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夫塞经常逃到这儿来。第一次跑上半山坡是在五百天前,他第一次见到令人生畏的塔科—萨理德之后。
令人生畏?阿夫塞把牙齿磕得咔哒咔哒响①。选择这个形容词意味着他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生活。而在当时,首次晋见这位占星大师以后,他用的词是“怪物”
第一次逃上山的时候,他准一的想法是赶快离开这座城市,回到遥远的家乡——卡罗部族,回到过去乡村男孩的简单生活。他肯定自己永远都不会适应这儿让人头晕目眩的、可怕的学徒生活,不能适应那些沉着脸的皇家卫兵,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地方!阿夫塞以前从未经历过这般拥挤,也从未接触过这么铺天盖地的体臭。他受不了这儿的紧张气氛、生怕不小心犯侵了别人的地盘,或者举止不符合规矩。他发现自己随时随地都得弯向前鞠躬致意,弄得他头都晕了。
但在那天,在这里,壮丽景象使阿夫塞平静下来了。他不再紧张。他的爪尖缩进去,尾巴悠闲地来回摆动,心満意⾜地走来走去。
很快,太落山了。它得大大的,像一只胖胖的卵,从通常的淡⽩⾊变成深紫⾊,然后落在城市西边凹凸不平的奇马尔火山锥后面,不见了。⽇落真美啊:一绺绺云朵像纱一样拂过逐渐黯淡的圆盘,不断把它染成紫⾊、红⾊和深蓝⾊。⽇落真好,不只因为云朵颜⾊变幻多端(今晚的晚霞特别绚烂)。不,阿夫塞喜⽇落,因为他喜夜晚,繁星満天的夜晚。
①磕牙是昆特格利欧恐龙的常见动作,相当于人类的面部表情,视使用环境,可以代表⾼兴、动、不満等情绪。
今晚有利于观测,阿夫塞想。只有火山周围有云,几乎一动不动。头顶上是一片明澈如洗的苍穹。
今晚恰逢奇数,多数成年人都在奇数之夜觉睡。正因为这个缘故,阿夫塞不睡。他喜半山坡上的平和安静。在这样的夜里,他的思想可以无拘无束,在自己的领地上任意驰骋。
当然,阿夫塞其实没有什么领地。他过的是最简单朴素的学徒生活。获得领地的机会——那个古老的笑话怎么说来着?——可能和妄想把女王的卵当游戏球玩一样渺茫。
然而,即使没有领地,他总还有星星。和往常一样,天空迅速变暗,真正的夜晚时间很短,偶数⽇子就要到了。
阿夫塞深昅一口气。空气像家乡朵格拉湖的山泉⽔一样清新,弥漫着野花的香味。他劲使菗动鼻翼,闻到一种大牲门的味道,也许是“甲壳背”(他弄不懂,这么大的动物是怎么爬上山的);一些小动物也把尿撒在岩石上,留下了它们的味道;还有从火山口溢出来的淡淡的硫磺味,比他刚到大城市的时候要浓一些。
他骑坐在卵石上,尾巴悬着,遥看渐渐西沉的太。现在该朝山顶爬了。他的每只脚都有三个宽宽的趾头,爬行起来很方便。他很快便到了山顶,満意地把牙齿磕得咔哒咔哒响。接着,他爬到山的另一面,下边的首都被火炬照得透亮。阿夫塞半躺下来,仰望夜晚千变万化的天空。
阿夫塞的所有体重都庒在右肩和右臋上,感觉很不舒服。但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试过面朝下趴在地上,像觉睡时的势姿。但这样一来,往上看就必须伸长脖子,拧着。这种势姿弄得他脖子都扭伤了,像针刺一样痛。
十天前,他曾问过塔科—萨理德,为什么昆特格利欧恐龙没有方便的⾝体势姿来观测星星?为什么肌⾁发达的尾巴反而会妨碍他们面朝上躺下?萨理德轻蔑地盯着年轻的阿夫塞说,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上帝造了这些星星,只有上帝自己才能凝视。他们这些鼻口发皱又过分好奇的小⽑头是没有资格观星的。
想到这些事,阿夫塞有点恼怒地甩动尾巴拍打泥土。他眨巴着眼睛,用瞬膜盖住双眼,但紫红的暮⾊仍然透了进来。他⼲脆张开瞬膜,不再想老萨理德的话,重新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这才是最让他愉快的。
夜晚流逝,星星们急匆匆地从“大河”的上游向下游急速滑动。夜晚刚开始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到两颗卫星:“缓行者”和“大个子”“大个子”的光亮部分呈月牙形,还能看到剩下的暗黑部分,黑黑的,圆圆的,把星星都遮住了。阿夫塞张开拇爪,发现它的镰形轮廓和“大个子”在⾼度和形状上都一模一样。“大个子”的橘红⾊圆盘总会勾起他的好奇心——上面有一些斑点,但太小太暗,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呢?阿夫塞还不十分清楚。看上去有点像岩石,但岩石怎么能飞过天空,飞到那上面去呢?
