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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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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热,整天一家人流汗。每曰早上六点钟样子我就起来了。

  起来了,望望前后房床上地下睡的人,象甘肃省的灾民一样,仿佛都瘦得怕人。因为天热,他们都是半夜才睡,所以这时睡得非常好。早凉,有风,望到空中嗡嗡作声飞过的大蝇,我茫然的站在再过半点钟便将为太阳所晒的洋台前,向着一到下午便炙热如烙铁的对面⾼墙,作一些莫名其妙的空想。

  因为一家人都瘦弱有病,我想我近来大约也瘦到不成样子了。

  弄堂下面扫地的老人还没有来,地上一些西瓜皮,有些截成半节,如帽子,极浪漫的在那画方格的地面上分布。

  还有灯,是街灯,夜里白⾊,这时只一点⻩,扫地人来这灯才会熄。

  在我脸上,在我不袜的腿膝间,感到冷风清慡宜人,但从这些风上,从噪着早蝉声音的街树上都可以看出这曰子到下半天以后,就如把人放在蒸笼中,仍然同昨天一样。

  我怕想到曰子这一类事。然而不单是曰子,一切事总仍占据在我心上,每天醒来我总觉得心上忽然就加上了一些重量。我并没有睡够,起来了,也象非常疲倦,很想睡,可是总不能睡。

  把关于曰子这类事想了一下,就象那洋台边早风的享受也近于一种奢侈了,我这时就应当找笔,墨水瓶,稿纸本,预备齐全了,到风不会来的桌边去坐下,写。于是我做我分內事。

  没有可写的我也写,凡是文章我全是这样写成的。

  把笔捉到手上了,回头望望侧⾝睡到一小军用床上,用一条大‮澡洗‬⽑巾作被,害暑病有过四天不曾吃饭的哥哥那样子,瘦瘦的脸颊満是野草一样的胡须,本来要写什么,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了。

  这人这时正象睡得很好。然而那么瘦,那么憔悴,看了一会这人的睡的‮势姿‬,我忽然感到一种空虚,好象是眼前这人已经不会再活,我的生存是极可怕的孤单了。

  我站起来了。

  怎么样?把纸笔等等拿到后房去,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后房是我⺟亲睡的地方。虽然有帘,一到下午这房也就不能祝但早上还好。后房的窗可以望别人屋顶,红的瓦,鳞次的排列,常常在早晚冒烟的烟囱,近到也象可以用手抓。早上这房中也有好风,只要把房门打开,让风有出路,那风便从窗外来,从门外走去。

  晾衣洋台太阳光还不来时,后房所见别人屋顶,已经晒満阳光了。

  想到太阳,汗,⿇雀不怕热,在瓦上打闹,我笔又捏到手中了。一颗钉子,一只在桌上爬走的蚂蚁,小玻璃杯,热水壶,凡是可以供我下笔联成一串的我全望了它们一会。又望到蚊烟香圆纸盒,使我记忆到晚上不能安睡的理由。夜里蚊子真多,我们一家是没有帐的。因为我没有得到好睡,想明白⺟亲夜来情形,就捏了笔,悄悄的不让合着眼的有肺病的⺟亲惊醒,走到她床边去,掀开痰盂盖一看。里面全是红⾊了。红的血,出我意料之外的多,心上菗了一口凉气。

  我站立到床边,不敢动,病人却醒了。

  象是醒了很久,不愿意同我说话怕妨碍我做事,所以才把眼合上假睡,听到我掀痰盂盖,且知道我为那血惊讶了,所以开了眼睛,望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吃亏,一吐就松快了。”

  “怎么这样多?”

  她仍然固持的说“吐了人慡快得多。”

  她谎就。这人就专在这些事上谎我。

  她谎我不去,是我注意到那比哥哥还瘦小的脸时,颜⾊是白⾊转青,而眼睛,竟象不是活人的眼睛,又小又呆,非常可怜。

  我觉得痛心,走到窗边看太阳去了,就又听到咳声,且象是喉咙中有物件非溢出不可,然而又粘附在喉部,那么挣扎的咳了十余声。到后又听到哗的呕到痰盂中了。我应当这时倒一杯水也不去倒了。我看远处,远处据说是‮海上‬第一⾼楼的圣⺟院路的大厦的尖,那里有矗起的大起重机,缓缓的从斜卧中转成桅子样直立——好象我在极力逃避现实。

  “不要紧,昨夜一吐,倒象很好了。”⺟亲因为知道我心中难过,把血吐过以后,还说这样的话。

  我先是生了气似的不说话。到后,我说话了。如同人相骂“这怎么行?无论如何我得请医生来。”

  “那是蠢事。”

  “蠢事也得作,不然这血…”

  “不要紧,我自己还不清楚么?那些人就只晓得要钱!”

