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秦王政十年深秋时节,红霾笼罩秦川经月不散。
太堪堪爬上东方远山,瘦硬的秋风起了轻尘,渭⽔两岸橘红的土雾弥天而起,苍苍茫茫笼罩了山⽔城池田畴林木行人车马。大咸的四门箭楼巍巍拔起,拱卫着央中王城的殿宇楼阁,在红光紫雾中直是天上街市。连绵屋脊上⾼耸的⻳麟雀蛇神兽仙禽,⾼⾼俯望着碌碌尘寰,在漫天漂浮的红尘中若隐若现。河山红颜,天地眩晕,怪异得教人心跳。然则,无论上天如何作⾊,曙光一显,大咸还是立即苏醒了过来。最后一阵鸣尚未消散,城內大道已是车马辚辚市人匆匆。官吏们乘车走马,匆匆赶赴官署。⽇出而作的农夫百工们荷工出户,奔向了作坊,奔向了市中,奔向了城外郊野的农田。长街两侧的官署会社作坊商铺酒肆民宅,也业已早早打开了大门,各⾊人等无分主仆,都在洒扫庭除奔走铺排,持着种种活计,开始了新的一⽇。
长街的晨市开张了。
这是咸南门內的一条长街。北口与王城隔着一片胡杨林遥遥相望,南北长约三里余,东西宽约十多丈,两厢店铺作坊相连,是秦国本邦商贾最为集中的大市。长街东面,隔着一片鳞次栉比的官邸坊区,便是天下闻名的尚商坊大市。两市毗邻,国府关市署将长街定名为国市,将山东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定名为外市。咸老秦人却从来不如此叫,只依着自家喜好,径自将长街呼为勤市,将尚商坊呼为懒市。个中缘由,却也是市井庶人的感同⾝受。若比货物,尚商坊外市百物俱备,长街国市则只能经营秦国法令允许的民生货物。诸如兵器盐铁珠宝丹砂座车战马等等,长街决然没有。若比店堂气魄,长街多为三五开间的小店铺面,纵有几家大店,也不过八九开间,至多两层木楼一片庭院而已。尚商坊则不然,六国大商社无不飞檐⾼挑楼阁重叠庭院数进,家家都比秦国大臣的官邸豪阔。便是尚商坊的散卖店铺,也动辄十数开间,铜门铜柜精石铺地,其华贵豪阔,其大店做派,都与长街不可同⽇而语。
老秦人还是喜爱长街。
质朴的秦市,有独到的可人处。勤奋敬业,方便国人,⽩⽇从不停业,⼊夜则一直等到净街方关门歇息。若没有战事,大咸不在夜午净街,长街总有店铺通宵达旦地挑着风灯,等候着不期而至的漂泊孤客。每每是五更鸣,曙⾊未起,尚商坊还是一片沉寂,六国商贾们还在梦乡,长街的晨市早已经是红红火火了。早起的老秦人趁着朦胧天光紧步上市,或易几件物事,或猛咥一顿鲜香之极的锅盔羊⾁,完事之后立即便去忙自己的生计。即或官府吏员游学士子,也多相约在长街晨市说事,吃喝间铺排好当⽇要务,便匆匆离市去应卯任事。⽇久成习,长街晨市不期然成了大咸一道人的黎明风物。
清晨相遇,市人的第一个话题大多是天气。
连⽇红霾,人们原本已经没有了惊诧,相逢头摇一叹,甚话不说便各自忙碌去了。今⽇却是不同,谁见了谁都要停下来嘀咕几句,说的也几乎都是同一则传闻:齐国有个占候家进了咸,占秦国红霾曰:“霾之为气,雨土霏微,天地⾎⾊,上下乖戾也。”不管生人人,相互嘀咕得几句,便争相诉说起一连串已经多⽇不说似乎已经遗忘了的惊诧疑问。有人忙着解说,甚叫霾,天象家家叫做“雨土”老秦人说法是天上下土。有人便问,天上下土也得有个来由,秦川青山绿⽔温润多雨,何方来得如此漫天红尘整⽇作雨飘洒?有人便惊诧,老哥哥也,莫非秦国当真又要出事了?不管谁说谁问,话题都是一⾊的霾事。
“快去看了!南门悬赏!一字千金——!”