他把注意力转向“缓行者”这几个晚上它都有点犟。一个劲儿地往上游奔而不是朝下游走。当然了,别的卫星有时也会这样,但从不像小小的“缓行者”那样固执。“缓行者”是阿夫塞的最爱。
总有一天,他会静下心来研究这些卫星。他读过很多跟它们相关的书,包括萨理德那三大册《夜之舞》。多么离奇古怪的书名!完全不像他所认识的萨理德.那个让他害怕的萨理德。
有的卫星很快滑过天空.有的却需要几十个夜晚的时间才从一道地平线滑到另一道地平线。但它们都有盈亏过程,也就是从丰満光亮的圆盘变成一个覆盖着星星的简单的黑圈。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呢?阿夫塞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顺着⻩道扫视天空,这条道是太每天必经的路线。道上有两颗行星,用⾁眼可以看见。明亮的一颗叫凯文佩尔,另一颗⾎红⾊的叫达文佩尔。行星和卫星很相似,都是以恒星为背景移动。但它们看起来像针尖般细小,本没有圆盘一样的脸,也看不到细节。而且它们在天空中的移动要隔几天或几十天才能观测到。有六颗阿夫塞悉的行星也像一些卫星一样奇怪地向后退行,但这些行星通常要花五百天时间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现在靠近天顶的是“先知”星座。阿夫塞看过一本手抄本的老书,书上把这个星座称为“猎手”座,以“鲁巴尔”——“五个狩猎创始人”中最伟大的一个——命名。但对他们的崇拜现在几乎被官方噤止了,因此这个星座被重新命名为“拉斯克”——拉斯克是第一位朝觐“上帝之脸”的先知。
不管叫“鲁巴尔”还是叫“拉斯克”星座图都一样:一个个亮点勾勒出肩部、臋部、肘部、膝部和长长的尾巴尖。两颗明亮的星星是两只眼睛。它就像一幅反转图像,阿夫塞想——当你紧盯着一个物体看了一阵后,又去看一个⽩⾊的表面,就会在视幻觉中产生这种图像——因为“先知”和“鲁巴尔”的眼睛肯定与所有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睛一样,都是全黑的。
在“先知”之上,是“大河”投到上面的轮廓,若隐若现,横跨整个天空,发出微弱的闪光。“陆地”在“大河”上朝着“上帝之脸”永无尽头地航行着。老萨理德就是这么解释那条黑夜中灰蒙蒙的光带的,但他却不能向阿夫塞讲清楚,为什么只有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大河”才把它的轮廓反到天上去。
萨理德!可恶的萨理德!阿夫塞花了整整五十五天的时间,才一骑着一头从一支商队那儿弄来的家养“角面”从“陆地”中部的阿杰图勒尔省卡罗部族,来到位于“陆地”最东面上游岸边的大都市。
不用说,部族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被视为部族全体成年人的孩子——只有育婴堂的管理员才知道究竟谁是他的亲生⽗⺟。整个部族的人都因为他们中的一员被选为宮廷占星师学徒而骄傲。阿夫塞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在最近一系列的专业试考中成绩优秀。他充満自豪地整理好带、靴子、书和星盘(测量天体⾼度的仪器),奔向自己憧憬的未来。现在,他到这儿已经快五百天了。是啊,时间真够长的。他发现,在上一个四千天的时间里,萨理德教过六个学徒,但他们最近全被开除了。看来,即使比那些学徒更加坚韧不拔,他那为占星事业而奋斗的美梦还是终将被他的老师碾得粉碎。
阿夫塞曾经把萨理德当成自己的偶像。他贪婪地阅读这位大师有关凶兆和吉兆的著作,有关“大河”反在空中的论文,以及对每一个星座的重大发现。他多么盼望和这个了不起的人见面啊!但是,真正和他面对面时,他却感到非常失望。幸好阿夫塞很快就要出发去朝觐了。感谢上帝,这样他就可以离开老师很多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些研究,不用看萨理德的脸⾊。
阿夫塞摇头摇,再也不去想什么萨理德。他到这儿来是为了享受夜晚的美景,而不是沉湎于自己的不幸。总有一天,星星会把它们的所有秘密告诉他。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过去了很久。卫星们急速滑过天空,时盈时亏。恒星在空中升起又落下。流星闪过夜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细细的金线。再没有比凝望这幅美景更让阿夫塞愉快的事了。永远那么悉,却永远那么变幻多端。
终于,阿夫塞听到翼指“噼噗噼噗”的声音。这是一种多⽑的鸟,它们的叫声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他站起来,掸掉⾝上又脏又硬的枯草,转⾝四下看看。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脸庞。他知道,空气本来是静止不动的“陆大”——或者叫“陆地”也就是他脚下的大地——始终平稳地航行在从地平线的这头延伸到那头的“大河”上,所以人们才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至少老师是这样教他的。到现在,他已经明⽩了一个痛苦的道理:一个人不能对老师传授的知识表示怀疑。或许“陆地”真的漂浮在“大河”上面。因为,如果你挖一个深洞下去,不是经常可以发现⽔吗?
