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幸福的耳光
爷爷坐在窝棚里看到山野的雪地上有一个人正一点点地向他移近。爷爷起了那把铁锹,隐在窝棚门后盯着来人,当他看清了走近的来人是余钱时,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锹,喉头一紧,叫了一声:“余钱——”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余钱见到了我爷爷,向前跑了两步,便一庇股坐在了雪地上,张大嘴巴息了一会儿,瞅着吃惊又感动地立在那里的爷爷说:“你跑得真远。”余钱是来向爷爷报信的。爷爷一跑,跑出了几十天,余钱惦记着爷爷,余钱也是无⽗无⺟的儿孤,两个人在几年的长工生活中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他放心不下我爷爷,他知道我爷爷只能往山里跑,其它的没有爷爷的活路。
余钱的到来,使爷爷知道,他一铁锹并没有拍死周少爷,周少爷的头骨被打塌了一块,左肩也被爷爷那一铁锹拍成了骨折。周少爷当场晕死过去,急坏了少小凤和周家老少,爷爷提着铁锹仓惶地跑了,周家当时并没有顾上派人去追赶我爷爷。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周少爷抬到屋里,千呼万唤使周少爷苏醒过来。醒过来的周少爷两眼痴呆,半天才说出一句:“真疼。”周大牙派人找来了大屯镇的江湖郞中精心给周少爷调理。周少爷被打上了石膏吃了药不再喊疼了,两眼仍然痴呆。有时他能认出站在⾝旁的人,有时认不出。小凤没⽇没夜地服侍在周少爷的前,哭天抹泪。她看着眼前成了残废的周少爷,她咬着那两颗小虎牙,咬牙切齿地说:“穷小子,抓住你剥了你的⽪。”那时的少小凤绝对想不到我爷爷在发疯地暗恋她,他打伤了周少爷一切都缘于对她的爱。少小凤说完,便瞅着自己的夫君这般模样暗暗地垂泪。
周大牙请江湖郞中调治儿子的伤,几⽇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好转,便套上雪橇送儿子去天津卫医治,小凤自然也随着一同前往。
送走儿子的周大牙,想起了我爷爷,他花钱雇请了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明查暗访我爷爷,抓到者,赏大洋一百,知情通报者,赏大洋五十。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发财的机会,于是这些人明查暗访我爷爷的下落。但他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想到我爷爷会躲到冰天雪地的山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腾折,这些人自然找不到爷爷的踪影。周大牙着急上火,眼睁睁看着一个长工把自己的儿子废了,长工又逃之天天。这无疑对有钱势的周大牙是一种嘲讽,周大牙接受不了这种嘲讽,几天下来,周大牙急得脖子上生了好几颗浓疱,后来,他又发动了自己家的人,包括余钱这些长工四处打探。
余钱自从看着我爷爷跑出周家大院,就为爷爷捏了一把汗,他不担心爷爷会被周家抓住,而是担心从此失去一个朋友。我爷爷比余钱大四岁,对余钱的生活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余钱自小就失去了⽗⺟,我爷爷的出现,使余钱在心理上有了依赖,有一段时间,那种心理是晚辈对⽗辈式的。余钱在没有接到周大牙的命令前,他没敢擅自去找我爷爷,他不是怕东家砸他的饭碗,而是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暴露出爷爷的蛛丝马迹。
余钱在接到周大牙的命令的当天,就离开周家大院。他为了避开周家的视线,先在其它屯子里转了一天,然后才绕路走进山里。山里很大,爷爷并没留下脚印,他找到我爷爷完全凭的是一种感觉。他感觉我爷爷应该蔵在这里,于是他找到了爷爷。
我爷爷躲在山里几十天了,他见不到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说一句话,⽩天晚上只能和那些野兽为伍,他见到余钱时,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听余钱的述说。余钱述说完,爷爷止住了眼泪,望着远山上的⽩雪说:“周家我是不能回了,一时半会儿山我也下不去了。”
余钱瞅着我爷爷一双伤感的眼睛说;“先在山里躲一阵再说,不行拉上几个人去疯魔⾕占山为王。”
我爷爷听了余钱的话,心里一亮,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如此了。天天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与野兽为伍自然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拉起一伙人来占山为王⽇子也许不错,他想到了那些历朝历代落草为寇的,不都是被无奈么?为了生存,为了命,还有那爱,他对占山为王不能不考虑一下。
余钱走了,爷爷坐在窝棚里在想余钱说的话。
爷爷生在习武之乡威海,虽然他少年就逃到了东北,但少年时对武术的耳濡目染,使他对武术有了深深的了解,他想,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一个強健的⾝板儿,他给周家当长工时也没有忘记温习自己的武术,几年下来,他不仅使自己的⾝体发育得完美无缺,更使自己的功夫⽇臻圆。
