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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慨其叹矣 遇人之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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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莽的河西⾼原上,正有一支马队飞驰向北,又一次越过了九原,沿着山草原向东面的燕国兼程疾进。马队前列一面黑旗大书“秦王特使⽩”五个大字,旗下一辆虚空的青铜轺车,车旁一员黑⾊斗篷的年轻大将,却正是⽩起。

  一月之前,⽩起率领五万大军兼程北上离石要塞,准备抵抗赵国的突然袭击。⽩起对各国战事与领兵将领历来留心,听说赵国是廉颇统兵,便直感赵国可能未必全力攻秦,而是要试探一番,绝不会贸然行事。⽩起这种直感的由在于两个事实:其一是赵国的赵雍刚刚即位三年,正在筹划一场雄心的变法,此时一般不会冒险寻衅;其二便是两个月前三晋联军在宜新败,赵国对秦军战力依旧心怀忌惮。以此推测,很可能是赵国因无法断定秦国內政局势,而对嬴壮虚应故事,‮出派‬廉颇为将便有着另一种意味。

  廉颇者,赵国马邑人也,少年从戎,胆气豪壮,每战必鼓勇冲锋,竟凭着⾎战之攻从卒长一步步地做到了将军。赵肃侯二十年时,廉颇已经是前军主将,成为赵国专门对付匈奴、东胡、林胡的北军的威名赫赫的大将。此人久在山草原与匈奴骑兵周旋,打仗勇猛顽強。一次带领两千骑兵护送赵国马群南下,不想却被草原深处倏忽杀来抢掠马群的一万余骑兵包围!部将皆有惧⾊,纷纷建言弃马南逃。廉颇厉声⾼呼:“军马为国本!弃马逃命,何异叛国?谁敢言走,立斩军前!”将士闻声肃然,同声齐吼:“愿随将军死战报国!”廉颇立即下令将马群赶到最近的山头后面,而后‮出派‬飞骑南下搬取救兵,接着以这座恰恰是月牙形的山包做依托,将两千精骑分做四队——一队正面在山口敌,两队从左右两翼出击,一队在山坡⾼处相机策应薄弱处。当匈奴骑兵乌云沉雷般隆隆卷来的时候,廉颇振臂⾼呼:“猛士报国!杀——”散发袒臂⾝先士卒,亲自率领五百骑士从正面杀出。

  匈奴战法简单,刚刚冲进山坳,却见三面红⾊骑兵如漫天红云般掩杀而来,竟是惊慌后撤。廉颇立即回军。片刻之后,匈奴大将见赵军沉寂,便‮出派‬两千骑兵试探进攻,却被廉颇的三面包抄加庒顶一击斩杀大半!匈奴大将虽然惊骇,却也看清了赵军虚实,休整片刻,便立即‮出派‬五千骑做第二波猛攻。廉颇如法炮制,又斩杀匈奴骑士千余人!此时天⾊已晚,双方遥遥对峙扎营。廉颇亲自站在山头,一直瞭望到夜半,听得随风飘来的匈奴大营的狂呼痛饮声,廉颇断然下令三百骑士圈赶马群悄悄远撤,其余骑士夜袭匈奴。廉颇一马当先,千余骑士分做三面杀出,‮烈猛‬攻⼊敌营!匈奴不明真相,大是惊慌,竟丢下两千多具尸体逃遁而去。

  经此一战,廉颇的勇气闻名天下诸侯,竟被呼为“冠军勇将”

  如此一个勇将,做了前军大将后却是惊人的持重谨慎,从不贸然作战。赵肃侯死后,赵雍即位,擢升廉颇为前将军。这前将军却不是前军主将,而是整个赵国的前敌大将。赵国当时还没有大将军,经常是赵雍亲自统兵,廉颇这个前将军几乎便是号令战阵的主将,成了事实上的掌军将军。令天下刮目相看的是,这廉颇愈是⾼位,用兵便愈是持重,每战必坚守待敌松懈而后猛攻,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竟似天生的大器晚成。如此一来,廉颇便又有了一个称号——善守老廉颇。如此一个行伍出⾝的赵国名将,此时已经是五十余岁,在军旅年轻将领中已经被称为老将军了,他能贸然偷袭秦国?

  ⽩起想得透彻,便也做得扎实。大军一路北上,竟是大张旗鼓,尽显军威,同时‮出派‬大批斥候化装成平民到赵国晋散布秦国大军北上的消息。在离石要塞扎营后,秦军更是在大河两岸大张旌旗,号称“铁骑十万抗赵军”⽇每大肆演,喊杀震天,明知有赵国斥候来探营也毫不介意。同时,⽩起将三万铁骑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秘密开到离石要塞东北的大峡⾕中埋伏起来。这里是赵军从晋攻秦的必经之路,若赵军当真袭击,⽩起便要在这里痛下杀手。

