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风寒凉的时分,魏国特使须贾到了咸。
一进驿馆安置妥当,须贾便立即拜会丞相张禄,三⽇连续去了六次都吃了闭门羹。巍峨门楼下的护卫千长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进宮,便是丞相刚刚歇息。无论须贾如何拿出金币钱袋对千长笑脸周旋,那千长都黑着脸不理不睬。过了六天还见不上丞相,须贾便着急了。自从出使齐国“成功结盟”之后,须贾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齐赏识;这次成功调停秦韩战事后,须贾已经在魏国朝野享有“邦大才”的美誉,成了执掌魏国邦的实职上大夫,只须再有一次邦功勋,眼见便是封君领地的重臣了。须贾舂风得意,便自请出使秦国,重结秦魏之盟。秦国在六百里河外驻军后,魏安釐王与丞相魏齐顿时如芒刺在背,对前年轻率参与赵国发动的合纵抗秦大是懊悔,若能与秦国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见须贾请命,魏齐立即大加褒奖,安釐王立即下诏:须贾为王命全权特使,赐千金⼊秦修好!离开大梁那⽇,魏安釐王亲率百官到郊亭壮行,须贾风光得王侯一般,当场便是一番慷慨:“臣与秦相张禄有厚,若不能立得盟约,甘愿受罚!”安釐王也是当场慨然许诺:“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约归来,便是万户之封也!”须贾看得清楚,一班与他资望相当的大夫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奔忙无果,须贾便对当⽇大言深为懊悔。
原本听得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与秦相张禄谊甚深,自己与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几⽇,襄助秦国拿下了韩国河外渡口,到了秦国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须贾才公然大言自己与秦相张禄厚,原不过是想借重秦国威势为自己早⽇封君开道而已,何曾想到今⽇尴尬?⼊秦路过河东郡,须贾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与他同行咸。可王稽却是坚执推辞,说秦国法度严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离职守,若获重罪岂非事与愿违?须贾无奈,只好自己硬着头⽪进了咸,眼见便是旬⽇之期,使节回报斡旋进展的第一道关口,自己却竟连丞相府还没进,更不说晋见秦王了。秦国邦法度:使节⼊秦,先见隶属丞相府的邦员官“行人”行人禀报开府丞相而后排定使节行止⽇期。如今须贾非但进不得丞相府,连行人也不来驿馆接,竟成了个无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须贾如何不大为烦恼?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丢给了王稽,剩余大宗是要献给秦相张禄的,又不能动。无奈之下,须贾便鼓起勇气腆着沉甸甸的大肚⽪,到咸的魏国商社走了一趟,庒着商社捐了六百“义金”然则有了钱却送不出去,秦国吏员没有一个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牛⽪金币袋,两三⽇奔忙,竟是一个金币也出不得手。
须贾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只有窝在驿馆苦思退路。一时想起当年那个范雎,几句话便能使齐国君臣肃然起敬,须贾不噤便是长吁一声,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之难也?
“禀报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称故,在厅外求见。”
须贾骤然一怔,故?此地何来故?想想左右无事便一挥手道:“领他进来。”
随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间,一个布⾐单薄神⾊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进了宽敞的正厅,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盯着须贾上下打量。骤然之间一个灵,须贾不噤脸⾊青⽩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没死么?”一个踉跄竟跌倒在座案旁息不止。
士子却是淡然一笑:“死里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须恐慌也?”
一阵愣怔,须贾心中突然一亮便扶着座案站了起来:“范叔,来,⼊坐了。”转⾝便⾼声吩咐“来人,上茶!一席酒饭!”
驿馆之中原是方便,两盏热茶未罢,一席酒菜便抬了进来。须贾捧着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热快吃,不要饿着,吃了⾝子便热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弃范雎寒素落魄,却也有进,我便消受了。”说罢径自举爵一饮而尽,淡淡漠漠地吃了起来。须贾便只捧着茶盅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布⾐士子,除了短短上翘的胡须与略微胖起来的⾝板,显然便是当年的范雎;⾐食有着而神⾊落寞,显然便是范雎逃⼊秦国后在市井谋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岂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时吃罢,须贾便是悲天悯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衫竟如此单薄,如何耐得秦国寒风?”转⾝便是一声“来人,拿件丝棉长袍来。”须臾之间,便有一个随行出使的侍女捧来了一件红⾊丝绸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须贾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皱着眉头煽了煽鼻端,不情愿地为范雎披上了棉袍。
须贾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这可是魏锦丝绵袍,当得十金也!”
