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景
一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的森林里,暗嘲。一支⾐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呻昑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衫已遮不住他们的⾝体。头上的
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吉龙背靠在一棵树⼲上,他的⾝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吉龙说完转过⾝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待的,都说出来吧,⽇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从⾼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內,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声很闷,嘲嘲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二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陆大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国美为了粉碎⽇、德合围欧、亚陆大的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国中。牵制⽇本,粉碎⽇、德称霸全球的野心,国美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府政为了讨好⽇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年七月十八⽇,英、⽇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国中抗⽇的物资运往国中。然而,⽇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O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国中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军国队赶走缅甸的⽇本人,又怕国中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国中远征军⼊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机飞掩护,浩浩,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在我们肩上,
⾎,在我们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际国的场战。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场战,一败涂地,被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军国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三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队部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粮早已吃完,这些⽇子,他们靠的是草⽪树、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強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本鬼子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队部,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队部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队部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木了。他们⾝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満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队部!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了梦乡。
⾼吉龙躺在李双林⾝边,他们的⾝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队部,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子了,他们浑⾝肿,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气。有几个人,弯下⼲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苍⽩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吉龙的內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队部,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食⽗⺟。刚进⼊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強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队部中,是那样的浩浩,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本鬼子打得落花流⽔,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队部,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队部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队部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际。此时,他真想掏出间的,一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四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军国队⼊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军国队⼊缅,以至贻误战机。国美人以救世主⾝份援助国中,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国中远征军⼊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国中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军国队胜利。国美人只希望国中战区能昅引住更多的⽇本军队,以减轻西方场战的庒力,也就是说,国美人要中军国队与⽇本军队在场战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本人拖住。
国中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牺牲。
队部进⼊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国中远征军⼊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军国队。哪里有华侨居住,国中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队部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国中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国中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国中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军国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奷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队部,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国中远征军200师,先⽇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的队部,率先打响了⼊缅的第一。
这支孤军奋战的队部,很快被⽇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战。只有⾎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如见:
余此次奉命⼊缅,不噤感慨万千。在国內时,见到⽇寇侵占我土地,躏蹂我⽗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华中之威,何颜再见江东⽗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国栽培,祖国⽗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聇为己任,以光大我华中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內途中与⽇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亡。
远在延安的⽑泽东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五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卡宾,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他的目光和⾼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叠着掩天遮⽇,像此时⾼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衫破烂,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队部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支弹药,就连队部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的奔逃。⾼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満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
