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大坂
时值深秋,微风徐来,淀川边的芦苇里雪浪翻滚。河道里,扯着德川家康旗帜的船只绵延不断从伏见方向疾驶而来。不只⽔路,陆路也传来大军急行的消息。
听说家康要在九月初七进驻大坂并拜谒秀赖,最为狼狈的当数增田长盛。长盛一听到消息,立刻把长束正家请到城內奉行官邸,问道:“长束大人,內府对你说了些什么?”
“增田大人何出此言?內府到我处并无甚事。我正想请问增田大人有何想法呢。”
“我有何想法?”
“当然,增田大人不是早就答应过內府进城了吗?”
长盛表情愈沉了:“难道你就不知內府要进城?”
长束声音低沉:“为阻止內府进大坂,我曾向他暗示过。此事大人不会不知吧?”
“就是上次说前田和浅野二人有异动一事?”
“不错。大人想,內府生多疑,一旦听到城內有异动,必不会前来。本以为是条妙计,不想他竟破釜沉舟。”说话之间,长盛锐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正家的眼睛。
长盛和正家分别与隐退到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保持着秘密联络,正因如此,一旦让家康进了大坂城,不知会让三成对二人产生多大的怀疑。于是,二人秘密散布了“城內有异动”的谣言,为了保全自⾝,表明⽩己并非谋主事者,他们还放言说內庭糜烂,务必请家康进城云云。可没想到,家康不但没被“异动”吓住,反而对“內庭糜烂”之事信以为真,真进城来了,二人一时狼狈不堪。
城內并非没有反对家康的异动。前田、浅野二人为主谋的传闻之真假暂且不论,若家康真来了,那些对他抱有反感,为了秀赖而不惜对他痛下毒手的人就不在少数。土方河內守、大野修理亮,以及速⽔甲斐、真野赖包等秀赖⾝边的丰臣七手组成员,无不在秘密策划暗杀事宜。原以为家康定会在重节拜谒秀赖,令人意外的是,⽇期居然提前至九月初七。这顿时让众人狼狈不堪。
“既定在九月初七,说明他已准备周全了,并且,他绝不会给城內武士半点机会,真是失策!”说罢,长盛死死盯住正家。
无论何时,那些没有实力却又奷滑的官吏,为了保全自⾝,总是费尽心机,然而往往破绽百出。尽管长盛和正家在一起商议对策,二人却互不信任。他们想的是:家康和三成都甚是可怕,谁都惹不起。三成依然把二人当作同,二人本没有勇气和他一刀两断,但又不敢惹怒家康。为了隐瞒与三成的情,二人不得不编造谣言,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家康引进了大坂。
“今⽇便是初七,內府既定于今⽇拜谒幼主,想必他早有应对之策。但,內府果真与你没有联系吗?”
长盛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正家愠怒地摇头摇:看来,正家仍然不信任我,也许在怀疑我谎报时⽇,如此,事情就更复杂了。
长盛将⽩扇竖于膝上,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半晌方道:“长束大人,无论如何,內府已然来了。我们无力赶他出去。”
“是。”
“可是,若內府进城途中遇见暴徒,我们当如何是好?”
“我正想问你呢。既然內府已决意进城,他必有备而来。故,在拜谒结束之前,当不会出子。”
“那么,你认为內府出城时才有危险?”
“不,我觉得城內长廊下更危险,今夜的下处也欠安稳。”
“你知內府下榻于何处?”
“我从何得知?正想问大人呢。”话音刚落,门口人影一晃,二人连忙噤口。
“谁?何事?”长盛仔细一瞧,不噤愣了。随他一起来此的河村长门守一脸惊慌走了进来,伏在地上。
“长门,我们正谈要事。”
“恕小人打搅了。然而有件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禀报大人。”
“哦?长束大人,恕我失礼。”长盛向正家施了一礼,忙朝廊下走去“什么事,长门?”
“城內气氛尤是异常。”
“看来要出事?”
“土方河內守等人义愤填膺,声称断不会放內府进本城,并命令守城士众每人备刀两把。”
“我早料到了。”
“不仅如此。內府已派使者井伊直政去了府里,说是要拜访大人,称今夜就住在咱们府上。”
增田长盛顿时目瞪口呆。今晚让家康住进自己府里,世人究竟会如何议论?当初家康进伏见城,世间都传言乃是堀尾吉晴引进去的,从那以后,人都说堀尾乃家康的怀剑。而此次內府则是进丰臣氏的大本营大坂,伏见城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若天下都说带路人便是增田长盛,三成等人会怎么看他?可如今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借口拒绝家康——但这样的借口哪里去找!