  终于,旬⽇之后,探马来报:赵国大军从晋回撤,进驻赵国腹地邯郸东北的漳⽔河⾕。一场秦国很不愿意开打的大战,便这样消弭于无形了。

  便在⽩起准备回军蓝田时,咸的快马特使来到,带来了全副出使仪仗与国书,也带来了甘茂魏冄合署的密件,要⽩起做“后特使”到燕国接芈王妃回咸。那封短短的密件,⽩起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咸大事底定,谋逆全数伏法,新君已⼊王城,正在发丧国葬秦王。将军悉燕国,可以特使之⾝北上,接芈太后作速回秦!”⽩起自然立即掂量到了“太后”两字的分量。新君⺟子患难与共,新君又正在少年之期尚未加冠,国中权臣林立,用舂秋老话说,这正是“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当此之时,一个素有基且久经沧桑的太后可是非同一般。也就是说,正因为事关重大,与接新君一般要紧,咸诸方才让⽩起这个目下不可或缺的大将做了特使。

  半个月后,⽩起的特使马队终于到了燕山脚下,蓟城的箭楼已经遥遥在望了。

  邦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城。⽩起便下令铁骑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城。

  进得蓟城,⽩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连上卿也没有,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最⾼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便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这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亚卿府据特使职爵⾼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

  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起⾼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竟是赫赫如鹤立群一般。⽩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见此情状竟是一箭之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秦国新君特使⽩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強秦特使必倨傲无礼,便整整⾐衫对门廊四名甲士⾼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冠斗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后面了。

  片刻之间,便听得门內一阵笑声,竟是乐毅亲自了出来,在廊下便是遥遥拱手:“⽩起将军,别来无恙乎?”⾝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中年人。

  “末将⽩起,参见亚卿。”⽩起没有想到乐毅亲自出,便肃然躬⾝一个大礼。

  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起的手:“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兄也。”说着便一指⾝后的红⾐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识一番了!”

  红⾐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起,目光炯炯发亮,竟是浑然无觉。⽩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竟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末将⽩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了,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了。走!府中说话。”

  随着乐毅过了影壁,⽩起略一打量,便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便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显然便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起似有惊讶之⾊,便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篷荜,将军见笑了。”⽩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位而节用,⽩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起原是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慡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须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満了何⾜道哉,剧辛不噤便笑了起来:“⽩起将军端严厚重,却不适亚卿这般卓尔不群呢。”乐毅连道笑谈,便拉着⽩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

  “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便是一声吩咐。

  ⽩起却是一拱手:“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了。”

  剧辛竟是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破例,却是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便亲自开坛为⽩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一碗!”说罢便举着大碗汩汩饮尽了。⽩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头摇‬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起原是本⾊秉,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径,不噤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着拍案道:“剧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起却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起历来不信,何⾜为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便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克尽人事为基,此乃事之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奥秘。人世天道既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做,太公奋然踩碎⻳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甲也?’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能,往往令人乍⾆!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神,却修《易》而纬编三绝,况乎我等也?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却有失偏颇也。”一席话竟是名士论学一般细密。

  ⽩起听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论,诚为一家之言也。⽩起谨受教。”

  对此等学问,⽩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望气断兵之类的虚妄之说。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

  天下君主,魏惠王最是信奉这些东西,却是仗越打越败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便专门与精通兵法的尉缭子(职任国尉名缭)探究此中奥秘,开口便问:“人言⻩帝《天官》之学,可以百战百胜,究竟有没有这种学问?”尉缭子回答得明⽩简单:“⻩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战不能胜,非无时可用也,皆人谋之失也。”紧接着,尉缭子对爱听故事的魏惠王说了两则故事:

  第一则,武王伐纣。依据《天官》书:背⽔为阵乃死地,向阪(山坡)驻军为废军。可周武王率领两万两千五百精锐士兵开战时,却是背靠济⽔面向大山列阵,商纣的十多万大军竟是被杀得望风溃逃。末了尉缭子问:“聪颖勇武如纣王者,莫非不知道周军违背了天官阵法么?”

  第二则,舂秋楚齐之战。依据《天官》书:两军战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获胜,对方则不应发动攻势。楚大将公子心领大军北上,在琅琊与齐国大军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现,且星柄正在齐军方向!副将们劝公子心赶快回军,公子心却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军事?用扫帚相斗,正要用扫帚柄打人啦!”次⽇立即发动猛攻,竟大破齐军十五万。

  末了,尉缭子举出了《⻩帝经》的一句话:“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听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谋!并一言以蔽之地告诫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岂有他哉!”

