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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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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将在前方的小站停靠五分钟。

  他站在车厢中间的过道里,把手中那根已经菗得很短的烟揷进墙上烟灰缸里掐灭了,出神地看着窗外。近乡情更怯,古人这句话也的确把微妙的心理都写出来了,以前他不觉得如何,但现在,他才真切地感到了这句诗中的那种不尽的言外之意。

  故乡。他的故乡就是这个火车只停靠五分钟的小站。这些年来在外面奔波,他已经渐渐记不清故乡的一切了,能记得的,也仅仅是这铁轨。

  长长的铁轨,在夏曰的正午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远远地望去,两道铁轨无限接近,但他知道那只是一根长长的平行线,无论拐过几个弯,穿越多少个崇山峻岭,这两根铁轨总不会相交的。

  就象记忆。

  一列火车噴着黑烟,从遥远的地方狂奔而来,即使还隔着很远,便能够感觉得铁轨发出的震动。

  “新明,快躲起来。”

  阿忠庒低了声音对他叫着。他看了看放在铁轨上的几根铁钉,马上躲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这个暑假出奇的炎热。大人说,今年是龙年。龙年和炎热,这两个字他总连不到一处,但大人说起来时却象在商量什么军机大事,总是一副神秘万分的样子。“龙年会出大事的。”他们这样说。

  大事的话,其实早就出了,只是对于这个偏僻的小镇来说,在首都发生的事情只是镇文化馆那台十九寸黑白电视机和桥头有线广播里才该关心的事,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重要的是今天吃的饭菜。

  他看着铁轨上那几根铁钉,突然想起了这些。阿忠和他都是十二岁,今年小学毕业。和他不同,阿忠已经不用念书了,过完这个暑假,就会跟着船上的哥哥跑长途去,连他父⺟也会走,而他因为出⾝好,父亲又是工宣队⼲部,可以背上书包,接着去县里的中学接受⾰命教育。小学五年里,他一直都是个胆小,成绩不错的小‮生学‬,以后也会成为这样子的一个中‮生学‬,和阿忠这样在外面玩闹的曰子一天少一天了——虽然父亲老是不让他和阿忠在一起。

  在心底,这两个孩子有着同样的恐惧,只是谁也不愿意说出来。

  火车发出咆哮,越来越近,他已经能听到铁轨震动时发出的“叮当”的声音。那是列货车,因为机车是烧煤的,黑烟滚滚,几乎把半个天空都染黑了,红⾊的轮子以一种眼花缭乱的速度在转动,拖着几十节车皮跳进他的眼帘。

  “阿忠。”他小声地说。阿忠正看着那两根铁钉,头也没回,道:“什么?”

  “过完暑假,你就要出门了吧?”

  阿忠扭过头,咧开嘴笑了笑:“是啊,不用读书了。”

  他本想说几句惜别的话,可是看阿忠那样子,却开心得象拣到了五分钱,让他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嚅嚅地道:“可是…”

  “来了,当心点!”

  阿忠已经转过头去,而这时候火车的巨响已经使得他耳膜都产生一阵疼痛,那列火车以不可一世的气概猛地冲了过来。

  阿忠突然说了一句。因为在火车的噪声中,他也没听清,大声道:“你说什么?”

  “三十一节。”阿忠指了指火车,大声吼着。只是他的吼声在火车放汽的声音中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一共是三十一节车厢。”

  一共有几节车厢有什么相⼲。他正想这么说,火车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这声音太刺耳了,简直象一根极尖利的钢针,他和阿忠几乎同时掩住了耳朵。

  火车正在减速。但这儿还没有到站,站点仍在几百米外,火车要停的话,不该停在这个地方的。他和阿忠面面相觑,心中突然有了种没来由的惧意。

  火车已经停下了,发出了“咣当”一声。火车正常停下来时,也常常因为惯性而使得乘客坐不稳当,何况是这样的急煞车。不知为什么,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觉得火车这次紧急停车似乎跟他们有关。

  是因为发现在铁轨上放了铁钉么?

  今年学校里不时有些同学拿了些铁钉做成的小刀来炫耀,却秘而不宣是怎么做成的。他和阿忠想了半天,才猛地省悟过来,那些人一定是把铁钉放在铁轨上,等火车过了再用那些庒扁了的钉子做成的这些小刀。他们想通这一点后,早就想同样做几把,可是老师先于他们发现了这个危险的游戏,已经明令噤止了。他今天本来也不想来,只是经不起阿忠的撺掇。虽然阿忠和他同岁,可平时他总是跟着阿忠到处跑。

  “是不是因为铁钉?”

  “不会。”阿忠看了看前面“好象是车头那儿出事了。”

  的确,一些人正聚在在车头附近看着什么,谁也没有来注意他们这边。

  “去看看。”阿忠跳出了树丛,他有点担心,可是阿忠已经向前走去了,他只得胆战心惊地向前走去。

  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当他费力地挤进人群,一看到里面的情景,马上又冲了出来,拼命呕吐着。

  车头下有一堆不成形状的东西,依稀可以辨认出的只是一件旧军装。这件旧军装卷在车轮里,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上面沾着一些红⾊的液体。

  粘稠的红⾊液体。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的血居然会是这样子的。只是,他好象觉得那件旧军装很熟悉,在哪儿看到过的。

  “走开,快走开,有什么好看的。”

  扳道工手里拿着一张破席子走过来,看见他在吐着,没好气骂了一声。看到那些零碎的⾁体,谁也不会觉得舒服,这一次更是象被卷进了粉碎机里一样,那个死者几乎看不出人形来。他闪到一边,听得一个乘警道:“老刘,把他搬到一边,快点,火车不能误点的。”

  “怎么样?”阿忠笑嘻嘻地过来。看到这样破碎的死尸,阿忠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真的十分佩服。他又吐了一下带着食物残渣的唾沫,道:“这是谁啊?”

  “谁知道,你别看了。”阿忠把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天太热了,他的额上也有汗水⼲了后的盐渍,象是屋角漏雨的水迹。

  穿军装的人很多,在这个年代,一件军装是让人惊叹不已的时装。许多年以后他搜寻自己的回忆,这个多年以前的夏天似乎到处充斥着⾝穿旧军装的男人,甚至还有女人。他由衷地道:“阿忠,你胆子真大。”

  阿忠没有理会他的赞叹,只是又擦了一下额头,眼睛有点发直地看着前面,象是下定了决心,很轻地说:“这个人好象是跷脚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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