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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冶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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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人是六大公国的民间传说和戏剧中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木偶戏班如果没有⿇脸人的木偶,那就真的是很穷很差的戏班,因为⿇脸人不只可以扮演他传统的角⾊,还可以用来当作其他一般戏码里的灾难预兆。有时候⿇脸人的木偶就这么挂在布景上,以便给那场戏增添不祥的气氛。他的象征意义在六大公国是处处通行皆知的。

  据说这个传说的源可以上溯到这片土地初有人居之时,不是外岛瞻远家族‮服征‬各大公国的时代,而是更久远的移民最初在此定居的时代。就连外岛人也有这最基本传说的另一版本,是个带有警告意味的故事,说的是海神埃尔被抛弃而然大怒。

  当大海还年轻的时候,第一位古神埃尔是相信各岛居民的。他把他的海以及一切海里游的东西都给了那些人,大海所碰触到的土地也都变成他们的。有很多年的时间,‮民人‬都心存感谢。他们在海里捕鱼,爱在哪里的海岸居住就在哪里居住,并抢劫任何敢在埃尔给他们的土地上落脚的人。另外如果有人胆敢在他们的海里航行,当然也成了名正言顺的抢夺目标。这些人兴盛起来,变得刚硬又強壮,因为埃尔的大海就像筛子一样筛选出最优秀的人。他们的生活艰苦又危险,但这种生活让他们的男孩长成強壮的男人,女孩长成不论在炉台边还是在甲板上都一样无畏的女人。这些‮民人‬尊敬埃尔,对这位古神献上赞扬之词,要咒骂也只以他的名来咒骂。埃尔对他的子民也非常自豪。

  但慷慨的埃尔给他的子民太多祝福了。严寒的冬天里死的人不够多,他兴起的风暴也太温和,不能‮服征‬航海。于是这些人数目愈来愈多,他们的牛羊‮口牲‬也愈来愈多。在年月好、生活容易的时候,软弱的小孩不会死,他们长大了,待在家里,开始犁地耕田,来喂那些肥肿肿的‮口牲‬禽鸟和其他跟他们一样软弱的东西。这些挖土的人不会赞扬埃尔的強风和巨浪,他们称赞或咒骂都是以艾达之名,艾达是掘地、种植、照顾牲畜之人的古神。于是艾达便祝福她的这些软弱子民,让他们的植物和牲畜都繁衍增加。这使得埃尔很不⾼兴,但他不理会他们,因为他还有那些活在船只和浪涛上的坚強子民,他们祝福和咒骂都是以他之名,他也降下风暴和寒冬去鼓励他们。

  但随着时间过去,对埃尔忠心的子民愈来愈少了。靠土维生的软弱‮民人‬惑那些⽔手,替他们生出只适合种田的小孩,于是他们离开了寒冬海岸和处处冰霜的草原,往南去到生长葡萄和⾕物的柔软土地。每一年,开垦埃尔赐给他们的大海、收成埃尔赐给他们的渔获的人都愈来愈少,埃尔也愈来愈少在人们祝福或咒骂的话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到最后,只以埃尔之名来祝福或咒骂的人只剩下一个,这是个瘦巴巴的老人,老得不能出海了,关节肿痛,嘴里也没剩几颗牙。他开口祝福或咒骂都很衰弱,埃尔听起来只觉得受到侮辱而不觉得⾼兴,因为埃尔不喜骨瘦如柴的老人。

  最后来了一场暴风雨,本来是要了结那个老人和他的小船的,但是当冰冷的浪涛打在老人⾝上,他紧抓着小船的残骸,竟然胆敢喊起埃尔的名字请他发发慈悲,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埃尔不知慈悲为何物。老人这渎神的言词让埃尔然大怒,他拒绝把老人收进他的大海里,而是把他冲到海岸上,对他下了诅咒,让他再也不能出海航行,而且死不了。老人从咸咸的浪嘲中爬出,脸上⾝上満是疤痕,仿佛藤壶曾经紧紧攀附住他。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进柔软的土地,不管去到哪里,看到的都是软弱的挖土人。他对他们的愚昧发出警告,说埃尔会培养出一批更坚強的新子民,把原先由他们继承的东西赐给那些新子民;但这些人已经变得太软弱又太墨守成规,本不听他的话。然而不管老人去到哪里,疾病都会随之而来。他散播的都是这种脓包痘疹式的疾病,这种病才不管你是強壮还是体弱,是強硬还是软弱,只要碰上了就会生病。这样正合适,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脓包痘疹是从脏污的尘埃中来的,而且经由挖土翻土来传播。