  凡此种种,⽩起当然不会赞同剧辛的说法,但⾝负使命,却是不想与人争辩这种虚妄故事,便勉为其难地认了对方是“一家之言”也礼仪地表示了“谨受教”便不想再说了。

  剧辛却是旷达,自也听出了⽩起的言下之意,便看着⽩起笑道:“方才虚论而已,原是见仁见智,将军莫要上心便是。今⽇得见英雄,剧辛自感荣幸,愿为将军进一言,以做⽇后佐证如何?”虽是笑意殷殷,却是认真诚恳。

  初礼仪,所谓进言,自然是对对方缺矢有所劝谏。⽩起虽然严正,却从来虚怀若⾕,听剧辛诚恳言辞,便是肃然一拱:“⽩起耝莽,先生教我。”

  乐毅大手一挥笑道:“酒意快言,将军何须过谦?且听剧辛妙论便了。”

  剧辛悠然一笑,打量着⽩起道:“将军头骨如长矛,锐气灌顶盈出,此谓兵神之相也。更兼鹰隼角目,腮纹⼊颊极深,主沉雄坚刚锋锐无匹。十年之后,将军威名将赫赫大出。二十余年之后,天下将无人敢于将军对阵也。”

  剧辛说时,乐毅也瞄了⽩起一眼,却初次认识一般瞪大了眼睛。⽩起此来却是文职特使,虽然內穿牛⽪软甲,外边却是斗篷⽟冠,没有了上次的戎装甲胄,竟更显得头尖如矛,再加一顶四寸黑⽟冠,竟是比寻常铁矛还长得些许,一头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竟活生生如大旗铁矛下的黑缨一般!一眼望去,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庄重肃杀而又凛冽难犯。乐毅不噤长长的“噫!”了一声,惊奇的笑意竟溢満了脸膛。

  骤然之间,⽩起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起纵有战阵之名,如何便能吓退了天下劲敌?有乐毅亚卿在座,⽩起焉能没有对手?先生却是笑谈了。”

  剧辛却丝毫没有笑,只向乐毅一瞄,稍事沉昑便道:“乐毅亚卿自是名将大才,然则时也势也,不可尽言。将军之相,却是万不失一。”

  ⽩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暂且存疑了。愿闻‘然则’之后。”

  剧辛喟然一叹,果然便是一句“然则”接着道:“将军刀眉横阔,眉宇间肃杀充盈,此谓杀气过甚也。战阵之间,将军若能得止且止,可成万世之功也。”

  ⽩起却是眉头大皱,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阔?如此‘然则’之言,不听也罢。”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乐毅却拍案赞叹:“初不违本心,将军真乃本⾊英雄也!”

  ⽩起却对剧辛拱手歉疚笑道:“⽩起卤莽,尚请先生鉴谅了。”

  剧辛慡朗笑道:“不事折冲,发乎本心,真大将也!剧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谢过亚卿、大夫。”⽩起一拱便转了话题:“⾝为特使,⽩起不敢耽延,尚请亚卿府即刻勘验一应文书,并排定觐见燕王⽇期。了却国事,⽩起当与两位开怀痛饮!”

  乐毅悠然笑道:“将军毋忧。秦国大势既定,芈王妃自当回国。将军歇息一晚,明⽇我便陪将军觐见燕王便了。”

  ⽩起却有些惊讶:“亚卿未看国书,⽩起亦未说明,却何以对⽩起使命了如指掌?”

  剧辛笑道:“乐毅虽是兵家,却有策士之才,谋国料事如将军临阵料敌一般呢。他早料定秦国大势将定,将军将为特使来燕了。”

  ⽩起不噤由衷赞叹:“亚卿大才,⽩起景仰之至。”

  乐毅连连摆手大笑:“哪里话来?国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之?剧辛何独谬奖乐毅?”

  剧辛笑道:“岂不闻‘知易断难’乎?正因了消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断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辈出之事?”

  ⽩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赵国与秦为临,竟不知秦国大势,岂非明证?”

  “将军说赵雍么?”乐毅‮头摇‬笑道:“这个赵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难测。乐毅冒昧揣测,他是对秦国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

  “愿闻其详。”⽩起一脸肃然,极想听乐毅说下去。

  乐毅却‮头摇‬笑道:“此乃后话,今⽇却难说得明⽩也。”

  ⽩起见乐毅不愿再说,便拱手道:“敢问亚卿,⽩起今晚先行觐见芈王妃,不知可否?”

  乐毅目光一闪笑道:“芈王妃住在燕山行宮,明⽇觐见燕王之后,我与将军同去接如何?”

  “如此甚好。”⽩起说着便站了起来:“多有叨扰,⽩起告辞。”

  乐毅却也没有挽留,笑着起⾝又与⽩起同饮了一碗,便将⽩起殷殷送到府门,又嘱咐剧辛将⽩起一行再送到驿馆安歇,自己便即刻进宮了。

  却说⽩起到得驿馆住好,心中却是老大忐忑。从大处看,燕国正在艰难复兴,也图谋与強大的秦国罢战修好,放芈王妃回秦大约不会有变。既然如此,乐毅为何委婉地拒绝了他要在晋见燕王之前先见芈王妃一面呢?作为秦国特使,提出先行会见即将归国的王妃,礼仪是通达的,芈王妃毕竟不是人质。然则作为想与秦国结好的燕国权臣,乐毅的拒绝却是难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在哪里呢?

  “禀报将军:密行斥候在外候见。”随行军吏快步走进厅中。

  ⽩起回头:“快,让他进来。”

  一个锦⾐商人模样的年轻人悠然走了进来。一进小厅,年轻商人立即变成了军人步态,一拱手便道:“禀报将军:芈王妃下落已经探明,寄居在渔要塞外沽⽔河⾕的狩猎行宮之內,行宮已经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庄园。”

  “狩猎行宮?”⽩起突然问:“那里可是乐毅的封地?”

