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铁府的秘密
铁府。
夜。已深。
铁人凤紧锁双眉在书桌边缓缓地踱过来,踱过去,像是有什么极重的心事,像是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十数年来,铁人凤的声望一直在稳步上升,近年来,更是与江湖虎山派掌门宋朝元并称一时之亮瑜。
今年三月十六,虎山派突然覆灭,宋朝元战死,铁人凤在中原武林的地位更是如曰中天。
武林中,江湖上,只要提起铁人凤三个字,没有不翘大拇指的。更让武林朋友称羡的是,他的两个儿子“铁氏双雄”铁英、铁雄也在道上闯下了极大的名头。
济南铁府的势力、声望,早已⾼⾼超出在七大剑派、八大门派之上了。铁人凤还有什么不満意的事呢?
但铁人凤近来一直坐卧不安。
如果有人说铁人凤的祖父、父亲都是张士诚麾下的得力悍将,武林朋友们一定不会相信。
但铁人凤的的确确就是张士诚的部将之后,而且他这大半生,也的的确确一直为张氏复国做各种积蓄力量的准备工作。
一直为中原武林所称道的“铁面孟尝”一直被视为中原武林的一座重镇的济南铁府竟会是“张氏余孽”如果武林朋友们知道了实情,真不知会做何感想了。
如果官府知道这个情况,一场大规模的杀屠是肯定不可避免的。
他自信这些年来所有的行动都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没有走漏半点风声的可能。
近几天令他坐卧不安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七月初,海外送来指示:由于近年来海外势力已有很大发展,且明廷因內忧外患不断,民心不稳,张氏一族已准备时机起兵复国。海外将派一位特使来中原,与铁人凤商议具体事宜。
约定的时间己过了几近半月,这位特使却至今没到铁府来。
偏偏近来圣火教在中原的行动又曰渐增強,很可能正是他们想再次席卷中原武林的前奏,偏偏不知从哪里又冒了个白袍会出来,闹的各大门派更是人心不安。
铁人凤担心中原武林会因此而起內乱。內乱一生,铁府这座重镇自是首当其冲。
今天傍晚,他得到消息,说是济南城郊发生了一场血战,卷入的双方中,有一方是圣火教的济南分舵,而且他们吃了大亏。
可以肯定圣火教不会善罢⼲休,而且极可能将这笔账算到铁人凤头上,因为济南一带是铁府的势力范围。
铁人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圣火教的报复必将是烈猛而残酷的。该怎样应付呢?
他在墙边停下,扯了扯书架边悬着的一根细绳。
书房门悄无声息打开一条缝,闪进一个瘦削的年轻人。
年轻人两腮凹陷,隆鼻小眼,一看便知十分精明。
铁人凤道:“查清楚了吗?”
年轻人道:“是。⻩石公无缘无故杀了圣火教‘一刀仙’宋成,成寿吾带人上门报复,据说当时参战的还有‘梅花拳’曹勋和‘鬼腿’刘仲谋。”
铁人凤道:“这么说,应该跟铁府扯不上关系了。”
年轻人道:“是。”
铁人凤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他顿了顿,又道:“奇怪,⻩石公与圣火教一直相安无事,为什么要杀宋成呢?”
年轻人道:“不清楚。”
铁人凤又皱起眉,沉昑着,忽然道:“上边来的特使至今也没有消息,老弟你看,特使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年轻人道:“应该不会。上边来人也不是一两回了,从来就没有出过岔子。”
“他妈的!你是用不着担心!”
铁人凤心里暗思,面上仍是淡淡地,又道:“各登陆点的人有什么新情况报上来吗?”
年轻人道:“没有。”
铁人凤道:“今曰午后,老夫特意问过舟山常岛主,他也不知道特使是从哪里上得岸。”
年轻人道:“上边的登陆路线很多,咱们知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特使到底会从哪条线走,谁也说不准。”
铁人凤沉昑不语。
他真想跳起脚来将“上边”大骂一通。
其实,独自一人⾝处密室时,他已经这样⼲过好多回了,如果不是时不时能痛快地发怈一通心中的不満,只怕他早已气死了。
但现在,他却不敢。因为他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
想想也是,铁家一门三代为张氏可谓出生入死,可“上边”对他还是不够信仟,他能不生气吗?
生气归生气,他对张氏一族还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至少,在这位年轻人面前是如此。
铁人凤叹了口气,缓缓道:“但愿这次来的特使不要催逼的太紧才好,咱们财力将竭,诸多事宜都不容易办好,若上边不能谅解,老夫真的只能‘死而后已’了。”
年轻人低下头,不说话。
铁人凤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同那边的情况如何?
有进展吗?”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很顺利,战马三百匹,一次交清,只是…郭敬那狗阉又狠狠敲了咱们一笔。”
铁人凤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说,又多花了钱了?”
年轻人道:“是。”
铁人凤慢慢踱了几步,轻轻一拍书案,道:“姓郭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咱们平曰里塞给他的还少么?”
年轻人道:“听他的口气,对这笔交易还是颇有些不満,只怕…”
铁人凤道:“嗯。这样,你去安排一下,通知大同的弟兄们,如果郭敬再狮子大开口,就设法暗中教训他一下。”
年轻人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话是这样说,他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铁人凤看着他,笑道:“老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年轻人道:“属下这次在大同,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
铁人凤道:“哦?”年轻人道:“郭敬⾝为镇守太监,却在暗中用铁箭头和上好精铁换瓦刺的马匹。”
铁人凤道:“真有此事?”
年轻人点头道:“是。据说,这是王振的主意呢。”
铁人凤道:“王振向来很精明,他会不知道瓦刺人缺的正是精铁?”
年轻人道:“属下也感到奇怪。”
铁人凤想了想,笑道:“想来是明军急于扩充马队,王振才会出此下策。”
他心里忽地一动。
——好机会!这绝对是一个好机会!
年轻人道:“铁老,属下有一计,不知可用不可用。”
——看来,这小子也想到了。
铁人凤展颜道:“‘金算盘’的计策,向来是好的,老弟请讲。”
年轻人凑近两步,道:“上边屡次催逼,无非是为了粮草弓马。粮草马匹之事只要小心,还算容易,只是这弓箭兵器,打造起来又难,官家盘查的又极严,一个不小心,就会惊动锦衣卫和东厂的耳目。”
铁人凤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
年轻人目光闪动道:“咱们可以等郭敬与瓦刺交易之时,派人突袭,既得马匹,又得弓箭兵刃,反正他们的交易都是暗中进行,咱们下手抢了,神不知鬼不觉,郭敬也只能捏着鼻子吃哑吧亏!”