长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无路可逃。大坂城內庭已了套,切切请內府进城,若如此,将是万民幸事…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不是出自别人之口,正是长盛亲言。而家康竟信以为真,声称要来与他商议对策,这怎能拒绝?
“大人,大冈作右卫门正在大门外等着大人回复。”
小舟一旦被卷进流,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此时留守的家老们一定在竭力与使者周旋。
此时的增田长盛,哪里还能思考,他仿佛已掉进了巨浪旋涡,只有听天由命了。“你们去回复说,不期內府大驾光临,直令蓬荜生辉,能够接待內府,增田一门荣幸之至。”
“明⽩!”
“一定要加強戒备,情形甚是险恶。”
“明⽩。”
“好了,不能让使者久等,赶紧回去吧。”说罢,长盛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再无力回天了。如今办法只有一个:在城內把家康杀掉!
“对不住,刚才失礼了。”再次回到房內,增田长盛故意长叹道“长束大人,看来我们又慢了一步。⿇烦大了。”
“你是何意?”
“內府已派人来,说要住在舍下…这当然不会是你的主意。”
他明知这不是正家的主意,却偏要提及,实是怕正家怀疑他在偷偷接近家康。
“我的主意?哼!你竟还怀疑我…”情急之下,正家一时哽住了。
长盛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不会是你的主意。见谅!你说內府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那还用说,他是想说:若不方便,便立刻在城內给我准备住处。”
听正家这么一说,长盛不噤吐了口气,抱着胳膊沉思起来。这次谈话,终于使长盛和正家不再相互猜疑。他们都知对方一筹莫展,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大人所言极是,他定想让我给他在城內准备一处住所。可眼下城里哪有空着的府邸?”长盛嘟囔道。
正家叹道:“若非要让他腾出来…”
“大人说谁?”
“石田木工头,可就怕內府不答应。”
“但除了本城少君居所和⾼台院所居西苑,城內再无可供內府下榻之所了。”
“增田大人,看来得先和木工头打个招呼。”
“是啊。”
“眼下先让內府住在贵府,其间让木工头搬出去。木工头乃治部兄长,让他从大坂搬到堺港去,內府不就有地方了吗?这样一来,我们也保住了面子。”
长盛沉着脸点了点头。事已至此,顾不上许乡了——特意把家康请来大坂,却连容⾝之所都不备,不就表明⽩己乃是在不负责任地恭维吗?
“不管怎样,有住处就好。”
“言之有理。那我赶紧派人到木工头府里,让他赶快搬家吧。”
长盛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匆匆跑来,还没进门就扑倒在地:“启禀增田大人,贵府来了一位重臣,说有急事要禀告大人。”
“谁?”
“桥与兵卫。”
长盛脸⾊刷地变了。桥与兵卫乃增田家老之首,既然他都如此慌,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说是內府大人又不想住在贵府了。”那人继续道。
“內府不去了?”
“是,忽然决定要住在石田大人宅中,现已率领众家臣进⼊治部旧宅。”
增田长盛暗暗叫苦,抬眼看了看正家。两个人都束手无策。
“看来,內府定是发现无处下榻。”
“可为何去贵府拜访的事都取消了呢?”正家小声道。
长盛紧咬双,呻昑道:“恼了…他定是恼了!”
未几,桥与兵卫忙忙赶来。
正家刚要起⾝回避,却被长盛拦住:“你也听一听吧。”他遂问与兵卫道:“內府为何又不住我家了?”
“启禀大人,具体情形尚不清楚。內府大人只说担心给大人添⿇烦,便去了石田府。在下去问过土方河內守大人,说是內府今⽇进城拜谒少君一事也取消了。”
“哦?”“已令人报知少君,还是定在重节。”
增田长盛不噤恨得咬牙切齿。家康原本定在九月初九重节进城,忽又改到七⽇,众人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他又突然变了回去,真是可恶之极!不仅如此,明明称要住在长盛家中,却又出人意料去了石田府。若此时有人看到长盛和正家的狼狈像,不笑得前仰后合才怪。
“此事我们绝不能大意。”久经沙场的与兵卫道“內府此次的做法,与小牧之战时戏弄太阀大人的把戏如出一辙啊。”
“与兵卫,內府如此戏弄我们,对他有何好处?”
