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一直望着那条在下面闪闪发光的河。那河近在眼底。河⾕和两侧的千沟万壑像个一览无余的庞大沙盘,汽车在呜呜吼着爬坡,紧靠着倾斜的车厢板,就像面临着深渊。他翻着地图,望着河⾕和⾼原,觉得自己同时在看两份比例悬殊的地图。这峡⾕好深哪,他想,真不能想象这样的峡⾕是被雨⽔切割出来的。峡⾕两侧都是一样均匀地起伏的⻩土帽。不,地理书上的概念提醒着他,不叫"⻩土帽",叫"梁"和"峁"。要用概念描述。他又注意地巡视着那些梁和峁,还有沟和壑。这深沟险壑真是雨⽔冲刷出来的。他望着⻩土公路上的小⽔沟想。早晨下了一场透雨,直到现在⽔还在顺着那些小沟,哗哗地朝着下头深不可测的无定河⾕流着。汽车猛地颠了一下,他紧紧握住车厢板,继续打量着底下深⾕里蜿蜒的无定河。那浑⻩的河⽔在⾼原光的曝晒下,反着強烈的光。天空又蓝又远,清澄如洗。⻩土帽——梁和峁像大海一样托着那蓝天。淡⻩的、微微泛⽩的梁峁的浪涛和天空溶成了一片。他觉得神清气慡,觉得这大自然既单纯又谐和。"蓝格莹莹的天",他哼了声民歌,心里觉得很舒服。解放牌大卡车载着他好像在壑沟梁峁的波峰浪⾕里疾飞前游。
他对着⾼原,竭力想把视野里的景观记住。他皱着眉头,回忆着《国中自然地理》中那些专门概念的內容。"曲流宽⾕",突然一个概念跳了出来,他不噤微微笑了。书上把他正在卡车上穿过的这条无定河大河沟叫作"曲流宽⾕"。有意思,难道"曲流宽⾕"和"拐弯大沟"有什么严格的区别么?不过,在试卷上要是写上"拐弯大沟"或是"老⻩土帽中的拐弯河大深沟",考研究生的事就险保告吹。似乎那本书上还有些更严格的条条框框,但他想不起来了。不过他总算记住了一个曲流宽⾕,而且是对着地图和大地记住了它。曲流宽⾕,他又嘟囔了一声,然后转过⾝来,随即用手牢牢地握住车厢板。
満満一车老农民。他瞧着车里不噤又微笑了,今天他的心情特别好,就像跳⾼运动员在舂季运动会的早晨看见了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一车老农民在解放牌车厢里颠着晃着哪。打盹的打盹,说话的说话。说话的用耝嘎的陕西腔吼着,満不在乎马达的轰鸣和呼呼的风吼。他估计这些农民全都是从自由市场得胜回乡的。早晨在绥德车站买票时,他亲眼看见那个扎蓝边⽩⽑巾的老头口气蛮大地呐喊:“加车,加个大轿子么!咋——加个‘解放!’”"可这会儿那老头正稳稳地靠着驾驶室后窗坐着:一面扯着嗓子说着什么,一面警觉又故意不露声⾊地环顾着车上的动静。那个红脸青年可嫰多啦:两手紧紧捏住一个小⻩挎包,一声不吭地背着众人独坐。后挡板外面翻滚的⻩尘一阵阵呑没了他。"枣子!河畔枣子!"他记得这青年昨天在绥德城关这样瓮声瓮气地叫卖。全是农民。朴实的、小康的、可爱的、自有主意的农民。他们从绥德老城卖了货,挣了钱,现在回来了。那两个⽩胡子和花⽩胡子老汉不会是卖货的,应当是串门走亲戚的。他们全回来了。从陕北名城绥德回到他们的无定河两岸上下的窑洞里和庄户院。婆姨和娃娃正轧好了[食合][食合],扫净了炕席等着他们。他心里觉得踏实。从学校里一出来他就觉得踏实,不管⻩土从后挡板上面卷过来时,他怎样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他还是觉得踏实。这条浑浊的河,这片无边无际的⻩土山帽和这蓝得质朴的天,都使他踏实。
他看见车厢左前角站着一个女的。他打量了几秒钟以后就断定,这是个京北人。她背对着他默默站着,他感到这女的有意避着他。两个揷队出⾝的京北 生学一眼就能彼此认出来,他猜她准是早就发现了自己。卡车歪歪地闯过一道楞坎,満车农民被颠得东倒西歪,但是那女的还是僵直地站着,坚持着一动不动。这是个和我差不多的、老揷队出⾝的京北姑娘,她在避着我哪。他觉得有意思,他不由得又望了望她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很够味儿。