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己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队部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队部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队部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队部,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队部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队部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队部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颐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了,他最担心的是队部不往西走。队部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国中 队部走到印度。英国队部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国中 队部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军国队,在临撤退前,出派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国中 队部,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国中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国中,万一去了国中,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国中士兵一齐跪在⾼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队部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国中 队部,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土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子套了,他⾼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弹子贴着吉姆的头⽪了过去,他一庇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六
营长⾼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国中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队部组成的。⾼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队部“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中刺。⼊缅之前,⾼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子江河⽇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噤,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缅作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本略侵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娘老和媳妇舂娥。
“九一八”之前,⽇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娘老和媳妇,当时他新婚不久,舂娥刚満十八岁。舂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娘老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強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亲就给他寻下了舂娥。
舂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劳使⺟亲害上了哮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舂娥便来到家里照料⺟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舂娥。她是位长得丰満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舂娥时,⺟亲就介绍说:“这是舂娥。”
他说:“嗯。”他偷眼打量舂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又耝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庇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舂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亲満意比什么都強。
他离开家时,舂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舂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舂娥结婚了,一切都是⺟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头摇。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她的热度醒唤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庒到了⾝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他昅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亲一个人了,舂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本人的⼊侵,一切将都是美満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本人明目张胆地向国中人开了。世界便了。
⾼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亲和舂娥的尸体已经凉了,⺟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亲的膛,舂娥死在了地下,⾚条条的一丝挂不,是被⽇本人強xx之后杀死的。部腹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腹中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舂娥孕怀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子,被害的东北⽗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老乡亲黑庒庒的一片,⽗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內,向⽇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庒庒的一片,车站內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亲和⽗老乡亲的。站起⾝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兜內。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子,那些⽇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噤,队部被蒋介石的嫡系队部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队部,⾼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強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吉龙抗⽇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缅,结果⾼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队部许多官兵都说⾼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吉龙的內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七
队伍向北走去,吉姆的天空便黑了。
最初他来到国中 队部当顾问,国中人还算尊重他。按中、英双方达成的协议,国中远征军⼊缅以后的供给由英方负责,那时这支队伍的供应都是由吉姆出面调配的。
英国人在缅甸遗弃了大量的军需仓库,屯积下的货物几年也用不完,⽇本人占领了缅甸,英军甚至来不及把这些东西运走,又拱手让给了⽇本人。国中远征军⼊缅后,英国人在供给上显得并不大方,仿佛是怕这些中军国人在缅甸吃得太好了,而赖在这里不走了。
⽇本人一来,英国人望风而逃。原因不是英国人装备差,而是他们觉得为缅甸这块土地流⾎不值得,他们要看一看⽇本人与国中人两虎相争。远征军初⼊缅甸,中军国队向前开,英国人却向后撤,把所有军需物资都遗弃在了缅甸,即便这样,英国人在供给上仍显得不那么大方,英国人的方针是,在缅甸这块土地上要时时制约中军国队。
吉姆也在制约着国中这支队部,在队伍败退缅北丛林前,附近就有一个英国人留下的军需仓库,里面各种⾁类罐头堆积如山。吉姆曾去了一趟,在自己的⾐兜里装満了各种吃食。
他清楚队伍要穿过这片丛林才能到达印度,但他并不清楚这块丛林到底有多大多险,他想要在丛林里控制住这一小股中军国队,然而,一走进丛林他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丛林边地那场阻击战,就耗去了所有给养,走进丛林,他们可以说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天来,他们靠的是野果和树⽪充饥。野果并不多,这些食物已经被前面的队伍扫过一遍了,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
接下来,他接二连三地看到了死人,那是些很年轻的国中士兵。吉姆的心便开始颤栗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可恶丛林的凶险。他开始后悔在走进丛林之前,没有离开这支队部,自己坐车或坐机飞取道去印度。
他没有离开,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王玥。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吉姆来到缅甸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的职务是少校联络员。英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着一个温馨而又美満的小家,夫人珍妮在当地小镇上的邮局里当一名报务员,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吉姆在没有战争的⽇子里,他每年都要回英国和家人团聚几次,他觉得缅甸也没有什么不好。缅甸在深深地昅引着他,昅引他的不是宝石和缅甸的财富,而是缅甸的女人。在吉姆的眼里,缅甸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勾勒出腿部曲线的筒裙,类似小背心的上⾐,部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总是暴露着,发髻⾼挽着,露出缅甸女人⽩⽩的脖颈,和她们前丰富的饰物。
在仰光的大街上,吉姆最爱看到的是这些,他瞧不起缅甸男人。男人也穿裙子,一个个显得懒散而又拖沓。唯有缅甸的女人像宝石一样鲜。
吉姆领略过缅甸女人的风味,那是在仰光一家院里,这家院是英国人经常光顾的地方。院里是地地道道的缅,上的缅甸女人别具风味,她们有时像一泓⽔,有时又像一团火。吉姆觉得,缅甸女人的韵味比英国女人強百倍,在缅甸他有些乐不思蜀了。都说缅甸人仇恨骑在他们脖子上的英国人,可缅甸的女一点也不,她们喜他们⾐兜里的钱。
吉姆在见到王玥的那一瞬,噤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王玥穿着一⾝合体的军装,⽪肤稍有些黑,自然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尤其王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纯清而又明亮。那—刻,吉姆就在心里惊呼:天呐!
