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光!”迪博指着东边的地平线大声喊叫。立刻,所有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脑袋都朝那边看去。阿夫塞不知道他的朋友指的是什么。紫⾊的、圆圆的太已经在一分天①之前落到对面的地平线,沉到波浪之下。浪涛翻滚,戴西特尔号正平稳地朝东行驶。阿夫塞想,自己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夜晚的黑暗。他能看到许多恒星“大河”在空中的倒影,三颗新月形的卫星,还有明亮的凯文佩尔——这颗他昨晚用望远器观察过的、谜一样的行星。
“在哪儿?”一个香客大声叫道,声音充満怀疑。
迪博肯定地说:“就在那儿!你们看,它把星星们都赶走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有人仍然怀疑地说。
“快把灯熄掉,你这个角面大粪!就在那儿!”
阿夫塞和其他人急忙朝⾼⾼悬挂在船舷、熊熊燃烧着的油灯冲去,熄掉灯火。四周顿时一片黑暗,只剩下头顶上闪烁的恒星和明亮的卫星。不,不对。阿夫塞凝视着远处的地平线。那儿有一束光亮,一束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光,几乎难以觉察。迪博的眼睛确实非常锐利,在船上灯光还没有熄灭的时候就看到了它。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有人说,和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同一个声音。
①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计时单位,一天的十分之一。
阿夫塞张开鼻口,想说出“我能看见”这几个字。但眼前奇异的景象深深震动了他,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用劲过猛,声音太大,与这样一个令人敬畏的时刻极不相称:“我看见了!”
几乎同时,人群中传来一阵低语:“我也看到了。”然后,大家陷⼊沉默。所有人都在专心观察。只见那片亮光向左右扩展,穿过地平线,照亮了远处的波峰。它逐渐变亮,可以辨出颜⾊了,是浅浅的橘⻩⾊,比黎明的第一缕亮光还要暗些,颜⾊也完全不同。尽管如此,阿夫塞还是能感到某种大巨、明亮、拥有无比威力的东西正悄悄从地平线之下升起。
站在他⾝边的一个香客开始前后摇晃起来。她倚着自己的尾巴,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仿佛出自腔深处。阿夫塞看了看这个人的手指,注意到她的爪尖仍然是收起来的——这种摇摆不是战斗或者逃跑的本能动作,它意味着痴的狂喜就要开始了。
“上帝创造了我们。”这个香客喃喃地说,其他人也跟着昑诵“上帝赐给我们‘陆地’。”几个香客同声背诵祷词“上帝赐给我们‘陆地’上的野兽。”另有三四个人也开始把⾝躯靠在尾巴上摇摆起来“上帝赐给我们猎人的牙齿,艺术家的手,思想家的头脑。”现在,那片光已经越来越亮,覆盖了大部分地平线。“为这一切馈赠,”众人说。现在只有阿夫塞没有跟着众人昑诵了“上帝对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这时,阿夫塞发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加⼊祈祷的行列“那就是,我们的顺从,我们快乐的顺从。”
晚上剩下的时间,大家聚在一起摇摆⾝躯。尽管是偶数晚,多数人应该觉睡,但没有人睡,大家只顾不断祈祷。大船在波浪拍击下来回晃动,船帆被恒风吹得噼啪直响。
黎明到了。太从东边、从神光出现的地方升起,⻩⾊光线变成了蓝⾊。东边地平线上,那个小小的、明亮的太升上天空。神光不见了。但到晚上,神光又出现了。船上的祭司德特—布里恩带着大家多次祈祷。
第二天⽇落前不久,迪博的声音又响起来。“看哪!”他叫道。声音盖过了船体的轰鸣声和波涛的拍击声,船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儿!‘上帝之脸’!”