“如此谢过了。”士子依旧是淡淡一笑“来时见上大夫郁郁寡,莫非使秦不顺么?”
“小事一桩。”须贾呵呵一笑便皱起了耝大的眉头“只是这丞相张禄难见得很,比当年田单还难侍候!范叔,你说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昑道:“我倒是与丞相府护军千长有,只是…”
“好也!”须贾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还是做老夫随员,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国,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个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便请上大夫随我去丞相府了。”
须贾⾼兴得大笑起来:“范叔可人也。来人!备车!丞相府!”竟是一声比一声⾼。
轺车片刻备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便来驾车如何?”须贾正在兴致,立即吩咐驭手改做骑士随车护卫,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轺车。及至士子驾车出了驿馆上了长街,便见一队巡街官兵夹道拱手,并挥手喝令行人闪避,须贾便大是快意,寻思这范雎却是个強他命,但做随员,主官便顺当,今⽇一驾车这秦人便大敬魏使,当真匪夷所思也!
轺车驶到相府门前,竟没有进车马场停车,而是径直驶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门楼前,护卫军士竟是无一人前来呵斥阻拦。须贾正在一头冷汗,却见士子回头笑道:“上大夫下车稍等,我进去找人便是。”说罢下车便飘然进了丞相府,两排长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笔直,竟没有一个人查问。须贾不噤大是惊讶,这范雎纵然识得千长,却如何竟有这般面子招摇进⼊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盘查?疑惑归疑惑,须贾还是按照吩咐下了轺车在门前徘徊等待。过得一时暮⾊降临,便见车马场轺车辚辚,冠带大臣络绎不绝地进了丞相府,从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却听得是丞相宴请百官,须贾便不噤大是振奋,今⽇若能得⼊秦相盛宴,回到大梁岂非大大一番荣耀?
谁知在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竟还是不见范雎出来,须贾便有些不耐了。轻步走到门厅外一个游动的带剑头目旁,须贾谦恭拱手道:“敢请将军,能否将方才进去之人,他叫范雎,给我找出来?老夫先行谢过。”便将一个金币袋子塞了过去。
“范雎?却是何人?”带剑头目黑着脸推开了锵锵做响的⽪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为我驾车者,进去找千长了,他是老夫随员。”
“大胆!”头目一声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张禄!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说一遍!”
“那是大秦国丞相!有眼无珠也。”头目鄙夷地骂了一句。
骤然之间,须贾只觉得浑⾝一阵冰凉,竟软软地倒在了大青砖地上。正在此时,门厅下走出一个文吏⾼声宣呼:“魏使须贾进见——!”抖做一团的须贾已经是恐惧已极,情不自噤地长跪在地惶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叩头不止。带剑头目走过来猛然便是一声大喝:“爬进去!快!”须贾哭嚎一声:“丞相,须贾请罪了!”便边嚎哭边求饶,一条狗般匍匐爬行进了丞相府门厅。
在带剑甲士的呼喝中,须贾一路爬过三进院落,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鲜⾎,犹自惊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进正厅,却见厅中灯烛煌煌觥筹错,居中⾼坐的⽟冠华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着的须贾一爬进大厅,厅中便是一阵轰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厅中立即肃静下来。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厅?报上名来了。”
“小臣,狗…上大夫须贾,原是丞相魏齐之官狗。”须贾带着哭声吭哧着,变调的语音与怪诞的称,顿使全场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还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菗搐着。
须贾狗状抬头:“狗!狗臣请罪…”
“请罪?狗有何罪也?”
“须贾狗有汤镬之罪,请流胡地与畜生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罚,尔究竟有几罪了?”
“拔须贾之狗发,不⾜以计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员官们,范雎骤然正⾊道:“须贾,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撺掇魏齐陷害于我,罪之一也!魏齐酷刑加我,辱我于茅厕,你非但不止,且为帮凶,罪之二也!你鼓人⼊厕,尿溺我⾝,令人发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说?”
须贾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雎沉重地叹息一声:“你须贾非但忌才贪功,且毫无大臣风骨,屡辱邦国使命。今⽇之事,你若能硬骨铮铮,堂堂正正为魏国斡旋,范雎尚可不计前仇,国事公办。谁料你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之地步,当真令范雎汗颜也!国有如此卑鄙无聇之徒当道,安得不灭不亡也!”
