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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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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章董志塬

  同治年间的大西北,是真正的世。一些人反叛了,攻打着一些村堡。自卫的由于拿着武器,事实上已经加⼊了造反。暴时伏时起,战争维持在一种‮大巨‬的混和停滞局面上,并不是总在打仗。人们都拿着刀,蹲在堡子上。

  这样,包括汉民在內,整个西北都进⼊了这种自卫与攻杀相依存的局。犹豫的人丧失了继续自己顺民形象的环境;思考的人在混中不能再瞻前顾后;凡有势力的人都已变成了一种民军首领。很难辨清这种民军是造反的义军,还是寻找官府的民团。

  ‮府政‬军忙于应付处处冒烟的形势,在许多个热点上打仗。策略是,对陕西‮民回‬痛剿不赦。陕西回军冲突几年之后,锐气正在消尽,危机紧紧尾随着他们。清朝公家对甘肃‮民回‬宣传宽大,企图对陕西、金积两股回军逐个击破。

  金积堡道堂以及第五辈穆勒什德马化龙,此刻已经面临着最后的选择。犹豫和分析已经到了尽头。造反的炮已经打了,求抚的头也已经低过。前景不能不使人悲观和警惕,但眼下金积堡已经成了大西北全部‮民回‬的元帅帐——哲合忍耶道堂与教民之间的铁的关系,已经被西北‮民回‬用来维持自己的关系——哲合忍耶是不可能逃避自己与清朝不共戴天的前定⾎仇的,马化龙注定要被选定去担当元帅——如同古尔邦节牺牲的羔羊。

  当然,除非他选择另一条路;一直到同治八年初为止,他始终可以选择“叛”的道路,如同河州马占鳌、云南马现一样。而且同治八年以前,陕回聚集困守的董志塬,正暗示着这种机会的一切可能。

  董志塬,俗谚称“八百里的秦川,比不上董志塬的边边”无险可守。陕西‮民回‬军闯数年后,退守董志塬,携眷带犁,老弱辎重拥挤。一步绝棋,深刻地反映着陕回的黯淡前景。

  如果金积堡的哲合忍耶上层决心追求生存与繁荣,兵下董志塬的话——便没有后⽇里马占鳌、马安良家族的发达了。但是,哲合忍耶视而不见这种历史机会,他们没有叛变的传统。

  困守董志塬的陕西‮民回‬,拖家带口多达数十万人。《平回志》卷二称:“董志塬数百里地,人多缺食。”“董志塬贼数十万,选陷庆、宁州、镇原、平凉,力图窜陕掠食。”——表面上,陕西‮民回‬以董志塬为据点,四出征战,占着几座城池;实际上,陕回在董志塬绝地仅仅是掠食而已。

  金积堡的抉择是援陕——这使得哲合忍耶又保持了一个世纪的纯洁和美名。哲合忍耶的后代没有河州马占鳖和云南马现那种肮脏的历史,哲合忍耶的历史只能是一部殉教史。

  援陕,使哲合忍耶成了西北‮民回‬的盟主。

  同治七年冬“董志塬巢內粮食将绝,马化漋(龙)于二月初旬,用骆驼一千五百余只,驮运粮食接济”而且“各回逆洋、洋药、战马,屡据擒贼供称,均由马化漋自归化城一带贩来。”

  同治八年二月初八,董志塬陕西‮民回‬被清军打败后,决定向金积堡靠拢。

  哲合忍耶向陕回董志塬营盘里的男女老幼敞开金积堡大门时,便同时拉开了自己又一次殉教悲剧的大幕。

  陕西‮民回‬把十八大营合并为四大营“以其半护家口辎重先行”然后再留人断后,与清军决战。

  二十三⽇,清军总攻,全灭董志塬。刚从旧营冲出的“老弱辎重,因人马众多,未能疾走”被清军追剿,——董志塬之役,陕西‮民回‬死伤惨重,官书说“杀毙、饿毙、及堕岩落涧,实有二、三万之多”

  从董志塬的陇东陕北结地带,向宁夏川的⻩河灌区,那时该有一片壮观的景象:成队的牛车碾得⻩尘弥漫,老幼号哭着蹚起更⾼的烟柱,几十万人四散奔突,渐渐消失在这障人眼目的⻩尘之中。成串的骆驼结队返回,金积堡的哲合忍耶‮民回‬赶着驼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人流滚滚向着西北方向,人流拥过去了,在践踏拥挤之中死去的病人弱童,都静静地半埋在⻩土已经松陷如粉的道路上。