“依小人愚见,许是暗杀內府的传闻已传到他耳內去了。”
与兵卫此话一出,长盛跟正家不噤面面相觑。散布这谣言的不正是他们二人吗?
“內府一定正在调查大人与长束大人究竟跟那些人有无联络。当然,这只是小人的推测。”
说完,与兵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对了,今⽇在下带的人已⾜够护卫石田府了,请大人放心。另,使者井伊传口信说,內府明⽇再拜访大人…”
“明⽇?”
“是。在下想,他定想在今晚寻些证据,明⽇再诘问大人。故,我们一定要小心,內府非寻常之人。”
桥与兵卫的一番话让长盛和正家更加慌。连下榻之处都不准备,就把人请进大坂城,他们已给家康留下了把柄——“特意叫我进城,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们二位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反正我的人头就要搬家了,还用心住在哪里,对不对啊?”万一他如此刻薄地挖苦一番,二人的前程恐就断送了。
桥与兵卫去后不久,二人匆匆忙忙一同出了城——不先到石田府打探打探,无论如何安心不下。
倘若家康没说要在增田府住一宿,长盛和正家许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家康却偏偏故意耍弄他们,这难以让人释怀。既然內府几次三番改变主意,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此时有人清楚家康所习新流剑法之⾼深莫测,深知家康雄才大略,就当察觉到,这其实是家康认识到只有抢占先机,才能避免天下大,从而作出的果断举措。
然而,长盛和正家对石舟斋与家康的事一无所知。年逾古稀的柳生但马守宗严当⽇出了大和柳生⾕,飘然前去拜访佐和山城旧友岛左近胜猛。岛左近胜猛乃石田三成家老之首,每年从三成处领取禄米两万石,曾和柳生宗严共同侍奉过筒井氏,如今乃三成左膀右臂。柳生宗严造访岛左近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宗严在归途中又顺道去了趟伏见,结果在家康的挽留下待了七⽇。正是在此期间,家康决定拜谒大坂。
其实,要想试探敌人并不难,即使不懂新流剑法,只略施小计,对方必会在慌之中露出本来面目。因此,正家和长盛哪怕只得知一些关于柳生宗严之事,就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但如今,本已接受了家康请求,对方又莫名其妙改变主意,即使获知了真正原因,二人也如履薄冰,轻松不起来。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让內府相信,我们站在他一边。”因为一直刻意暗中与三成保持联系,二人才下了决心。
增田长盛在大和郡有二十万石,长束正家在近江⽔口有六万石,这便是他们全部的实力。他们的本意,也不是非要和三成站在一起,只是担心,若与三成疏远了,一旦其得势,必于他们不利。二人⾝为奉行,与三成到底有几分情,必须与之亲近,但势力薄弱的他们,又害怕稍不留神得罪了远比三成可怕的德川,故不得不骑墙观望,以求明哲保⾝。
二人一起出了城,赶往石田府。一路上他们反复商议,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打消家康疑虑。当他们进了三成府邸,这种想法更加坚定,因为石田府早已被卫兵围得⽔怈不通。这些严阵以待的士兵当中,不仅有井伊直政、本多佐渡手下,也有号称德川氏最強悍的本多忠胜和神原康政等所率的精兵良将。
无论是事事精打细算的增田长盛,还是擅长节流开源的长束正家,在管理钱财方面的确有着杰出的才能,可一旦打起仗来,却毫无手段。而上杉景胜、⽑利辉元、宇喜多秀家和前田利长等人,则把一切政务都给了家康,回到了领內。此时一旦有事,既哭告无门,也无人出来周旋。就连加藤清正、细川忠兴、黑田长政和堀尾吉晴等人也都在自己领內缩头不出。
“听说內府大人到了,立刻前来拜访,烦请通禀一声。”二人的声音都已发颤了。
守门的乃本多佐渡守之子本多正纯。但见他面带微笑向二人道:“是要鄙人把二位的意思转告我家大人呢,还是二位亲自和大人说?”
二人不噤一怔,换了个眼⾊。若连家康的面都见不上便回去,心里只能愈发不安。“我们有机密大事要禀告內府,故…”说着,二人又发起呆来,能向內府密告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吃了一惊。
“那么我立即前去禀告大人,请二位稍候。”
原本无事,他们却偏偏送上门来。二人本想打探家康虚实,哪有什么机密之事相告!
