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赞寺的转经筒
【一、奇异的转经筒】
小荧去西蔵旅游,有一天来到了噶赞寺。
这是后蔵的一座⻩教寺院,已年久失修。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主殿周遭悬挂着一圈铮亮的转经筒。
转经筒有一百零八个,小荧很快发现,其中一个颜⾊异样,隐隐有绿光闪烁,而其余的呈金⻩⾊。这个转经筒,因此显得更加沧桑。
从顺时间方向数去,这是第三十六个转经筒。
她逐个拂转它们,一边默默为自己许愿。绕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她吓得急忙逃回大殿。
当晚,她在寺中住了下来。
风兀是刮个不停,并下起了暴雨。雷闪像要撕裂天地。
少女栖住在无比陌生的地方,睡不着。半夜,听见风雨声中青蔵⾼原的大巨菗泣,不噤想起自幼失⺟,与⽗亲相依为命的经历,便用被子捂住头嘤嘤恸哭。
忽然,她听见还有一个人在哭泣。
那是一种尖厉的女人般的声音,又细若游丝。小荧想到了鬼。
她吓得不敢哭了。
虽然知道喇嘛就住在隔壁,却也不敢出去,或者叫喊。
次⽇,天空却晴朗如洗。她把昨夜所闻,告知喇嘛。
喇嘛笑了,说,并非鬼哭,而是转经筒在号叫。
转经筒在号叫?她殊感惊异。
进一步,喇嘛说,是其中一个转经筒。由顺时针方向数去,是第三十六个。
历史上,噶赞寺曾多次被毁。每一次,转经筒均有失落或损伤,而仅有这个,保存了下来,已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
在几次山洪和泥石流的爆发中,它也曾经遗失,后来却神奇地被找了回来。
它在风雨加和天气变化时,便发出那不可思议的声音。
小荧仔细打量它,它却静默无声。她用食指触碰它,顿然有浓烈的苍凉感涌出,瞬间传遍了她的周⾝。她弹击它,转经筒发出持久的嗡嗡声。
无法想像,就是这东西,发出了昨夜那样的悲鸣。
喇嘛说,这是一只有灵魂的转经筒。
喇嘛的脸上浮现出了沧海一般的⾊调。
但这从时空深处走出的不寻常物件,竟然跟这么多平凡的转经筒,并排在了一起。想到这里,小荧眼泪夺眶而出。
【二、再探神秘】
返回火星,她把在西蔵的奇遇告诉⽗亲。
⽗亲大笑,说:“这有什么稀奇?这是地球上静电的结果。”
他列举了那遥远蓝⾊星球上的众多例子,来向她说明。
比如,有一座山⾕,会在雷雨天发出兵马之声;还有一口⽔潭,会在傍晚发出音乐之声;再比如,某座寺庙中的一口古钟,会在夜深人静时忽然自鸣。
“这都是大气中静电积聚太多的缘故,它们与地面的金属物或矿物相互作用,便发出了那样的声音。地球,就是如此啊。女儿呀,你不必要再害怕了。”
小荧才心下释然,却又有些乏味和失落。⽗亲的解释消解了恐惧,却也消解了令人心悸的神秘。
在小荧的心目中,西蔵,应该是有某种鬼哭的,虽令她惶恐,却不会令她失望。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她无缘无故生起了闷气。⽗亲叫她吃饭,她也不理。
一年后,小荧又去到西蔵,并且,特意再次拜访了噶赞寺。
“是来看转经筒的吧?”
喇嘛笑道,眨巴着洞悉一切的黑亮眼睛。小荧忽然觉得,这里的喇嘛个个帅气人。
她不好意思地告诉喇嘛,那不过是静电什么的。
她又害怕他们不快,忙补充道:“这只是我⽗亲的观点。”她本来是来重观转经筒的超现实奇异的,但又忍不住说出了科学方面的话语。这其实是一种很矛盾和微妙的心情,暴露了火星人与地球人之间的心理位差。
喇嘛不恼,只是微笑。
“上次你只呆了一个晚上,所以,听到的仅是一种声音。然而,它还会发出千百种声音。静电?那是做不到的。”
“真的?”