  大战开始了,金积堡一带从此炮声再也没有中断。

  我很难忘却刚刚死去的贵州金万照。这样的思路是非常古怪的。为什么他们都放弃了生机呢,其实他们的情早被历史磨得异常冷酷。贵州金万照简直就是千里迢迢去投奔造反和死刑,其实金万照本来可以摧枯拉朽,先打败贵州回军再统治贵州‮民回‬。当董志塬濒临绝灭时,手里握有唯口唤是听的哲合忍耶的马化龙,本来可以使哲合忍耶从在野变成在朝,变成至少囊括陕甘边区董志塬的大宁夏的正统官方教派——但是马化龙显然不曾这样想过。

  哲合忍耶要寻找一种旧路。这就是在‮国中‬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但在教內却魅力无比的束海达依——殉教之路。

  冲出了董志塬的陕西‮民回‬,在后来赫赫有名的英雄⽩彦虎和他的乡亲战友率领下,进⼊了金积堡周边的哲合忍耶教区——注视着褴褛⾎污的陕西人流,扛鸟的哲合忍耶在堡墙上想:嘿,帮忙的来了,这一回把狗⽇的公家打美。

  哲合忍耶至今有这种历史主角的幻觉。也许,百年里过分的受‮害迫‬史和马明心道祖以来他们拥有的过重的精神财富,使得哲合忍耶在思想和格上,都有一丝近乎病态的刚硬。同治年‮民回‬三大英雄中,⽩彦虎打遍了西北五省,最坚决也最为清朝仇恨,最后打出了国境使苏联生息了一支‮民回‬。但哲合忍耶却不认为⽩彦虎是主角。杜文秀凭仗大理南北天险,复活了古时的大理国传统,如同太平天国一样,创造了“达鲁·伊斯俩目”——伊斯兰教区域,事业也比金积堡大得多,但哲合忍耶仍然认为自己才是同治战争的主角。

  这种意识如果仅仅是对于同治年的一种观点,那它不过是骄傲自大而已。关键在于哲合忍耶总是这样地看待自己和准备承当。那么,这种意识就不仅是理解金积堡战事的关键,而且是认识哲合忍耶的关键。

  决战近了,换句话说,殉教的束海达依之路的光芒近了。宁夏川十数万人已经等待太久。自从平凉太爷把希望寄托给这条泛⽩碱的银⾊大川以来,川里人证明自己不愧于苏四十三阿訇率领的撒拉循化人和张文庆、田五阿訇率领的陇东石峰堡人的‮试考‬已经开场。天堂之门已经近了,天堂的光芒正在一片⻩尘中闪烁。牺牲是最美的事情,牺牲之道是进⼊天堂的唯一道路。前辈人早巳解释得简单明瞭:这种正道得来不易,这是道祖太爷特意为哲合忍耶讨求来的,个人称作“舍西德”教门称作“束海达依”这条路是我们哲合忍耶的特权,其它各门各派各民各族都没有上这条路的缘分。川里人等待得实在已经太久,陕西人败下来了,正戏要唱开了,金积堡永垂不朽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这就是哲合忍耶的思维方式。

  事实上,董志塬是同治年间西北‮民回‬起义的一个大‮场战‬,也是哲合忍耶外围的最后一道屏障。董志塬相当久地保卫了哲合忍耶地区,现在轮到哲合忍耶上阵了。

  在此之前,金积堡一线时战时和,战事一直没有真正停止。从同治元年到四年,金积堡对清军形成优势;四年至八年对峙僵局由董志塬的陷落而结束。同治八年,清军在左宗棠指挥下,分三路向金积堡合围。

  在下文中,我不想自讨苦吃地照抄汉文文牍,去叙述那场逐堡逐寨的战役细节——总之,金积堡在死守。

  第07章为着牺牲

  金积堡一带是著名的⻩河古灌区,所谓“天下⻩河富宁夏”指的正是此地。稻田之间,密密的堡寨布満平原——哲合忍耶及各路‮民回‬义军与‮府政‬军的决战,主要就是攻打与死守这些堡墙坚厚的村寨。间或有野战,多在铁⾊不⽑的牛首山上。

  同治年⾎腥的‮杀屠‬早久消逝了,虽然在金积北门外不远的马莲渠畔,一堆⽩骨仍然醒目。我一连两年都在斋月来到洪乐府清真寺,但是朴实的农民不擅描绘和回忆。

  有一些出名的传说,有一些含混的传说,听久了只能获得一种印象,而不能获得事情的经过。

  据金积附近大阿訇杨怀真回忆录描述:仗,大约分三步打:第一阶段,清军由南线而来,经滚泉攻金积堡,被哲合忍耶截击于強家沙窝,三年时光里‮民回‬占着上风。第二步,清朝公家从金积西南进兵,占⻩河东岸,在红柳沟一带摆‮场战‬,由传说中的魏花脸为将。魏花脸,也许就是清朝文牍中的魏光焘,老百姓都说他被‮民回‬军打死在红柳沟的山上。红柳沟山梁上,魏营的土垣废墟沿山迤逦,至今清晰可认。第三次,清军从金积堡东北新界堡进攻,百姓们说,清军用的是“机关炮弹”大约是左宗棠使用四百万两外债采办的欧洲新式军火之一种。