阿夫塞对船不太了解——尽管他的朝觐会走很长的⽔路——但他知道,船越大,摆动的幅度就越小。“陆地”大致是椭圆形的。据那些走完了它的宽度和长度的专家们的说法,从首都的港口到最西端的弗拉图勒尔省有三百万步距离,而从最北面的楚图勒尔省到最南端的爱兹图勒尔省贝尔巴角有一百二十万步。这样大巨的一只岩石筏子确实很有可能漂浮在“大河”上。航程并不总是平稳的,每一千⽇,地面总会发生几次摇动,有时是剧烈的摇动。
他对漂浮的说法总有点疑心。但他自己也亲眼见过,多孔的黑⾊玄武岩确实可以漂浮在盛⽔的盆子里,而“陆地”上到处都是这种玄武岩。另外,他实在想不出另一种对这个世界更好的解释——至少现在还没有。
阿夫塞肚子饿了,胃里咕咕叫。他张开大嘴,咆哮了两声。吃什么呢?他想吃“雷兽”他最喜吃雷兽。不过他知道,即使最大的猎队也很难捕获这些大家伙。它们有柱子一样耝大的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脖子和尾巴。还是吃那些容易捕获的动物吧,他想,或许猎食一两头“铲嘴”它们的⾁很耝,头盖骨下面发出的惨叫声震耳聋。但它们容易发现,也容易杀死。
他缓步退回山顶。那儿视野宽阔,四面八方尽收眼底。山脚下是沉睡的首都。远处是绵延的河滩——有时会被河⽔淹没,但现在正是露得最多的时候,海滩清晰可见。再远处就是拍打着黑沙海岸的“大河”了。
阿夫塞不止一千次地想过,大河一点也不像他从前见过的內陆河。也不像克雷布河,他所在的卡罗部族就在它的北部地区活动。克雷布河实际上是一条迁回曲折的⽔渠,也是阿杰图勒尔省和弗拉图勒尔省的分界线。但这条河——“大河”——却从地平线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这是合情合理的:它必须无边无际地大,⾜以使“陆地”在上面漂浮。
那些走遍整个“陆地”的人说,本看不到“大河”的堤岸。但它肯定是,一条河,肯定是。因为教义上是这样说的。确实,有一个伟大的探险家——好像叫维科—尹利?或者是“长爪”加尔—达博?总之是他俩中的一个——他朝北面航行了很远很远之后,声称发现了“大河”的一处堤岸,覆満了冰雪,与“陆地”的最⾼峰一模一样。另一个探险家——阿夫塞一时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最终也证实北部的冰雪就是“大河”的一处堤岸,因为他朝南面航行了几乎同等的距离之后,也发现了类似的覆満冰雪的堤岸。然而这些说法都不完全可信,因为他们同时又声称,如果你分别朝南面或北面航行得⾜够远的话“大河”就会往回流。这显然十分荒谬。
阿夫塞凝视着深深的河⽔。快了,他想,我很快就会在你⾝上航行了。
在最东边的夭际,天空与河⽔融,一束紫⾊光越来越明亮,蓝⽩⾊的太正在慢慢升起。恒星和行星们被赶走了,舞动的卫星变成了苍⽩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