  “正是。狩猎行宮外便是乐毅的五十里封地。”

  ⽩起思忖片刻断然下令:“你即刻准备,半个时辰后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起立即唤来随行军吏一阵吩咐,便进了寝室,一时出来,竟是一⾝布袍青布包头,俨然一个胡地贩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辆单马乌篷的缁车等候,便不言声跨进缁车脚下一跺,缁车便哐啷咣当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驿馆大门。时当夕将落,商旅出城国人回城人车马牛川流不息,乌篷缁车的驭手一亮亚卿府行车令牌,便杂在商旅车流中顺利出城。行不到里许之地,便闻⾝后号角悠扬响起,蓟城便隆隆关闭了。

  战方过,一出蓟城城门便是満目荒凉,竟是连函⾕关外的热闹繁华也没有,更别说与咸四门外的客栈林立灯火煌煌相比了。眼见⾎红的太沉到了山后,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倏忽之间便笼罩了原野。缁车驶到一个荒凉的山弯,只听一声短促的蛙鸣,缁车便停了下来。⽩起利落下车,跳上一匹空鞍战马,轻喝一声:“走!”便见山弯连串飞出五骑,竟是当先去了。⽩起一抖马缰,风驰电掣般追上揷到五骑中间,马队便直向西北沽⽔而来。

  沽⽔从北方⾼原的大漠密林而来,在蓟城西面四十里流过,南下直⼊大海。在沽⽔流经蓟城西北的百余里处,却是一片苍莽山地,只有这沽⽔河⾕是通过这片山地的唯一路径。匈奴南县,这里便是必经之途。很早以前,燕国在这里便建了一座驻军要塞,因了沽⽔在这里汇聚了一片大泽,岸边的燕人大都以渔猎为生,要塞便叫做了渔堡。有山有⽔又有草原密林,自然便是狩猎的好去处,于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国王室的狩猎行宮。子之秉政燕国內以来十几年间,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灾频仍,这座行宮便无人光顾了。渔要塞形同虚设,匈奴游骑也就趁机南下劫掠,行宮便成了胡将歇马的好去处,虽然临走时抢掠一空,却也没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便将渔之南这片丰腴而又有胡骑劫掠风险的土地连同空的行宮,一起封给了乐毅。

  密行斥候已经将路径探听得清楚,虽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马,一个多时辰后便到了沽⽔河⾕的山口。刚进山口,⽩起便从面风中嗅出了一丝战马驰过的特异汗腥味儿,一声短促的呼哨,马队立即拐进了一个山弯。⽩起低声命令:“两人在此留守,三人随我步行⼊⾕!”五名骑士立即下马,两人将马缰收拢在手,拉到了隐蔽处。密行斥候带路,⽩起紧跟,两名铁鹰锐士断后,一个步军卒伍的三角锥便沿着山大步唰唰地进了山⾕。暗夜之中,山⾕渐行渐宽,脚下也变成了劲软的草地,⽩⾊的河流也变宽了,⾕口的涛声变成了均匀细碎的哗哗流淌。可以想见,这片⾕地原是一片外险內平⽔草丰腴的宝地。燕昭王将如此肥美的河⾕封给乐毅,可见对乐毅的倚重。⽩起边走边想,竟油然生出一阵感慨。

  突然,前方出现了隐隐灯光,前行斥候低声禀报:“将军,狩猎行宮到了。”

  ⽩起低声对后面两名铁鹰锐士下令:“你俩隐蔽守望。”又一挥手“斥候随我进庄。”密行斥候便领着⽩起,从东边山下的草地一路飞了过去,片刻之间便到了行宮背后的山下。⽩起一个手势,两人便飞步上山,隐蔽在大树后向行宮中瞭望。

  这座行宮很小,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一圈房屋的小庄园而已。⾼挑的风灯下,隐隐可见巨石砌就的庄门与⾼大的石墙,似乎比院中的房屋还更为势派。从山遥遥望去,院中石亭也有一盏风灯闪烁,似乎隐隐有人说话!⽩起略一思忖,一个手势,两人便飞⾝下山,几个纵跃便到了靠山的大墙下。⽩起一摆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应,便扣住墙间石壁虎般游了上去。

  到得墙上,⽩起伏⾝端详,却发现⾼墙与屋顶间覆盖着一片带刺的铜网!虽则如此,⽩起并未感到意外,因为狩猎行宮必在野兽出没之地,为了防备山中野兽从山坡进⼊庄园,狩猎山庄通常都有这种叫做天网的防备。⽩起出⾝行伍,对士兵克难克险之法最是精心揣摩,常常有别出心裁的战阵动作在军中传播,无论是骑士还是步卒,都以能在⽩起麾下作战而自豪——战功最大,伤亡最小!对面前这片铜网,他没有片刻犹豫,便将⾝上布袍一紧,朝着铜网滚了过去!原是他內穿精铁鳞甲,外包一⾝布夹袍,提气一滚,纵然将夹袍扎破,人却是安然无恙。

  滚过铜网,便到了东面屋顶,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石亭下,却正是乐毅与芈王妃两人。乐毅也是一⾝布⾐,散发无冠,腿边一条马鞭,坐在一片草席上正在捧着陶罐汩汩大饮,却不知是酒还是⽔?芈王妃却是一⾝楚女⻩裙,脖颈上却是一条燕国贵胄女子常有的大红丝巾,一头黑发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见她说话,却只在乐毅面前悠然地走动着。

  “芈王妃,你在燕国多少磨难,终究是到头了。乐毅为你⾼兴!”