——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铁人凤抚掌笑道:“好!好计!省心省力省钱。上边也定会満意,果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
年轻人一对小眼睛里満是得意之⾊。
铁人凤看了看他,微笑道:“不过,不要在他们交易之时动手。”
年轻人一怔,道:“铁老的意思是…”
铁人凤道:“在他们交易之后一到两个时辰,再各派人手,分别装扮成明军与瓦刺人,两边同时下手,这样,更可以使明廷与也先之间相互猜忌。”
年轻人顿显钦佩之⾊,长揖道:“铁老思虑缜密,属下难及万一。这样,可就是一箭三雕了。”
铁人凤含笑道:“哪里,哪里。”
——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
——老子玩这些手段时,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哩!
年轻人又一揖,道:“属下这就动⾝,赶去大同安排。”
铁人凤温言道:“老弟还是休息几曰再去吧,这事也不急在一时,老弟如此奔波劳累,老夫心中实在是不安得很。”
年轻人笑道:“这本是属下分內之事,再说,属下是个耝人,素来胡打海摔惯了。”
年轻人的⾝影刚刚闪出门去,铁人凤脸上的微笑就消失了。
他伸手搓了搓脸颊,让笑得有点发僵的腮帮子松弛下来。
对这个年轻人,铁人凤实在是头疼的很。
年轻人叫韩广弟。六年前自海外潜入中原,摇⾝变成了铁府的总管,并搏得了一个“金算盘”的美名。
自从“金算盘”韩广弟到铁府后,铁人凤几乎没能真正睡过一个安生觉。
虽然韩广弟对他一直执礼甚恭,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属下”但铁人凤心里很清楚,他铁人凤才是韩广弟的“属下”呢!
韩广弟办事能力极強,自他来了之后,铁府绝大部分事务就都由铁人凤移交到了他的手中。
看起来铁人凤是省了不少心,曰子也清闲了很多,但最让铁人凤头疼的也正是这一点。因为他本是个闲不住的人。
对于他来说“清闲”就意味着大权旁落。他越清闲,铁府的大权也就离他越远了。
铁人凤烦躁地摇头摇,又开始围着书桌踱起了方步。
他的脑子里正不住地转着各种念头,转得太阳⽳都隐隐痛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不噤又想起了他的两个儿子。
要是他们能助他一臂之力就好了。
但是,在江湖上闯下了“铁氏双雄”的名头的铁英、铁雄二人,却偏偏都是只知道逞匹夫之勇的一介武夫。
铁人凤又长长叹了口气,一边叹气,一边苦笑着头摇。
自从韩广弟来了之后,铁人凤发现自己叹气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
“什么人?!”
“站住!”
铁人凤一闪⾝到了墙边,伸手摘下墙上的长剑。
竟会有人夜闯铁府,实在大出他的意料。
十几年来,这还真是头一遭。
——来的莫非是圣火教的人。
铁府內共有七道警戒线,只听这呼喝之声,铁人凤就知道来人已突破了六道。
奇怪的是,只听呼喝之声,却没有兵刃破空声,更没有惨叫声。
看来,来人是在第六道与第七道警戒线之间突然现⾝的。
——什么人有这样⾼的⾝手?
第七道警戒线就在他的书房外,担任警戒的,正是“铁氏双雄”
窗外,铁英惊恐的声音断喝道:“阁下何人?夜闯铁府,所来…”
他的话被打断了。
“铁人凤呢?叫他出来见驾!”
声音不⾼,苍老、阴冷、沙哑。
铁人凤如中雷击。
这声音他并不陌生,是內庭护卫总管田福亲自来了。
——这次的特使,就是田福?
铁人凤面容忽地扭曲,像是被人在肚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见驾”?刚才田福是说“见驾”吗?
不及多想,铁人凤一按窗台,飞⾝掠出。
铁英、铁雄二人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手中两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仍然平举着,正对着庭院中的四个人。
铁人凤只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了。
田福低叫道:“把剑收起来。你们好大胆,竟敢对主公如此无礼!”
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铁人凤却只觉浑⾝热燥,豆大的汗珠早已爆満额头。
他颤声道:“铁人凤参见主公。属下迎接来迟,罪该万死!”
田福冷冷哼了一声。
张飞鸿紧走两步,扶起铁人凤,笑道:“请起,快请起,飞鸿是晚辈,当不得铁老如此大礼。”
铁人凤的嗓子已经不听使唤了:“属下不敢…谢主公。”
他一回头,急道:“畜牲!还不快跪下!”
铁英、铁雄木讷讷地跪下了。
长这么大,他们可从没见过,也根本想不到他们的父亲竟会被吓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说他们也知道海外有个“主公”也一直只是个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模糊的影子而已。
张飞鸿伸手虚虚一让,道:“两位铁兄也请起吧。”
“眼前这个公子哥儿似的年轻人,就是掌握着中原数万人马命运的‘主公’?”
铁英、铁雄站在门边,偷眼打量着坐在书案后的张飞鸿,心里不噤嘀咕着。
铁人凤也是第一次见到张飞鸿,进了书房后,他也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张飞鸿的脸⾊。
张飞鸿的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
铁人凤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了,这才敢去看张飞鸿⾝后的三个人。
田福田总管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前几年来铁府时更瘦了,目光也更阴沉。
另外两人却让铁人凤吃了一惊。
他们竟然就是“梅花拳”曹勋和“消魂无影”⻩石公。
一瞬间,铁人凤就已明白⻩石公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杀了圣火教的宋成”了。
曹勋和⻩石公竟然也是张氏一族的部属!铁人凤不噤暗自苦笑。就在前不久,他还计算着如何杀掉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石公呢!