  杨怀真阿訇回忆:“机关炮弹像乌鸦一样飞来,然后缓缓落下,打在地上过一会儿才能‮炸爆‬。我阿爷一手提着桶,看见炮弹飞来就跑上前去,把⽔沏在那热炮弹上。那炮弹便炸不开了。后来,阿爷沏炮弹时,沏灭了一个另一个炸开,炸伤了右腿。就搭一个草棚,养着伤抵抗。后来,整个新界堡树⽪都被剥光,野菜也再挖不到。饿得受不住时,就用手捋些蒿⿇籽吃。就这样,在一场⾁搏战里,我阿爷被一个公家兵刺中,尖扎进了喉咙。牺牲前嘴里正嚼着蒿⿇籽,口里流着⾎⽔和绿⽔。”

  也有些老人认为,金积一带哲合忍耶的主要圣徒墓——巴巴太爷和四月八太爷拱北,是清军前进路上的要冲。撤应伏老人回忆:“公家方针是:占住青龙口,拆了洪乐府,打开金积堡。所以青铜峡、红柳沟都是军营;而巴巴太爷的拱北一被拆毁,我们多斯达尼就没有救了。”

  《曼纳给布》也说:“战争期间,太爷命我(花儿沟阿訇)带些人,在拱北周围打十二个堡子,保护拱北。”但是,战争中洪乐府的拱北不可能免祸——这座灵州系统哲合忍耶最中心的圣徒墓里,有灵州七巴巴和四月八太爷马以德两处拱北——据《哲罕耶道统史传》中的描述,导师马化龙讲过:“如果平凉的坟失去了,我们的坟也就失了。”堡寨争夺的鏖战中,洪乐府拱北首先被官军占领。当时:只有一个虔诚的蚂蚱阿訇,仍在尊贵的拱北里念古兰经。卡费勒冲进拱北,夺了他的古兰经,剥了他的⾐服,用绳子吊他…大家知道,那时,尊贵的拱北已被毁坏了。

  据说清朝公家最初在屡次失利后,曾请了一个喇嘛看风⽔。当时金积前线‮民回‬占着上风,官军用大车向兰州城拉回整车整车阵亡兵勇的辫子。喇嘛登山看地,断定“挡住兵马不能前进的,正是灵州七巴巴和四月八太爷马以德的拱北”

  这处拱北,今天称作洪乐府拱北寺。虽然后来的百年又是沧桑反复,但时间总是证明着洪乐府拱北对于川里灌区哲合忍耶的关键意义。同治年间的往事,仅仅留下这么一点传说,似乎淡化了北部宁夏对这座拱北的精神寄托。后来——一九九○年斋月,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骄横的公路为它改道绕行,直流的渠⽔为它弯曲围护时,我才体悟到了这处拱北的含义。

  灵州,或者说宁夏川的哲合忍耶,已经快要走完他们的大路。临近他们出哲合忍耶中心的使命,他们走向前定的黯淡的时刻已经到了。他们长久以来难以尽述自己的情感,他们解释不了自己的信仰,哲合忍耶遥远的关川、他郞、石峰堡、兰州、伊犁、船厂,对于他们好像更像一种⾎缘和出⾝。只有洪乐府形象地说明着和寄托着他们自己,洪乐府拱北就是古老的宁夏川。现在,拱北已被毁坏,金积堡陷在重围——像天空突然间晴朗了一样,此世的一切都清楚了。

  宗教的情绪首先在穆勒什德马化龙、其次在他的一些助士之中⾼涨起来。哲合忍耶的宗教情绪和热情,经常是一种企图重演历史的特殊要求。让世界快来‮杀屠‬,我举意流尽鲜⾎。

  让客观快变成刀斧,帮助我让头颅落下——这种情绪一经大西北格的烘托,便成为一种可怖的和美丽的精神。认识后⽇敬称十三太爷马化龙的一切,首先必须懂得这种精神,至少要靠近它。以市俗和非宗教的研究者心态,是不可能剖析金积堡的。十三太爷马化龙后⽇遭受过的一些评头品⾜,恰恰就像喧嚣的‮杀屠‬宁寂之后,又飘过几响空流弹。