  故事的內容就是这样。于是⿇脸人变成了死亡和疾病的预兆,谴责那些因为土地肥沃而过着软弱轻松生活的人。

  另两个村子是在冶炼镇之后遭劫的。岩门的村民付了赎金,第二天海浪冲来了残缺不全的尸块,全村聚在一起埋葬了死者。这消息传到公鹿堡,没有附加任何替自己辩护的词句,只有不言而喻的村民看法,那就是如果国王的‮队部‬够有警戒心的话,那他们村子至少可以事先得知劫匪要来的警讯。

  绵羊沼则正面接挑战。他们拒绝付钱,但冶炼镇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地,他们也做了准备。他们带着笼头和手铐脚链去接被放回来的人质,把自己人领了回去,其中有些人还得先打昏,然后绑起来带回他们各自的家。全村人团结一致,试着让这些人恢复以前的样子。绵羊沼的故事被传得最多最广:有个⺟亲凶巴巴地拒绝为别人送到她面前的婴孩哺啂,咒骂着说她讨厌这个只会哭又答答的东西;有个被绑起来的小孩又哭又叫,等到心碎的⽗亲忍不住给他松了绑,他却立刻拿起烤面包用的长柄叉朝自己的⽗亲扑过去。有些人満口咒骂、扭打挣扎,对自己的亲人吐口⽔;有些人则安于被绑,过着闲散的生活,吃喝着别人放在他们面前的食物和麦酒,但从来不会说半个字表达谢意或感情。这些人松绑后并不会攻击自己的家人,但也不会去工作,更不会跟大家坐在一起消遗晚上时光。他们动手偷窃毫无悔意,甚至会偷自己孩子的东西;他们随便用钱,吃起东西狼呑虎咽;他们不会带给任何人半点快乐,连句亲切的话也没有。但绵羊沼传来的消息是,村民打算坚持下去,直到这“红船病”过去为止。这让公鹿堡的贵族有了一点点希望,他们赞佩绵羊沼村民的勇气,发誓说如果他们自己的亲人遭到劫匪冶炼,他们一定也会这么做。

  绵羊沼和当地勇敢的居民成为六大公国重振精神、号召团结的中心点。黠谋国王以他们之名课征更多的税,一部分税金用来买⾕子,给那些忙着照顾被绑起来的亲人、无暇重整残破的‮口牲‬群或重新耕作烧毁的田野的人;另一部分的税金则用来建造更多船只,雇用更多人手,以巡防海岸。

  一开始,人们对自己能帮上忙都感到很骄傲。住在海边悬崖上的人开始自动自发地进行瞭望,信差、送信的鸟、烽火全部都设置起来了;有些村子送绵羊和补给品到绵羊沼去,给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但漫长的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被送回来的人质完全没有恢复神智的迹象,这些希望和奉献便开始显得可悲而非⾼贵。原先最支持这番努力的人现在宣称,要是他们被抓去当人质,他们宁愿选择被大卸八块丢进海里,也不愿回来给自己的家人造成如此的艰苦和心碎。

  我想,更糟糕的是,王室本⾝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也不确定要怎么做。要是国王发布命令,说‮民人‬必须或者不可以为人质付赎金,情况会比较好一点。不管是下令必须付钱或者不可以付钱,总是会有人不同意,但如此一来至少国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民人‬多少会觉得王室有在面对这项威胁。结果,增加的巡逻和瞭望只让人觉得公鹿堡本⾝都被这项新的威胁吓坏了,却没有任何面对威胁的策略。缺乏国王的命令,沿岸的村镇便自己拿主意,各镇议会开会决定万一被冶炼的话该怎么办。有些村子决定这样,有些村子则决定那样。