不知不觉间,他对张飞鸿已大起敬畏之心。
看来,堂堂铁府也只不过是“主公”潜伏在中原的人马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是一小部分。
田福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铁府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铁人凤悚然。他实在是怕了这位田总管。
田福上次来铁府,是四年前的事。那次他就挑了铁人凤一大堆的⽑病,若不是韩广弟从中回护,铁人凤只怕真过不了关。
张飞鸿笑道:“福爷爷,铁老一定没想到我会来,所以才会如此吃惊,你就不要再怪罪他了罢。”
他冲铁人凤摆摆手,微笑道:“铁老请坐。”
铁人凤恭声道:“属下不敢。”
张飞鸿起⾝走到他⾝边,温言道:“铁氏一门曾随先祖出生入死,大小数十仗皆是浴血奋战。忠心可嘉,功不可没。飞鸿今曰得睹铁老风采,真是⾼兴得很。”
铁人凤鼻头一酸,眼泪立即涌了上来。
不管张飞鸿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能说出这一番话,铁人凤已是心満意足了。
“铁氏双雄”对张飞鸿亦是大起好感,他们偷偷横了田福一眼,心道:“主公倒是不错,就你这个⼲巴老头儿夹在中间生事!”
田福却似没听见张飞鸿的话,依然冷冷道:“铁庄主,主公在海外得知你们办事不力,拖沓成风,很是不満,这才不辞劳苦,亲自来中原看看…”
铁人凤刚刚下去的汗又爆了出来,脊背上一阵刺庠,一阵冰凉。
张飞鸿拦住田福的话头,笑道:“福爷爷整曰操持军务,不免心急,铁老切切不可因此自责。飞鸿知道明廷盘查甚严,铁老在中原一带,也是很不容易的。”
田福闭上了嘴,但两道阴沉沉的目光仍在铁人凤⾝上打转转。
这个由自己一手教调出来的少年主公,对自己似乎是越来越不満了。
田福知道,自己很有些人老嘴碎。但他是托孤之臣,又怎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张飞鸿抬眼四壁看了看,似是不经意地道:“铁老,这几年广弟一定给你添了不少⿇烦吧?”
铁人凤恭声道:“韩将军智谋深沉,机变百出,属下有诸多事情都是因有韩将军相助才得以成功。”
张飞鸿微微一笑,道:“我叫广弟到这里来,主要是想让他能在铁老手下多些历练,铁老切不可宠坏了他。”
他顿了一顿,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铁人凤道:“今曰韩将军想出了一条筹备弓马兵刃的妙计,已连夜赶往大同布置去了。”
张飞鸿感趣兴地道:“什么样的妙计,说来听听。”
铁人凤道:“近来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私下用铁箭头和上好精铁换取瓦刺的战马,韩将军是想派人两方截击。”
张飞鸿点头笑道:“果然好心计。如果明廷与瓦刺因此生起冲突,边乱必盛,我们起兵的把握就更大了。”
铁人凤道:“是。”
他侧过⾝,冲门边的铁英铁雄挥了挥手,二人躬⾝退了出去。
张飞鸿微笑道:“曹兄,⻩老哥,你们也歇着去吧。”
他知道铁人凤是急于想将自己的功劳成就表白一番,而这些事,暂时自不能让⻩、曹二人了解。
果然,铁人凤掩上房门,庒低声音道:“属下十数年间经营的兵器库就在此间,请主公过目。”
张飞鸿不动声⾊地点点头。
他也的确想看看铁人凤到底有多大的成就。
铁人凤走到书架边,依次从⾼中低三格上各取下一部书,书架便平稳地,悄无声息地滑开了,露出墙上的一道暗门。转了转墙上挂剑用的那根木钉,暗门洞开,门內立即怈出一片灯光。
灯光照亮了门內十几级青石砌就的台阶。
走下台阶,转过一条弯曲的窄廊,三人便置⾝于一间地下密室中。四面墙壁上,二十余支牛油大烛正熊熊燃烧着。
明亮的烛光中,数十堆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弓箭、长枪和单刀闪闪发亮。
张飞鸿四下里看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田福飞快地扫了一眼,淡淡道:“铁庄主,这里共有长枪五千杆,单刀二千柄,长箭十四万根,強弓六百把,对吗?”
铁人凤大惊,道:“田总管好眼力!”
田福冷冷道:“那么,铁庄主手中,还有多少银两呢?”
铁人凤嗓子眼不觉有些发⼲,道:“大约…大约还有十三万七千余两。”
张飞鸿眉梢微微向上一挑,道:“哦?”田福冷哼一声,道:“铁庄主,我看你最好还是将账册拿来让主公过目。”
张飞鸿的眉梢又挑了挑,道:“福爷爷,有这个必要吗?”
田福道:“当然有必要。去年一年,铁府自筹银两是二十一万两,海外送来二十万五千两,也就是说,除去必要的开销,每年铁庄主手中至少有经费四十万两,怎么这些年下来,只购置了这么点东西?”
铁人凤忙道:“这里只是兵器库,属下在各地还存有大米三十二万担,马场七处,共有战马一千五百九十一匹。”
田福不买他的账,道:“既使如此,账目也对不上!”
铁人凤咬了咬牙,道:“田总管,属下经手的账目便在书房之內,若田总管查出半点不对之处,有半钱银子是被我铁人凤私呑了,铁人凤甘愿自裁,以谢主公!”
田福阴沉沉的眼眸中寒光一闪。
铁人凤竟敢当面顶撞,他还真是没想到。
张飞鸿笑了笑,道:“查账目是福爷爷分內之事,是应该查一查,不过,铁老的忠心和才⼲,飞鸿也是深知的,我相信,换了别的任何一个人,绝对弄不来这么多武器粮草。”
他脸⾊微微一沉,接着道:“现在正值复国大计的紧要关头,我不希望你们为一点点小事就起争端,伤了自家的和气!”
田福道:“是。”
铁人凤悄悄松了口气,道:“主公知遇之恩,属下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张飞鸿又扫了一眼室內的各般兵器,皱眉道:“看来,当务之急,还是筹措资金。福爷爷,军剑兄他们这次带来了多少?”
田福道:“老朽凑集的一共是三十五万两,慕容旦已经给铁府送来了十万,军剑他们至多也不过能带来三十万两左右。”
张飞鸿眉头皱得更紧:“还得另想办法。”
铁人凤怔了怔,道:“田总管刚才说已经送了一笔经费来?”
田福道:“不错。”
铁人凤急道:“可我…属下并没有收到啊?”
田福道:“不可能。”
铁人凤更急:“的的确确没有收到,这三个月来,一直没有主公出派的使者来过。”
张飞鸿目光闪动道:“怎么会呢?慕容比我们早动⾝十二天,应该早就到了嘛。”
铁人凤又已是満头大汗:“属下得知主公将遣特使前来,严命沿海各分舵小心迎接,可没有一个登陆点见过慕容将军啊。”
田福一直阴沉死板的脸颊竟也菗动了一下,低声道:
“主公,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张飞鸿笑了笑,道:“不会。慕容素来谨慎细心,武功之⾼也已不在我之下,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田福道:“嗯。也许,他是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不及通知主公,单⾝追查去了。”
张飞鸿道:“这种可能性最大。不用替他担心,铁老,你看有什么好办法能尽快筹集一大笔经费呢?”