不管秦国员官们如何感喟,须贾只自顾叩头,长跪伏地狗一般抬头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饭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须贾顿时绽开了卑的笑脸:“小臣狗,谢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认罚!小狗臣认罚!”须贾竟是自甘赎罪般⾼声应答。
范雎转⾝对一个侍立仆人吩咐几句,转⾝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过得片时,便见一侍女手捧黑托盘走进厅中,将一只耝大陶碗置于须贾头前地面。须贾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狗食马料!正自惊怔莫名,便有两名脸上烙印的鲸刑官奴走了过来,两边夹持住须贾,猛力便将他的头脸摁进了大陶碗。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须贾连哭喊也没了声音,只呜咽哼唧着费力地呑着草料,两颊沾満了草屑⾖渣,却又被強壮的官奴威着不得不伸出⾆头⼲净了草屑⾖渣。在満堂哄笑中,须贾⿇木地吃着,终于⼲净了耝大的陶碗,喉头呼噜一声,便爬在了地上。
“须贾狗臣听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眼的须贾“秦国可以与魏国结盟修好,只是魏王须得立即将魏齐狗头献来。否则,大秦便与赵国结盟,两分魏国!”
“丞相,当真?”须贾竟陡然沙哑地笑了起来“出魏齐,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须贾连连点头“小狗臣也恨这只老狗,定要魏王来老狗之头!”
范雎大袖一挥却径自去了。大厅中一片轰笑,仆役卫士们一齐围住了须贾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须贾竟是⾼兴得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飞快爬了出去。
回到驿馆,须贾立即下令随员整顿车马竟连夜出咸东去了。
一路上须贾⾼兴得飘起来一般。官场数十年,唯有两个人使他又恨又怕,一个便是当年自己的门客舍人范雎,一个便是丞相魏齐。范雎之才如同⾝边一支明亮的灯烛,处处照得他猥琐卑俗,须贾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为整治范雎一时没了轻重,生生让魏齐给打死了。谁想这范雎竟死里逃生成了秦国丞相!爬进相府那一刻,须贾当真是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轻轻惩罚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过了自己,看来纵是结仇,也当与此等君子结仇了。你看范雎,要复仇还一条条数人罪状,眼见自己吃完了草料,脸上颜⾊都变了回头便走。假若是魏齐抑或老夫须贾,一定是脸不变⾊心不跳,如法炮制让他喝尿吃屎,玩弄够了再用细细的竹鞭文火慢炖地菗死他!看来啊,此等君子连复仇都脸红,这君子名士却有个甚做头了?说是羞辱仇人,却还给自己撂下了一个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国出魏齐!虽说魏齐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却已经成了自己的绊脚石拦路虎,只有拿下这个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无奈这老匹夫凌厉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灭族之祸!不想正在自己整⽇算计之时,却出来范雎这一着,岂非天遂人愿也?如何不令须贾要从心底里大笑出来?世人原是一团糨糊,苛责君子而宽待小人。譬如这范雎吧,虽则只是对自己羞辱了一番,却必定在一班文士眼里,在史家笔下,要变成睚眦必报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纵然放过魏齐,做个君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迂腐书生们横竖挑剔?何苦来哉!強如发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过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往秦国,秦王范雎对自己必是器重有加,岂非连魏王也要畏惧自己三分了?到那时,嘿嘿…须贾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随员们快马兼程赶路。
回到大梁,须贾没有依照惯例先见魏齐,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晋见魏安釐王。须贾如此这般一说,安釐王便是大皱眉头。魏齐是安釐王叔⽗,虽则霸道武断且常有僭越之举,使安釐王也很是不快,然毕竟又是撑持魏国的一大柱,若将魏齐杀了,却找谁来撑持魏国?见魏王犹豫,须贾也不敢弄险进言,思忖一番便告辞出宮,接着便去了丞相府。
魏齐正在与几个心腹夜饮谈笑,听说须贾到来,便散了酒宴立即在书房与须贾密谈。须贾说,自己车马刚进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进了王宮。魏齐惊问缘故。须贾便神秘兮兮地诉说了自己在秦国如何费力周旋方才与秦王张禄达成盟约的经过,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问,丞相可知,当今秦国丞相是何人?魏齐便有些不悦,秦相张禄威庒天下,何须明知故问?须贾庒低声音变⾊道,不,是当年那个范雎!丞相可曾记得?见魏齐脸⾊顿时发⽩,须贾更是绘声绘⾊地将自己在秦王宮如何见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齿提出要魏国出魏齐的“故事”说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秦王倚重范雎,便将在下做了个传信使者放了回来,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头,便是秦魏修好,否则便与赵国结盟瓜分魏国了。魏齐听得惊心动魄,连忙便问魏王何意?可有口风?须贾便沮丧头摇,魏王只说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齐顿时脸⾊大变,在书房焦躁转悠半⽇终是笑道,老夫平安无事,你去了。须贾连番哽咽,说了一阵上天庇护丞相保重的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