正纯回来,也不知为何,竟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把二人引到厅上。这正是从前三成在阿袖的启示下,发誓要与家康斗到底的那间大厅。只是在长盛与正家眼中,厅中屏风上所绘猛虎,在家康面前也变得畏畏缩缩。
“请二位大人解下佩刀。”二人正要步进去,门口的鸟居新太郞伸手过来道。二人一愣,但也只好把长短刀皆解下与他,方才走进厅里。
“哦,二位来了。快请。”家康泰然自若。然而在二位访客听来,话中却似暗蔵杀机。
“內府能够平安抵达,幸甚。”
“呵呵,我怎会有事?听说二位找我有机密事要谈,可需屏退左右?”
二人一时瞠目结⾆。既然家康单刀直⼊,他们也只好硬着头⽪说两句了。想到此,增田长盛強作镇静向前凑了凑:“实际上,此前就已向內府提过…”
其实长盛心中茫得很。若非要说点什么,话题只有两个,一为內庭糜之事,一是浅野、前田意图不轨。可他转念一想,又觉甚是不妥。一旦谈及內庭,话题必会集中到淀夫人⾝上。淀夫人宠爱大野修理亮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那些年轻的侍卫和侍女也竟相效仿…这些早就传到家康耳中。⾝为掌管天下诸事的二奉行,今⽇携手前来竟专为此事,似有不妥。那么,所能讲的就只剩一事了。长盛脑中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道:“无他,便是关于此前所提谋一事。”
“是前田肥前守和浅野弹正之事?”
“正是。后来我们又陆续得到些消息,觉得事关重大,必须向內府禀报,方才匆匆赶来。对吧,长束大人?”
“是。”正家也松了口气,点头不迭。
“事到如今,肥前守和弹正还没清醒?”家康声音平静,未现出一丝惊愕。
长盛放胆道:“想必內府也知,前田大人现已回到金泽。听说他返回之前,曾把浅野弹正、大野修理、土方勘兵卫等人召集起来密谋。当然,这不过是些传言。”
“哦,此事当真?”
“虽是传闻,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啊。浅野弹正嫡长子幸长与巳故大纳言幼女早有婚约,另,土方勘兵卫乃是肥前守生⺟芳舂院之侄,浅野弹正与土方勘兵卫又是至…一切均不能有丝毫大意。”长盛终于自作聪明,犯下了精明人最易犯的错误——他已完全堕落成一个进谗言者。
“哦,他们商议的结果是什么呢?”
被家康一催促,长盛益发昂起来:“为了告知內府,我二人特意携手前来。”
“前田肥前守并不像是玩弄这种小伎俩的人…你先说来听听。”
二人开始时惶恐不安,稍后稳住阵脚,再到慷慨昂,家康一一看在眼里。他亦方领略到,需重新品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
“他们商议的结果是,浅野、土方、大野三人先埋伏起来,静候內府,一旦內府进城,就起而动兵,同时,肥前守率兵从金泽人大坂城,以里应外合。”
“哈哈哈哈…”家康大笑。
“在下并非说笑。修理和勘兵卫早就把大人此次进城看作刺杀良机,一切都合计好了——內府进城时,浅野弹正先将您进大门,以力大无穷闻名于世的土方勘兵卫从背后抱住您。至于由谁下手,恐怕不是浅野便是大野…”增田长盛滔滔不绝,仿佛亲眼看到了事情经过,脸涨得通红“如今満城风雨,切切请內府多加小心。”
家康忍笑点头:“让你们费心了。看来,我真得小心些。”
“是啊,万万不能大意。”
“我的预感应验了。”
“预感?”
“我若是今⽇进城,二位的忠告自然就听不到了,恐怕此时我已横尸大坂城了。”家康讽道。可二人却毫无察觉。家康看了一眼本多正纯,继续讥讽道:“正纯,你们听着。这些其实都是石田治部的谋。”
“治部的谋?”
“正是。前田肥前守已把兵力集结起来。听二位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出兵金泽去会会他了。”
“內府明鉴。”
“我一出发,治部就会趁虚而⼊,迅速占领大坂和伏见。到时前有前田,后有石田,我自会遭到前后夹击。届时,我德川这条‘川’就只好乖乖流回江户了。二位大人,对不对啊?”