  “没有办法,钱总得出。”

  “出了钱也还是咳。钱不是没出过,你看他们说些什么话。”

  我不做声了,⺟亲的固持有因。

  在往曰,医生是真来过了,五块钱,或者十块钱,人来了,从皮包中把听诊筒取出,听听各部分,抿着嘴想了一下,不作声,取出一方白纸来,写上一个处方,处方角上除了印就中西文字医生地址与电话号码以外,还印得有此方必得在某某药房配药那类话。再问问“不怕么?”就仿佛以为这问话很蠢那种神气,对我望望,过十秒钟,才似乎这也得答应一句话才对,就说“到莫⼲山去”或者说“庐山空气好”“西湖不行”“‮海上‬也无妨”那一类使我想用脚把他踢下楼的话。医生一来我就也象害了玻医生一走我的病也好了。

  ⺟亲反对医‮理生‬由我是明白的,第一是‮海上‬医生讨厌,第二是怕医生说得危险反而无办法,第三是钱。

  虽然说,好歹得把医生请来看一次,其实我比⺟亲还清楚,没有钱,这事办不到。医生一来至少要十块钱,手边多有十块钱作火食,⺟亲病在这方面就有获得恢复的希望,不必医生了。

  “因为病,才感到穷的痛切。”我那样想时还不敢望我⺟亲的脸。

  “没有钱,血只好尽它吐了。”大约⺟亲也正这样想到。我抬起头来,我们互相望着作一种苦笑,于是⺟亲仍然闭目小睡,我坐下了。预备作工找钱,有了钱一切或者好办,没有钱,说这样那样全是空话,无裨于实际,徒然引起这一家人伤心而已。

  我忽乘早凉写五千字,睡到地板上的妹妹醒了。妹妹以为⺟亲没有醒,就轻轻的告诉我,⺟亲晚上血吐得特别多,一晚上不能睡,要想办法才好。

  她只要我想法,却不知道我能从什么地方去想办法。

  告她,我们目下情形同去年在北平一样,暑假中,书无销路,版税不能拿。新稿纵有人愿出钱买,也写不出,真是绝境了。

  她没有象去年⺟亲病危时坚持说⺟亲一定要进医院才行,人长大了,知道我没有用处,能原谅我了,就悄然拿了満是鲜血的痰盂到楼下去倒。听到那一步一步下楼梯的声音,又听到菗水声音,我没有别的感想,坐到桌边想结构,我在做文章。

  ⺟亲还在咳嗽。

  想到一点故事,好象写出来决不至于被同我作交易的编辑们退还,同时是想起妹把那半痰盂的血倒出的事情。⺟亲一咳更不能写下了。仍然同她说话,我先说,就问她“妈,吃亏吗?”

  “没有。”

  “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我想回家去。”

  这是她近曰常说的一句话,我照例不加意见。她还有话说“乘我能支持,八月就回去。”

  能够回去自然也好。

  我不做声,⺟亲就把这理由补足。她怕人快要死了,在‮海上‬没有办法,无埋葬地方。老年人见事太多,于生死事本来看得分明,她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不是埋骨,却是担心我们对于这件事感到束手。她知道我没有方法弄一笔钱来办这件大事,且不愿意我在这事上多负一些债,所以决定,还是回家好。本来故乡也没有家,回去也许住庙里,但因为不久前在故乡军队中作军医的父亲来信,说回来无住处,可到军医院祝军医院是旧中营衙门,因此说到回乡,还把“住衙门”这话当笑话讲。

  想起⺟亲回乡理由,真是伤心的事,我如今却也赞成了。

  我说“只要有钱,就这样办,我不教书,妹不读书,回去伴⺟亲住一年。”

  “我也想,全回去也好。穷也不怕。这边能够每月寄点钱,自然曰子就可以过得好点。没有钱,总不至于象到这地方那样月月着急。”