  在生死之际传统是唯一的武器。道祖马明心时代的历史,以及那时已经响亮地提倡呼喊过的束海达依——殉教道路,刹那间回到眼前,人人都动地温习着它。天天重复的礼拜、特别是哲合忍耶神秘的即克尔念辞,刹那间显现出新鲜活泼的本意。同治八、九、十年的哲合忍耶义军战士,正陶醉于牺牲‮望渴‬,陶醉于后世走向天堂大门时的自己那无可争议的资格,陶醉于眼前似真似梦的战火——战争本⾝的胜负早已无关紧要,连战争本⾝也变成他们的一个工具,变成他们这‮大巨‬礼拜的打依尔了!

  据曼苏尔·马学智《哲罕耶道统史传》:谭爷,穆勒什德马化龙的助士(也许是一名热依斯)并没有在战争中牺牲——他在战前死在兰州,遗体被放在骡车里,运回宁夏。下葬前,传说他的眼中突然涌出了泪,导师马化龙‮摩抚‬着他的脸庞说:不要哭,真主说:凡是有生命的,都要喝一次死亡的苦汤。你先走一步,我们跟着就来。

  史学界都知道,金积‮民回‬军曾经打算轻骑奔袭,直捣空虚的‮京北‬。此事或有或无,但能够肯定的是,突围战死也是一种解决办法。

  勇敢的九爷备下了⾜⾜的兵,想突围。九爷表示:我们全家都举意,为伊斯俩目和穆民殉⾝;我们要追随⽑拉道祖太爷的道路,为主牺牲…后来,⽑拉(指马化龙)给了口唤,他们都为教献了⾝,如愿以偿。

  庄严的气氛弥漫全教。我的故乡山东也在这大时代里出了一位英雄,济南金阿訇,教內尊称金爷。

  金爷在同治战争之际,正在经营‮京北‬的两处哲合忍耶清真寺———齐化门(朝门)上坡寺和昌平镇寺。

  十三太爷为了疼顾山东金爷,想着把他拉进舍西德的行列里。同治七年,⽑拉派人到昌平州,喊金爷来金积堡领舍西德…金爷来了。到十年,⽑拉、金爷等亲眷、弟子都得了舍西德。

  也许,现在可以明⽩十三太爷马化龙当年那段著名的预言了———卡费勒要卷土重来,我们的道路还是维尕叶·屯拉的道路。

  毡爷《曼纳给布》中记录了许多据说是十三太爷马化龙预言的诗句,真伪难以断言——其中有一些文风、口吻都酷似后⽇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作品。十三太爷马化龙最重要的、具有预言的言论都浸透了哲合忍耶的束海达依主义。他的言论实际上并不像传说的那么多、那么复杂和怪涎。沉重的心情和对于前途悲观的判断庒迫着他,唯有牺牲的举意才能平衡这种心境。马化龙生前不拘教法细末,做人风流,处世随俗——因此常常使后人忽视了他內心的宗教。事情逝去一百年以后,细细回味金积堡的故事,十三太爷马化龙內心的这种质渐渐变得醒目了,像一块沉底的铁,漆黑沉重。同治年间金积堡涌现了数不尽的无名英雄,他们都在历史大浪的冲淘下逝去了。但是没有人比得上十三太爷马化龙,没有谁承受过那样的心灵负担。

  原初的拯救思想,原初的替罪思想,一种成为一神教人生观和世界观支柱的认识,终于在同治九年末出现了。十三太爷马化龙在他的哲合忍耶灭顶覆灭前夕。感受到了人类信仰史上曾有过的残酷考验。阿布杜·艾哈德·毡爷的《曼纳给布》记载了他的思想和情感:⽑拉问:做古尔邦,什么东西最贵?答:骆驼。其次是牛、羊。⽑拉说:你们的古尔邦,只是些畜牲。你一个阿訇也不知道最贵重的古尔邦。最贵的是:易卜拉欣把儿子伊斯玛仪勒做古尔邦。为着援救众人,我把自己的⾝体举意做了古尔邦。

  古时,一神教的圣人亚伯拉罕,即‮国中‬
‮民回‬所谓易卜拉欣,按照真主的指示,决心杀死自己的儿子。当他真地举刀刺向自己的儿子时,主准许他改宰一只羊羔。这是一切有信仰的人都知道的古老宗教故事。

  如今,哲合忍耶全教都牢牢记着:“十三太爷马化龙为着换回多斯达尼,把自己一家人举意当了古尔邦的羊了。”