从最初见到王玥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爱上了王玥。
队伍撤向缅北丛林前,他曾求过王玥,他求她跟他一道离开该死的场战,该死的丛林。王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这多少有些令吉姆吃惊。
后来王玥更正道:“少校先生,你别忘了我是名中军国人。”
吉姆听了王玥的话,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支队伍终于决定向北走了,这是吉姆最担心的。他知道在这片丛林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支濒临绝望的国中 队部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片丛林,走回自己的家国去,而不是去领取英国人提供的狗庇给养。况且在这密林深处,英国人自己都不能救自己了,还谈得上什么给养。
这支⾐衫不整,疲惫不堪的队伍,一听到向北走的命令,仿佛一下子中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北走去,仿佛翻过前方一座山梁便会见到自己的亲人。
吉姆坐在原地大口地息着,刚才一发弹子贴着他的头⽪飞了过去,那时他就觉得,这群国中人真的是疯了。自己再也没法支配这股队部了;惹急了这群绝望的国中人,他们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会活活把他剥了…
刚开始,吉姆觉得走出丛林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想法便产生了动摇。密林越走越深,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些死去的国中士兵整班整排地躺倒在丛林里,走出丛林的⽇子看来是遥遥无期。吉姆起初以为那些驻扎在印度的英国人不会不管他们,就是不管这些国中人,也应该管一管生活在国中人之中的英国人呐。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姆仅存的一点幻想,越来越虚无飘渺了。最后他甚至绝望了,在心里他一遍遍诅咒那些同伙。
中军国队真的扔下他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凉地坐在那里。最后王玥来到他的⾝旁,他以为王玥这个他心中的女神会随他一同向西走去,不料王玥却说:“少校先生,你不随队伍走么,那我可要走了。”王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姆在心里呼喊了一次:上帝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最后他只好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一已经让他尿了子。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踉跄地向前走去,冲王玥远去的背影喊:“等等我呀,我的上帝呀!”
八
王玥并不喜吉姆这个人,说句心里话,她有些讨厌并且恨英国人。她讨厌英国人的自以为是,恨英国人的胆小怕事,更讨厌英国人的装模作样。
王玥出生于缅甸,她的⾎中一半是国中人,一半是缅甸人。⽗亲是名华侨,在仰光开了一家照相馆,后来娶了⺟亲。⽇子算是过得不错,后来生下了她。她在中缅男女组成的家庭里,从小就接受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教育,她不仅学会缅语,同时也会说汉语。王玥在⽇本⼊侵缅甸前并没有回过国中,有朝一⽇回到祖国那是他们一家人的梦想。⽗亲一生都在做着这样一个梦。⽗亲的老家位于昆明滇池之畔,当年出走缅甸是为了生计,⽗亲并没有想在缅甸永远居住下去,当年娶⺟亲的时候,也已和⺟亲明确了这一点,⺟亲对⽗亲⽇后回国的打算并没有异议,国中是一个大国这一点⺟亲早就知道。他们要等待着时机。几年前国中大地军阀混战,这几年⽇本略侵军又占领了国中北方的大片领土,他们一家一直没有等来国泰民安的⽇子。他们坚信总有一天,国中会定安下来的。
没有料到的是,⽇本人在英国人之后占领了缅甸南方大部分城市,对仰光也虎视眈眈,缅甸的⽇子也变得不平静起来。
在这期间,王玥一直在上学,很多年前,缅甸便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学校的教育体系也是英国那一套,在学校他们要接受两种语言的教育,一种是缅甸语言,另一种就是英语。王玥和所有生活在缅甸这块土地上的民人一样,仇恨英国人,但他们并不排斥英国的教育。因为他们精通了英语,了解了许多在缅甸以外发生的事情和知识。