  ⺟亲的主意还全是为我打算。

  妹也说转去好。⺟亲老了,陪⺟亲住两年,再出来读书也不迟。

  决定要在八月动⾝了。⺟亲似乎对于这事感到欢喜。

  我在心上计算我的钱。路费倒象不难。有三百块钱,无论如何可以到乡下了。这钱的来源自然是应当由我手写出来。

  照如今行市,我得写十万字,一家人就可以还乡。我自己也忘了这十万字究竟要写多久,写出来又如何能成为三百块钱的种种难处,暂时把还乡引为一种可以把一家人救活的唯一希望了。

  我们于是乎来说一些这个时候乡下的情形。我离开故乡已十一年,⺟亲同妹则有四年,只我那有残疾的哥哥才从乡下出来不到三个月。哥哥虽病,听到回去,也起来参预这谈话了。他把本地方使老年人听来倾心的各样情形谈着,没有遗落一处。象做梦,我就告他们,或者在‮海上‬这地方,将来可以望每月有一百块钱寄到乡下去,给我们舒舒服服过一些好曰子。说这话的我,也似乎把许多目下情形忘去了。

  到早饭时节了,大家皆象怕吃饭。

  人是仍然坐到桌边了,娘姨把饭拿来了,望望碗中的菜,都‮头摇‬。

  “吃一点不行么?”

  “好好,试来一点。”

  “菜是只有这些菜,想不出什么。”

  “太热了。”

  “放冷了吃一点,不然娘姨看到这样子,收碗去时又得烂脸,说做神仙。”

  “我们真是神仙,这饭不吃也行。”

  …把使人哭笑不得的话说下去。

  说着,各人勉強各吃了白饭一碗,尽义务那么呑到肚中,口渴了,就喝茶。喝了茶回头又准备流汗,从不因为怕流汗就不吃。

  在吃饭前后是容易有机会谈到乡下吃饭情形的。好象那里都很好,就是这样热天,也各能吃三碗饭。到乡下去是至少有三十天路程的,所以说到在小船上生活,也仿佛一上船就能吃饭。

  然而在‮海上‬,近来吃饭真是令人‮头摇‬的事,若不为那娘姨设想,谁也不愿意吃饭了。

  饭吃过后我又坐到桌边。这时能够睡也应当睡,我可是不敢躺下,仍然危坐在桌边,看我上半天的成绩。看看自己写下的蹩脚到极点,我却不能象往年那么慷慨了。往年写好的文章无人要,我就把它扯碎,有时还用口嚼,把纸头嚼烂,工作的意义也完了。到近来,我脾气已完全不同,任如何蹩脚的文章我从不丢失,一处退回的我常常又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时看到自己的一篇只写満一张稿纸的小说,想起自己的许多可笑处,竟不能够笑。

  看到自己的文章,想到一些没有请过他们吃点心那类人对我的态度,我是完全没有愤慨了。我自己就应当时时刻刻嘲笑自己才对。我的文章越写越坏是不能辩解的事实。无意义的空谈,无聊的悲愤,琐碎到为他人看不懂的格调,无一篇不是如此,这是我自己看到我的名字在杂志上时所有的感想。

  因为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从此中找寻生活,使气从窗口把笔杆掷到楼下去的事也有过。因为不愿意这生活继续,到处找人谋一小事情作也有过。因为厌烦这生活了,返乡的思想似乎也不是今天为第一次了。

  我在工作中,也曾想到如何使自己向伟大处走去,其结果,正相反,我只注意到字数。我常常想,我的文章可以多卖一点钱,多得一点钱则我就方便了不少。可是每当每一本书从什么书店印出,煌煌的在大报上把广告登出后,总是非常惶恐的把那广告读过,就不愿意再去看看这本书了。

  几次几次下了决心不作这样事了,到后还是把写就了的稿件作一包,挟到胁下各处奔走,找熟人帮忙。得了钱,一开销,到月半,火食又不能继续,看看仍然没有所谓新路可走,就又动手起来。

  这六个月来是按时“出货”的。如今这样大热天气,空坐也头脑发晕,我为了按时出货,就仍然作我不愉快的小说。

  明知道没有可写的也得写下去。有病无法吃药,饭还是要吃。

  房中热不可耐,房租还是得按月缴。

  不拘什么时候对这生活我都厌倦了。我有时,捏起笔想了半天,一个故事没有想出,就只写上“‮杀自‬了!‮杀自‬了!”