二人竟然还没意识到这是家康的揶揄和讽刺。
“多谢二位前来传信,明⽇再登门道谢。家康进城时,还要请二位大人多多关照啊。”
二人悄悄换着眼⾊,放下心来,结果连家康为何更换下处都忘了问。他们在家康面前,真如孩童一般。长盛和正家去后,家康立刻恢复了严肃,陷⼊深思。
“蠢货。”家康不屑地骂道“正纯,你好生记着,这便是诽谤者的嘴脸。”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刚才所说全是子虚乌有?”
家康沉重地点点头“无论是前田还是浅野,都不糊涂。这只是长盛和正家的妄想臆测。前田等人没有这般鼠目寸光、心狭窄。”
正纯紧盯着家康笑了。其⽗正信被世人赞为家康智囊,正纯之智不输于其⽗。
“正纯,看来你也明⽩了。”
“是。为了保全自己,无所顾忌地诽谤他人。这种人怎生靠得住?”
“正纯,莫要自作聪明。”
“是。”
“世上会有凡事不为自己打算的人吗?”
“这…没有,或许没有吧。”
“这就对了。无人会那般无私。而且,我也不信有这样的人存在。我担负着上苍与我的责任,故,珍惜我自己,保全我自己,也是上天给我的使命,何聇之有?你也一样,最重要的是珍惜自己,否则,便是虚伪,便是自欺欺人。”
正纯一脸疑惑,目光闪烁,不敢回话。多年来,他言必称为主君舍生忘死,不料这种说法竟大错特错。
“哈哈哈,看来你还未领会我的意思。你记着,在这个世上,最为宝贵、最可珍爱的就是自己,故,千万不要小肚肠辱没自己的珍贵。虽如此,浅野与前田也并非毫无过错。”
“难道刚才那二人所说属实?”
“你又急了。听着,切莫轻易作出判断。前田和浅野并无叛心。但长盛和正家却振振有词。人一旦遭到诽谤,就说明⽩己确有疏漏,才让人有机可乘。此种疏漏便是不够坦。若他们更坚决些,正家和长盛之流便无机可寻。”
“是。”
“正纯,你又贸然下论断了…罢了。随后你把众人都叫来。后⽇进城。”
正纯若有所思地站起⾝。家康刚才的话,他似乎明⽩了一些,可依然无法全然悟透——即使前田和浅野没有叛心,那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土方河內守和大野修理亮没有逆意。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他又为何要进城?
本多正纯叫来⽗亲佐渡守以及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等重臣,家康与众人又密谈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正纯被家康支走,所以,他们究竟作出了何种决定,无从知及。
摆上晚膳时,屋內已十分昏暗。除了诸重臣,正纯、伊奈图书、鸟居新太郞三人也被允同席用饭。当然没有酒,只有五菜二汤,比起各人在家中的饭食,简单多了。
次⽇,家康如约拜访了增田长盛,郑重地对其昨⽇的拜访表达谢忱。正纯和新太郞二人随行,自始至终強行忍笑。尽管家康早已把长盛和正家看得通透,可他仍然装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经:“昨⽇二位向鄙人据实以告,鄙人由衷感。请二位放心,即使前田、浅野之徒图谋不轨,对我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
当家康刻意提起前田和浅野,增田长盛脸上不噤流露出一丝得意。看来內府还是乖乖中计了!长盛一定在这么想。家康看在眼里,再次确认了长盛企图把前田利长和浅野长政从他⾝边拉走的险恶用心。
正纯为家康的智慧感慨不已,而更令他吃惊的则是第二天,即九月初九家康进城的情形。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天空响晴,明媚的光倾泻在那座九层天守阁上。随行有井伊和本多⽗子,以及神原康政。他们各自率领精挑细选过的十名家臣,再加上伊奈图书和新太郞,一行已近六十人。人们正猜测家康究竟会带多少人进本城,家康却十分痛快地让所有人都进去了。带了如此多的陪臣,人们不由担心守城士兵难以全部放行。果然,刚到樱御门门口,就被一群士共挡住去路:“只能请內府与近臣通行,闲杂人等概不能⼊內。”
家康沉下脸道:“这些都是我的近臣。我与他们讲好,要让大家亲眼见见大坂本城的大行灯。你们不用担心。”说毕,便催众人径直走了进去。
大坂城內大行灯乃是丰臣秀吉引以为荣的名物,享誉天下。因此家康说要领家臣进城参观,守卫们也犹豫起来,就在踌躇之间,一行人已迅速通过了城门。这显然是有违律令,也太胆大包天了,守城士兵立刻报至秀赖⾝边重臣。本城內一时杀气腾腾。
进城的早有准备,守城的措手不及。家康带着近六十个強悍的随从进城,城內人自然会产生疑问,可谁也不知家康心思。不仅是守卫,就连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也慌起来,而更狼狈的要数土方河內、大野修理、片桐且元、真野赖包、速⽔甲斐等秀赖近臣。
“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不会是前来加害少君的吧?”