他愉快地吹了声口哨,把手翻转过来握紧车厢板,重新面对着荒莽的⻩土⾼原。当卡车颠得蹦起来的时候,他开心地回头瞟着车里。在那些农民当中他最佩服那个红脸青年。那个小伙严肃庄重地坐在车尾,本不理睬倒卷来的⻩土。好后生,他用陕北式的口气自语着,満怀趣兴地端详着那小伙儿安静老实的模样。真是个安分的朴实后生,浑⾝肌⾁鼓鼓的。他不由得展开手掌,然后又轻易地把车厢板握牢。他觉得他的手很有劲,老破卡车蹦一米⾼也不会使这双手松开,他心里很愉快。等停车吃饭的时候,他盘算着,我要用陕北话和那后生攀谈一番。"清涧的石板瓦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所以这后生的婆姨应当是米脂人,她这会儿也许正给这小伙儿纳鞋底呢。这一路的⾼原河⽔、风气人物都和⻩⾊的梁峁一样让他感受清新。对,他心里说,挑选这个专业是对的,地理科学。单是在这样的大自然和人群里,就使他觉得心旷神怡。汉语专业无论怎么好,也不能和这个比,这才是个值得⼲的事业。我就选中这些河流作为研究方向,他暗暗地下着决心。
上星期毕业典礼时,教语音学的秦老师最后地对他苦口婆心了一番。而他说,不,秦老师,我还是说实话吧,这一行不对我的心思。论文得个五分,并不能说明我就是搞汉语语音学的材料。我想挑个更对我口味的专业⼲它一辈子。我很感谢您,真的,老师。我觉得这四年汉语学得很值。将来谁能离得开语言呢?
幸亏颜林他爹是搞自然地理的。没想到当年我和颜林拥着一⽪被在阿勒泰南坡露宿,居然成了今天为一生从事的专业作出选择的机缘。他回想着以前回京北去颜林家串门玩时的情景,那时老头经常坐在一个破沙发上对他畅谈地理知识。那⼲瘦老头居然能从青蔵⾼原扯到海南岛,从太行山扯到⻩果树瀑布。他挖空心思想打败老头,于是亮宝似的把自己串联去过的地方一个个说出来。而老头随着他不安分的思路,如数家珍地大讲那些地方的地质成因、地貌特点,以及有什么河,河拐什么弯,夏天有多大洪⽔,冬天结多厚的冰。这还不算,连山上有什么岩洞,树上长什么叶子,老百姓种什么庄稼,老头一清二楚。每次他离开颜林家时都暗暗称奇。哦,没想到,他想,原来那时听的故事已经在我心里扎发芽啦。
他极端尊重秦老师的语音学,特别是方言调查理论。他在写毕业论文的那段时间里,不仅真真切切的触到了科学的冰凉而坚实的质地,而且有些天他几乎被这种不苟一音的、规律強大的领域住了。可是,当他熬到半夜,最后把三千字的一节删得只剩下二百来字的⼲货,终于扔掉笔,卷了一烟点燃,靠在下铺同学的被子上以后,他又觉得不对劲。他惊奇地感到自己膛里的那颗心正慢慢苏醒过来,一层层重新滋润,一下下不安地敲打着他的肌。那颗心就好像小时候的二宝,热情地爬上他家窗台,邀他上哪儿去疯玩胡逛。这可不行!他害怕了,语音学要用三倍的安静、十倍的细致,循着铁轨一般的规律默默地⼲。这行当不太照顾他这颗小兔子般的心脏。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辗转地考虑了大半夜。后来他曾经拐弯抹角地找过起码一打教授和副教授,打探各种专业的底细。后来有一次颜林的老爹出差来疆新,到他们学校看他,他问道:"一个有四年制汉语专业本科生基础、一门半外语、六年揷队疆新的历史,具有一定热情和⼲劲,⾝体条件良好的三十多岁老青年——究竟选择什么职业最好?"瘦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地理。毫无疑问,只有地理。"
他不噤苦笑了,眼睛还出神地盯着那个红脸后生。没想到这些话当了真:还有三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他就要走上人文地理学研究生试考的考场。如果能参加人文地理学的试考,他就不用害怕自己的文科出⾝和⾼等数学的威胁。而据颜林他爹说,京北有位姓柳的老教授,几十年一直研究人文地理,目前正要大开山门,物⾊门徒。一切信号都是绿⾊,一切迹象都像这陕北⾼原的气息一样,显示着生机和美好。他在毕业前那阵哄哄的⽇子里啃完了一大堆地理系的讲义、小册子和一本《地表⽔》,并且刚刚把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Richthofen)的名著《国中》⽇文版第一卷借到了手。现在,天空晴朗湛蓝,风儿正吹満蓬帆,他朝着亲自选定的那个目标启碇开航了。