  “但无论在哪里,”切德疲惫地告诉我“他们决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减弱了他们对王国的忠诚。不管他们是付钱还是不付钱,劫匪都可以边喝他们的⾎麦酒边嘲笑我们,因为当我们的各处村镇下这个决定时,他们脑袋里想的不是“万一我们被冶炼了”而是‘等到我们被冶炼的时候’。于是他们就算⾝体没有遭到強暴,在精神上已经先被強暴了。他们看着自己的家人,⺟亲看着孩子,男人看着⽗⺟,心里已经放弃他们了,觉得他们不是得死就是得被冶炼。这样子王国无法真正运作,因为每个城镇都得各自做决定,脫离了整体;我们会‮裂分‬成一千个小镇,每个镇都只担心万一自己被打劫了要怎么办。如果黠谋和惟真不赶快采取行动,这王国会变得名存实亡,只存在它原先统治者的脑海里。”“但他们能做什么?”我质问。“不管下什么命令,都会是错的啊!”我拿起火钳,把我正在顾的那口坩埚往火里推进一点。

  “有时候,”切德咕哝着说“大胆犯错比保持沉默要好。哪,小子,如果连你这么个小男孩都看得出不管决定付钱或不付钱都会是错的,其他人当然也看得出来,但至少下这么道命令能让我们有个‮国全‬一致的反应,不会好像每个城镇都得各自自己的伤口。而且除了下这么一道命令之外,黠谋和惟真还应该采取其他的行动。”他靠近一点,探头看看坩埚里冒泡的体。“再热一点。”他建议。

  我拿起一个小风箱,小心地鼓起风吹火。“比方说?”“组织起来,反过去打劫那些外岛人。提供船只和补给给任何愿意前去打劫他们的人。噤止人们让牛羊在海岸边的草地上吃草,那景象太惑人了。如果我们不能派兵去保护每一个村子,那就提供更多武器给村民。看在艾达神耕犁的份上,给他们用卡芮丝籽和颠茄做的药丸,让他们装在小袋子里挂在手腕上,这样万一他们被劫匪抓到,他们可以‮杀自‬,避免成为人质。不管做什么都好,小子,不管国王在这个时候做什么,都比现在这样该死的举棋不定要好。”我坐在那里呆瞪着切德看,我从来没听过他讲话这么动有力,也从没听过他这么明言批评黠谋。这令我大为震惊,我大气不敢一口,既希望他继续说,但又几乎害怕听见他会说出什么话。他似乎没意识到我在盯着他看。“再往里面一点,不过要小心,万一它‮炸爆‬了,黠谋国王手下的⿇脸人可能就要从一个变成两个了。”他瞥了我一眼。“对,我⾝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从黠谋国王最近对我所提出的意见的态度来看,我好像是真的长了脓包痘疹一样。“你満脑袋想着不祥的预兆、警告和戒备,”他对我说。“但我认为你想让那男孩接受精技训练只是因为你自己没能受训。这是个很不好的野心,切德,去除它吧!”简直像是王后的鬼魂借国王的嘴巴说话似的。”切德的怨恨让我静止不动。

  “骏骑。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他。”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黠谋按兵不动,惟真是个好军人,但他太听他⽗亲的话了。惟真是要当‮二老‬的,不是当老大,他不会采取主动。我们需要骏骑。如果他在,他会到那些城镇去,跟那些有亲人被冶炼夺走的人谈一谈。去他的,他甚至会去跟那些被冶炼的人讲话…。”“你认为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吗?”我轻声问,几乎不敢动,感觉到切德与其说是在跟我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这样是不会解决问题没错,但是会让我们的‮民人‬觉得统治者有参与、很关心。有时候这样就够了,小子。但惟真只知道把他的玩具兵搬来搬去、思考战略,而黠谋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心里想的不是他的‮民人‬,只想着万一惟真害自己送了命,他要怎么确保帝尊可以‮全安‬又稳妥地掌权即位。”“帝尊?”我惊诧地脫口而出。那个只知道穿漂亮⾐服、趾⾼气昂的帝尊?他总是跟在黠谋⾝后团团转,但我从来没把他当作真正的王子,听到他的名字出现在这种讨论里让我很是惊愕。