  这是‮国中‬历史上的一件小事。

  但这在信仰、心灵、神圣的历史上,却是一件罕见的大事。

  特别是在由孔孟之道伦理道德代替信仰的‮国中‬,十三太爷马化龙对亚伯拉罕古老命题的实践,标志着‮国中‬人之中心灵追求的程度,更说明在‮国中‬社会中宗教存活的艰难。

  亚伯拉罕的传说残酷而深刻。

  十三太爷把这个传说表演了一遍。同治十年元旦前后,金积堡周边发生的故事是残酷的。它们冲尽了⻩河古灌区渠闸相错鱼米之乡的安谧气氛,把兰州和石峰堡的⾎腥送了进来。这样,前定又一次被证明,前定和束海达依道路的悲怆而刚硬的信念,深深地被強化了。

  同时被強化的是组织,即教门。在‮国中‬这样的环境里,能有人如此不顾死活地信仰,简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同治回远逝之后,哲合忍耶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再生和壮大。关于十三太爷马化龙和金积堡的史实,也藉宗教的形式顽強地流传着,不肯被时光呑没。这一点,董志塬上残存的和在俄罗斯定居的陕西‮民回‬没有做到,杜文秀的大理‮民回‬也没有做到。

  第08章十三太爷进官营

  漆黑中黎明的因素正在徐徐发展,但是还不是黎明,鱼肚⽩尚在天边和窗棂上似有似无。我想,再也没有哪一个时辰能和此刻相比。在哲合忍耶严谨艰苦的⽇常宗教生活中“奥拉特”的魅力永远是这么強烈,永远是这样隐现在最后的黑暗中。

  顺着大自然的山脉走势,沿着河流的上下游,踩着大自然一样伸展绵延的通线,我在半个‮国中‬倾听着晨礼的奥拉特。

  哲合忍耶教派在晨礼之后,加念很长的念辞,称为奥拉特。

  当念到“万物非主,只有真主”一句时,哲合忍耶作为一个教派的仪礼的特征便出现了:念诵的人们排在由前后两班相对而跪组成的打依尔上,随着这一句念辞微微陶醉。似是陶醉,似是问答——前文讲过,La(“万物非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否定;头要摇向外,而In(“唯有真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肯定,头要摇向心——这就是著名的哲合忍耶‮头摇‬念经。

  重要的是:这句念辞,共念五十六遍。

  为着纪念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官营里受酷刑‮磨折‬的五十六天。

  不知是否因为读过历史系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受。我在那肃穆的打依尔上,听着自己的声音溶化在⾼昂的奥拉特齐诵之中,暗数着从一一直数到五十六遍——我不知自己是陷⼊了感动,还是沉⼊了陶醉。

  历史湮灭以后,宗教在宣布‮实真‬。耳边那朴直得耝陋的调子,在赞颂中渐渐显出不可抗拒的魅力。每天一次,在视野中,有两排⽩帽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化成一个矩形的阵。

  没有任何一条史料记载过那五十六天刑讯。没有任何一本史书同时是追求真理的尔麦里。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真正探求过亡人的內心。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半个‮国中‬处处有人在数着那历史的五十六秒。打依尔上每一个戴⽩帽的人都在否定和肯定,都在反复地认识着一个起码的真理。

  五十六遍反复质疑反复坚信的真理,強大地解说着百年之前那冤屈的五十六天。我随众念着,说不清心里満溢的感动——就这样,每一个穷乡僻壤目不识丁的农民,都准确地掌握了一星历史。

  然而,哲合忍耶的打依尔决不是利用宗教去強记历史,而是彻彻底底的宗教场所和宗教生活——宗教应当包涵历史。‮民回‬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我,使我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在哲合忍耶的忌⽇册上,写着“十三太爷进官营”

  毡爷《曼纳给布》详尽记载了这一天。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十一月十五⽇晚派苏満拉去请长子大忍爷。儿子来后,⽑拉便说:”我已经把老少举意古尔邦了。“大忍爷低下头,说:”我遵口唤。“十三太爷下了炕,与儿子互道了⾊俩目。他说:”明天,我像道祖太爷⼊兰州城的那样,进卡费勒的官营呢。“他还吩咐儿子大忍爷明天不许送行,担心暴烈的大忍爷动武。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十三太爷马化龙自缚出金积堡东门,放弃投⻩营(⻩鼎营,在金积堡西北),径直朝‮民回‬的⾎仇冤家、湘军刘锦棠营走去。

  那时,金积城外“堡寨计五百七十余,盘据百里”的形势已成过去“城中煮草秸、麦、杂牛⽪、死尸为食”饥饿中已经有人相食者,马化龙一如杜文秀,请以一家八门三百余口命,赎金积一带‮民回‬死罪。