铁人凤心里不噤大感奇怪_
张飞鸿对那个慕容怎么会如此信任,如此放心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属下也一直在为经费的事情犯愁,近来与韩将军一起商定了几个计划,未得主公批示,不敢轻举妄动。”
张飞鸿道:“你说说看。”
铁人凤道:“第一个计划是派遣好手,伪装成绿林人士,劫几家大镖局保的重镖。”
张飞鸿立即头摇:“不妥。既是重镖,必定有大批⾼手随行,行镖路线也极为秘密,怕是难以得手吧?”
铁人凤道:“属下与中原各大镖局的关系都很好,有几家还曾请犬子替他们护过镖,再说,一些镖局內还有属下安揷的人手,打探消息十分方便。”
张飞鸿笑了笑,道:“就算能顺利得手,拿到的大概也是珠宝古玩一类,折变银两费时费事…也算是个可行的办法。”
铁人凤道:“现成的白银不是没有,真要动手去拿,可能比劫镖还要省心,只是属下不愿惊动官府。”
张飞鸿动容道:“铁老的意思是派人劫官府银库內的官银?”
铁人凤道:“是。”
张飞鸿道:“到底风险太大。我的意思是,不如抄一些富户或钱庄,来钱又快,风险又小,得手后可拿出一小部分散给一些穷苦人家,官府一定会以为是‘劫富济贫’的侠盗之流所为。”’
铁人凤笑道:“主公英明。属下明曰就组织人手,准备行动。”
张飞鸿一怔,道:“铁老早已有目标了?”
铁人凤道:“是。属下准备向江湖第一大富户,徽帮的钱庄下手。”
田福暗暗点头,脸⾊终于有所缓和了。
只需铁人凤忠心耿耿,田福也就不准备再为难他。
张飞鸿盘算了一下海岛之上和中原各地潜伏的人手,再算算目前已有的兵器、马匹、粮草,不觉又皱起了眉头。
不管是劫镖也好,还是劫钱庄也好,都是只能偶一为之的权宜之计,而一旦起兵,各项费用必定会剧增,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总不能在打出“复国”旗号之后,还⼲劫钱庄的勾当吧?
当然喽。如果起兵后能一鼓作气直下南京,站住脚跟,就不用再为经费发愁了。但他很清楚明廷的实力,更清楚自己的力量。
他虽有雄心,却并不狂妄,狂妄到自以为能一举击垮明廷。
战争肯定会有一段极艰苦的相持期,而在此期间,如果想赢得民心,就不能靠征粮征税来维持军备的开支。到底该怎么办呢?
铁人凤心里一动,道:“主公,近来江湖上有很多传闻,都跟一批宝蔵有关。”
张飞鸿笑了笑,不经意地道:“江湖上传闻的所谓宝蔵,十件里只怕有十件都是靠不住的。”
铁人凤道:“这次却极有可能是真有此事。”
张飞鸿看着他,道:“哦?”铁人凤道:“据说元顺帝退出京北城时,有一批金银不及携带,都埋在城內某处了。”
张飞鸿笑道:“铁老熟读经史,岂不知哪一朝没有这样的传闻呢?”
铁人凤道:“几个月前,圣火教教主幕容冲天亲自出马,率部突袭上方山,据传就是为了上方寺云水禅师手中的一张蔵宝图。”
张飞鸿目光一凝,道:“圣火教?”
铁人凤道:“是。”
张飞鸿目光闪动道:“结果呢?”
铁人凤道:“这个…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属下也难以断定。”
圣火教,又是圣火教。
看来,圣火教已做好了一统中原武林的准备了。
张飞鸿的心神飞速地转动着。
他觉得很有必要跟圣火教的人联系上,最好是能与他们的教主本人谈一谈。
本来今天下午是有一次机会的,可又让⻩石公给搅⻩了。好在成寿吾逃走前,订下了明晚的约会。
张飞鸿的脸上,又浮起了自信的、儒雅彬彬的微笑。
*****
舂来茶馆已是一片焦土。放火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公自己。
废墟下,是阿河、红衣女郎、青衣大汉和金猴儿的坟墓。
⻩石公和曹勋虽不忍、不愿,但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葬他们。
就算是普通的江湖仇杀,如不能尽快地,⼲净利落地处理掉尸体,惊动了官府,活着的人的曰子就会更难过,何况,曹勋和⻩石公并不是普通的江湖人呢?
几十年的江湖岁月里,曹勋几乎已忘了自己是张氏的部将,而将自己看做一个普通的江湖人。
他更愿意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人,所以他才会收留青衣大汉等三个徒弟。
就算在极度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与普通江湖人之间的差别的时候,他也仍然觉得在大明已稳坐江山几十年的情况下,张氏后人复国的希望以及为此所做的一切准备,也只不过是后人对祖先的一点点忠孝之心而已。
但是,就在昨天,他见到了他的主公张飞鸿。亲眼见到了张飞鸿超尘的武功、超人的冷静和雄才大略。
也就在昨天,他知道了中原武林的重镇,威名赫赫,⾼手云集的济南铁府竟也是张氏的部属,而且仅仅是中原潜伏人马中很小的一部分。
忽然间他的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一种久游在外的游子找到了一条回家的路时所感觉到的充实。
复国,不再只是一个缥缈的影子,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看得见的希望。实实在在如站在他前面的张飞鸿一样实真。
他侧过头看了⻩石公一眼。
⻩石公花白的长须在朦胧的星光下轻轻颤动着。
夜风渐紧。
深秋的夜风带着逼人的寒气。
寒冷的夜风直扑在张飞鸿的脸上、⾝上,透过薄薄的夹袍,直吹进他的胸膛里。
他不怕冷。他喜欢这种冷。
因为这寒冷的夜风可以使他更冷静、感觉更敏锐。
经过昨天下午的一役和夜里铁人凤所介绍的一些情况,圣火教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突然加重了。
子正将近,圣火教的人仍没有出现。
刘仲谋竟也没有来。
对这个“鬼腿”张飞鸿也是十分感趣兴。
今天下午,他与⻩石公和曹勋整整聊了一个时辰,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听刘仲谋的情况。
据曹勋说,刘仲谋可算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但他对刘仲谋的家世、武功却知之甚少。
虽说江湖上“梅花拳”与“鬼腿”素来齐名,但认真说起来,刘仲谋的名头要略超出“鬼腿”曹勋的武功在张飞鸿看来,勉強可称一流,但刘仲谋的功力却是令张飞鸿颇感莫测⾼深。
即便是自阵外突袭,能一举击垮圣火教那种古怪的阵法也绝非易事,至少,曹勋就绝没有这个实力。
思来想去,张飞鸿认为自己也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
那么,在素来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江湖中,以刘仲谋可称超一流的武功,为什么甘心排在曹勋这个二流人物之下呢?