王玥在一所英国人开办的护士学校读书,授课的大都是英国妇女。王玥在毕业前夕的一天,⽇本人的机飞轰炸了仰光。以前⽇本机飞也经常光顾仰光上空,但轰炸的目标大都是一些英国人的营区或工事。这次,⽇本人不仅轰炸这些,同时也在街道和居民区投放了大量的炸弹和汽油弹,一时间,仰光城里变成了一片火海。王玥所在的护士学校也遭到了轰炸,她们跑出校舍,跑上了街道,王玥一口气跑回到家中,那间小小的照相馆在火光中已经灰飞烟灭了,到处都是断墙碎瓦。
家,显然已经不存在了,等待她的是一片废墟。院子中,她看到的是一片⾎泊,⽗亲、⺟亲搂抱在一起,⺟亲已经死了,僵硬地躺在⽗亲的怀里。⽗亲的一腿双被炸断了,但他仍大睁着双眼,仿佛在坚持着看王明最后一眼。⽗亲一只毫无⾎⾊的手颤抖着抓住了王明冰凉的双手,⽗亲最后冲她说:“缅甸…呆不下去…了,回家…你回家…”
⽗亲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双眼,⽗亲那只手一直向北方指着。王玥知道⽗亲说的家意味着什么,⽗亲在缅甸生活了二十多年,并没有把缅甸当成家,⽗亲做梦都在想着滇池之畔的家乡。⽗亲用最后一丝气力顽強地把手指向北方,仿佛他的灵魂已顺着手指回到了国中的故乡。
⽗亲、⺟亲在这场劫难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缅甸再也没有亲人了。早在⽇本机飞轰炸仰光前,已经有大批华侨举家跨过畹町桥回到了祖国,每天都有成批的华侨涌出仰光城,走向了逃难的征程。
王玥也走上了归国的征程,国中在她的印像中很模糊,在⽗亲的描述中,自己的家国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那里有乡村、城镇、工厂、学校…终于,她跨过了畹町桥,越过了怒江,终于回到了梦魂牵绕的祖国。后来她辗转来到了昆明,昆明已经有很多华侨在那里聚集了,云南王龙云在昆明成立了一个难民接收站,专门为从缅甸回来的华侨设立的。一路艰辛使许多华侨病倒了,王玥义务肩负起照料病人的任务。最后这批归国华侨都得到了安置,王玥来到了一家医院当上了护士。
也就在这时,国中远征军组建工作开始了,远征军不缺少打仗的将士,缺少的则是翻译和医护人员。王玥的条件正在应征之列,她和医院的许多姐妹都报了名,最后她人选了。王朝从內心是很希望参加国中远征军的,⽗⺟死在了⽇本人的炮火下,她要替⽗⺟报仇。另外,他们这样的华侨在缅甸受够了外国人的欺侮,先是英国人的盘剥,现在又来了⽇本人。她多么希望作为国中远征军的一员,打回缅甸去,为⽗⺟报仇雪恨,为国中人争气。
出国前,她被分到⾼吉龙这个营。分到这个营的还有几名医护人员。
出国那一刻,远征军浩浩,十万大车军⽔马龙,雄赳赳跨出了国门。然而,来的不是胜利的欣,而是一连串失利的痛苦。先是同古保卫战失利,接着又丢了仁安羌,最后棠吉也不保,慌之中,远征军逃进了缅北丛林,这简直是条死亡之路。
王玥的心在流⾎,她知道国中将士的心都在流⾎。
队部接到撤往印度的命令,王玥的心便死了。她不是军事家,不知道撤到印度会好在哪里,她知道自己是个国中人,从感情上讲,她不希望去印度,她希望能够撤回国內,以图东山再起。她不知道,他们这支队部也都不知道回国的路早已被⽇本人堵死了,⽇本人等待着中军国队钻进他们的伏击圈。他们更不知道,这支东北军队部被他们的顶头上司像甩包袱一样地甩了。
那场阻击战一连打了几天几夜,几百人的一个加強营只剩下几十人,他们被数倍于自己的⽇本人包围了。阻击战中,王玥充当了一名护士角⾊,她帮助抢救伤员,那是一群多么勇敢的战士呀,为了掩护大队部突围,他们奋不顾⾝,拖住敌人死打硬拼。最后他们硬是杀出一条⾎路,钻进了丛林。
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便发现上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当。东北营接受阻击任务时,那个姓林的团长答应会派队部来接应他们,当他们钻进丛林的时候,接应的队伍连个影子也没有发现。
王玥不清楚中军国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知道,众人不团结是无法取胜的。刚开始她有些不理解这支队部士兵的耝鲁,后来她就理解了,行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丛林里,死亡和恐惧时时笼罩着他们,怎么会有好的情绪?再这样下去,她也要骂娘了!
⾼吉龙适时地命令队伍转向北方,不仅众人看到了光明,王玥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回家的愿望是那么強烈。然而家又在何方呢?