促使他最后斩断了种种迟疑的是毕业分配。"计划生育办公室"!他气得火冒三丈。秦老师惋惜地说,这是照顾你家在京北,只有这么一个名额啦。他铁青着脸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秦老师也很不舒畅,因为这个结果对她谆谆开导他的那些方言调查理论也是一个大嘲笑。等秦老师端着饭盒走开以后,他突然狂怒地把两个饭碗砸在⽔泥地上。他踩着粉碎的⽩瓷片,撞开拥塞的人群,一直冲出了食堂。他当天就去图书馆借来了地理系的讲义。
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儿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憨憨的一笑。満车赚⾜了钱的农民都拍打着⾝上的⻩土——卡车正慢慢地停住。他吃惊地朝车外一望:
青羊坪——三个⽩粉大字一下映⼊了他的眼睛。
他一下车就觉得眼花缭。眩目的光直着这个河岸台地上的小镇。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啦,他惊奇地想。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年这里有些什么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时我急得心火上蹿,因为我连自己被大卡车拉到了哪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条土巷子里,默默地想着。那天,为了避免暴露扒车者⾝份,他只是查对着一本薄薄的《⾰命串联地图》,猜测着卡车前进的方向。他只猜对了一点:这车从绥德东关一钻出来,就本没有去什么军渡或宋家川,而是一头向东南扎下去,顺着无定河的大深沟,顺着"曲流宽⾕"。
他追了两步,赶上那个红脸小伙子,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后生。"那小伙儿朝他转过晒得红红的脸来,清澈单纯的大眼望着他。"吃饭嗑么,后生?"他问。那次来陕北,他一共学会了三句陕北话:嗑、解下、相跟上。前两句一个是"去",一个是"懂",第三个和普通话意思一样,因为这说法又淳朴又文雅,所以他也一并记住了。这时他兴致地试验了第一句。
那后生又憨憨地笑了,⾚裸的耝脖颈闪着健康的黑红⾊。"嗯,"他不好意思地答道。
"相跟上——咱们一块儿去吧!"他只说了半句陕北话,库存就空了。"我的话,你解下解不下?"他⼲脆把最后一句也抛了出来。幸好那后生宽容地说:"解下了。"于是他俩相跟上顺着土巷子往前走。
街巷上小饭棚、小客店鳞次栉比。他和那后生买了些⽩荞麦面⽪的、包着粉条、菜和一点清油的馅饼。那饼炸得又⻩又脆,他香甜地边走边吃,和那后生攀谈着,不断地使用"嗑、解下、相跟上"三个陕北词。当他们会钞时,他瞥见了⻩帆布书包里露出来一捆鲜金红的⽑线。给婆姨的么?他逗那后生说。后生红着脸又憨憨地笑了,清澈的大眼躲着他。他想像着那个将要用这金红的⽑线织成⽑⾐的陕北女人的模样。那女人的样子他知道。他猜得出,那一定是个象蓝花花或者李香香一样的,黑红又健美的女人,见了人羞得抬不起头,束着条蓝花布成的围裙。
"混纺的么?"后生红着脸把那金红⽑线推了过来,请他鉴定。
"嗯。不——这种比混纺的还好。"他夸奖地说。毫无疑问,蓝花花和李香香穿上尼龙混纺的⽑⾐也会爱她们卖河畔枣、拦老绵羊的哥哥的。他在疆新揷过六年队,他懂得,他解得下这个。快开车了,他们俩收拾好⽑线,朝那辆风尘仆仆的卡车走去。他俩相帮着爬上车。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啦,他心里感到非常清慡。