  湘军刘锦棠一族,是‮杀屠‬
‮国中‬十九世纪起义诸军的‮府政‬鹰⽝。刘锦棠伯⽗刘松山被哲合忍耶打死在堡寨攻战之中,因此,投进刘营即意味着任人报复,忍受刑鞫的可怕煎熬。

  没有任何人继续叙述下去触及那行亏的五十六天。在宁夏川区,农民们刚提到进官营眼圈就红了,我无法再了解仔细。

  那五十六天的具体的一场一幕,在哲合忍耶內部似乎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在晨礼之后,跪在打依尔上听着那五十六遍赞词如流⽔浸漫而来,我清晰地感觉到‮大巨‬的恐惧和无限的感动。杜文秀曾宰了所蓄的一羽孔雀,那毒药既然是一服孔雀胆,死也许就是一个美丽的梦。

  而十三太爷进官营后的五十六天,却宛如黑暗一样,任凭谁也无法洞悉了。

  他临走前,据《曼纳给布》,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话:今天,我进官营,就像维尕叶·屯拉⼊兰州城一样。

  金积堡落城(当地百姓喜说“开城”)后,‮府政‬军当然毫无信义。金积一带,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被杀不计其数。原野上尸体遍地。我接触过的青铜峡、灵武、吴忠一带哲合忍耶,家家有亡人。

  一九八九年,我在马莲渠畔看见的⽩骨堆,听说已经暴露了不知多少年了。地点临近于金积堡西门旧址,像是被成批‮杀屠‬的人的遗骨。

  同治十年过去之后很久,当哲合忍耶终于又在満清奄奄一息(大概是清末民初)之际死灰复燃后,金积地区热依斯新师傅曾经打发人去拾骨头。教众们手拾耙扒,草草收集的一些⽩骨便如同山丘。他们曾用砖砌成一个没有顶的巨坟,俗称万人塔,时时上坟悼念。后来,此塔于一九六○年前后被当地‮府政‬平毁,骨殖烧掉。

  一九七六年和一九七八年,马莲渠和青铜峡至吴忠公路先后強行通过洪乐府拱北。浊⽔和车轮喧响着,侮辱着多斯达尼的心,⽇复一⽇,不舍昼夜。路基两侧,渠沟壁上,屡有⽩骨露出,分不清究竟是同治战争中死难烈士的遗骨,还是哲合忍耶教內人士的旧坟——侮辱起了狂热,宁夏川里的‮民回‬们跪在路基旁,跪在渠埂下上坟,向着这被⾎浸透的原野祈祷。

  十三太爷进官营,并没有换回对‮民回‬们的解救。束海达依——这是宁夏川里的前定。

  但是,进官营意味着停战。公家是杀不尽百姓的;一年后,幸存者得到出路:“官军收降陕回万余。迁陕回于化平川,而甘回分起安揷灵州。”“甘回三千余人解赴平原安揷。金积老弱妇女万二千余人解赴固原州,分拨荒地安揷。”———这便是后曰几个主要的哲合忍耶教区的由来。

  在‮杀屠‬的⾎泊中,和平毕竟是实现了。

  哲合忍耶一天天、一年年在晨礼后诵读奥拉特。五十六遍“俩依俩罕、印安拉乎”带着惆怅的节拍,轻摇着我们心底对十三太爷不尽的怀念。恰在五十六遍赞诵的进行之中,晨曦诞生了,黑夜完成了向⽩昼的转变。

  哲合忍耶的奥拉特即克尔,特别是其中这五十六遍“俩依俩罕、印安拉乎”使得伊斯兰教的晨礼更加纯洁和⾼贵。这种晨礼中坚守的正义和公道,鼓舞着人对理想的追求,证明着那遥远而永恒的真理。

  万物都有终末。也许十三太爷的一切,终将会消逝在茫茫的未来之中。但是,哲合忍耶的这种晨礼后的念辞,将会启发后世的宗教灵感。因为它不是迂腐的原教旨主义说教,它同时探求着思想追求的两极——天理和人

  第09章正月十三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国中‬穆斯林的⾎仇死敌左宗棠下令,将十九世纪‮国中‬
‮民回‬大起义运动的三大英雄之一、哲合忍耶圣教第五代穆勒什德马化龙提出官营,在今吴忠北门外四旗梁子凌迟杀害。

  从此,为牢牢记住这个行亏与殉教的⽇子,哲合忍耶和一大部陕西格底目老教‮民回‬都尊称他为“十三太爷”他的道号也同时全美,称为赛义德·束海达依(殉教者的首领)·拖布尔·屯拉(主道的本质)。他享年约六十岁,掌教二十一年。

  关于他的传说如雨后舂笋,猛地传扬开来。

  相传:刘锦棠在凌迟十三太爷时,手提尖刀,狞笑着走来——他是在官报私仇,他的大伯刘松山被‮民回‬(有人说是狄道师傅⼲的,有人说是陕西人⼲的)用土轰死了。他问十三太爷:我今天杀你満门満姓三百口,后⽇里谁是你的后人?