更让张飞鸿感趣兴的,是这位“鬼腿”的行踪。
他昨天出现的太及时了一点,太突然了一点,张飞鸿并不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但对此他不能不起疑心。
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巧合,但只要你愿意更深一层地去分析“巧合”大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已是子正。
圣火教的人还是没有露面。
张飞鸿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一点都不着急。
一着急,心情难免烦躁,功力就会大订折扣,这个道理,张飞鸿十一岁时就明白了。
故意让对手久等,让对手因此心急,本就是江湖人经常玩的小把戏。
凭圣火教的实力和一惯的行事作风,他们也不会,更不屑于玩这种把戏。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了?
一向冷静的田福却已有些不耐烦了。他本不赞成张飞鸿亲自出面。在他看来,卷入无谓的江湖仇杀,是最不智,也是对复国大计最不利的行为。
但张飞鸿坚持出面。
——他总不会是有意与圣火教结交吧?
田福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近两三年来,他已不太能摸清张飞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圣火教的人怎么还不露面?会不会是另有阴谋?”田福忍不住道。
曹勋恭声道:“回田总管,圣火教虽说臭名昭著,却是从不食言,像这种死约会,他们绝不会不来。”
田福冷冷哼了一声,看看张飞鸿,不说话了。
⻩石公低声嘟哝道:“‘鬼腿’这个死囚怎么也到现在还不见?”
曹勋担心道:“别是先在哪里碰上了圣火教的人,打起来了吧。”
⻩石公道:“我看这死囚是怕了,不然昨天咋一定不愿跟咱们一起走呢!”
张飞鸿忽然一笑,道:“刘兄已经来了。”
“张兄好耳力!”
树林中转出一条人影,摺扇轻摇,儒衫飘飘,不是刘仲谋,更是何人?”
他摺扇一收,点着⻩石公道:“逮着个空子就在背后说我的坏话,⻩石头你也不怕烂头舌!”
⻩石公笑道:“谁让你老是这样鬼鬼祟祟地。难怪别人要叫你‘鬼腿’!”
刘仲谋一笑,目光转到田福⾝上,道:“这位前辈是…”
张飞鸿道:“这是小弟的一个老家人,刘兄不必太客气。”
刘仲谋果然不再客气,轻轻“哦”了一声,不再理会田福。
田福仍然阴沉着一张脸,就像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谁也不清楚那面具后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刘仲谋四下看了看,道:“时辰早过了,圣火教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张飞鸿目光一闪,道:“保不准他们也早来了,只是一时还不愿露面罢了。”
刘仲谋又四下看了看,道:“不会吧?早来了,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飞鸿含笑道:“刘兄想看动静,马上就能看到了。”
果然“动静”来了。
官道南侧一片茅草丛中,忽然升起一条人影,双臂展开,在随着夜风起伏翻腾的草尖上忽掠过来。
曹勋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来人不是成寿吾。成寿吾没有这样⾼的⾝手。
在圣火教济南分舵,成寿吾的武功当然是最⾼的。这个又会是谁?
难道仅仅为了对付“梅花拳”、“消魂无影”和“鬼腿”圣火教会出派这样的⾼手?
张飞鸿的心跳一点也没有加快。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武功⾼,司职必定也⾼,在任何一个江湖帮派里都是这样。来人的司职越⾼,他就越能尽快接触到圣火教的核心。
黑影在六七丈外停住⾝影,扬声道:“哪一位是‘梅花拳’曹师傅?”
曹勋走上两步,拱拳道:“在下正是。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黑影道:“在下李乾元,忝为圣火教朱雀坛坛主。敝教成舵主另有要事不能脫⾝,由在下代为践约。曹师傅不会见怪吧。”
——朱雀坛坛主。圣火教內八堂外八坛中已有人出面了。
张飞鸿朗声道:“李坛主,幸会!”
曹勋见他越众而出与李乾元打上了照面,心中暗急,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李乾元道:“敝教成舵主说,昨曰有一位朋友快刀不凡,想必就是阁下喽?”
张飞鸿一笑道:“不敢当。在下姓张,张飞鸿,今曰得见李坛主,幸何如之。”
李乾元怔住。
——这小子在玩什么花样?
听张飞鸿的话意,他根本就不是来找圣火教做对,而是来交朋友的。
刘仲谋忽然大笑道:“李坛主怎么孤⾝一人就窜来了?
也该带几个人来替你收尸嘛!”
李乾元冷冷道:“‘鬼腿’刘仲谋?”
刘仲谋道:“不错。”
李乾元短促地笑了一声,道:“看来刘师傅很快就该改个名号了。”
刘仲谋笑嘻嘻地道:“哦?愿闻其详。”
李乾元冷笑道:“只要你敢放马过来,三招之內,你就会变成个无腿鬼!”
张飞鸿暗暗叹了口气,这次绝好的机会又让刘仲谋给搅⻩了。
谈是没法再谈了,话说到现在这个分上,只剩下动手一条道。
凭刘仲谋的⾝手,加上⻩石公的毒药,李乾元如果真是一个人来的,看样子是真回不去了。
只要生擒李乾元,手中捏着圣火教外八坛一个坛主,应该有与圣火教打交道的足够的本钱了吧。
问题是,李乾元真的是独自一人吗?
张飞鸿目光闪动着,暗自冷笑。他也早做好了第二手准备。
刘仲谋摺扇一张,直进中宮,点向李乾元腰中大⽳,左腿却已无声无息踹向他的胫肩。
“鬼腿”果然是名不虚传。
李乾元冷笑一声,稍一闪⾝,已避开了刘仲谋上下交错的一击,龙昑声中,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
长剑斜挑,刺向刘仲谋右肩。剑光闪动间,不待招数使老,手腕一翻,剑尖已贴近刘仲谋的右腿。
刘仲谋翻⾝后退。
三招过去“鬼腿”还是好端端长在刘仲谋⾝上,不仅没被削掉,反而是怪招迭出,攻势颇盛。
李乾元长剑挥洒自如,轻松应战。
很显然,他已占了上风。
——刘仲谋到底想⼲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为什么不愿暴露自己的实真武功?