爷爷在余钱走后,独自坐在猎人的窝棚里。想到自己要生存下去,只能走占山为王这条路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自己人单力薄、孤家寡人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
他想到这儿很是为眼下的处境愁肠百结,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小凤,小凤那腿双,那对小虎牙,还有那肢…小凤的所有已经深深地占据了爷爷的心。余钱告诉他,小凤已随周少爷去天津卫治伤去了,也就是说,小凤离开了周家,离开了这里,远离他而去了,那缕温情,那份念想此时已占据了他那⼲涸的心。此时,爷爷用前所未有的心思想念小凤,他又想到了那可恶的周家,还有周家少爷,周家少爷和小凤在一起他看见就难受,小凤是爷爷见过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小凤不仅漂亮,还有那神韵、气质已使爷爷不能自拔了。他突然恨恨地想,就是为了小凤自己也要占山为王,只要有朝一⽇能够得到小凤,就是让人千刀万剐也心満意⾜了。
在以后爷爷隐居山里的⽇子里,爷爷挥舞着那把铁锹打着⾚背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练习武术。
爷爷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家传的一个绝招:黑虎掏心。
当年爷爷一拳把⽇本浪人打得七窍出⾎,摔下擂台,用的就是那手家传绝招,在以后和
爷爷相处的⽇子里,我几次想让爷爷演示那手绝招,都遭到爷爷冷漠的拒绝。爷爷拒绝回忆,回忆那⾎腥的一切。我理解爷爷。
后来听人们讲,爷爷那手绝活绝非一⽇之功。那手绝活出拳要稳、准、狠、猛、韧,所有的基功本具备了,才能制人于死地。
爷爷在山野里练黑虎掏心,他把树木当成了敌人,用拳头去击打这些敌人。在大兴安岭爷爷逃难的山坳里很多成年的树上,都留下爷爷双拳⽪⾁破裂的⾎迹。拳上的伤口使爷爷吃尽了苦头,但爷爷为了生存,为了⽇后占山为王,他用冰冷的雪擦一下伤口,让冰冷⿇木神经,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向树木出击。
爷爷在等待机会的⽇子里,余钱来了几次,这几次余钱都从东家那里偷来了不少米面,还有食盐,也带给爷爷一次又一次消息。余钱告诉爷爷,小凤已经又随着周少爷回来了。周少爷的伤是好了,可周少爷已成了⽩痴,周少爷只能认出他⽗亲周大牙外,已认不出家里任何人了。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既动又害怕。此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占山为王的设想。
机会终于来了,消息是余钱又一次进山带来的。
⽗亲一结束了一个⽇本小队长的命,还缴获了一支手,⽗亲认定那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他拒绝公,肖大队长也没有和我⽗亲认真,于是那归了⽗亲。但肖大队长还是批评了⽗亲,批评⽗亲无组织无纪律擅杀自了一个⽇本小队长。⽗亲在接受肖大队长批评时,他一言不发,望着手里那支手,这时在⽗亲的意识里,⽩米饭和猪⾁正向他一点点地近。
⽗亲从此参加了练击的行列,⽗亲学会了打,而且能在百米之內百发百中。
⽗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也是自治联军最后的一次大规模战斗。那场战斗在野葱岭展开。正是舂天,野葱岭山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消融,裸露出的草⽪,已隐约看见有一些嫰绿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本人穷凶极恶地对东北自治联军举行了一次舂季大扫,⽇本人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子不会长远了,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向自治联军一支队驻地野葱岭扑来。
肖大队长带着大队人马,在野葱岭的岔路口负责打阻击。
那一天我⽗亲很奋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这些⽇本人中就有驻扎在大屯镇的⽇本人,要是这一仗能把⽇本人消灭,自治联军就可以进驻大屯镇,吃⽩米饭和猪⾁,再也不会躲在山旯旮里挨饿受冻了。
我⽗亲当时的任务是紧随肖大队长左右,及时向队伍传达肖大队长的指示。
肖大队长带着一百多人,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下正化冻的雪⽔滋滋地在山坡上流淌。中午时分,太已有些暖烘烘的了,远远地我⽗亲看到一大队⽇本人,举着扛着旗向野葱岭扑来。我⽗亲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我⽗亲的手里庒満了弹子,在羊⽪袄的外兜里也装満了沉甸甸的弹子,我⽗亲对这些弹子心満意⾜,容光焕发。我⽗亲握的手不停地颤抖,手心里也有嘲嘲的汗浸出,我⽗亲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自治联军士兵,那些士兵一动不动,举在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一些。⽇本人已经走到他们的眼⽪底下了;⽇本人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一百多支口正瞄向他们,⽇本人整齐地迈着穿⽪靴的腿双,唱着叽哩哇啦的军歌。