九
没有人能够说清他们走进丛林的确切时间,仿佛那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丛林似乎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看不见一缕光,林间暗而又嘲,満眼都是一片绿⾊,人在丛林里呆久了,支、钢盔、⾐服、⽪肤、指甲盖,甚至胡子、眉⽑都似乎长了青苔,大森林把一切都染绿了,如果人不走动,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人。
许久没有吃到一口像样的东西了,草⽪、树多得是,可它们毕竟不是救命的东西。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易消化,肠胃会难受得要命;草树⽪并不能给人多少力气,相反要消化它们却要用很大的劲。
终于,他们想到了⾝上的穿戴,⽪鞋、⽪带、甚至⽪套,总之那是牛⾝上的东西,既然牛⾁那么好吃,牛⽪的味道也错不了。终于,他们把⾝上所有的牛⽪都吃了。
头上的钢盔成了他们的煮锅,队部向北进发的时候,人们便分散着行动了,到了晚上他们才集中在一起露宿。⾼吉龙下这样的命令时,主要是考虑到寻找食物,在这莽莽丛林里,运气好了,会寻找到野果,甚至是山,众人集中在一起,很难发现这些东西,即便发现了,这么多人也解决不了这么多张嘴。
士兵们开始煮牛⽪的时候,⾼吉龙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一向对下属要求很严格,尤其是这次⼊缅远征,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他要让东北军的弟兄们争一⽇气,为东北军争气,也为自己争气。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饥饿呑噬了。他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到祖国,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火有气无力地在钢盔下燃着,被割成条条块块的牛⽪在钢盔里翻滚着。先是有丝丝缕缕香气飘出来,很快在众人的嗅觉中便铺天盖地了,牛大奎和几个兵守在一旁,瞅着锅里的牛⽪,不时地呑咽下一口口⽔。久违了的人间烟火,使他们本已⿇木的肠胃更加饥肠辘辘。
“班长,我看行了,吃吧。”十七岁的小德子早已恨不能一口把钢盔也一同呑下去。
牛大奎又深深地昅了一口气,真香呀,这是他一生一世闻到过的最香的气味了,他希望这香味永远留住,留在他们的心里,留在生命中。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他们已经没有意志来慢慢品味这种人间烟火了,他们要呑下去,呑下所有能呑下去的东西。
牛大奎闭了一会儿眼睛,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便睁开了,他颤抖着伸出了手里的树,围在钢盔旁的士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这样一用来串牛⽪的树枝,牛⽪很快送到了他们的嘴里,他们快地嚼着,咀嚼着世界上最美最香甜的食物。
吉姆是嗅到这缕香气寻找过来的,他已经饿红了眼睛,可以说,进⼊丛林以后,他是最后一个断食物的。接到穿越丛林的命令后,他就意识到会挨饿,在英国人遗弃的仓库里,他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了出来。巧克力、罐头、香肠…他⾝上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満了食物。吉姆断粮以后,他也曾试着学国中士兵的样子嚼草⽪、树,可他却无法下咽,结果又把这些都吐了出来,只有野果他还能接受,有时一天也寻不到几枚果子。吉姆便在心里绝望地想:上帝呀,我要被饿死了!