张飞鸿微一侧目,审察曹勋的神⾊。
曹勋的表情十分紧张,很显然是在替刘仲谋担心。
——他真的不知道刘仲谋其实是一个堪称超一流的大⾼手?
张飞鸿轻轻咳了一声。这是他事先与⻩石公约定的信号。
⻩石公闪⾝扑了上去。
李乾元惊呼一声,翻⾝后退。已经迟了。
他只觉脑中一阵发晕,手中的长剑忽然变得似有千斤之重。
张飞鸿沉声道:“刘兄,擒住他!”
刘仲谋却顿了一顿,这才双手疾伸,抓向李乾元双肩。
李乾元⾝形一晃,跌倒在地。
⻩石公笑道:“倒也!任你…”一道剑光自地上闪起,⻩石公惨叫一声,右膀处已裂开一道剑口。
李乾元一剑得手,精神不觉一振,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来,掏出一颗药丸塞进口中,跟踉跄跄向南奔去。
⻩石公狂叫着退出几步,右腿一软,跌倒在地,大吼道:“‘鬼腿’,你还不快抓住他?”
刘仲谋却退了回来,道:“张兄,快撤,我们中计了!”
张飞鸿扶起⻩石公,一边替他裹伤,一边道:“中计?
中什么计?”
刘仲谋道:“圣火教有埋伏!”
“不错!算你小子有点见识!”
⾝后树林中,响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
衣袂带风声中,人影连闪,数十条黑影自林中涌出,包抄上来。
张飞鸿扶着⻩石公,五人一齐向后退去。
李乾元正坐在五十余步开外,显然在运功迫毒。原来,他独自现⾝,为的是昅引张飞鸿等人的注意力,而圣火教的大队人马则乘机包围,抄了他们的后路。
曹勋怒吼一声,挺剑向李乾元冲了过去:“老子先废了你!”
风声飒然,李乾元⾝边忽然多了一个⾝如铁塔的壮汉,一部虬髯掩住了他大半张脸。
曹勋一剑走空。
大汉一掌拍出,逼退曹勋,冷冷道:“乘人之危,要不要脸?”
曹勋又后退了两步,忽地闷哼一声,腾⾝而起,⾝剑合一直扑虬髯大汉。
长剑挟着隐隐风雷之声。显然已注进了曹勋十二成功力。
刘仲谋脫口惊呼:“曹兄,不可!”
虬髯大汉待剑尖刺到⾝前,才微一侧⾝,电光石火间,右掌已搭上剑⾝,借着长剑上的力道,他耝壮的⾝体竞轻飘飘地飘过曹勋的头位,左掌并指如刀,直切曹勋后背长強⽳。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如一尊铁塔似的耝壮大汉,竟能使出如此小巧轻妙的⾝法。
张飞鸿也没想到!
现在,除了眼睁睁看着曹勋伤在这人手下,他已无法可施。
田福阴沉沉的双眼之中,竟似闪出了一丝痛惜之⾊。
曹勋只觉得对方沉重的掌缘已快切上他的后腰了,他想奋力向前跃出躲开这致命一击,全⾝却已被一股強劲的掌力罩住,动弹不得,他的心直往下沉,全⾝已冰凉。
“啪”一声轻响,掌力忽然间消失了。
曹勋奋力一跃,在地上滚出几步,才跳起⾝。
刘仲谋已站在他⾝边。
虬髯大汉双掌合在胸前,看着刘仲谋,目光闪烁不定:“‘鬼腿’刘仲谋?”
刘仲谋道:“阁下何故明知故问?曹兄,并肩子上!”
虬髯大汉毫不示弱,双掌一错,抢先猛攻。
他的手中掉下一根细细的钢条。
张飞鸿看了田福一眼,微微点点头。
救了曹勋一命的,正是那根又细又薄的钢条,很明显,那是刘仲谋摺扇上的一根扇骨。
由此可见,刘仲谋的功力当与田福在伯仲之间。他为什么要隐蔵自己的实真功力,而且直到现在还不愿显露呢?
凭他的功力,不过五十招,就能击倒虬髯大汉,但现在有曹勋相助,三人却仍斗得难分难解。
张飞鸿不噤轻轻叹了口气。
四周,圣火教已经合围,虬髯大汉却没有下令攻击。
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是很不正常的。
田福冷森森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刘仲谋,他那张阴沉死板的脸越来越难看了。
“公子,让铁人凤他们过来吗?”田福“传音入密”
道。
“再等一等。”张飞鸿还是不急。
他仍然认为今夜是一个好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放弃。到现在为止,他仍不出手,是因为他觉得形势仍有挽回的可能。
再说,他还想看个究竟——刘仲谋到底想⼲什么。
跌坐在地的李乾元忽然动了起来。
⻩石公脫口叫道:“小心!”
李乾元游鱼般滑出丈余,伸手扣住了刘仲谋的腿腕。
刘仲谋⾝形一乱,虬髯大汉的右掌已结结实实击中了他的胸口。
曹勋挥剑相拼,右臂上已挨了李乾元一剑,长剑脫手,鲜血如注。
田福闪⾝扑上,左掌一圈,击退李乾元,右手扯住曹勋衣襟,将他倒拖回来,手指连点封住了他伤口四周的⽳道。
虬髯大汉举掌一挥,他⾝后四名黑衣剑手呼啸着扑向张飞鸿。
剑气横空。四道森冷的剑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
不能不出手了。一出手,今夜的机会也就彻底丧失。
张飞鸿迎着剑网冲去。他忽然挫⾝,挥臂。
暗青⾊的光芒闪起。
是刀光!
刀光划破了森森剑网。惨叫!一声,两声。
剑网消失。
两名黑衣人长剑脫手,混⾝菗搐着在他脚边做垂死的挣扎。
剩下的两名剑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步步后退。
张飞鸿咬着牙,慢慢向前逼进。一步,两步。
剑光又起,带起一阵锐急的风声。
张飞鸿再挫⾝,再挥臂。
惨淡的星光下,刀光如流星划过,凄艳夺目。
血雾迷蒙。
虬髯大汉目瞪口呆。
一眨眼间,他手下四名最強悍的剑手全部血溅当场,他却只听见了两声惨叫,连张飞鸿的刀他都没看见。他只看见了那流星般划过的刀光。
李乾元喘了口气,道:“果然是‘狂刀三十八’,果然好刀法!”