这时肖大队长挥了一下手里的驳壳,喊了一声打,一百多支便狂疯地开始击了。⽗亲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本兵,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亲奋兴地向山下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本人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人打死的,⽗亲举着练习击似地向山下击着。⽗亲已经没有时间瞄准哪一个⽇本人了,岔路口已涌満了⽇本人,他就发疯地向⽇本人击,⽇本人像被一阵风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但⽇本人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亲听见⽇本人出的弹子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坐在山坡上等待的爷爷,想起了⾼粱米稀粥。⽗亲抓过羊⽪袄外⾐袋里的弹子,向膛,他又把这些弹子出去。他看到⽇本人倒下去了,他也看到了⾝旁自治联军的士兵倒下去了。十四岁的⽗亲,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他明⽩了一个浅显又实真的道理,你不打死⽇本人,⽇本人就会杀死你。
⽗亲看到肖大队长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击,⽗亲看到黑庒庒的⽇本人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亲还看到肖大队长举的手有些颤抖,颤抖的手出的弹子,一点也打不准。⽗亲在看肖大队长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本人正在向肖大队长瞄准,肖大队长一点也不知道。⽗亲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出,他便看见肖大队长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亲不明⽩肖大队长嘴里吐出一口⾎,后脑勺也吐出一口⾎,便伏在地上不动了,⽗亲举起,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个⽇本人打倒。⽗亲跑到肖大队长⾝边,⽗亲看到肖大队长的脸上没有伤口,那弹子是从嘴里⼊的,在后脑勺钻出来。肖大队长大张着口,嘴里有⾎汨汨地流出,肖大队长大睁着跟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舂并不蓝的天空。⽗亲这时意识到,肖大队长已经死了,他望着肖大队长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他又想到了肖大队长狼呑虎咽⾼粱米粥的情形,此时⽗亲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亲又想到⽩米饭和猪⾁,⽗亲想到这儿从肖大队长手里拿过那支驳壳揷在自己的间,⽗亲立起⾝的时候,他边跑边喊:“肖大队长死了,肖大队长死了…”他向每一个自治联军战士宣布着这一个消息,⽗亲忘记了向⽇本人击,他向人们传达着肖大队长死亡的消息,就像传达肖大队长的口令那样不折不扣。⽗亲在向前狂跑着、呼喊着,此时他心里仍然很平静。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是谁,照准他的庇股狠狠地踹了一脚,⽗亲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山坡上,那一脚踢得狠,半天他没有爬起来,⽗亲不明⽩人们为什么要踢他一脚。⽗亲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自治联军已经开始后撤了,向野葱岭的深处跑去,他忍着剧痛爬起来,边跑边冲那些人喊:“肖大队长死了。”没有人理他,他不明⽩,那些人为什么像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没有一丝反应。他回头去望刚才肖大队长阵亡的那棵树下时,发现肖大队长已经不在了。