所有眼睛都转向东边的地平线。甲板上投下了人群长长的影子,太正缓缓落下,触到他们⾝后的⽔波。
就在东边,在地平线的边缘,一个小小的⻩点出现了。但只有很少人能够看见它。阿夫塞奋兴而好奇地凝视着。过了很久,它才从一个小点慢慢变成一个具有某种形状的东西。阿夫塞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大巨的圆形物体最重要的边缘部分就要出现了。
据瓦尔—克尼尔船长介绍,继续航行四千多千步之后“上帝之脸”才会爬升到地平线之上。如果走“之”字形抢风航行,会花掉三十二天时间。“上帝之脸”在每天的航程中只上升它整个⾼度的百分之三。
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戴西特尔号朝东航行“上帝之脸”露出地平线的部分越来越多,好像一个穹窿状的圆形屋顶,越变越宽,袅袅升起,不断变幻着⾊彩。⻩⾊、棕⾊和红⾊,以及能够想像出的各种颜⾊的搭配:橘红⾊、米⾊和铁锈⾊的混合,浅的时候像腐烂的蔬菜,深的时候像鲜⾎,浓的时候像肥沃的土地。
每天清晨,太都从“上帝之脸”的后面出现,就像从天边一座弧形大山后升起一样,照亮了“上帝之脸”的上缘部分。
真是一幅壮丽的景象,仿佛同时出现了两个⽇出:有太,还有被光照得明亮灿烂的“上帝之脸”的上端。⽩天逐渐到来,⽩昼的亮光淹没了“脸”像眼⽪覆盖了眼球。
每过一天,太都必须爬得更⾼一点才能越过“上帝之脸”开阔的穹顶,黎明随之推迟。这样一来,阿夫塞就可以利用延长了的夜晚进行更多观测。
那张“脸”不总是明亮的,阿夫塞对此惑不已。在下午和晚上,它确实是地平线上的一个明亮的圆顶。但早晨的时候却只有上缘部分是亮的,好像是从天⽔相连处拱起来的一条窄窄的线。线下面那部分“脸”非常黯淡,呈紫⾊。
有的时候“脸”完全没有光亮。
阿夫塞很快便知道这是为什么了,但这个想法使他震惊不已。
那就是“上帝之脸”这张创世者的脸,也有着固定的变化周相,和他用望远器看到的卫星一样,也和某些行星一样。
周相,从上到下逐渐盈満。一部分亮,一部分黑。
周相。
“上帝之脸”在继续上升,每天都在加宽。这是一个从远方波涛深处飘过来的圆顶。上升持续了很久,在迪博第一次发现“神光”之后的第十八天“脸”的最宽部分才越过地平线。下午三点钟左右“脸”可见的部分被照得一片明亮:这是一个半圆形,一个带竖直条纹的穹顶,立在“大河”和天空的界之处。
阿夫塞利用学过的占星技术来测量这东西的大小:它有拇指长度的五十来倍。他面朝东边,⽔平伸出双臂,左手放在“脸”的最南端,右手在最北端。他歪斜着鼻口,看见自己的手臂这时恰好构成一个四十五度的夹角。
阿夫塞一直很喜观赏⽇落,也喜研究夜晚苍穹的奇妙景象,最近又用望远器看到了很多从前难以想像的奇异事物。然而,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将是他平生所见的最奇妙的风景。
随着戴西特尔号不断向东航行“脸”慢慢升了起来,和地平线相的部分变得越来越狭窄,大巨的圆形⾼⾼升向空中。一条条竖直条纹像绚烂的彩带,在空中上下翻滚。
周相那完整的循环周期住了阿夫塞。到现在,圆顶每天夜午都会亮起,看上去很像弄错了时间的⽇出。这时候的天空本来应该最黑。但情况恰恰相反,就连西部地平线上那些最亮的星星都几乎被东边升起的“脸”的光芒所淹没。
“脸”接近満圆时,就像波涛中升起一轮明亮的拱门,召唤着香客们进去。
但当它逐渐化为新月的时候,亮着的只有下面的部分。新月的两个尖角从地平线升起,就像潜伏着的巨兽露出了弯弯的尖角。
两种信号,含意却似乎截然不同。
是邀请?
是威胁?