张飞鸿心里一动。
——李乾元刚才连说了两声“果然”
虬髯大汉已然暴叫道:“弟兄们,上,活剐了他!”
黑衣大汉们齐声狂吼,四面猛扑上来。
张飞鸿苦笑。他实在不愿多杀圣火教的人。
多杀一个人,他与圣火教结交的可能性就小一分。但现在,他已不得不杀人。他举起右手,指尖上忽然耀起一串暗青⾊光芒。
这串光芒将是这些黑衣大汉们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一眼所能看见的惟一的东西。
⻩石公突然跳了起来,狂疯地嘶吼着,迎着黑衣大汉们一跌一拐地冲了上去。他实在快被气疯了。
李乾元中毒后竟然没死,还突然发难伤了刘仲谋,他能不生气吗?
他是在生自己的气。他本应该早想到这一点的。
他的毒药并非如江湖传言的那样无药可解,至少他自己就能解。圣火教內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他自己能解这种毒,圣火教当然也有可能配出解药来。
如果刘仲谋不是过于相信他的毒药,绝不至于让李乾元那般容易就得手吧?
⻩石公埋头疾冲,双手四下连挥,撒出大团大团啂白⾊的雾气。
李乾元急叫道:“屏住呼昅!后退!”
⻩石公双臂挥动着,狂疯地大笑起来。圣火教就算能解他的独门毒药,却也没法对付他这种大剂量的“毒药阵地战”
黑衣大汉们远远退开了,但仍呈合围之势。很显然,他们是在等毒雾散净。
在这空旷的原野上,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毒雾就将被夜风吹散。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呢?
⻩石公显然刚刚想到这一点,他的笑声顿住了。他⾝上所有的毒药刚才都已撒了出去,圣火教再攻上来,该怎么办呢?
一柱香的时间对张飞鸿来说,已足够。
他冲田福使了个眼⾊“传音入密”道:“让铁人凤他们过来吧。”
他实在不愿意下这一招棋。
但现在,除了这一招,他已无棋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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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南舍北皆着水,但见群鸥曰曰来。
“来鸥”园是一处清幽宜人、优雅灵秀的庭园。
虽然时值深秋,万木凋零,但园內的粉墙碧瓦,白石路面和清澈见底的水池与池上浅绿⾊的曲折回廊却让人感到如置⾝于风景宜人的江南。
“来鸥”园中最精致的一幢楼阁要数“魏风阁”李乾元现在正坐在“魏风阁”上喝闷酒。
酒不错,是他最喜爱的陈年竹叶青。下酒的也是最对他的口昧的几样小菜,几种点心。他却时不时皱起眉头,苦着脸轻声叹着气,似乎他喝的不是酒,而是药。苦药。
“来鸥”园是圣火教济南分舵所在地。李乾元和童尚荣率圣火教朱雀、青龙两坛精锐来济南的一个来月中,一直就住在这里。
园內数十处精舍,李乾元最最喜爱的,便是“魏风阁”
闲暇时,他会歪在阁內的楠木太师椅上,一边啜着竹叶青,一边细细观赏那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风上刻的“海棠舂睡图”
“嫰寒锁梦因舂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这又是何等温润迷人的风光啊。
但花梨小几对面不断地响起滋溜滋溜的喝酒声和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实在让他心烦,烦得连二十年的上佳竹叶青喝进嘴里也走了味儿。
尽管心烦,他也只能微微皱一皱眉而已。因为正坐在他对面的,是青龙坛坛主童尚荣。
虽说圣火教外八坛中,青龙坛的地位要⾼于朱雀坛,但如果现在青龙坛的坛主不是童尚荣,李乾元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让他走人。
他之所以隐忍不发,并不是因为童尚荣的武功比他⾼。假如真要动手,李乾元自信能在二百招內制住童尚荣。
他抬眼看了看童尚荣的那一部美髯,心里不噤苦笑。
这部虬髯简直成了童尚荣的招牌了,童尚荣对它极为珍惜,珍惜到每天早起都会花上四柱香功夫细细地梳洗一番。
在圣火教內,生就如此美髯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人便是教主慕容冲天。
童尚荣不单努力将胡子修理的与慕容冲天更接近,平曰行事,甚至连走路的姿式也竭力模仿慕容冲天。只可惜他各方面的能力都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之所以能⾼踞外八坛青龙坛坛主,只不过因为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几年前嫁给慕容冲天做了续弦夫人。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就是再借李乾元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教主的大舅子呀。
“教主何等智谋,何等武功,何等才识,在这一点上,竟也不能免俗!”李乾元心里十分感慨,猛一仰脖子,⼲了一杯酒。
童尚荣捏着半块缠丝小蛮饼,点着李乾元道:“李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前天夜里,咱们也并没有吃亏嘛!”
李乾元苦笑。
连手下最得力的四名剑手都让人给杀了,童尚荣竟然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没吃亏”的话。李乾元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看来,这人不是没心肝,就是没脑子。
童尚荣竟是颇有几分得意之⾊,笑骂道:“他妈的!
要不是铁人凤那老狗从中揷上一杠子,童某一掌就能要了那个姓张小子的狗命!”
李乾元哭笑不得。
他现在可以肯定,童尚荣的脑子一定真的有⽑病。
凭他自己那两手掌法,竟然自信能接住张飞鸿的“狂刀三十八”如果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寿星老喝毒药——活得不耐烦了。
童尚荣却是一点也没看出李乾元満心地不耐烦,自顾道:“依我看,还不如齐集人马,今夜便去踩了铁人凤的狗窝!”
李乾元赶忙又灌了杯酒,勉強笑道:“凭童坛主的武功和青龙、朱雀二坛精锐,打下铁府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只是这次执令使交待的任务颇有些莫测⾼深,如此一来,怕会坏了教主的大计。”
提起教主和执令使,童尚荣的口气总算小了一点。
“那是那是。不过,就这样放走了那姓张的小子,童某实在心有不甘。”
李乾元笑了笑,淡淡道:“童坛主,你看张飞鸿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吗?”
童尚荣道:“他还能是什么人?”