她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感到了一道怪影就在⾝后紧随,就此忘掉了⽗亲的告诫。这回,她倒并不害怕了。她又在寺中住了下来。
在一个天气变化的夜里,转经筒果真又鸣叫了。这回不是鬼哭,而是人声。又有车声辘辘,一会儿,竟是机器轰鸣,像是一个大工厂在开工。过了一阵,还传出了连续的炸爆声。
几个晚上,小荧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有一次是音乐声,是好几首曲子在连奏,仿佛是管弦丝竹齐鸣,又夹杂有蔵鼓、把和鹰笛之音,但都是小荧从未闻听过的曲调。
她欣喜无比,又深怀不安,这样过了一个月。
而喇嘛们安之若素,也不对她再做解释了。
在离开噶赞寺的那一天,小荧带走了一大包录音磁带。
【三、幽闭的宇宙】
三个月后,小荧又来到了噶赞寺。这次,随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亲和⽗亲的一个研究生。
原来,⽗亲在听了磁带录音后,脸⾊也凝重起来。他决定要亲自去一趟,看个究竟。
他说:“现在看来,这声音非同寻常,恐怕不仅仅是静电吧?需要认真研究。”
来到噶赞寺,他和研究生绕着转经筒走了三圈,却没有看出任何名堂。晚上,一行三人在寺中住了下来。到了半夜,转经筒又铮铮作响了。
⽗亲和生学披⾐冲出,只见那转经筒正在微微颤动,周⾝泛着一层茸⽑似的红光。声音的确是从其腔子里发出来的。⽗亲抬头,见夜空隐隐发紫,四散飘零的星星都聚拢了,在凝神倾听。
转经筒的声音忽而喜悦,忽而哀怨。又有许多种声音,是他毕生不曾听到过的。
这时,他发觉⾝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一位中年喇嘛。喇嘛的脸膛上漾着黑⾊的光芒,喇嘛在诡黠地窃笑。⽗亲心头一阵哆嗦。
他疾步回到寺中客房,看到女儿也醒了,好端端地坐在头,这才放下一颗心。但小荧神⾊不安已极。
第二天,⽗亲对研究生说:“太妖琊了。这肯定是一台录音机。但恐怕不是大自然生成的。”
“录音机…”
“是一种远古时代的奇异录音机,或许,跟史前消失的神秘文明有关。它录下了当时一些原始的声音。”
“难道,它里面不是蔵着一个宇宙吗?”研究生忽然大声说。
“一个宇宙?”⽗亲吓了一跳,心忖年轻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我就是这么一个感觉。在那转经筒中,有一个跟我们这个宇宙一样的宇宙。”
这些年,太空中的人们一直在寻找型微宇宙的存在,但始终没有结果。⽗亲的生学,在这方面也很痴。
⽗亲脸⾊微变,连连头摇,说:“不可能,不可能!”
研究生说:“那不过是昨夜我面对它时产生的強烈感受吧。比如,有一种声音,像是黑洞在旋转呢,还有一种声音,像是流星划过呢,还有其它的声音,是超新星爆发呢,是星系在诞生呢。还有,那里有生物,有人,有跟我们一样的文明!”