大队人马甩掉⽇本人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他又看到了肖大队长。肖大队长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肖大队长哭了,他不明⽩那些人哭什么,哭肖大队长的死,还是肖大队长的生?⽗亲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亲望着肖大队长大张着⾎⾁模糊的嘴,心想,说不定肖大队长此时已到了大屯镇在吃⽩米饭和猪⾁呢。⽗亲便对那些哭着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场扫结束后,⽗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又打了几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镇,他们进了大屯镇,队伍真的吃上了⽩米饭和猪⾁,⽩米饭和猪⾁都是从⽇本人仓库缴获来的。不久,⽇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本人投降了,队伍一时没有什么事可⼲了。⽗亲在没有战争的⽇子里,显得心里空落无依,他不知道以后去⼲什么,在没有想好以后⼲什么时,⽗亲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爷爷。
⽗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小凤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两眼呆痴无神。⽗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见的同时也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离不远不近的地方,満脸温柔地正望着。看见了⽗亲,先是一惊,立xx眼泪就流下来了。转过⾝,一直那么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的⽗亲。
爷爷看见⽗亲的时候,立马黑了脸,他望着我⽗亲揷在间的说:“你还是活着?”⽗亲昅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突然“哇”地一声哭了,扑在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张惶地立起⾝站在⾝旁。爷爷冲着⽗亲说:“别走了。”⽗亲说:“我要打仗,要吃饭!”
这时爷爷一步步向⽗亲走来,⽗亲看见了爷爷眼里的杀气。突然爷爷挥起了右手,给了⽗亲一个响亮的耳光;⽗亲没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缕鲜⾎。他冷静地看着爷爷,这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炕上,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冲我爷爷的脸左右开弓,爷爷不动,満脸的柔情,爷爷在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着。
我⽗亲在响亮的耳光声中离开家,走出家门的⽗亲,吐掉了嘴里的鲜⾎。
不久,我⽗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被整编了。十六岁那年,我⽗亲当上了排长。不久解放战争就爆发了。
我和表哥念书的时候,那时表姐十六岁。表姐只念了五年小学,便回到家和大姨一起持家务了。
十六岁的表姐长得婷婷⽟立,一条又耝又黑的大辫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眉,表姐的脸很⽩,很久我仍弄不懂,长年在田里和男人们一样⼲耝活的表姐为什么有那么⽩的面孔。
在我稀薄的印象里,表姐和大姨去过我家一次。⺟亲很喜表姐,那时我记得⺟亲搂着表姐,摸着表姐一头黑发说:“莉莉,以后到姨家来吧,⽇后找一个军官。”那时表姐年龄还小,表姐听到⺟亲的话,表姐脸就红了。大姨也曾多次说过,表姐长得像我⺟亲,天生一个美人胚子。
表姐上完小学就开始回乡务农了。因务农而风吹⽇晒的表姐更加健康美丽了,表姐有两条修长健美的腿,柔软的肢和満的。
每当我思念姐姐嫒朝的时候,就用表姐的形象冲淡那份思念。在大姨家,表姐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那是一间大姨和大姨夫的大屋子里用柳树枝编织而成,又用泥巴抹上隔开的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剧照,不知表姐从哪里找来的,有气宇昂扬、⾼举红灯的李⽟和,有梳长辫子的铁梅…表姐经常把我领到她那间小屋里,表姐的小屋里很⼲净,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雪花膏味,我一看见表姐墙上梳辫子的铁梅就说:“姐,真像你。”表姐听我这么说,脸先是红了一下,然后两眼很神采地望着李铁梅的画,好久、好久,表姐叹了口气。
更多的时候,放学回来,我便会坐在表姐小屋里那张用木板搭成的小上写作业,这时表姐还没回来。一天我在表姐小屋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从疆新来的,信封上写着表姐的名字,信已经拆开了,我好奇地打开了信。信是媛朝写给我的,那一年媛朝已经十四岁了,已经上初中了。上初中的媛朝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
