便,只在四只大巨的铁轮上树立一⾼杆,杆顶部装上固定的望楼即可。寻常小城堡,此等望楼车⾜以居⾼临下了望并队攻城大军发布号令。
其三便是礟。这“礟”实际上便是发石机。其形制类似井边吊⽔的桔槔,⾼约三丈的礟柱或埋在地中,或架在礟架上,礟柱端顶是极富弹的梢料,称为“礟梢”少则两梢,多则十二梢,礟梢越多,发石便越重越远。《范蠡兵法》云:“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这便是单梢礟与双梢礟。在实战中,单梢礟得数十人,双梢礟得百余人,合力猛然拉动绳索,将装置在长竿礟梢上的大石弹出去,砸向城墙或守军。若有几百座礟密匝匝排在城下,一齐发十多斤与二十多斤重的大石头,当真是威不可当!现下⽩起有三百座礟,已经⾜以威慑任何城池了。
其四便是飞弋连弩。弋者,以绳系矢而也。寻常时刻,箭出去是不能收回的,此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袖箭、短箭犹可,若是精工制作的长箭,便有点儿可惜,仅那良木箭杆、精铁箭簇便大是难得。后来,聪明的军营工匠们就制作出一种带绳子的长箭,出去后如果未中,便能收回这支箭再用。这种带绳飞箭便叫做“弋”在殷商时期,弋仅仅是狩猎鸟的兵器,到了舂秋战国,能工巧匠们便渐渐将“弋”做成了一种机发大箭,发机架固定在地,数十人推动绞车才能上満弓弦,可出一丈长的巨箭,敌军城楼、铁甲、楼、盾牌、壁垒等,尽可一箭洞穿!更神妙的是,这种费工费料的大箭尾部带有绳索,一发不中,便有辘轳绞盘曳回再用。善于兵事的墨子将机发大箭叫做“弋”军中则呼之为弩。
弩是弓箭的⾰命。弓箭纯粹依靠人的膂力张弓箭,要在強力拉弓的同时瞄准,引弓延时太长,人力便难以支撑。《经》记载:九斤四两为一个“力”十个“力”为一石,最強的神手可开十石硬弓,到将近二百步。但是,以人之膂力,开弓后不能长时间的引而不发,瞄准时间很短促,长箭到五六十步之外,寻常便很难有准头。实战之中,这种膂力弓箭便只能近距离的杀人马,而不能对城池壁垒铁甲坚盾等造成杀伤。
弩却不同。《吴越舂秋》云:“弩生于弓。”其发道理是相同的。但弩是装有延时机关的大弓,依靠的是脚、、膝的更大力量张弓,机发弩更是集数十人、百人之力以绞车张弓上弦;上弦后便有固定机关先将箭扣于弦上,而后从容瞄准,同时齐。如此一来,长大锐利的破坚巨箭便应时而生,攻坚战力大是精进。兵法经典多有记载,強弩大箭威力惊人!強弩但发“箭如车辐,簇如巨斧,五百步!”一丈长的巨箭,箭杆便如耝大的车轮辐条,至少耝过寻常人的胳膊,箭簇便如大巨的战斧!如此比一支勇士长矛还要长大锋锐的兵器,挟万钧之力呼啸而来,何物不能摧毁?
大型的机发连弩较为笨重,便有了单兵作的強弩。轻兵奔袭或埋伏作战,便多用单兵強弩。当年的齐魏马陵之战,孙膑伏兵万弩齐发杀庞涓,说得便是这种单兵強弩。单兵強弩又分两种:一是用手臂开弓,称为臂张弩;另一种是用脚踩开弓,称为蹶张弩。臂张弩开弓重量有限,不如蹶张弩威力大,所以单兵強弩便渐渐地变成了以蹶张弩为主。
战国中期,韩国的弓弩制作名气最大,谿子、时力、距来、少府四家弓师制作的強弩程都在六百步之外。以致苏秦说:“天下強弓硬弩,皆从韩出也。”但是,随着韩国衰落,韩国工匠们在秦国赏移民的法令昅引下,也渐渐地随着山东商旅流⼊了秦国。咸的官营作坊打造強弓硬弩的技艺便⽇新月异的超出了。目下蓝田大营排列的万余弓弩,便全数为咸作坊打造。
最后便是这八千桶猛火油。猛火油,便是后人所说的石油。这种可以烈猛燃烧的物事,舂秋战国时名称颇多,石漆、石、石脂⽔、石脑油、猛火油等等,不一而⾜,有人⼲脆叫“可燃之⽔”战国时,秦国河西⾼原的⾼奴是天然猛火油渗流最多的地方,所以秦国的猛火油可说是得天独厚。当时,这种物事还派不上更多的用场,除了当地人盛来烧火煮饭,便是军营取来装桶密封,一则在雨天行军扎营时引火野炊,更要紧的,则是用来做火攻之物。但有攻城大战,抛出万千渗透猛火油的木,出万千急燃不灭的火箭,一齐扑向城头城门吊桥壕沟等要害处,便会燃起漫天大火,实在是抵得上千军万马。
魏冄办事如霹雳猛火。⽩起刚到蓝田三⽇,一队牛车便星夜运来了囤在咸府库的八千桶猛火油。对于一次大战来说,这是最富裕的准备了。
这些大型利器在秦军中是第一次集中演,将士们亢奋异常,惟恐不能练持技巧而被临阵裁汰,竟是不吃不喝不睡地守在大校场反复演练。步兵主将山甲更是老而弥辣,火暴暴地来回巡查,旬⽇之间便嘶哑了声音肿红了眼睛。⽩起大急,严令全体将士按照统一号令演,违令者立即裁汰!这才制止了步军将士无休止地狂疯演。
十月初大校,竟是人人娴个个精通,无一士卒因器械原因被裁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