戴西特尔号向“上帝之脸”驶去,阿夫塞不知他们还会发现些什么。
阿夫塞在“脸”上发现了一些勉強称得上是特征的东西。脸上没有鼻孔,没有耳洞,没有牙齿。但有著名的上帝的眼睛,两个黑⾊的圆圈,像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睛一样又黑又圆。这个球体的中心部位还拉着一条垂直的⾊带。
隐隐约约还有一张嘴,一个大巨的⽩⾊椭圆形东西,占“脸”的总长度的五分之一,每天都在“脸”的右边出现。
终于,在他们第一次看见“上帝之脸”的三十多天后,它的下端摆脫了⽔天相连的地平线。天黑之后“脸”的底部亮起来了。炽亮而弯曲的边缘从波浪里挣脫出来。阿夫塞屏住呼昅,等待着它与波浪分离的那一刻。看,终于分开了,他动得大口息着,昅进夜晚冰凉的空气。
太震撼了。阿夫塞从来没有用这个词描绘过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但“上帝之脸”的景象实在令人震撼。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它的下面一半烧得通红,上面一半在夜⾊衬托下像一个大巨的紫⾊穹顶。整个儿圆圆的,刚好漂浮在⽔波边缘之上。它的影子反在波涛上,像一只轻轻漾的⻩⾊手臂,向香客们伸来。
不,阿夫塞想,不。“脸”并不完全是圆形的。即使考虑到它只有一部分发亮这个事实,它仍然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圆形。
卵形。
对呀!对创造一切生命的造物者来说,还有什么形状比卵形更合适呢?
⽇出的景象同样令人动不已。灼热的太从“脸”下面的波浪中升起“脸”底部的那一半随之变成一弯浅浅的新月。然后,太被“脸”的大巨黑影遮住了,整个天空黯淡了一分天的时间。接着,太那明亮的蓝⽩⾊光亮终于越过“脸”的顶部,第二次⽇出“脸”的最上缘化为一弯明亮的新月。
阿夫塞使用望远器的时候总是很谨慎。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皇宮向萨理德请求用这个仪器观测“上帝之脸”时遇到的⿇烦。只要德特—布里恩在甲板上,阿夫塞就不会进行观测。他偶尔也听到一些其他香客和船员对他的嘲弄和议论,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他如此着地摆弄这个⻩铜管子。但阿夫塞毫不介意。他看到的景象太壮观了。
从望远器里着出去,一切都变得那么近。似乎可以看到那摇摆的彩带上的所有细节。这些彩带爬満了“上帝之脸”的光亮部分,一条条彩带并不是截然分开,而是互相融合,形成一些小旋涡。神秘的上帝之眼仍然又黑又圆,毫无特征,和⾁眼看到的一模一样。如果把望远器的倍数增大,有时能看见“脸”上的大嘴,那个旋转着的⽩⾊椭圆,看上去犹如一个旋涡。
奇妙啊。“脸”上每一个圆形部分都那么复杂精致,每一条⾊带都那么诡异莫名,变幻多端。
阿夫塞很快就相信,他观测的不是一个固体表面。不仅“上帝之脸”有着周相变化,它上面那些可见的具体物质也一天天发生位移。它们的轮廓在流动,结构在飘移。不,阿夫塞怀疑他看到的也许是由各种颜⾊的气体组成的云,也许是一些流体旋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应该是固体物质。
他再一次试图把观测的结果和从前的预想协调起来。从前,他把“脸”想像成一只大蛋,但现在看来,它似乎是非固态的,是流体。然而,精神难道不正是一种流动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吗?灵魂难道不正是虚幻的、没有实体的事物吗?上帝本人难道不正是一个伟大的、非物质的精神存在吗?
难道不是吗?
戴西特尔号继续向东航行,它那独特的鸣响好像在向“上帝之脸”致意:五声鼓,两声钟,第一次声音⾼一些,第二次低一些,然后一轮轮重复。随着轮船往前航行“脸”升得越来越⾼。最后,在它第一次脫离地平线的八天之后,这个每天盈亏一个周相的圆圈的中心到达了天顶。“脸”占据了天空的四分之一,让阿夫塞和其他所有人敬畏不已。
它是如此美妙、人、令人沉醉。阿夫塞不由自主地凝望着它,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脸”上宽大的彩带旋转着,和他从前看见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不,他想,这种旋转的⾊彩他见过一次,在数千⽇之前。当时,卡罗部族正经过阿杰图勒尔省的密林深处向“大河”上游漫游。他路了,采了一些菇蘑来吃。这种菇蘑很奇怪,只长在树⼲向北的一侧。他还提醒过自己,昆特格利欧恐龙不能吃植物。但他捕捉不到任何小动物,己经整整三个奇数天和两个偶数天没有进食。他饥肠辘辘,几乎能感到从自己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胃酸。他需要某种东西来消除胃部的疼痛,活下去,找到回家的路,或者让别人找到他。