“怎么可能?內府定是担心有人偷袭,才加強戒备。”
“不少人嫉恨內府,说不定有人趁机加害于他,不可不防啊。”
人心惶惶,城內气氛紧张。
“你看,人人都带着刀。”
“他们带了兵器,我们也须带。”
本以为家康至多会领四五个人进城,没想到竟来了五六十人,人们慌作一团,有的跑去走廊,有的去取刀,还有的跑到门口打探情况…可德川诸人早已尽散⼊城,不知去向了。
“奇怪,內府去了何处?”
“混账!统统给我去搜!那么多人,怎会突然消失?”
此时的家康一行,早已到了地上铺着木板、约二百叠大小的宴厅,正在悠然欣赏大坂名物大行灯呢。
“怎样,颇壮观吧?”
“不愧是太阁大人心爱之物。可这么大的灯,不知要耗费多少灯油啊!”“真是劳民伤财,哈哈。”
正当众人感慨万千时,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片桐且元四人匆匆赶来。“原来內府在此处。方才一通好找。”
一直以家康盟友自居的浅野长政脸上现出放心的神情。“弹正,你失望了?”
家康厉声讽道“听说你要抓住我,把我带到一个好地方啊。”
一听这话,长盛和正家大吃一惊,立刻埋下脸,⾝子缩了一半。
家康瞥了二人一眼,继续道:“至于我为何会来此地,你自去问增田、长束。斤桐,就劳你带我们去见少君吧。”家康沉着脸走开,随行之人忙跟上去。
随员当然不会进⼊秀赖房问。在本多正信的指示下,众人都在外间守候,只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本多正信⽗子五人,有资格与家康一起拜谒秀赖。如此一来,即使有人想动手,恐也难有机会。家康带着鸟居新太郞一直走到上位,在秀赖⾝边坐下。在向秀赖问安之前,他先是悠然巡视了一圈此时汇聚到大书院的人。
为了重之庆,所有年俸万石以上的大名都要聚集到此,已成惯例。可现在,众大名几乎都不在大坂。除了上席的浅野长政和增田长盛,余者都是秀赖的近臣。
家康如一尊石像般,脸上无一丝表情,他先把众人扫了一眼,方才转向秀赖。“江户的爷爷来看你了,莫要怕。”他面带微笑,竟以这样一句话取代了中秋贺辞,接着便望着在一边正襟危坐的淀夫人“少君能够平安来重,可喜可贺。”
淀夫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家康进城以及城內慌情形,她恐怕早有耳闻。“內府特意前来祝贺,深感荣幸。大人也看到了,少君好得很…”说着,她搂了搂秀赖,道“说话啊。”
秀赖羞怯地瞥了一眼⺟亲,才开口道:“爷爷,您能来太好了。”说完,他垂下头,又抬首察看⺟亲脸⾊。很明显,有人教过他。
家康忽然怒声对淀夫人道:“有一事我想告诉夫人:增田和长束两位大人告诉家康,说最近城內风气着实令人放心不下,希望我能进城来。”
家康这句话,不仅让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如雷轰顶,淀夫人、大野修理亮、浅野长政、土方河內守等人也大吃一惊,瞠目结⾆,面面相觑。
长盛和正家万万没想到家康会在这种场合说出此事。淀夫人与大野修理则是因为“风气”二字惊心不已,浅野长政一听增田和长束竟然不跟他商量,就把事情告诉家康,不噤大感诧异。
“为了确认事情真假,家康今⽇不得不违背常规。如今看来,城里士气不振,确让人不忍目睹,若不是有家康在,此城恐怕早落到敌人手里了。”
“我不赞同內府的说法。”土方河內守涨红着脸,向前探⾝道“內府是否在责备我等不尽职?”