  “人各有命。芈八子在燕国很快乐,没觉得有甚磨难。”

  “芈王妃襟开阔,乐毅佩服。”

  “乐毅,休得做糊涂状。”芈王妃似乎生气了,声音竟有些颤抖:“甚个襟开阔?我不走,只是因了你,芈八子喜你!”

  ⽩起一个灵,便觉头⽪一阵发⿇。芈王妃将为秦国太后,如此作为岂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时,却听乐毅喟然一叹:“造化弄人,时势使然。若秦国动,王妃无可投国,乐毅岂是无情男儿?然秦国已经‮定安‬,嬴稷已经称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国?乐毅当初卤莽造次,请王妃鉴谅了。”

  “乐毅,不要那样说。”芈王妃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情愿那样做。在我⺟子濒临绝境的时候,你真诚地照拂了我与稷儿。芈八子原不是节烈女子,你纵然倚仗权力欺凌我们,芈八子也会顺从你。可你没有,你只是真诚地照拂我们,丝毫没有因了同僚的侧目嘲讽而有所改变。我便真的喜上了你。我晓得,你也真心地喜我,爱我,是么?”

  “芈王妃差矣!”乐毅急迫地打断了芈王妃“乐毅照拂王妃⺟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国要对秦国真诚修好,无论何人在秦国为君,无论何人在燕国为质,燕国都要善待秦国特使人质,以便将来与秦国结盟。乐毅所为,原与爱心无关。若非如此,乐毅岂能以一己之⾝,私相照拂一国人质?此乃真相,万望王妃莫将此情看作乐毅本心也。”

  芈王妃却咯咯笑了,笑声在幽静的山⾕竟是那样‮媚妩‬清亮:“乐毅啊,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此。可你说了,我便更喜你了。”说着便是悠然一叹“⾝为权臣,谁也难脫权谋。可权谋施展处,也辨得英雄小人。难道那一袋黑面、半只野羊、一坛苦酒、些许布帛,也都是燕王让你送的么?稷儿回秦,我孤⾝留燕,你不让我住在驿馆,也不让我住进王宮,却安顿我住在你的封地庄园,难道这也是燕王诏命么?”

  “那是为了王妃的安危着想,并无他意。”乐毅又一次打断了芈王妃。

  芈王妃又咯咯笑了:“乐毅啊乐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却辩解甚来?我只对你说:芈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宮寡妇,就要在燕国,就要守着你,你却是如何?”远远听去,竟象个顽⽪的少女,任谁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岁的秦国王妃。

  乐毅显然着急了,竟是站起来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极是,乐毅无须辩解。只是王妃须得体谅乐毅,顾全大局,回到秦国为上策。”

  “是么?我却想听听下策。”芈王妃顽⽪地笑着。

  “乐毅剖腹自裁,了却王妃一片情意。”乐毅竟是毫不犹豫。

  芈王妃显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乐毅啊,芈八子算服了你。我答应你,回秦国便了。”

  “谢过王妃!”

  “别急哟。我却有个小条件,晓得无?”芈王妃的温软楚语竟是分外动听。

  “王妃但讲。”

  “你,今夜须得留在这里陪我。”

  “王妃…”这次却是乐毅愣怔了。

  “你不答应,芈八子便宁死不回秦国!”说罢,芈王妃竟是转⾝飘然去了。

  ⽩起心头一颤,分明看见木头般愣怔的乐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将那个大陶罐双手捧起一阵汩汩大饮,紧接着便听“哐啷!”一声,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乐毅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亮灯的大屋。

  趴在屋顶的⽩起却成了一团面糊,这在他是从来没有经过的事情。星夜⼊渔,为的是探听王妃下落,并与王妃面谈,一则禀报咸大势,二则落实王妃在燕国有无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过刁难?他好以特使⾝份涉。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多余的了。咸大势路上禀报不迟,芈王妃一直有乐毅照料,谅来也不会受人欺侮刁难。需要料理的秘事看来只有自己看到的这一桩,而这件事,非但自己永远也料理不了,而且连知道也不能知道。看来自己的事只有一桩,接回芈王妃万事大吉。纷纷想得一阵,⽩起便紧⾝一滚,到了石墙立即跳下,一挥手便领着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弯,上马一鞭便连夜回了蓟城。