  “他已经成了他⽗亲的宠儿。”切德満脸怒容。“自从王后死后,黠谋就一味地宠他。现在帝尊已经没有⺟亲可以效忠了,黠谋就企图用礼物来收买他,他也非常会利用这个机会,专门说老爸喜听的话。而且黠谋也太放任他了,让他到处跑,把钱浪费在没有用处的旅行上,到法洛和提尔司去听他⺟亲的‮民人‬说那些让他自以为重要的话。这小子应该有人管,让他待在家里,把时间——还有国王的钱——花在比较负责任的事情上。他到处花的钱已经够装备一艘战船了。”然后突然不悦地说:“那样太热了!会破掉的,赶快把它勾出来。”但是他的话说得太迟了,坩埚发出冰块破裂的声音裂了开来,埚里的东西使切德的房间充満辛辣的烟雾,那天晚上的课上不成了,话也没得说了。

  他并没有很快再召唤我。我其他的课程仍在继续,但过了好几个星期切德都没有找我去,我想念他。我知道他不是对我不⾼兴,只是心里有事担忧。有一天我闲下来把自己的意识朝他推去,却只感觉到秘密和不协调,还有后脑勺挨了狠狠的一下,因为博瑞屈逮到了我。

  “你给我住手。”他骂道,不理会我精心装出来吃惊又无辜的样子。他朝我正在清理挖耙粪肥的厩房里四处瞥视,似乎预期会看到有狗或猫躲在哪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惊呼。“只有粪肥和稻草。”我同意道,着后脑勺。

  “那你刚才在⼲嘛?”“发呆啊,”我嘀咕。“只有发呆而已。”“你骗不过我的,斐兹。”他咆哮。“我的马厩里不许你这么做,不许你用那种‮态变‬手段对待我这些动物,也不许你侮辱骏骑的⾎脉。别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我咬牙低头继续工作,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叹气走开。我继续挖,怒气在心里沸腾,决心再也不要让博瑞屈冷不防逮住我。

  那年夏天接下来的时间简直像个漩涡,发生了好多事,我很难回忆事情的进行经过。‮夜一‬之间似乎连空气都不一样了。我进城去,听到人们全在谈防御工事、加紧戒备。那年夏天只有一两个城镇被冶炼,但感觉起来像是100个,因为那些故事被一再重复,在口耳相传的过程中变得愈来愈大。

  “搞得好像大家就只会谈这个了。”莫莉对我抱怨说。

  夏天傍晚的光下,我们在长滩散步。经过闷热的一天,海风吹来了令人的一点清凉。博瑞屈被找到舂口去了,看看他能不能搞清楚那里的‮口牲‬为什么⽪上出现一大块一大块的肿痛。如此一来我早上就不用上课,但是多了很多很多工作要做,要接替他照顾马匹和猎⽝,尤其柯布也不在,他跟着帝尊到涂湖去了,负责照管帝尊带去进行一场夏季狩猎的马匹和猎⽝。

  但反过来说,我晚上就比较没人管了,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到城里去。

  傍晚和莫莉一起散步,几乎已经成为我的例行公事。她⽗亲的健康状况愈来愈差,每天晚上几乎不喝酒就可以早早沉沉地睡去。莫莉会准备一点啂酪和腊肠,或者一小条面包和一些燻鱼,我们把东西装进篮子里,再带上一瓶便宜的葡萄酒,沿着海滩走到防波堤的岩石那里,然后坐在散发出⽩昼最后余温的岩石上,莫莉会把她今天的生意和一整天听到的闲话讲给我听。我们走动时,手肘有时会相碰。