市人相聚私语之时,突然一个童仆从街中飞奔而过,清亮急促的稚嫰喊声一路洒落。无论是店中市人还是当街洒扫的仆役,一时纷纷惊讶。一老者⾼声急问:“甚甚甚,一字千金?说明⽩也!”有人遂⾼声大笑:“碎崽子没睡醒,你老伯也做梦么?一字千金,我等立马丢了扫把,读书认字去!”街中店中,顿时一片哄然大笑。
“南门悬赏!一字千金!快去看了——!”童仆依旧边跑边喊。
随着稚嫰急促的喊声一路飞溅,市人渐渐把持不定了。先是几个好事者拔腿奔南门而去,接着便是店堂食客们丢下碗筷去了,接着,洒扫庭除者也拖着扫把抱着铜盆抹布纷纷向南门去了。不消片刻,连正在赶赴官署的吏员与游学士子们,也纷纷回车跟着去了。
南门东侧的车马场,大大地热闹起来了。
城墙下立起了一道两丈余⾼的木板墙,从城门延伸到车马场以东,⾜⾜两箭之地。木板墙上悬挂着一幅幅⽩布,从两丈多⾼的大板端顶直至离地三尺处,匹练垂空,壮观之至。最东边第一幅⽩布上,钉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吕氏舂秋。铜字下立着一方本⾊大木板,板上红字大书:吕氏舂秋求天下斧正,改一字者赏千金!一幅幅大⽩布向西顺次排开,上面写満了工整清晰的拳头大字。茫茫⽩墙下,每隔三丈余摆有一张特大书案,案上整齐排列着大砚、大笔、大羊⽪纸。每张大案前站定两名⾐饰华贵的士子,不断⾼声地宣示着:“我等乃文信侯门客,专一督察正误之功!大著求错,如商君徙木立信。无论何人,但能改得一字,立赏千金!”
如此旷世奇观,嘲⽔般聚拢的人群亢奋了。
不消半个时辰,南门东城墙下人如山海。护城河两岸的大树上,挂満了顽⽪的少年。车马场停留的车马,被纷纭人众全部挤了出去。识字的士子们纷纷站上了石礅,站上了土丘,⾼声念诵着⽩布墙上的文章。人群中时不时一片哄然惊叹,一片哗然议论,直比秦国当年的露天大市还热闹了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工匠,此时则分外地轻松舒畅,遇见寻常难谋一面的老人,便哈哈大笑着一嗓子撂过去:“老哥哥能事!快去改,一个字够你走遍天下!”对面老人也笑呵呵一句撂过来:“该你老兄弟改!一个字,够你老鳏夫娶一百个老!”呼喝连连,阵阵哄然大笑不断隆隆开在漫无边际的人海。那些读过书识得字者,则无论学问⾼低基深浅,都被邻里人撺掇得心下忐忑,各个红着脸盯着⽩布黑字的大墙,费力地端详着揣摩着,希图弄出一个两个自家解得清楚的字,好来几句说头。老秦人事功,你做甚得像甚,平⽇读书被人敬作士子,关处却给不上劲,就像整⽇练武却从不打仗一样会被人看扁看矮的;改得改不得,不必当真,但有个说头,至少在人前不枉了布⾐士子的名头。
突然,一个布⾐整洁的识字者跳上了一个石礅,人海顿时肃静了。
“诸位,在下念它几篇,改它一字,平分赏金如何?”
“彩——!”人群哄然喝了一声。
布⾐士子一回⾝,指点着⽩墙大布锐声念了起来:“这是《贵公篇》,云: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
“⾼论!好!”人群中一片掌声喊声。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万众一吼,震天动地。
布⾐士子无可奈何地做一个鬼脸,又指点着大墙:“再听!这是《顺民篇》,云:先王先顺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曾有之也。得民心,必有道。万乘之国,百户之邑,民无有不悦。取民之所悦,而民取矣!民之所悦,岂非终哉!此取民之要也。”
“万岁!”
“改得改不得?”
“一字不改——!”万众吼声热辣辣再度爆发。
布⾐士子摇头摇,又回⾝指点:“再听,这是《兵篇》,云: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久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也。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工者不能移。…天下争斗,自来者久矣!不可噤,不可止,故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矣!…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悦之也。”
“义兵万岁!”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
“不要赏金么?”
“不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淹没了整个大咸。
布⾐士子跳下石礅,回⾝对着⽩布大墙肃然一躬,⾼诵一句:“大哉!文信侯得天下之心也!”一脸钦敬又神采飞扬地淹没到人群中去了,似乎比当真领了赏金还来得舒坦。
熙熙攘攘之际,一队人马护卫着一辆华贵的轺车驶到了。
轺车马队堪堪停在车马场边,已经下马的几个锦绣人物从车上抬下了一口红绫绕的大铜箱。其余锦绣人物,却簇拥着一个散发无冠的⽩发老者来到了大⽩墙下。