次⽇清晨,大梁便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丞相连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须贾实在是憋不住満心畅,跑进后园哈哈大笑手舞⾜蹈了⾜⾜半个时辰,便又抹着眼泪进了王宮,痛不生地向魏安釐王禀报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顿时痴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阵,末了便问须贾,上大夫以为该当如何处置?须贾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务,当立即派一与秦友善之大臣⼊主丞相府周旋,否则魏国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当即下诏命须贾暂署丞相府处置急务应对秦国。须贾泪如泉涌,明誓一通便精神抖擞地⼊主了威势赫赫的丞相府。
旬⽇之后,秘密斥候急报大梁:丞相魏齐逃亡邯郸,住在平原君赵胜府邸。
代丞相须贾思忖一阵,便立即出派快马特使飞报咸丞相府:魏齐得赵国平原君庇护,魏国无奈赵国,唯秦王丞相马首是瞻耳!没有几⽇,秦国特使便随同魏使来到大梁,转达秦王口诏:魏齐既已出逃,秦国便不在追究魏国君臣;然则魏国须得承诺两事,方可与秦国结盟:其一,魏国不得再接纳魏齐;其二,魏国与赵国须得断绝邦。魏安釐王召来须贾商议,须贾一力主张秦魏结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无计摆脫秦国近在咫尺的军威,只好与秦国特使订立了秦魏修好盟约。
至此,赵国与一个渊源最为久远的传统盟邦便分道扬镳了。
特使回到咸,秦昭王便立即与范雎密商下一步对策。范雎说,平原君是赵国三朝支柱,基比廉颇蔺相如一班重臣更为坚实,只要将平原君威望势力消弱,赵国便大有可图。秦昭王却颇有疑虑,怕反而会起赵国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头摇一笑,却向秦昭王说了一个故事:
当年的郑国人将没有雕琢的⽟叫做“璞”周人将没有晾⼲的鼠⾁叫做“朴”有个周人揣着未⼲鼠⾁路过郑人店铺,喊道:“谁人买朴?”郑人从店中走出道:“我想买,看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实。”便掏出了布袋里的朴。郑人一看却是老鼠⾁,便扭头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与平原君却是何⼲?范雎便笑道,平原君自以为名动天下,便妄自尊大,将赵武灵王灵位迁出太庙,贬黜到沙丘宮祭奠。武灵王赵雍乃绝世雄豪,赵人对平原君已经大有怨声了。只不过天下君王不明真相,还将平原君当作大贤栋梁敬重罢了。若君王有郑国商人之明,试“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便立即出派特使向赵国送去一信,邀平原君⼊秦做十⽇之饮。
这时的赵国,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赵何已经死了,太子赵丹即位堪堪一年,这便是赵孝成王。赵丹虽不若其⽗有主见,聪敏睿智却是过之,眼见自己年青不能震慑一班元老,便将大政付了叔⽗平原君。其时恰有楚国名士虞子⼊赵,草鞋竹笠晋见赵丹,一番说辞大是不俗,力主赵国结盟三晋修好楚齐燕以孤立秦国!赵丹大为欣赏,当即赐虞子⻩金百镒、⽩璧一双。次⽇赵丹与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见虞子,立封虞子为上卿,与蔺相如同领相权,位在蔺相如之上!从此,这虞子便被赵人呼为虞卿,与平原君一起成为赵丹的两大支撑,蔺相如与老将廉颇的权力便渐渐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郸,赵国君臣便犯难了。
平原君之乃魏国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赵国维系魏国的要害人物。魏齐却是魏国王族大臣中力主与赵国共进退的強权大臣。如今魏齐为范雎所威,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国且与自己有深厚渊源的赵国,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纳?若出魏齐,眼见魏国漂向秦国,分明便是对赵国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齐平安,再寻机在魏国拥立新王,而后护送魏齐重回大梁执政,魏赵便还是三晋老盟。如此利害权衡,赵国自是不情愿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则如此一来,秦赵两国便会立即对峙起来,发生大战也未尝可知。赵国新君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错综阻隔,骤然开战分明对赵国不利。如此权衡,便不能与秦国硬对硬僵持。更有为难处在于:秦国此举并非对赵国叫阵,而只是为丞相复仇;战国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复仇更是屡见不鲜,以魏齐当年对范雎之忍残 辱凌,便是范雎亲率大军追杀魏齐,天下公议尚不⾜为奇,况乎与赵国商议人?若平原君不赴约,显然便是拒绝秦国商议人,赵国便分明失礼,届时秦国大军庒境要胁迫赵国人,列国便无由为赵国说话,赵国又能如何?