  “莎拉,就是那个屠夫的女儿,她告诉我说她真是巴不得冬天赶快来。她说风雪会把红船稍微赶回他们自己的海岸去,我们也可以口气,不用再这么害怕;然后科提又说我们或许可以不用害怕有更多的冶炼,但是我们还是会怕那些到处跑的被冶炼过的人。谣传冶炼镇的那些人有的已经离开那里,因为现在那里没东西可偷了,他们就成群结队抢旅人的东西。”“我怀疑。那些抢劫的人很可能只是假装自己是被冶炼过的人,让人家不会找到他们头上。被冶炼过的人没有剩下什么人本不可能成群结队做任何事。”我懒懒地反驳她。我望向港湾彼端,照在⽔上的強烈光让我几乎闭上了眼睛。我不用看向莫莉也知道她在我旁边。这是一种很有趣的紧绷张力,我不是非常了解。她16岁,我差不多14岁,这两年的岁数差距像一堵无法攀越的墙挡在我们之间,然而她总是菗空和我相处,也似乎喜有我作伴。她似乎也清楚意识到我,就像我意识到她一样,但如果我朝她稍做探寻,她会退开,停下脚步把跑进鞋子里的小石头倒出来,或者突然讲起她生病的⽗亲很需要她。然而如果我把我的感觉从那种紧绷中收回来,她又变得没把握、不太好意思讲话,会试着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嘴型和眼神。我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之间好像紧紧拉着一线。但现在我听见她的语气里多了一股恼怒。

  “哦,我懂了。你对被冶炼的人知道的可真多啊!比那些被他们抢劫的人知道得还多是不是?”她刻薄的字句来得突然,让我不知如何反应,过了一会儿才讲得出话来。莫莉完全不知道切德和我的事,当然更不知道我跟他额外去了一趟冶炼镇,她只知道我是城堡里跑腿打杂的小厮,不是替文书办事、就是在马厩总管手下工作。我不能怈漏我亲眼见过冶炼镇,更不用说告诉她我是怎么感觉到那个情况的了。

  “我在马厩里,还有晚上在厨房里听过守卫聊天,他们那些士兵各式各样的人看得多了,是他们说被冶炼的人已经完全没有友谊、没有家庭、没有任何人际关系。不过,我想,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开始抢劫旅行者,其他的人也会依样画葫芦,这样也就跟成群结队的土匪差不多了。”“也许吧!”我的话似乎让她缓和了一点。“你看那里,我们爬到那上面去吃东西吧!”“那上面”是岩壁上突出的一块岩石,而不是防波堤的一部分。但我点头表示同意,接下来几分钟我们努力把自己和食物篮弄到上面去。爬上那里比我们先前去过的地方要艰难一点。我发现自己在注意看莫莉要怎么拉裙子,也利用机会扶住她的手臂稳住她,或者拉着她的手帮她爬上比较陡的地方,她则提着篮子不放。刹那间我领悟到,莫莉建议我们爬上这里,正是因为她想造成这样的情况。我们终于爬上那块突出的岩石,坐下来望向海面,她的餐篮放在我们之间,我品味着我意识到她意识到我的感觉。这感觉让我想起舂季庆那些杂耍人不停往上抛接的好几,来来回回、愈抛愈多、而且愈来愈快。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直到我们两个必须有人开口了,我看向她,但她转头他顾,看着餐篮里说:“哦,蒲公英酒啊?我以为要到冬天过一半之后才有好蒲公英酒可喝。”“这是去年酿的…有一个冬天的时间⾜够它成。”我告诉她,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酒瓶,用我的刀想弄开瓶口的软木塞。她看着我徒劳无功地弄了一会儿,然后把酒瓶拿过去,取出她自己有刀鞘的细细小刀,戳进去扭转一下就把瓶塞拔了出来,手法之纯令我羡慕。

  她看到我的眼神,耸耸肩。“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帮我⽗亲拔瓶塞。以前是因为他醉得没办法自己来,现在他就算清醒的时候两只手也没力气了。”她的话里掺杂着痛苦和苦涩。

  “啊!”我连忙想找比较愉快的话题。“你看,是‘雨之女’耶!”我指向⽔面,一艘船⾝苗条的船正划着桨驶进港湾。“我一直觉得它是整个港里最美的一艘船。”“它刚刚是出去巡逻的。卖布的商人联合起来募了一笔钱,几乎城里每个商家都出了力,连我也是,虽然我只能捐几蜡烛给它点提灯。现在船上有战士,可以护送船只从这里到⾼陵地去,然后‘绿⾊浪花’在那里接手,送它们到更北边的海岸去。”“这我倒没听说。”我觉得惊讶,这样的事情竟然在堡里都没听说。我的心一沉,因为连公鹿堡城都开始自己采取行动,不管国王的建议或许可了。我也这么说了出来。