吉姆出现在众人⾝旁,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咀嚼着牛⽪本没有发现他。吉姆却发现了钢盔里翻滚的牛⽪,他在心里呼叫一声,便踉跄着扑过来,他要伸手去抓钢盔里的食物。
这一突然的举动,使众人一齐发现了吉姆。在这种时候,如果吉姆是名国中士兵,也许他们会分一块牛⽪给他,然而,吉姆毕竟不是国中士兵。他们讨厌这名英国人,讨厌他比国中人⾼人一等的样子,更讨厌他在自己的长官面前指手画脚,有人甚至想杀了他。仗打到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英国人一手造成的,一提起英国人他们心里就有气。
吉姆当然也很聪明地发现了国中士兵对待他的态度,如果换一种环境,他会下令把这些不恭的国中士兵杀掉,因为英国人有权力指挥国中 队部。可这是在丛林里,他已经不是什么顾问了,已经和国中士兵一样,成了一个逃难者。他明⽩,得罪了这些国中士兵,他们会把他杀死的。
牛大奎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用⾝体紧紧把钢盔锅围住了,恐怕一不留神吉姆会把他们的吃食抢走。吉姆在这种情形下很快明⽩了,向国中士兵讨要一口吃食已是不可能的了,他想到了换。他先是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他看到国中士兵没人理他,便又掏出一块金表,国中士兵仍无动于衷,他拍了拍⾝上所有的口袋,无奈地耸了耸肩,最后,他就退到一棵树旁坐下了。
士兵们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他们不仅吃光了所有牛⽪,甚至连钢盔锅里的汤也喝光了。士兵们抹抹嘴,意犹未尽地向前走去。
吉姆彻底绝望了,他赌气地扔掉了金笔,最后又扔掉了金表,这些破烂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心脏空洞地在膛里响着。他想到了英国东部那个小镇,自己的家,以及亲人,他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已是一片泪眼模糊了。他冲东方遥远的什么地方鞠了一躬,这会儿,他又变得平静下来。走到草丛中,找回了他刚扔掉的笔和表,他又拾起了不知哪个国中士兵扔掉的串过牛⽪的树,放在嘴里用劲地着。
这时,他看见了王玥。王玥和⾼吉龙走在一起,他叫了声,向他们走去。
缅北丛林,覆盖在缅甸北部,绵延到国中云南、西蔵,以及印度的萨姆邦的这片热带丛林,纵横千里,浩浩渺渺,地老天荒,被人类称为地球的黑三角。
野蛮得到了充分的保留和发展,弱⾁強食,生存竞争在这片热带丛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大的乔木独占了⾼空,灌木和草丛失去了发展的空间,便纵横错横向发展着,一些寄生植物则把自己的扎到大树的躯⼲上,昅着别的植物的⾎脉和养分。动物、植物生生不息,繁衍着这片野莽丛林。
国中远征军失在这片丛林里,似不经意间被大风刮起的几粒尘埃。他们顽強地与自然抗争着,便有了生生死死。
十
李双林开始咒天骂地了。他发⾼烧已经有几天了,嘴上长出了几个⽔泡,还不停地便⾎,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他由几个士兵轮流架着往前走,自己恍恍惚惚如走在梦里。
他在清醒与糊中就骂:
“你妈,小⽇本!”
“你们不得好死哇,我⽇你姐,⽇你妹!”
“老蒋光头,你也不得好死!”
“谁欺负东北军,谁就不得好死。”
…
搀扶着他的士兵就劝道:
“排长,别骂了,省点气力吧。”
“我要骂,就骂,我不怕死,我谁也不怕了。”李双林在糊糊中说。
⾼吉龙一直随在李双林的左右,他一边督促⾝边的士兵加快脚步,一边照看着李双林。他见李双林这样,心里油煎般地难受。他和李双林不仅是东北军,也不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他们的友谊情同手⾜。
东北军还在奉天时,⾼吉龙那时是营长,东北军和其他军阀队伍并没有什么两样,內讧,大鱼吃小鱼的现象屡有发生。当时,他们所在的那个团,是一支从深山沟里收编过来的胡子,原来的胡子老大,收编前被东北军击毙了,二老是个聪明人,人称诸二老。他知道这样和东北军硬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便带着一⼲胡子下山了,后来被收编进了东北军,诸二老被任命为团长。东北军原意是想把这伙胡子化整为零,分散着安排到其他队伍里,诸二老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鼓动小胡子死活不依,为了稳定军心,东北军便暂时没那么做,只派了⾼吉龙带一营人马合并到这个团,等待时瓤取而代之。诸二老是何许人也,他出生⼊死,摸爬滚打,什么场面没经过?他早知道东北军没安好心,更记恨着东北军杀死他们大哥的仇。在一次队伍换防时,诸二老把队伍拉到了奉天城外,一声令下反⽔了。诸二老早作好了准备,事前就缴了⾼吉龙这个营的械,先把⾼吉龙等人拿下,并当场打死了几名想反抗的官兵。就这样,转眼间他们又成了胡子,连夜拉进了山里。