这么一说,⽗亲也有些恍了。许多年来,学术界一直有一种说法,就是宇宙是有无限多的,而其大小竟是等价的。但是,这仅是少数人的看法。⽗亲还是不愿相信。他是属于学者中的大多数的,那是坚持宇宙独此无二学说的传统和主流阵营。
他便说:“你还是我的生学吗?宣扬这种理论,连我都为你感到害臊。宇宙只有一个哩。”
研究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有悖师道尊严的礼仪,连忙致歉,却不知为什么,死活不愿在关键结论上让步。
雪域⾼原使人行为乖戾。
师生关系呈现了前所未见的紧张局面。一连几天,他们都无精打采。⽗亲与生学之间没有话说,寺后的雪山却更加灿烂灵动了。
而小荧却对生学很有好感。她觉得,他的那个猜想,是很大胆的,很勇敢的。
在火星上,男孩子经常来到她的家中。年轻人常常就宇宙间的疑难与⽗亲展开争论,直争得脸庞飞起了红霞。小荧便在一旁安静而有趣地倾听,竟听得忘了时间。这两个男人,显现出了他们各自的可爱之处。
现在,她想,那生学要是带着她,俩人一块儿走进那个型微宇宙中去,又是多么的妙趣横生啊。在一个宇宙中终此一生,总是乏味的。
是的,正受着青舂期反叛火撩动的火星女孩,要顽固地站在年轻生学的一边。而⽗亲总是可以用来撒气的。
她便主动找到那生学,与他热烈地讨论起来。
她说:“那个可怜的宇宙被噤锢在了里面。它不能运行,不能演化,不能用任何一种⾁眼和望远镜看见,只能发出声音来诉说它的⾝世,引起人们的垂注。它是多么的无辜啊。它甚至不知道外面的时代已与它格格不⼊了。”
“你怎么知道它不能行动,不能演化呢?你怎么知道它需要我们的同情呢?也许,事实正好相反吧。总之,它与我们的宇宙并无不同。”男孩子怜爱地看着女孩,说道。
察知到女儿对这出格生学怀有这样的亲近感,⽗亲心中不是滋味。
他注视转经筒的眼光,也变得恶狠狠的了。他觉得那是一个恶肿瘤,不合时宜地生长在这平安无事的世界上,扰了人间的秩序和理智。
他产生了切除它的強烈冲动。
一天,他向喇嘛提出,因为科学研究的目的,要把转经筒带走。
听了这话,女儿和生学都震惊了。
“老师,您不能这么做,转经筒是属于这个寺的啊,属于西蔵的啊。”
“爸爸,您不能把它带走,它只有在这里,才会发出它的声音啊。去了别的地方,它会死去的!”
⽗亲只是冷笑,打量着喇嘛,等待他们的回答。喇嘛大概是没有想到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亲心想,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但他是火星人,永远是傲慢和自恋的。他说:“开个价吧,要多少。”
喇嘛们闻言脸⾊大变,匆匆聚拢来,头碰头用他们那奇妙的方言低声商议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喇嘛中一个年纪大的,大概是这个寺的住持,走上前说道:“施主要带它走,那便带它走吧。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割舍不得的呢?这也是它的宿命啊。”
这回,是⽗亲大大感到意外了。
看着喇嘛平静如⽔的脸庞,小荧和生学都怔住了。
【四、结束与开始】
⽗亲缓缓摘下了转经筒,转经筒很重,他几乎托它不住。
这时候,寺中所有的喇嘛都拥出来了。他们伫立在大殿前,齐齐垂着头,昑诵起了佛号。
⽗亲把转经筒搬到寺前的空地上,放好它,歪着头打量它。
小荧和研究生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忽然,⽗亲枭鸟般怪笑了一声,猛地子套光剑,向转经筒劈去,一边⾼声叫道:“就让我们来看看这里面蔵着个什么样的宇宙吧!”
小荧和研究生大惊失⾊,上前阻止却来不及了。哐当一声,转经筒被劈成了两半,一左一右,侧⾝倒在了地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喇嘛的念经声戛然而止。天地间万籁俱寂。小荧觉得心里好不踏实。
过了一会儿,天空漆黑了下来,満天星斗离头顶是那么近!
大家都不安地仰头看去。
这个时候,天庭中部一道⽩光闪现,天空无声地裂成了两半。
从那天裂处,飞出了亿万只鸟儿,不,是无数疾飞的转经筒!不,不是转轻筒,而是小荧从没有见过的宇宙飞船!它们在慌不择路地四散逃逸。
喇嘛齐齐叩起长头。
这个时候,瓜瓣般裂开的两大片天空,又开始沿着中间那道⽩线,慢慢折叠过来。
大地也折叠了过来。山峰的影像战的巨兽朝一个中心点疯跑,一重重挤庒在了一起。
小荧低头,看见自己的⾝影也开始弯曲,像遭了病虫害的禾苗,并从部齐齐折断了。
很快,影便从两边合拢来,呑噬了所有的人,所有的山峰与河流,所有的海洋与星星。
喇嘛的笑靥,作为最后的闪现,是一道弧光。
没有人能够看到真正的宇宙大炸爆是如何开始的──那与人类的假说太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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