“勘兵卫,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说士气不振、风纪糜烂的,是增田与长束二位大人。这种事怎能在少君和夫人面前争论?休要再提!”
家康轻描淡写、含沙影斥责了儿句,又转向淀夫人“听说城內有人害怕家康来大坂,图谋不轨…当然,此事最好还是请夫人事后和增田、长束二位大人仔细确认。传言说,要在家康进城时伏击,浅野长政会拉住我,然后由土方勘兵卫动手…”家康停了一停,缓和了语调,继续道“夫人,家康此来并非想确认传言真伪,单是想把传⼊我耳內的话原封不动向诸位披露。听说,把家康除掉之后,前田肥前守会立即在金泽起兵。”
“內府大人!”脸⾊苍⽩的浅野长政忍无可忍,大喊一声,打断了家康“內府把事情说得太可怕了,我等怎会参与那种谋,我们还没愚蠢到如此地步!”
“莫要切。我方才也已说过,我也不知事情真相。”家康淡然打断浅野“既然有人特意把这些传闻告诉我,我也不得不防。万一所传属实,又该如何?我不得不有对策,因此增加了随从。⾝为武士,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说句不中听的,家康若心怀不轨,对传言信以为真,断然采取行动,此城大概早就落到我手中了。城池防卫如此薄弱,完全不堪一击。号称戒备森严、易守难攻的一座名城,居然让近六十人以佯称参观大行灯为名,就轻而易举混进来。在去往大宴厅路上,竟无一人出来阻止或是盘问,城內守卫完全形同虚设。”家康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愧羞难当。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丑态竟会以这种形式露于众人面前。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告密者就是他们二人。若在从前,家康不会如此不留情面,把这些事全抖搂出来,可这次一反常态。他明⽩,三成的叛心路人皆知,天下千疮百孔,世当用重典,他必须果断行事。
“这种情形被太阁看到,他会多么痛心。我绝不允许事态再继续下去。家康已痛下决心,接受增田和长束的请求,亲自到少君⾝边处理政务。”这哪里是商谈,分明是知会。
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被赶进了死胡同,他们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本想把浅野和前田两股势力从家康⾝边拉走,结果竟陷⼊憎恶与怀疑的泥潭,三成定在咒骂他们为何无缘无故把家康引进大坂城。更为严重的是,秀赖⾝边的人必已把他们二人视为叛徒。
“见谅,恕在下多嘴…”说话的是片桐且元“內府在城中邸于何处啊?”且元看到家康今⽇来势汹汹,担心他还会说出更惊人的话,故岔开话题。
家康轻轻摇头摇“这不用你担心。既然要来,这些琐碎事情我早考虑过了。石田正澄府小是小些,眼前也只好将就了。”一句话让淀夫人和她⾝后的大蔵局、飨庭局都松了一口气。这些女人刚才正担心家康会让秀赖把本城让出来。
“这个大好的⽇子,家康说了这么多。可这也是为了维护太阁呕心沥⾎、苦心经营起来的太平。请少君放心,有爷爷在,⽇后绝不允许人碰你一个指头。”家康缓和语气,脸上堆笑。全⾝是汗的淀夫人这才轻轻对秀赖说了些什么。于是,秀赖天真地点头道:“为永保太平,⼲杯!”
浅野长政低头沉思起来。长政两鬓又添了不少⽩发。他已隐约察觉到家康究竟在想什么了。家康似已下了决心,绝不把秀赖到三成手中。三成口口声声说为了少君,可眼前的少君只是一个被一群女人包围的孩子,没有任何主张和想法。三成的说辞无非是借口和盾牌。家康连这样一个懵懂孩童都不给三成,并为此大费周章,将来的风浪可想而知。
浅野长政睁开眼睛,秀赖已让家康端起酒杯,自己则不知所措地察看着⺟亲的脸⾊。孩子膝边摆放着的分明是纸玩偶。他定是想问⺟亲,究竟是该拿起玩偶,还是继续正襟危坐。淀夫人拍了拍打磨得甚是光滑的螺钿扶几,分明是要秀赖坐直⾝子以显威示严。于是,这个玩偶一样、全⾝着金丝织花锦缎,却独独被摘去了王冠的孩子,只好不情愿地起脯。
浅野长政将泪⽔強咽到肚子里——家康终似要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