书案旁门客一声长喝:“群众让道群众,战国话语,出《吕氏舂秋·不二》:‘听群众之议治国,国危无⽇矣!’,纲成君到——”
人群哗地闪开了。大红锦⾐须发雪⽩的蔡泽,大步摇到了一方大石前,推开前来扶持的门客,一步蹬上石礅。人群情知有事,渐渐平息下来。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起来:“诸位,老夫业已辞官,将行未行之际,受文信侯之托,前来督察征询一字师。《吕氏舂秋》者,文信侯为天下所立治国纲纪也。今⽇公诸于咸市门,为的是广告天下,万民斟酌!天下学问士子,但有目光如炬者尽可正误。正得一字,立赏千金,并尊一字师!老夫已非官⾝,决以公心评判。来人,摆开赏金!”话音落点,两名锦绣人物开解了红绫,打开了箱盖,码排整齐的一层金饼灿灿生光,赫然呈现在了人们眼前。
万千人众骤然安静了。
百余年来,商君的徙木立信已经成为老秦人津津乐道的久远传奇。老秦人但说秦国故事,这徙木立信便是最为动人心的篇章。无论说者听者,末了总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赏百金,商君风采不复见矣!”不想,今⽇这文信侯一字千金,手笔显然是大多了。然则,商君作为是立信于民,这文信侯如此举动,却是所为何来?一部书万民斟酌,自古几曾有过?那诸子家百法墨道儒,皇皇典籍如満天群星,谁个教老百姓斟酌过?再说,老百姓有几个识得字,能斟酌个甚,只怕能听明⽩的都没几个。要老百姓说好,除非你在书里替老百姓说话,否则谁说你好?噢,方才那个布⾐士子念了几篇,都是替老百姓说话的。怪道万民斟酌,图个甚来?还不是图个民心,图个公议。可是,赫赫文信侯权倾朝野,希图这庶民公议又是为甚?列位看官留意,老秦人原本木讷厚重,商鞅变法之后的秦人,对法令官府的笃信更是实实在在;凡事只要涉及官府,涉及国事,秦人素来都分外持重,没有山东六国民众那般议论风生火热。荀子⼊秦,感慨多多,其中两句评判最是扎实:“民有古风,官有公心。”要使民众听从一书之说而怀疑官府,老秦人便要先皱起眉头揣摩一番了。今⽇这一字千金,不像徙木立信那般简单,小心为妙。世间事也是奇特,若蔡泽不说,老秦人还图个热闹看个希奇,尽情地呼喝议论;蔡泽气昂昂一宣宗旨,万千人海一时倒有了忐忑之心。
“天下文章岂能无改?在下来也!”
陡然一声破众,人海一阵动叫好,哗然闪开了一条夹道。
一个红⾐士子手持一口长剑,从人海夹道赳赳大步到了大墙之下。蔡泽走下石礅,遥遥一拱手道:“敢问⾜下,来自何国?⾼名上姓?”红⾐士子一拱手,昂然答道:“鲁国士子淳于越,孟子门下是也!”蔡泽不噤失笑道:“鲁国已灭,⾜下宁为逸民乎?子当楚人或齐人才是。”红⾐士子断然摇手:“世纵无鲁,民心有鲁!纲成君何笑之有?”蔡泽摇头摇不屑与之争辩地笑了笑,虚手一请道:“此非论战之所,⾜下既有正误之志,请做一字师。”
“校勘学问,儒家当仁不让。”淳于越冷冷一笑,一步跨上石礅,剑指⽩布大墙“诸位且看,此乃《仲秋纪》之《论威篇》,其首句云:‘义也者,万事之纪也,君臣上下亲疏之所由起也,治安危过胜之所在也。’可是如此写法?”
“正是!”周边士子同声回应。
“在下便改这个‘义’字!”淳于越的剑鞘不断击打着⽩布大墙“义字,应改为礼字!万事之纪,唯礼可当。孔夫子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也。礼为纲纪,决然不可变更。以义代礼,天下大道安在!”
人群却是出奇的冷漠,没有拍掌,没有叫好,红蒙蒙混沌天空一般。淳于越一时惊愕,颇有些无所措手⾜。突然,一个⽩发老者⾼声问:“敢问鲁国先生,你说的那个礼,可是孔夫子不教我等庶民知道的那个礼?那句话,如何说来着?”
“礼不下庶人!”有人⾼声一应。
“对对对,礼不下庶人!”老人突然红了脸,苍老的声音颤抖着“万千庶人不能礼,只一撮世族贵胄能礼,也做得万事之本?啊!”“说得好!老伯万岁——”
众人一片哄笑叫好,耝人索骂将起来:“我当小子能拉出个金屎,却是个臭狐子庇话!”“直娘贼!礼是甚?权贵大槌!”“孔老夫子好毒,就欺负老百姓!”“还孟子门下,还鲁国,光腚一个,丑!不睬!”“鸟!还来改书,回去改改自家那物事去!”
一片哄哄然嬉笑怒骂,淳于越愧羞难当,黑着脸拔脚去了。
“好!民心即天心,评判得当!”
蔡泽分外得意,长笑一阵,⾼呼一声:“《吕氏舂秋》人皆可改,山东士子犹可改!”又吩咐下去,教门客们站上石礅,齐声⾼呼:“《吕氏舂秋》人皆可改!山东士子犹可改!”蔡泽本意,是明知山东士子多有才俊,只有山东士子们服了,《吕氏舂秋》才能真正站稳基,所以出此号召之辞。但是,这句话此时在万千老秦人听来,却认定这是对六国士子叫阵,不由分说便跟着吼了起来,一时声浪连天,要将大咸城掀翻一般。如此直到过午,直到暮⾊,再也没有一个士子来做一字师了。
将灯之时,一个锦⾐门客匆匆来到南门,挤到了蔡泽⾝边。
门客几句低语后,蔡泽大为惊愕,立即登上轺车淹没到红光紫雾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