嫒朝在信上说,她很想念我,不知我现在在⼲什么,给我留下的有安天门的书还在么?媛朝说,疆新的风很大很大,一年四季刮风,她上学要走很远的路,那里的学校一点也不好,那学校的男生还欺负人。媛朝说,疆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坐火车时,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才到了疆新,嫒朝说,她怕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小弟你可能来看姐姐么,小弟你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能来看姐姐了,姐姐好想你呀…
我看信就哭了,想起了嫒朝,想起了昔⽇住在小楼里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真希望我马上就长大去疆新看姐姐和妈妈还有爸爸。
我捧着信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表姐的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表姐攥着我的一只手,我一见到表姐泪就流下来了,表姐声音哽咽地说:“小弟,你就把我当成嫒朝吧。”我终于忍不住,一头扑在表姐的怀里,喊了一声“姐”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一直坐在表姐的小屋里,吃饭的时候表哥喊过我,大姨也来叫过我,我一遍遍读着那封信,大姨看到了,没说什么,转过⾝用袖口擦着眼睛。
很晚的时候,表姐进来了。她端来了一碗面条,里面还有两只蛋,表姐把面条轻轻放到我眼前,我不看那一碗面条,表姐摸着我的头发说:“小弟,吃吧,吃面就长大了,长大了还要去看妈妈爸爸还有姐姐呀。”表姐这么一说,我的泪⽔又流下来了。表姐为我擦去眼泪,用勺挑起面条一点点地喂我,我吃了几口,想到表哥他们晚上吃的一定又是⽟米糊糊煮野菜,便吃不下了,便说:“姐,我吃了。”表姐见我不吃了,无奈地叹口气,把碗端了出去。
那一晚,我就睡在表姐的上,表姐搂着我,我又闻到表姐⾝上那香甜的雪花膏味。黑暗中,我问表姐:“疆新在哪里呢?”表姐想了半天说:“在北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姐姐为什么要去疆新呢?”我又问,表姐更用力地搂紧我,说:“你小,你还不懂,长大你就知道了。”于是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了不仅可以去看姐姐妈妈还有爸爸,而且还会明⽩很多很多的事;这么想着,我就睡着了。
夜里醒来一次,我看见表姐仍没有睡着,月光中我看见表姐大睁着一双⽔汪汪的眼睛在静静地想着什么,表姐仍紧紧地搂着我,她考子软软的凉凉的,表姐在想什么呢?我这么想,模模糊糊地又睡着了。
表姐要参加宣传队了,宣传队是生产大队组织的。那时已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来到了农村的生产队。负责组织宣传队的是一个从省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叫马驰,马驰在学校里就演过戏,马驰一眼就看中了我表姐,马驰对大队记书吴广泰说:“这姑娘演铁梅行。”吴广泰没说什么,摸了摸光光的下巴,冲马驰说;“那就试试吧。”
表姐在宣传队那些天里,似乎换了一个人,天天有说有笑的,早出晚归的,表姐那些⽇子脸上有着少有的晕红,眼睛更亮了。表姐回来的时候,晚上觉睡也要梳洗一番,表姐梳洗的时候嘴里仍唱:“爹爹肩上有千斤担,铁梅我也要挑上那八百斤…”
表姐梳洗完了,见我还没睡,便总是要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去,和我说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事,表姐嘴里说得最多的是宣传队的队长那个知识青年马驰。我在表姐嘴里知道了马驰,她还教我唱铁梅的唱段,表姐唱的时候,两眼晶亮,面⾊嘲红,表姐的歌声很动听悦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表姐已在初恋。
山村的夜晚,黑暗难挨,没有电灯,没有声响,表姐成了我的念想和乐的源泉。一到晚上,我就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包上等待表姐,表姐每次回来都要给我讲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新鲜事,她讲王连举叛变,鸠山杀死李⽟和…
那一晚,天上缀満星星,远处有青蛙⾼一声低一声地鸣唱。我又坐在土包上等表姐,表姐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就寂寞地数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怎么也数不清,我不知道是数第几遍时,我看见黑影里走过来两个人,离大姨家门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了,那两个影子靠得很近,两个人低低地又说了两句什么,一个人就回转⾝走了,那个黑影望着远去的黑影半晌才转过⾝来,朝大姨家走来。我认出是表姐,我喊了一声,表姐怔了一下,见是我,便拉住我的手。我发现表姐的手心嘲嘲的。我望着那个远去的黑影说:
“那个人是谁?”