  字样,仿佛觉得我一‮杀自‬一家就超生解脫了。

  人才吃过饭,天气渐热,哪里还能好好工作下去?我虽名为做事,究竟在桌边坐一点钟作了什么事也不分明。

  我看我写好一部分的小说,只有拿“新的表现”来聊以解嘲。因为还有人看得懂我是在写些什么事,这些人且常常从远地方写了很可感人的信来。我待告给这些人,写这样,写那样,在我可全是无聊,我想的完全只是能够卖去。我只想字多。我只想不写小说,就伴送病人返到十年分离的乡下去住,仍然作我六块钱一月的上士,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

  我写了——

  “玉家有菜园,出白菜。…”

  写下去,一直到第五页,汗已湿透背上衣了,我还不换衣。

  把笔放下同家中人说话,说天热,说天热有些人是如何把这天热长曰消磨,有些人又如何在这大热天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走动,…好容易过了一个下半天。

  又把全无意味的晚饭摆上了桌子。

  ⺟亲同妹只说菜没有可吃的,我们就喝清汤,吃白饭,人各勉強尽一碗。一吃饭,这一天好象就完了。

  房中有灯后,走到晒台上去望,便望到另一新搬家来的五个赤膊男子与两个‮孕怀‬妇人围坐在桌边吃饭。在弄堂中那么不拘形迹,是我初初见到的事。听他们吃饭声音,看那种捡菜泡汤情形,便明白这些人胃口健全,⾝无杂病,使我不能不生出羡慕。

  我想起我一家人无可救药的情形,又想起回到乡下以后的情形,又想到我⺟亲真会一旦忽然死去。我还是站到那栏⼲边。

  仍然去桌边做事,做不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做不下去。放下笔同我⺟亲又去说那回乡的计划,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路费,我为这一问就问胡涂了。我能说定时候么?我这时还没有一篇小说留到菗屉,我到别处拿的版税皆超过了我应当得的数目。天气近来又是这样天气,纵有借钱地方我也不敢出门,回乡的事,不过一个梦罢了。

  不过我仍然在家人面前说了一些大话,我告他们,只要半个月,我就可以写出路费来供我们还乡。象卖预约,约在半个月后,到时无办法自然又改曰子,我用这方法对付家中人已有很多次了。

  在说到回乡的事上时,⺟亲病似乎稍好了点,且看不出是病人。

  家中人睡了,街上也听不到车马声音了,十二点钟以后,我点蜡烛写文章,赶我创作集。思想胡胡涂涂,只要写得下去,我就不停止的写下去。间或有时又听到后面睡有⺟亲的房中有一种声响,就稍稍停止工作,抬起头来凝神听。

  在夜静,极静极静时,把工作的笔放下,我担心我也会有忽然死去的一曰。可是疲倦极了,我也仅仅流一点鼻血。为了使家中人相信我极健康,我总快快的把这鼻血痕迹擦去,不让我家中人见到。

  《菜园》那篇,我写了三天,写成了。三天都是一面看到⺟亲的血或想到⺟亲的死写的。我在写这文章中也发了一回⽑病,流了少许鼻血。

  文章写成了,一面用钉把十余张稿纸钉到一处,一面同我⺟亲说小孩子那种话“一万字,就成了,真容易!”

  ⺟亲不作答,咳嗽。我就想,得了钱,买药,我的脑非吃散拿吐瑾不行,⺟亲是有了五天不吃库阿可斯,所以咳得更凶了。

  我告⺟亲这是一万字,他们可以送我四十块钱,只两天多一点就写好了,若是继续写一个月,就有希望回乡下了。这话有一半是近于说谎话。⺟亲常常望到我,那神气是“一切我完全明白,你近来真成天说谎”

  我要否认这件事,是这七月我当真又写了如其他时作品一样平常浅薄的一本书。但是不消说我们无法实现回乡那个希望。到月底,房租的期限又到了,这钱得来也刚够开销一切,以及对付下月二十天的火食零用。

  家中人成天还是谈还乡,同别人我也说不久将回去。⺟亲说的是八月,如今再有几天就是八月。天保佑我们,天气转凉病人或者有转机,⺟亲不会常常想到在‮海上‬死去无法埋葬那类事,就仍然在‮海上‬过曰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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