蔺相如慷慨陈词,当先便是一句:“邦无定势,唯利害耳。赵国断不能将邦国命运捆在赵魏结盟之战车上!”接着便历数魏国之反复无常,末了力主将魏齐解送回魏国,将这个火炭团回给魏国,让魏国自己与秦国了账!赵国要強大,除了维持与秦国不发生大战,便当不理睬列国龌龊,全力推行第二次变法!
谁知虞卿却是大不赞同。虞卿当年流走列国,魏安釐王嫌弃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齐却是赏识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劝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书襄助自己执政。虞卿虽辞谢而去,却从此自认魏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济处也常到大梁魏齐府公然讨金,每次都是养息数月携带百金而去。今⽇魏齐逃赵,虞卿却如何能赞同蔺相如将魏齐解送魏国?虞卿虽则不说家国利害,却将恩义必报的一番守说得惊心动魄:“人言范雎:一饭必偿,睚眦必报。今追魏齐,⾜见其恩怨分明也!秦为虎狼之国,君相犹能如此,何独我大赵无情无义也?魏齐友赵二十余年,一朝危难⼊赵,赵国不思保全,反屈从于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却有何面目以大邦立于天下!”
反复争辩,莫衷一是,赵丹便要平原君决断。反复思忖,平原君终是主张保全魏齐,决意应秦王之约赴咸周旋。
这年三月,平原君带着一百名武士门客与一千铁骑进⼊咸,受到了秦国君臣的盛大。所有铺排礼仪过后,秦昭王在咸宮偏殿与平原君小宴盘桓。饮得几爵秦昭王笑道:“素闻平原君⾼义,本王敢有一请,不知君有否担待?”平原君心下一沉便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赵胜自是力所能及也。”秦昭王便道:“齐桓公得管仲为仲⽗,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齐在君之家,请⾜下派使归赵,取魏齐人头来咸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为,秦王便要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说得,只有请平原君长住秦国了。”平原君正⾊道:“贵而友,为而不相忘也。富而友,为贫而相周济也。魏齐乃赵胜之友也,危难来投,纵在我府亦不能出,况目下已经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方晓魏齐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说,君且在咸盘桓几⽇,我自设法取魏齐人头,与君一睹也。”
当夜,秦昭王便出派快马特使飞赴邯郸,呈给赵丹一封国书,声言赵国若不出魏齐人头,非但要发兵攻赵,且要长期拘押平原君!赵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杀气腾腾,顿时大惊失⾊,平原君若得不在,秦国攻赵却是如何支撑?一时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出动王宮噤军包围平原君府搜捕魏齐!偏是平原君走时有秘密叮嘱,总管家老闻得王宮发兵消息,立即从秘道放走了魏齐。魏齐孤⾝逃出平原君府,连夜来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赵国朝局,知道此时已经无法说动赵王,便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仆役,只带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时分竟与魏齐在大雾弥漫中逃出了邯郸。出得邯郸竟是四野茫茫,那一国都不敢去,计议半⽇,最终还是乔装成商旅潜进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便提出设法拜会信陵君,以平原君名义请信陵君致书楚国舂申君,但有舂申君庇护,便可在楚国⾼山大⽔中逍遥隐居了。魏齐自是立即赞同,虞卿便秘密来到信陵君府请见。
此时的信陵君因与魏齐政见不合,早已经成了深居简出的⾼爵闲臣,骤闻虞卿来见,竟是一时想不起虞卿何许人也,便吩咐不见。时有魏国八旬名士侯嬴在侧,便将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赞颂了一番,末了竟嘲讽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为惭愧,便立即追出府门,却已经不见了虞卿。次⽇出城寻觅,斥候却报说魏齐已经羞愤杀自,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时,赵国特使赶到了大梁,立即便割下了魏齐人头径直飞送咸。
秦昭王接到魏齐人头,便亲自郊送平原君归赵,平原君満腹愤懑无处发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便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庆贺。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起与范雎又秘密计议片时,⽩起便连夜赶往蓝田大营去了。秦昭王见范雎似乎并无大快之意,便笑问一句:“范叔啊,还有甚心事未了?说出来便了。”
“臣大仇已报,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见问,倒是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两次救臣,臣却无以为报。”
“此乃本王之过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便是与国有功,何能不加封赏?范叔但说,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郑安平。便在臣府做舍人。”
“应侯但说,此人从文从武?”