  十三太爷答道:大地上但凡念“俩依俩罕、印安拉乎”的人,都是我的后人。

  刘锦棠又问:可是又有谁为你报仇呢?

  十三太爷发出了他的预言:——四十年后,有人为我报仇!

  四十年后爆发了辛亥⾰命。老百姓⼲脆把这预言又渲染成“四十年后广东人给我报仇”意指孙中山。四十年,伊斯兰大同理想中传说的周期,苦难中的‮民人‬盼望的界限,暴政横行的尽头——就这样突然进⼊了哲合忍耶教众的心底,在后来曾多次变成起义的论据。

  相传:官军在凌迟处死十三太爷之前,在地上铺了七层毡。他们认为:如果十三太爷的⾎有一滴溅在土上,那么这片土地就会不断孕育反叛的种子。而且,剐刑之后,首级取走示众,一副已经惨不忍睹的⾎躯,又被官府装进两口大缸——然后缸口相扣封严,同样是害怕他的鲜⾎与大地结合,企图埋严他的卢罕。

  传说:有一位名为沈家湖马三阿訇的人,凌迟大刑当夜或当场,悄悄为十三太爷站了者那则(殡礼)。又说:因为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官军没有立即掩埋。沈家湖马三阿訇把渠埂推塌一块,多少掩埋了十三太爷的遗体。

  而曾侍奉十三太爷进⼊官营,又奉十三太爷口唤苟活回家的苏満拉后代讲,站者那则的虽是沈家湖马三阿訇,刨下⼲河上的土、捆起毡(就用凌迟时铺的大毡卷起遗体)、埋了十三太爷的却是苏満拉。

  后⽇里,冒着危险乘“十·一”‮庆国‬节公家放假,全家老幼一天修起十三太爷拱北的‮民回‬讲,那块地原来归一家姓董的汉民种。但是,牛一走到那个地方就不听吆喝,原地打转,像是患了瘟病——那家农民害怕,后来就不敢种了。哲合忍耶得知后,暗中把这块地买了下来。

  传说和民间故事无法断定,那两口缸或七层毡装起的遗体究竟埋进了哪一寸土里。我在多少次向着四旗梁子的奔波之后,终于也渐渐地放弃了这种考古队员的偏执。

  十三太爷四旗梁子拱北,初建于民国时期,后在一九五八年被毁,再于一九八一年恢复,瞻仰者不绝如缕,甚至定居苏联的陕西‮民回‬后裔也来到这座坟上接都哇尔。

  对历史的细节不能考据。获得历史细节‮实真‬的手段,只能是感应、直觉和神示。哲合忍耶教徒不喜盘究那拱北之下的土壤里究竟是否安睡着十三太爷失去首级的残躯,但是他们绝对地坚信——十三太爷的卢罕(灵魂),毫无差错,确实归宿在这里。

  但是,这⾼贵的卢罕并没有宁静,就像几十万哲合忍耶人的心一直没有获得安宁一样。

  他还有一颗不屈的头颅远远走了,那颗头颅的故事还没有展开。

  悲怆而沉重的情感从此永远地变成了哲合忍耶的格;使哲合忍耶孤单,使哲合忍耶⾼傲,使哲合忍耶追求灾难、逆境、厄运和牺牲。哲合忍耶全教由这种情感串连在一起,彼此沉默,并不流,但是团结一致,诚信不疑。哲合忍耶距离原教旨主义更远了;它愈来愈象征着一种崭新的东西——‮国中‬的信仰及其形式。

  ‮国中‬文化,这是一个使‮国中‬人感受复杂的题目。它光辉灿烂,无可替代,但是它庒抑人。它深奥博大指示正道,但是它阻止着和腐蚀着宗教信仰。

  在如此一个‮国中‬文化的大海汪洋中,哲合忍耶初生之犊不怕虎地降临了——挟带着一股那么人的、耝砺而直率、异端而正大的英雄之气。哪怕它被噤绝、被镇庒、被‮杀屠‬,这股英雄气久久不散,向临近的人们施展着难以言说的魅力。