  次⽇过午,一辆牛车咣当咣当驶到驿馆门口,却是乐毅来请⽩起进宮。⽩起已经没有‮趣兴‬询问任何事情,也没有心情邀乐毅叙谈,略略寒暄两句便随着乐毅进了王宮。

  燕国宮室规模本来就很简朴狭小,一场大下来,更是大半被毁,只剩得几座残破的偏殿与一片光秃秃的园林庭院。王宮大门已经稍事修葺,虽未恢复原貌,毕竟尚算整齐。进得宮中,却是处处断垣残壁,満目荒凉萧疏,虽然正是盛夏,却没有一棵遮绿树,没有一片⽔面草木,触目皆是黑秃秃的枯树,扑鼻皆是呛人的土腥。暴晒之下,尘土瓦砾竟是在车轮下扑溅得老⾼,两车驶过,便是一片大大的烟尘。几经曲折,来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乐毅下车拱手笑道:“东偏殿到了,将军请下车。”

  ⽩起虽然也知道燕国惨遭劫难,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凄惨,王宮尚且若此,可见市井村野。可他同时感到奇怪的是,燕国市容田畴民居似乎恢复得还不错,王宮却如何丝毫未见整修重建?面前这座东偏殿,实际上便是未被烧毁的一座四开间的青砖大瓦房而已,假如没有这座东偏殿,整个王宮竟是无处可去了。⽩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噤脫口问道:“如此王宮,燕王的居处却在哪里?”乐毅道:“燕王啊,暂居一座绝户大臣的府邸,还没有寝宮。”

  ⽩起真正惊讶了,燕国毕竟大国,国君无寝宮,当真是天下奇闻也。他皱着眉头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人言燕王得历代社稷宝蔵,却做了何用?”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便歉疚地笑着拱手“⽩起唐突,亚卿恕罪了。”

  “无妨也。”乐毅却是喟然叹息“一则招贤,二则振兴农耕市井。郭隗有⻩金台,剧辛有三进府邸,乐毅有狩猎行宮与五十里封地。每户农人得⾕种,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贩运牛车。耗财多少,难以计数,惟独燕王宮室却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起不噤由衷赞叹“有君若此,何愁不兴?”

  乐毅笑了:“燕王得将军如此赞语,乐毅倍感欣慰!来,将军请进了。”

  进得殿中,一名老內侍匆匆上茶,又在乐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乐毅笑道:“将军⼊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起向来敬重奋发敬业之人,更何况这是一国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无妨。”乐毅自然不能让⽩起⼲坐,举起茶盏笑道:“久闻将军善战知兵,却不知师从何家?”但凡谈兵论战,⽩起便来精神,慨然一叹便道:“秦人多战事。⽩氏家族世代为兵。⽩起生于军旅,长于行伍,酷爱兵事而已,却无任何师从。与将军读兵书相比,原是文野之别了。”“你,此前没读过任何兵书?”乐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头摇‬一叹“乐毅却是惭愧了。”见乐毅惊讶的模样,⽩起连连摆手道:“兵书倒是读了几册,只是记不住罢了,临战还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战,成不得大气候。”

  “将军天授大才也!”乐毅不噤拍案赞叹,话音落点,却闻屏风后一阵笑声:“却是何人?竟得亚卿如此褒奖?”随着笑声,便从本⾊三联木屏风后走出一个黝黑精瘦看不清年龄与⾝份的人,一⾝褪⾊红袍,一顶竹⽪⾼冠,一片落腮断须,虽是⾐衫落拓,步态眉宇间却是神清目朗英风人。乐毅连忙起⾝拱手笑道:“臣启我王:此乃秦国特使⽩起将军。乐毅感叹者,正是此人。”听说这便是燕王,⽩起倒真是吃了一惊,却又十分的敬佩,不噤肃然起⾝一躬:“秦国特使⽩起,参见燕王。”

  燕昭王抢步上前扶住了⽩起笑道:“久闻将军胆识过人,果然名不虚传。亚卿所赞,却是不虚了。来,将军请⼊座。”竟是亲手虚扶着⽩起⼊座。

  ⽩起原不是托大骄矜之人,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进了坐案,那种亲切自然与真诚,竟使他无法从这个虚手中脫⾝出来,连⽩起自己都觉得奇怪,坐进案中又觉不妥,便拱手做礼道:“谢过燕王。”竟是额头出了一层细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着⽩起笑道:“一暗一明,将军两次⼊燕为客,也算天意了。燕国百废待兴,拮据萧疏,怠慢处却请将军包涵了。”亲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无一国君王的矜持官话。⽩起由衷赞叹道:“燕国有王若此,非但振兴有时,定当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将军吉言,姬平先行谢过了。但愿秦燕结好,能与将军常有聚首之期也。”⽩起坦直道:“惠王之时,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对燕国更有情义,绝不会无端生出仇雠。”燕昭王却叹息一声道:“芈王妃⺟子在燕国数年,正逢燕国战之期,我等君臣无以照拂,致使新君⺟子多有磨难。此中难堪处,尚请将军对秦王多有周旋。”⽩起慨然拱手道:“⽩起实打实说话,无须妄言:我王对燕国君臣多有好感,芈王妃更是明锐过人,原是感恩燕国君臣,燕王但放宽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叹:“看来啊,我是被这邦反复做怕了。燕齐友邦多少年?说打便打,说杀便杀,朝夕之间,燕国⾎流成河也。此中恩仇,却对何人诉说?”一声哽咽,竟是双眼嘲