他见过小型甲壳动物吃菇蘑。它们进食时和昆特格利欧恐龙不一样,不是一口呑下食物,而是反复咀嚼。阿夫塞想捉些小蜥蜴来吃,但令他愧羞的是,每次偷偷伏击,这些小家伙都逃得远远的。更气人的是,它们并不逃得十分远,刚好停在阿夫塞猛地一跃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外。
小时候经常做傻事。阿夫塞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吃过草,吃过花,甚至因此生过一场大病,部腹绞痛了好多天。
但这是菇蘑,一种生长在大树旁的奇异的棕⾊块状物。它不是普通植物,也不是绿⾊的。或许吃下去不会胃疼。再说,想抓住蜥蜴几乎没什么指望,如果不马上吃点东西,他肯定会饿死。
最后,饥饿战胜了一切。阿夫塞蹲在树下,一把揪下一只菇蘑。它又冷又⼲,破裂的边缘部分鲜嫰松脆。凑近鼻口嗅嗅,一股霉烂嘲的味儿——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平淡无味。但他终于还是把它放进嘴里嚼起来。感觉有点苦,但并不特别难吃。他是猎手,不是甲壳背,他没有臼齿,不能研磨植物。好在他可以用⾆头使菇蘑在嘴里打转,努力用尖利的牙齿戳穿它,撕碎它。也许,用这种办法吃菇蘑比小时候吃青草更有利于消化。
刚开始时,一切都很正常。菇蘑确实缓解了他的饥饿。
但紧接着,阿夫塞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只好顺势躺倒,半边⾝子着地。地面泥土冰凉,⾝下的枯叶像毯子一样柔软。炽烈的、⽩⾊的光从头顶上的树梢处进来,洒下零落斑驳的光影。
很快,光开始舞动起来。光束来回动扭,不断结、合并、碎裂,不断变幻⾊彩:蓝、绿、红、还有火一样的橘红⾊。它们闪烁着、起伏不定,化为朦朦胧胧的彩虹,剧烈摆动着。
他感到自己飘起来了。那些颜⾊全都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明亮、清朗、充満力量,像闪亮的思想,直冲进他的脑海,简洁而清新,单纯而透明。
他仿佛陷⼊一种谵妄状态。发着⾼烧,但却没有疼痛,没有恶心。他只觉得浑⾝舒泰宁静,心中一片平和。
他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自己⾝处密林,忘记了饥饿,也忘记了即将来临的黑夜。这⾊彩,这光亮、这图案——只有它们才是至关重要的,是自己苦苦追寻的一切。
走出密林己经是后半夜了。天又冷又黑,阿夫塞非常害怕。他感到体力消耗殆尽,⾝体像淘空了一样。第二天早上,卡罗部族的猎队终于找到了他。他们给他披上一件⽪制披风,大家轮流把他扛在肩上带回村子。他从未把吃菇蘑的事告诉其他人,也没有向人说过他所经历的奇异幻觉。但他现在感到,只有那次发生在六千⽇前的意外可以和今天凝视旋转、翻滚的“上帝之脸”所产生的催眠效果相媲美。
每一天,船上的祭司德特—布里恩都要做祷告。随着太不断升⾼“脸”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弯窄窄的新月,只有朝着太的一面被照亮。将近正午时,沿弧形路线上升的太⾼挂空中,那一弯明亮的新月几乎完全消失了,香客们开始昑诵圣歌。
和那张大巨的、深紫⾊的“脸”相比,太犹如一个小点。它向“上帝之脸”庞大而弯曲的边缘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然后,然后…
太消失了。
不见了。
消失在“上帝之脸”后面。
整个天空黯淡下来。
在⽩天的光亮中相形失⾊的卫星,这时发出了夜晚才有的炫目的星光。
布里恩带领香客们祈祷,唱圣歌,祈求太重新回来。
太消失以后,祈祷持续了一又四分之一个分天。之后,那明亮的、蓝⽩⾊的亮点才从“上帝之脸”的另一面露出,天空顿时又被照亮了。
阿夫塞每天都在观察这幅美景。随着太滑向地平线,滑向⻩昏,稳稳地⾼居天顶的“上帝之脸”会变得越来越亮,从离太最近的那一面开始逐渐变成満月状态,成为空中的一个圆球。最后,太触到“大河”浪尖,沉下⽔平线“上帝之脸”在这个瞬间显得明亮无比。
这一番美景让阿夫塞神摇目眩。
同时惑不解。
但他知道一定有一个答案。
他要去寻找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