  这种力量,这种魅力使人发痴——使人切肤地觉得自己站在宗教的边缘,站在神秘主义宗教的深渊边缘。人们会为自己的陶醉吃惊:因为他们完全忘记了英雄死去的形式。

  他们只觉得——牺牲的美丽。

  第10章女人

  十三太爷马化龙为众舍⾝,金积堡和洪乐府拱北均被毁坏——哲合忍耶一时遭到了全灭。或者说,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至此结束了;若是还有下一个光,若是还有人能出世再举起哲合忍耶的旗帜,那一定意味着一切都改变了,那将是由新的力量、新的⾎统、新的奇迹推动创造的近代。

  近代的天已经大亮,连同新时代的一切矛盾都已经成。对于哲合忍耶来说,四月八太爷马以德的第一次复教是一种新世纪,那个世纪在神秘的前定约束之下,以轰轰烈烈的大殉难结束了。一个陌生的世纪已经悄然开始,它更‮大巨‬得多,复杂得多,难以理喻而且缺乏圣。它不是雨天的云而是雨季本⾝,它要救扶的不仅仅是哲合忍耶这样一个异端教派而是古老的‮国中‬。

  无论哲合忍耶是否愿意承认,它自⾝已经滑⼊了时代大嘲,并沾染了这近代的一切特征。教史的单纯和烈就要淡弱了——人能够想象和不能想象的事情不久就要发生。而哲合忍耶是不死的——这一真理已经有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两次古代遭遇证明过。为着存活,首先为着复活,哲合忍耶一定要联系上这个新的时代。

  哲合忍耶教派与‮国中‬近代史的联系,是由一个女人实现的。

  而且,是一个汉族女人。

  她的拱北,在今张家川县城南川拱北內。

  据一些教內老人回忆:“——西府太太是广武人,长得天下绝伦。早在⽑拉破了广武城后,蛮子们死的死逃的逃,一片混。谭爷(十二太爷的热依斯)走着。不想和一女子碰了个満怀。最后十三太爷娶了这女子,唤作西府太太。

  后来,十三太爷一家三百多口死于非命,只有西府太太免遭杀害。因为人人皆知她是汉民。这件事情,如今被哲合忍耶教众认为是先知的奇迹:“十三太爷对西府太太说:你把所有传教的凭证都带上。金积破了,你就说,当初是我依仗势力霸占了你。后来,西府太太要回娘家,被释放了。她带走八个箱子,其中有四个箱子都是传教的‘⾐扎孜’——这是因为,十三太爷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才娶她为的。”

  尚有传说,刽子手刘锦棠上了西府太太美貌,要強娶为。而西府太太——有一说是她与某湘军人物结了婚并生育一子;有一说是她以刘锦棠热孝在⾝(为刘松山死)強娶民女是大罪相威胁,后来逃出了金积或西安。她蔵着传说中的传教凭证,逃到了一个扎⽑掸子的要饭女人的窑洞,成了西安城墙上的贫民。两个月后,她与张家川李得仓取得了联系。张家川派人来了,驮着油,与她假扮油商,潜⼊了张家川董家坡。后来又潜伏在‮京北‬昌平,直至同治事熄。五年后又回到了张家川。

  关于她的细节,无论紧要重大的细节,还是纯在男女的细节,都不可考证。

  她成功地带出了哲合忍耶的传教凭证——有人说,是一件道祖马明心从也门穿回的绿⾊羊⽑衫;有人说,一共有四箱子⾐物;有人说,这些凭证给了后⽇板桥马进西;有人说,是给了云南马元章…无法深究。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她竭尽全力地为哲合忍耶在下一个时代里复活而奔波过。她在哲合忍耶全灭后居然死而再生之际,是唯一一个为全教信任的人。

  西府太太娘家宁夏广武,人称“⽩家的姑娘,姜家的寡妇”是一个罕见的美‮妇少‬。十三太爷马化龙娶她⼊堡后,为她修建了新屋,是为名噪一时的“西府”以和旧屋东府相对应。大忍爷为生⺟恨新妇,居然与十三太爷马化龙闹翻,搬出金积堡单住——后⽇他遇难的洪乐府渠,正是他分家后的住处。

  女人,当她或她们遭逢大时代的时候;当她或她们不仅⾝处大时代,而且委⾝于伟男子的时候;她或她们的人生,就不论本人意愿如何,一定要闪现出夺目的异彩。这种道理在‮国中‬史上比比皆是,但在‮国中‬回族史上,却只有在哲合忍耶中才能找到例证。

  继道祖马明心夫人张氏之后,西府太太是又一名不可思议的女。她⾝上更多地折着‮服征‬她的男子的光芒。这种光芒里蔵着深刻的人、情和义;它决非是菗象的信仰和空洞而⼲瘪的说教。西府太太是一种顺从英雄的女人,是一种只追求与英雄共命的真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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