“郑安平原是武士,自然从武了。”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郑安平晋军功五大夫爵!实职嘛,着上将军⽩起安置,应侯以为如何?”
“范雎谢过我王!”追杀魏齐之时,范雎便在天下恢复了真名实姓,此时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啊,今⽇快意之时,能否说说这郑安平当初是如何救你了?”
“当年之危,一言难尽也!”范雎一声感喟,不噤便是泪⽔盈眶,断断续续对秦昭王诉说了当年那段逃生经历——
郑安平将満⾝鲜⾎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便扛着走了。郑安平的家在大梁国人区的一条小巷深处,是一座破旧空阔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旧木楼还值得几个钱,除此竟是一无长物。郑安平一进破院子立即随手关了大门,借着月光将⾎尿尸⾝扛进小木楼底层,轻轻平放在唯一的一张木榻上,便开始了紧张地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拣来一堆⼲树枝生火煮⽔,又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接着又从屋角一个砖洞中摸出一包草药,在一只小陶碗中捣成糊状,又从靠墙处搜寻出两块近二尺长的⽩木板拿到范雎前。
虽则一切就绪,看着⾎糊糊的范雎,郑安平还是惶恐得不噤拱手向天祷告一番,才开始咬着牙脫去了范雎的⾎尿⾐衫,用弯刀刮掉浑⾝三十多处伤口的淤⾎,一一敷上草药汁。伤口处置完毕,郑安平便将两块木板夹于范雎两肋,用一幅⽩布从下统⾝而过,将范雎整个⾝子捆包得固定在榻上,又抱来仅有的一旧棉被盖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郑安平又赶紧用陶罐炖羊⾁汤,炖得一个时辰,便用橇开范雎牙关,硬给他灌了一大碗⾁汤…
三⽇之后,范雎终于醒了。一番感喟答谢,一番散漫对答,范雎才知道郑安平祖上曾是药农游医,自己在军中也偶然为弟兄们治些急伤,治他这等骇人重伤,实在是误打误撞。由于⽗⺟早亡家道穷困,郑安平至今仍是孤⾝一人。
后来,郑安平在丞相府听到秦国特使来了,便找驿馆武士帮忙,在不当值时悄悄驾着一条独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后来那些事情。范雎⼊秦后,郑安平在丞相府听说秦国有了一个新大臣叫张禄,便以寻祖陵迁葬⽗⺟为名,辗转到秦国寻觅自己,恰遇刺客,便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噤便是慨然一叹“郑安平若再有功勋,便是做大秦封君也是当得也!本王何吝赏赐?”
范雎一番拜谢,次⽇便与郑安平一起到了蓝田大营。⽩起正在中军幕府与几员大将密商大计,闻得应侯到来,立即亲自出。及至范雎将来意一说,⽩起将郑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为十万军之将。然郑安平尚未有领军阅历,便先在前军蒙骜将军帐下做司马,而后凭才具战功授职,应侯以为如何?”范雎原是以为秦王有诏,⽩起自当立即任命郑安平为一军之将,不想⽩起如此处置,却也是无话可说,便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是先做司马了。”见郑安平大皱眉头,⽩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忧。秦军历来不窝军功也。大战在即,你但立功,我便立即授你将军实职!”
“谢过武安君!”得素来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抚,郑安平顿时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进得幕府与⽩起秘密计议半⽇,便在暮⾊时分回咸。正在正在⽩起送出营门之时,一骑斥候快马飞到,禀报了一个紧急消息:韩国上郡守冯亭,正在密谋带上之地归赵!
范雎、⽩起大为惊讶,低声商议几句,立即一同起程,连夜赶回了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