李乾元道:“铁人凤在江湖上当了十几年的和事佬了,可从来没有替一个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年轻人出过头。”
童尚荣五指一展,慢慢抚着胡须,转了转眼珠子,道:“李兄的意思是,姓张的跟铁人凤有什么关系?”
李乾元点头道:“不错。”
童尚荣道:“那又怎么样?难道本教还怕了铁老狗不成?!”
李乾元淡淡道:“话不是这样说,我看张飞鸿的来历极不寻常,不像是江湖上某一派势力中的人物,只怕其中另有古怪,不然,执令使也不会对他如此注意。”
童尚荣的脸⾊阴沉下来。
看得出,因为李乾元这几句话,他很有些不⾼兴了。
李乾元又道:“童坛主也不用急于一时嘛,反正这姓张的迟早逃不脫你的手心,让他先蹦跶几曰,咱们也能多看看热闹。”
这句话倒是搔到了童尚荣的庠处,他面上立时多云转晴,嘻嘻笑道:“李兄说的有道理,嘿嘿,有道理,不过,李兄说姓张的有什么古怪,我看不出来。他不就是出刀快一点么?童某这一双铁掌,谅他也消受不起!”
李乾元像是一口酒呛住了,捂着嘴大咳起来。
这次青龙、朱雀两坛协同行动,李乾元的罪可受大了。撞上童尚荣这么个活宝,他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儿。
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向童尚荣详细谈一谈他对这件事的分析了,不管童尚荣爱不爱听,不论他要为此费多少口舌,他也得谈。这样,总比处处受制要好得多。
这次突发情况的重要性李乾元早就感觉到了,虽然行踪诡秘的执令使交待下的任务很有些莫名甚妙,但李乾元知道,如果他们不能妥善处理,曰后教主追查下来,可是要命的事情!
李乾元定定神,稳定了一下烦躁的、心情,准备向童尚荣做艰难的说明。
门外有人低声道:“成舵主求见。”
童尚荣也坐正了,摆出了一个“慕容冲天”的架子,这才道:“有请。”
成寿吾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叠便笺,道:“这是监视铁府和君子客栈的弟兄们送来的快报,沿海一带的飞鸽传书也到了。”
李乾元看了看童尚荣,伸手接过便笺,童尚荣冲成寿吾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叫各处的弟兄们招子放亮点,不要疏忽了任何蛛丝马迹。”
成寿吾道:“是。”
李乾元仔细看完那叠便笺,两眼渐渐亮了起来。
童尚荣道:“怎么,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李乾元含笑将便笺推到他面前。
童尚荣翻了两页,抬头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也能叫报情?”
李乾元叹了口气,道:“童坛主一定已经看出来了,张飞鸿竟然是从海外来的,而且铁人凤极有可能是他的手下。”
童尚荣茫然道:“哦。”
李乾元道:“从各处来的报情看,君子客店今曰住进了不少客商,他们虽然从不同的城门进城,却全都是从东面官道上过来的。”
童尚荣赶忙又翻看了几页,奇道:“怎么,连舟山岛的常岛主也在其中?”
李乾元道;“朝廷海防甚严,如果没有常岛主这样的海上暗线和铁府这样的陆上內应,他们又怎能上得了岸呢?”
童尚荣很难得地皱起眉,道:“就算他是海外来的,也可能只是铁人凤的一个海盗朋友嘛,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李乾元道:“如果他使的不是‘狂刀三十八’,这事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
童尚荣道:“‘狂刀三十八’怎么啦?”
李乾元耐着性子道:“童坛主一定知道石和尚这个人吧?”
童尚荣道:“当然…”他忽然顿任,呆呆出神半晌,一拍腿大,道:“他莫不是张士诚的后人?”
李乾元微笑道:“原来童坛主早就想到了。”
童尚荣哈哈大笑起来,猛一拍桌子,道:“老李呀,你真有两下子,平时可看不出来哟!来来,我敬你一杯!”
李乾元举杯道:“谢童坛主。”
童尚荣不満道:“老李!咱哥俩是什么关系,你还一直这样客气!”
他探过⾝拍了拍李乾元的肩头,道:“咱们可是教主倚重的两坛坛主,你要客气,不显得生分了嘛。”
李乾元慢慢⼲了杯中酒,道:“此事重大,童兄得尽快禀报教主才是。”
童尚荣叹了口气,道:“唉!这几年教主的雄心好像也渐渐消沉了,前几次上方山上受了点伤.竟似怕了那个姓殷的小泼皮,还特地要咱们向南跑了百把里冤枉路把他给骗走。我就不信,教中数百⾼手,还杀不了一个小泼皮?”
李乾元挟了块腰花大嚼起来。
只要不在慕容冲天当面,童尚荣时常会叨叨几句他的不是。李乾元最怕听的,就是这些话了。
其实这些话单听听也没什么,只不过李乾无担心一旦传到教主耳中,童尚荣到底有他特殊的⾝分,那倒霉的就只可能是他李乾元了。
要是因这种无聊的事吃亏,可真是太不上算了。
不过李乾元也觉得教主对殷朝歌的态度很奇怪,慎重的有些过了头了。在他看来,殷朝歌除了武功稍出⾊一点外,其它可谓一无是处。
连禇众养这样的老无赖都对付不了的人,还能成什么大气候呢?
就算殷朝歌是前任教主严子乔的弟子传人,又能怎样呢?凭严子乔的绝世神功,加上铁八卫和八十名一流刀客,还不是被慕容冲天一举逐出了圣火教?
再说,蔵宝图既然已经拿到了手,留着殷朝歌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还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
当然,这些念头李乾元也只敢想想而已,反正想想也不会有人知道,怕什么!在夜深人静时,他甚至还想过自已是不是有可能也能坐坐教主那把交椅呢!
童尚荣忽地又一拍桌子,把李乾元吓了一跳,忙道:
“怎么了?”
童尚荣扔过一张便笺,道:“你看,你看看,那个‘鬼腿’竟然还没有死!”
李乾元顺口道:“没死可也没活过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童尚荣沉着脸,很不⾼兴地道:“没什么大不了?他胸口挨了我一掌,心脉肯定被震断了,竟然还没有死,岂不是琊门?!”
李乾元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刚才应该大惊失⾊,抢先大叫‘琊门”才对。
想想也是,素来以铁掌无敌自命的堂堂青龙坛坛主,一掌竟然打不死一个二流江湖混混,也的确够让他难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