表姐回了一下头答:“是个人。”
“是个人又是谁?”我仍固执地问。
表姐不答,半晌把脸颊贴在我的耳旁答:
“是马驰。”
那时我发现表姐的脸很烫,似燃着了一团火,表姐说马驰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抑制不住地奋兴。
表姐和马驰开始初恋了。
表姐的悲剧也便开始了。
四
我当兵要走的前几天,去看了一次爷爷。爷爷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却不是那间木格楞了,换成了两间土坯房,房上铺着青⾊的瓦。
爷爷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爷爷的两只门牙已经脫落了,他瘪着嘴,两眼半睁半闭地望着正午的太,似乎没有看见我的到来,爷爷也许是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不忍心打扰爷爷,坐在爷爷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爷爷终于慢慢地移动着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爷爷很吃力的目光从我的脸上一直望到我的脚上。那一天,我穿着新发的军装,我站起⾝,走到爷爷的⾝旁,手扶在爷爷的膝盖上,很奋兴地对爷爷说:“爷爷,我当兵了!”爷爷也许是耳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目光已经移到很远的地方了。半晌,我看见爷爷的眼角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満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定定地望着爷爷的眼泪,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爷爷那一年已经七十七岁了,七十七岁的爷爷自己孤单地生活在那两间土瓦结合的小屋子里。那两间房子是生产队给盖的,自从⽗亲和爷爷划清了界线,爷爷就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了。我望着眼前的爷爷,企图从现实中的爷爷⾝上找到当年爷爷威风八面的影子。我在心里问着自己,爷爷还是当年一拳打死那个⽇本浪人,参加自治联军,用⾎⾁之躯踏遍疯魔⾕的爷爷么?
太一点点地偏西,我陪着爷爷定定地坐在光下,我望着眼前苍老的爷爷,我想得很多,很远。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家乡,成为一名军人了,我觉得我应该成为一名军人,我的⾎里不正流淌着⽗辈的⾎么?我这么想着时,竟有了几分动和自豪感。然而我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眼前的爷爷怎么也醒唤不起当年爷爷威风凛凛的形象,难道以前所有的传说,一切都是假的么?
那一晚,我陪着爷爷一起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透出的一片片青辉洒在屋子里。
“你今年有十九岁了吧。”爷爷用漏风的嘴说。
“嗯。”我说。
爷爷咳嗽了一阵,爬起来摸摸索索地从枕头下拿起烟口袋卷纸烟,爷爷点燃烟,烟头一明一灭地闪动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浓烈在屋子里,袅袅地飘散,爷爷便烈猛地咳嗽了几声。
我说:“爷爷,把烟戒了吧。”
爷爷半晌说:“菗了一辈子了,戒它⼲啥。”
爷爷菗完烟,撑起瘦骨凌凌的⾝子,定定地瞅着我说:
“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这个懂么?”
我不明⽩爷爷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说:“懂。”
爷爷突然语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着望着,泪⽔慢慢地流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连成了一串,后来爷爷裹着被子冲着东方跪下了,爷爷苍老的头颅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咚咚直响。
我吃惊地望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