诸二老原想劝⾼吉龙归顺于他,这样一来⾼吉龙的一营人马也会死心塌地归顺他诸二老了。其实诸二老是很看重⾼吉龙的,⾼吉龙是正儿八经“讲武堂”毕业生,另外重要一点,⾼吉龙在张大帅⾝边⼲过,久经沙场,要是有他这样的人辅佐,一定会成气候的。
然而,诸二老的算盘打错了。⾼吉龙无论如何也不会瞧得起诸二老这种胡子头,他从被诸二老拿下开始,就骂不停口。他把诸二老派人送来的酒⾁踢翻在地。诸二老并不死心,又派人下山抓来几个民女,轮番送给⾼吉龙,也被⾼吉龙拒绝了。最后,诸二老死心了,他想杀掉⾼吉龙,以此震慑住被他缴了械的一营人马。刑场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一棵大树下,树上装上了吊环和绳索,胡子杀人历来很忍残,何况要杀⾼吉龙这样的人。诸二老已经想好了,他要让⾼吉龙一点一点地死去,以做到杀一儆百,他要在众人面前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形象。
就在那天夜里,李双林那个班悄悄地行动了,李双林那时只是名班长,平时他和⾼吉龙的关系处得很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长被人害死。
他们十几个人⾚手空拳,先是收拾了看守他们的几个胡子。接下来,他们就摸到了关押⾼吉龙的山洞,他们轻而易举地⼲掉了警卫,但同时也被诸二老发现了。
李双林从山洞里背出了⾼吉龙。⾼吉龙虽没有受重伤,但因他的手脚已绑得⿇木了,一时无法行走。一出山洞,便发生了战,十几个弟兄用夺来的和胡子们打了起来,李双林冲班副说:“你小子带上人把胡子引开。”
班副听了这话清醒过来,一边打一边撤,李双林则背着⾼吉龙向相反的后山跑去。为了躲过诸二老的追击,他们钻到了雪壳子里,一直等到追兵过去,李双林才背起⾼吉龙往山下跑,后面人喊马嘶,声不断。那一次,李双林吐了几次⾎,天亮的时候,他们才跑到山下。没几天,他们从山上跑回来的几个弟兄们嘴里得知,一营的官兵几乎都被诸二老杀了。
后来,⾼吉龙亲率人马,杀进山里平定了这伙胡子,击毙了诸二老,算是为弟兄们报了仇。
从那以后,⾼吉龙和李双林便再也没有分开过。这次随远征军⼊缅,并没有李双林的份,但他誓死要随⾼吉龙同生死共患难。⾼吉龙只好把李双林带在了⾝边。
⾼吉龙看到一个又一个兄弟在⾝边倒下,他心里难受得要死要活。想当初,几百名有说有笑的弟兄,二话不说,义无反顾地随他来到了缅甸,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打⽇本鬼子,为家乡的⽗老兄弟姐妹报仇雪恨。谁能料到,出师未捷⾝先死,一个又一个兄弟在他的⾝边倒下了。
几十人的队伍走进了丛林,刚开始队伍还算齐整,以班排为单位,艰难地向前跋涉,紧接着便溃不成军了,队伍每天都在减员,每天晚上集合在一起,⾼吉龙都要清点一遍人数。弟兄们一天天少下去,⾼吉龙的心就像刀扎了般的难受。
这天晚上,他们终于在一个山头汇合了,这是怎样一支队伍哇,他们蓬头垢面,⾐不遮体,跌跌撞撞,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着,一听到休息的命令,他们便再也起不来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就如死过去一样。
世界漆黑一片,蚊虫在他们⾝边嗡鸣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是有一缕微风,轻缓地在他们⾝边刮过。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看,有星星。”
⾼吉龙听到这一声喊,抬头望去,他果然看见了星星,树隙之间,那隐隐闪现的果然是星星。那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多少天了,他们钻进这暗无天⽇的丛林里,在死亡里挣扎,他们开始怀疑再无出头之⽇了。
地上躺着的人,挣扎着站起来,人们真的都看见了星星。一时间,他们无声地把手挽了起来,抬头仰望着。
突然又一个人喊了一声:“北斗星。”
随着这一声喊,他们真的又看见了北斗星。北斗星在天际里闪现着,他们一起向天际遥望着,泪⽔模糊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第一次清醒地辨别出了北方。北方,多么动人心啊!
遥远的北斗星静静地在远天闪烁着。几个人,向北方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