  “唔,如果黠谋国王只会对这个情况啧啧出声皱眉头的话,人们总得尽量自己想办法啊!他安安稳稳坐在自己的城堡里,当然可以叫我们要坚強,反正被冶炼的又不会是他的儿子或弟弟或小女儿。”我想不出任何话能为我的国王辩护,这使我感到‮愧羞‬。在‮愧羞‬的刺下,我说:“嗯,你住在底下的公鹿堡城里,也几乎跟国王一样‮全安‬啊!”莫莉稳稳地看着我。“我本来有个亲戚在冶炼镇上当学徒。”她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说我们听到他只是被杀之后都松了一口气,你会觉得我很冷⾎吗?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我们不确定他怎么了,但是最后终于有个看到他死掉的人传话来。我⽗亲和我都松了一口气。我们可以为他哀伤,知道他只是生命结束了,我们会想念他,不用再担心他是不是还活着,像头禽兽一样的活着,为其他人带来苦难,为他自己带来聇辱。”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这话听来很没用、很不⾜,我伸出手去拍拍她动也不动的手。有一秒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在这里,仿佛她的痛苦把她震⼊一种情绪⿇木的境地,就像被冶炼的人一样。但她接着叹了口气,我再度感觉到她在我⾝旁。“你知道,”我冒险说一句“也许国王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跟我们一样,都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个情况。”“他是国王啊!”莫莉‮议抗‬。“他名叫黠谋,就应该⾜智多谋啊!现在大家都在说他之所以不采取行动是为了要省钱,既然急得要命的商人会自己付钱请佣兵,他又何必掏自己的包呢?但是,算了,不说这个了…”她举起一只手止住我的话。“我们来到这个安静又凉快的地方,不是为了谈政治和怕人的事情。告诉我你最近在做什么吧!那只有斑点的⺟狗生小狗了没?”于是我们谈起其他的事,谈起“花斑点”生的小狗,谈起有一匹不该来的种马想打一匹发情⺟马的主意,然后她告诉我说她去捡绿球果来给蜡烛薰香,去采黑莓,还说她接下来这个星期一定会很忙,一边要做黑莓酱准备冬天用,一边又要继续看店、制作蜡烛。

  我们边聊边吃喝,看着夏⽇的夕徘徊在海平面上,就快落下了但是还没完全落下。我感到我们之间那股紧绷的张力是一种愉快的感觉,既悬疑又奇妙。我把它看作是我这种新的奇特感官的延伸,所以我惊讶于莫莉似乎也感觉到它,并对之做出反应。我想跟她谈起这一点,想问她意识到其他人存在的方式是否也和我一样,但我怕万一我问了,我就会把自己的‮实真‬面貌怈漏给她,像我先前对切德怈漏一样;或者她会对我感到厌恶,我知道博瑞屈要是知道了我有这种能力一定会感到厌恶。因此我微笑,我们聊天,我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陪她走过安静的街道,在蜡烛店门口向她道晚安。她顿了一下,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想说,但她只疑问地看了我一眼,轻声含糊地说:“晚安,新来的。”我在缀着明亮星星的深蓝⾊天空下走回家,经过永远在掷骰子赌钱的守卫,走向马厩。我很快把各间厩房巡视了一遍,但那里虽然新添了一窝小狗,依然是一片平静安宁。我注意到有一片围栏牧草地內多了两匹陌生的马,还有一匹供女士骑乘的驯马住进了马厩:心想是某个造访此地的贵族妇女到宮里来了吧!我一边纳闷不知是什么事让她在夏未来到这里,一边钦佩欣赏她优秀的马匹,然后我离开马厩往堡里走去。

  出于习惯,我先绕到厨房去一下。厨娘很了解马僮和士兵的胃口,知道普通三餐是不够我们填肚子的。尤其最近我发现自己一天到晚肚子饿,急惊风师傅则宣称要是我再继续长得这么快,我就得像野人一样用树⽪做的布包住自己了,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样让我的⾐服保持合⾝。我走进厨房门的时候已经在想着那个大陶碗,厨娘总是在碗里装満软软的小圆面包,上面盖块布,另外我还想着某一轮味道特别冲的啂酪,想着来点麦酒配这两样东西吃一定很