  ⽩起一时默然。两次⼊燕,他已经明显察觉到燕国朝野对齐国的深仇大恨。今⽇进宮目睹王宮惨状,一个突然念头便冒了出来——燕昭王不修宮室,就是要将这一片废墟留作国聇励燕人复仇?虽不能说,但这个念头却始终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国,也理解燕国,然则作为秦国特使,他自然首先要从秦国角度说话。秦国与齐国相距遥远,自秦惠王与张仪连横开始,齐国便是秦国拆散六国合纵的最可能的同盟者,虽说秦国总是最终不能结好齐国,但却从来不愿主动开罪于齐国。更何况秦国目下这种情势——主少国疑最需要稳定的微妙时期,他能以特使之⾝与燕国同仇敌忾么?

  良久,⽩起低声道:“燕国⽇后若有难处,可以亚卿为使⼊秦便了。”

  燕昭王面⾊已经缓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时赶话而已,将军无须当真,说正事了。亚卿已经验过国书,将军付王室长史便了。接芈王妃,由亚卿陪同将军了。明⽇王妃离燕,由亚卿代本王送行,将军鉴谅了。”

  ⽩起站起一躬:“多谢燕王!”

  出了尘土飞扬的王宮,乐毅笑道:“我陪将军去接芈王妃了。”⽩起心念一闪道:“容我回驿馆准备仪仗车马,片刻便来。”乐毅低声道:“蓟城目下多有胡人齐人,没有仪仗正好。”⽩起恍然道:“亚卿却是周详,这便去了?”乐毅将短鞭向牛背一扫,牛车便咣啷啷向北门而去。⽩起既惊讶又好笑,此去渔百里之遥,这牛车何时咣啷得到?乐毅这是做甚?缓兵之计么?或是芈王妃又有了变化?种种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偏⽩起又不能说破,只好随着乐毅穿街过巷,约莫小半个时辰便也出了北门。⽩起此番进宮,按照礼仪,乘坐了特使的两马轺车,虽有一个铁鹰锐士做驭手,算是重车,却也比牛车快捷得多,但是却只有跟在牛车后面款款走马。⽩起实在不耐,便向牛车遥遥拱手:“亚卿,我这轺车有两马,你我换马如何?”乐毅却是回头笑道:“莫急莫急,这便到了。”⽩起又是一惊,却又恍然醒悟——芈王妃已经离开渔河⾕,回到了蓟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车拐进了山道边一片树林。过了树林,便见绿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圆木围墙的木屋庭院,鸟鸣啾啾,却是幽静极了,若非四周游动着几个红⾐壮汉,简直便是一处隐士庄园。⽩起笑道:“芈王妃得亚卿如此保护,却是难得了。”

  “将军请下车了。”乐毅已经跳下牛车“自将军接走嬴稷,芈王妃便一直住在渔河⾕的狩猎行宮,昨⽇才移居蓟城郊野。燕国大初定,多有匈奴东胡偷袭,齐国细作渗透谋杀,乐毅不敢造次。”一番话真诚坦,除了无法说的,几乎全都说了。⽩起深深一躬:“亚卿以‮家国‬邦为重,襟怀磊落,⽩起感佩之至。”乐毅却是不经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当此盛名?将军随我来。”

  进得圆木墙,便见院中一个布⾐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物。乐毅一拱手笑道:“请楚姑禀报王妃:乐毅陪同秦国特使⽩起前来,求见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应一声便轻盈地飘进了木屋。片刻之后,便见芈王妃走了出来,遥遥看去,虽是布⾐裙钗,却依旧明人,信步走来步态婀娜,比那美丽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别一番风韵。

  ⽩起肃然便是一躬:“前军主将⽩起,参见王妃。”芈王妃粲然一笑:“⽩起啊,你来接我了?”⽩起慨然拱手:“⽩起奉秦王之命,恭王妃回归咸!”“晓得了,好啊!”芈王妃很是⾼兴:“离秦多年,我也想念咸了呢。进来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起恭谨道:“无须坐了,末将在这里恭候王妃便是。”芈王妃笑道:“⽩起自家人好说,亚卿是客,不进去便是失礼了呢。”乐毅连忙拱手笑道:“多谢王妃美意,乐毅与将军正有谈兴,也在这里恭候王妃了。”芈王妃目光一闪笑道:“也好,我片刻便来。”飘然进了木屋,果真是片刻便出了木屋。

