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为一个病人,癌症令我恐惧。但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它又使我着。
致癌基因普通的基因,但是拥有发癌症的潜能在所有哺啂动物和鸟类⾝上都能找到。事实上,迄今为止所发现的致癌基因都同时存在于哺啂动物和鸟类体內。鸟类是由恐龙类进化而来,恐龙类进化自槽齿类,槽齿类进化自双颞窝类,而双颞窝类进化自最早的爬行动物平颚类。与此同时,哺啂动物则由兽孔类进化而来,兽孔类进化自盘龙类,而盘龙类则同样进化自平颚类。由于哺啂类和鸟类的共同的祖先平颚类生活在大约三亿年前,因此它们共享的癌症基因肯定至少已经存在了那么长时间了。(事实上,我们的确发现过至少可以追溯至侏罗纪的癌症动物化石。)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些基因被不同物种之间共享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致癌基因与控制细胞裂分及器官生长有一定的关系。我觉得最终我们可以在所有的脊椎动物,或者,甚至是所有动物中都能发现整个系列致癌基因的存在。
看来,潜在癌症已经被织⼊了生命的织物。
霍勒斯对进化枝很感趣兴。进化枝是通过研究生物属来追溯它们祖先的一种方法。在他的世界上它是研究进化的最主要的手段。因此,给他瞧瞧我们的鸭嘴龙似乎是合乎情理的我们搞不清鸭嘴龙进化枝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是个星期二,博物馆游客最少的一天,而且临近关门了。霍勒斯消失了,我则揣着投影仪走向恐龙馆。恐龙馆由两个长长的厅组成,两个厅在远端连在一起,⼊口和出口并排。我穿过进口向深处走去。那儿已经没有人了。几个通知马上要关门的广播已经清空了游客。厅的远端是我们的鸭嘴龙展室,墙上是⻩褐⾊和金⾊相间的条纹,代表阿尔伯塔荒地的沙岩。屋子里有三具精美的骨架。我站在中间这具前,它属鸭嘴龙类,前面的说明板上说它是个克里特龙,尽管早在十年前我们就知道它实际上可能是怪兽龙。或许我的继任者可以找到时间和资金来更换说明板。此样本是由帕克斯在1918年博物馆的首次实地考察时收集的。保存得很好,肋骨仍然支撑着腔,尾部的肌键完美地硬化成骨。
霍勒斯一晃出现了,我开始对他解释鸭嘴龙类动物的⾝体实际上是无法区分的、惟一可以用来分辨不同种类的方法是看它们是否长有冠或是冠状物。正当我沉醉于滔滔不绝的解说时,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小男孩突然走进屋子。他从灯光昏暗的⽩垩纪海洋立体展室过来,与我们的路线刚好相反。男孩是个⽩种人,但长着单眼⽪,还有一个松弛的下巴。他的⾆头伸在嘴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霍勒斯。
你好。霍勒斯说。
男孩笑了,似乎很⾼兴能听到外星人说话。你们好。他回答着,说话很迟缓。
一个气吁吁的女人出现在角落,加⼊我们的行列。她看到霍勒斯后惊叫了一声,随后迅速奔到男孩处,抓住他柔软的小胖手。艾迪!她说,我在到处找你。随后她转向我们,我很抱歉他打扰了你们。
霍勒斯说:他没有。
广播在继续:女士们先生们,博物馆就要闭馆。请所有的游客马上到大门出口处
女人拉着艾迪沿着恐龙展厅走了。他一路上都在扭着头看着我们。
霍勒斯跟我说:那个男孩和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他有唐氏综合症。我说,这种病能阻碍智力和⾝体发育。
由什么引起的?
一多余的第二十一条染⾊体。所有染⾊体都应该成对出现,但有时候它们中会混⼊一条多余的。
霍勒斯的眼柄晃动着。我们也有相同的情形,尽管我们总是做子宮扫描,想在孕怀早期发现异常。我们的病例是:一对染⾊体没有端位着丝点,两条染⾊体在尾部相连,使一条染⾊体的长度是正常的两倍。此情形造成的结果是丧失全部的语言功能,空间感迟钝以及早夭。他停了停,尽管如此,生命的适应能力仍使我震惊。一条多余的染⾊体,或是两条染⾊体连在一起,连这样突出的异常情况都不能阻止生物体发挥功用。霍勒斯仍然看着孩子离去的方向,那个男孩,他说,他的寿命也会缩短吗?
可能。唐氏综合症有这样的后果。
太槽了。霍勒斯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屋子的一堵墙上有个小柜子,里面正在播放一组关于恐龙化石如何形成及被挖掘的幻灯片。解说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最后它终于放完了,没有人去按那个红⾊的重播键,霍勒斯和我待在静悄悄的展厅里,只有骨架陪伴着我们。
霍勒斯。我终于开口了。
弗林纳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上。什么事?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我是指你打算让我帮你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霍勒斯说,我太大意了。如果我占用你太多时间,你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离开的。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相信我,我跟你在一起很愉快。但
什么?外星人说。
我有些事得告诉你。我终于说出口了。
什么?
我又深深地昅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说出一切。我告诉你这些,因为你应该知道。我说,随后我停顿了一会儿,思索着该如何继续,我知道你来博物馆只是想随便找个古生物学家随便哪个。你并没有指定要见我。事实上,你也可以去其他博物馆特瑞尔博物馆的菲尔考利或是史密森学会的麦克布雷特舒曼会很⾼兴见到你在他们的大门前出现。
我陷⼊了沉默。霍勒斯耐心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又昅了口气,尽可能长地屏住呼昅。霍勒斯,我快要死了。
外星人重复我的话,仿佛没学过这个英语单词似的。死?
我得了无法治愈的癌症。现在最多只能活几个月了。
霍勒斯沉默了几秒钟,随后他的左嘴开始说话了:我,但有一阵子他没有说下去。最后,他终于继续道,在这种场合下表达歉意符合礼仪吗?
我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说,随后又沉默了几秒。我的⺟亲也是得癌症死的。这是一种恐怖的疾病。
我当然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研究工作没有完成。我说,如果你喜和其他人合作,我会理解的。
不,霍勒斯说,不,我们是战友。
我感到腔堵了什么似的。谢谢。我说。
霍勒斯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随后指着鸭嘴龙我们是为了它下来的。汤姆,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昵称,让我们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