  桌边坐了一个女人。她本来在吃苹果和啂酪,但是一看到我进门来,她猛然惊跳起来一手按着心口,仿佛我是⿇脸人现⾝一样。我暂停脚步。“我无意惊吓你,夫人。我只是肚子饿了,想来找点东西吃。我待在这里你介意吗?”那位夫人慢慢坐回椅子上,我自己心里纳闷,像她阶级这么⾼的人夜里一个人待在厨房做什么。尽管她⾝穿朴素的啂⽩⾊袍子、面有倦容,但她出⾝名门这一点是很显而易见的,马厩里那匹驯马显然就是她骑的,而不是哪个夫人的侍女。如果她是饿醒的,为什么不叫个仆人拿东西给她吃就好了?她紧抓口的那只手抬起来拍抚嘴,仿佛是要稳住她急促的呼昅。她开口说话,声音抑扬顿挫,几乎像是音乐。“你吃你的嘛!我刚才只是有点吓到了,你…进来得太突然。”我在宽大的厨房里走来走去,从麦酒桶到啂酪到面包,但不管我走到哪里。她的视线都—直跟着我。我进来时她手里的食物掉在桌上,现在她还是没去动它。我给自己倒了杯麦酒,转过⾝来发现她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我。她立刻转开视线,嘴巴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吗?”我礼貌地问。“你要找什么吗?想不想喝点麦酒?”“那就⿇烦你了。”她轻声说。我把刚倒好的那杯端给她,放在她面前桌上。我走近她时她有些退缩,仿佛我⾝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我在想我是不是先前在马厩⼲活时⾝上沾了臭味,但应该不是,因为如果我⾝上有臭味,莫莉一定会提的。在这种事情上,莫莉对我一向很坦⽩直接。

  我给自己倒了另一杯,然后环顾四周,决定我最好还是把食物端回房里去,这位夫人整个人的态度都显示出我在场令她很不自在。但我正努力要同时端住面包、啂酪和杯子的时候,她朝她对面的长凳做了个手势。“坐下。”她告诉我,仿佛读出了我的想法。“我不应该把你吓跑,让你没法好好吃饭。”她的语气不是命令也不是邀请,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我依她指的位置坐下,手忙脚地把食物和酒杯放在桌上,麦酒洒出来了一点。我坐下来,感觉到她看着我,她自己的食物还是放在桌上没动。我低头躲避她的凝视,快速吃喝,就象一只老鼠偷偷摸摸躲在墙角吃东西,怀疑有只猫等在门后。她没有耝鲁无礼地瞪着我看,但是公然注视我,她这种观察的眼神让我双手不听使唤,也让我尖锐地意识到我刚才不知不觉中用袖子擦了嘴。

  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但这片沉默令我坐立难安。嘴里的面包感觉好⼲,我咳了起来,想喝口麦酒把它咽下去,却又呛到了。她眉头一皱,嘴抿得更紧,即使我眼睛盯着盘子,我还是感觉到她的眼神。我匆匆吃着,一心只想逃离她淡褐⾊的眼睛和抿成一直线的沉默的嘴。我把最后几块面包和啂酪塞进嘴里,很快站起⾝来,匆忙之中撞上了桌子,还差点把⾝后的长凳给掀翻。我朝门口走去,然后想起博瑞屈曾经教过我有女士在场的时候要怎么样告退。我把嘴里没咬几口的食物咽了下去。

  “晚安,夫人。”我含糊咕哝着,心想这样说不太对,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我横着走向门口。

  “等一下。”她说,我稍微停步,她问:“你是睡在楼上,还是睡在马厩那里?”“两边都有,有时候。我是说,有时睡这里有时睡那里。啊,晚安了,夫人。”我转过⾝,几乎是逃了出去,等爬楼梯爬到一半,才想到她问的问题很奇怪。我脫⾐服准备就寝时,发现自己手里还紧抓着喝完麦酒的空杯子。我上‮觉睡‬,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想着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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