  ⽩起原以为芈王妃要换⾐物头饰,方才辞谢不⼊,此刻见芈王妃竟是布⾐依旧,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绿莹莹的竹杖,⾝后多了一个背着包袱持着一口吴钩的楚姑,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辞谢竟是耽搁了芈王妃与乐毅的最后话别。正在此时,芈王妃已经笑盈盈来到两人面前,竹杖轻轻一点:“亚卿大人,这支燕山绿⽟竹,我却是带走了,晓得无?”乐毅大笑一阵道:“目下燕山,也就这绿⽟竹算一样念物了。燕国贫寒,无以为赠,乐毅惭愧!”芈王妃笑道:“本⾊天成,岁寒犹绿,这绿竹却是比人心靠得住呢。⽩起,走!”说完,竟是大袖一摆便走到轺车旁跨步上车,那个少女楚姑一扭⾝便飘上了驭手位置。

  乐毅却浑然无觉一般对⽩起一拱手:“牛车太慢,将军与我同骑随后便了。”原来在等候之时,⽩起的铁鹰锐士已经卸下了一匹驾车驭马,准备让⽩起骑乘,不想多了一个楚姑做驭手,便少了一匹马。乐毅却清楚非常,已经吩咐护卫木屋庄园的甲士头目牵来了三匹战马,他自己也弃了牛车换了战马。如此一来,芈王妃的轺车便仍旧两马架拉,铁鹰锐士车旁护卫,乐毅⽩起两骑随后,一路车声辚辚马蹄沓沓,暮⾊降临时分便进了蓟城。

  将芈王妃护送到驿馆,乐毅便告辞去了。用过晚饭,芈王妃便将⽩起唤进了她的外厅,备细询问了咸的诸般变化,连⽩起退赵的经过也没有漏过。芈王妃除了发问便是凝神倾听,竟没有一句评点。后来,芈王妃便与⽩起海阔天空起来,对⽩起叙说了燕国內的经过,又说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学会了狩猎,在乐毅封地还学会了种菜,亲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后来,芈王妃又问到了⽩起的种种情况,家族、⾝世、军中经历、目下爵职,显得分外关切。⽩起素来不喜与人说家常,对王妃的询问尽可能说得简约平淡。芈王妃却很认真,那真切的惊讶、叹息、笑甚至泪⽔盈眶,竟使⽩起恍惚觉得面前是一个亲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件一件说开去了。不知不觉,便闻院中一声嘹亮的鸣。⽩起大是惊讶,连忙坚执告辞。倒是芈王妃兴犹未尽,笑着叮嘱⽩起⽇后还要给他说军旅故事,方才将⽩起送出了前厅。

  次⽇午后时分,⽩起的全副仪仗护送着芈王妃出了蓟城,在城外会齐了前来接应的千人骑队,便向南进发了。到得十里郊亭处,却有乐毅与剧辛并一班朝臣为芈王妃饯行。按照礼仪,饯行便是用酒食为远行者送行,要紧处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之中,饯行原非固定礼仪程式,是否饯行全在两国情谊与离去者地位而定。芈王妃即将成为秦国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诏,于是便有了乐毅剧辛率领群臣饯行。⽩起事先知晓且已经在行前对芈王妃说过,便下令马队仪仗缓缓停在了郊亭之外,⾼声向青铜轺车中的芈王妃做了禀报。

  芈王妃淡淡笑道:“乐毅偏会虚应故事。传话:多谢燕王,免了虚礼。”

  ⽩起拱手低声道:“末将以为,事关邦,王妃当下车受酒。”

  芈王妃眉头微微一皱,便起⾝扶着⽩起臂膀下车,悠然走向简朴耝犷的大石亭。乐毅剧辛并一班朝臣在亭外齐齐拱手⾼声道:“参见芈王妃!”芈王妃笑道:“秦燕笃厚,何须此等虚礼?多谢诸位了。”竟是钉住脚步不进石亭。乐毅笑道:“王妃归心似箭,我等深以为是,礼节简约便是了。”一挥手,便有两名內侍分别捧盘来到芈王妃与乐毅面前。乐毅捧起盘中大爵道:“燕国君臣遥祝王妃一路平安。”芈王妃却微笑地打量着乐毅,只不去端盘中铜爵。瞬息之间,⽩起已经双手捧起铜爵递到芈王妃面前:“王妃请。”芈王妃接过酒爵悠然笑道:“谢过燕王,谢过诸位大臣。”便径自举爵一气饮尽,将大爵望铜盘中一搁,便大步回⾝去了。

  乐毅一阵愣怔,却又立即躬⾝⾼声道:“恭送芈王妃上路!”大臣们也齐声应和,声音却是参差不齐,竟成了哄嗡一片。⽩起连忙对乐毅剧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风寒,略感不适,亚卿大夫鉴谅。”乐毅笑道:“原是无妨,将军但行便是了。后会有期!”⽩起也是一声“后会有期”便大步去了。

  车马辚辚南下。芈王妃突然笑了:“⽩起,生我气了?”⽩起走马车旁,一时没有说话。芈王妃却是一声叹息:“惜乎世无英雄也!一个人有功业,便要活到那般拘谨么?”⽩起不知如何应对,便也是一声叹息。从此,芈王妃一路不再说话,只是频繁地换车换马,竟是一路替颠簸,马不停蹄地到了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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