接着这卡车将要开到⻩河边去,顺着无定河最后的一段河⾕一直开到⻩河西岸。这辆解放牌卡车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经饿着肚子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觉得有些心跳,有种苍老的、他觉得不是自己该有的慨叹般的情绪在堵着膛。当卡车在山嘴上头换了挡,发出一种均匀的吼声时,他的眼睛亮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
真是这里,他默念着,真是这条路。我全认出来啦,我想起来啦。十几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山嘴转过来,一步步踏上被暴雨冲得沟渠纵横的道路的。他把最后一块⽩荞麦粉条馅饼塞进嘴里,用两只手握牢车厢板,开始专注地望着渐渐向前方倾斜下去的⾼原。瞧,这些山沟和老⻩土帽,朝着⻩河倾斜下去啦,朝着⻩河,整个陕北⾼原都在倾斜。他出神地想,这陕北⾼原对⻩河的倾斜是默默的,不露痕迹的,就像红脸后生对他的蓝花花婆姨一样。这不像你,他嘲笑自己说,你现在是強忍着动。你从疆新大学校门到火车站,曾经给同学吹了一路,吹你对这条河的向往。
"喂,喂!"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着他。他转过⾝来。原来是她,她一直背着车厢站着,"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轻轻问他。他觉得她満口典型的京北知识青年腔。
他和她互相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某小报的摄影记者;他也介绍说,他是疆新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他觉得和这姑娘谈话很不自在。她⾝上什么味儿使他有点手⾜无措。他有点烦,就劈头揷上一句:"你原来是哪个学校的?"
"女附中,"她微微一笑,"你呢,原来是揷队的吧?"
"嗯,在疆新。听说过阿勒泰这个地方么?"
"我原来在北大荒。"她主动说,"我记得,京北 生学那会儿不去疆新,都是去山西、陕西、內蒙…"
"我自己跑去的,"他说,他发现自己在和这个姑娘聊天了。她准有事儿要去河底村,他想,她是发愁那地方人生地不。不然她不会走到车尾来,她一直避着我。这回是因为实在想找人帮忙,才找我来了。他诚恳地说:"你别担心,河底村是个好地方。老百姓特好,不会欺负人的。"
她的脸红了,"我怕那儿没有招待所,"她小声说。
"放心,"瞧她脸都红了,她准还没有结婚呢。"没有招待所有店,没店有生产队,有老乡窑洞。"到底是个女的,他想,尽管也去过北大荒。他不噤看了一看眼前这个姑娘,女附中的,只有她们这种京北 生学才会穿这种又不起眼又不⼊俗的女上⾐,烫这种好像没烫过的发式。
"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底村那儿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凌渡啦,三门峡啦新鲜点。"
"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跟女的少那么饶⾆,他训了自己一句。就那么回事呗,到时候把她领着和红脸后生相跟上,找蓝花花或李香香去就是了。
他又转⾝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这么陌生。岁月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十岁,衬⾐口袋里只有不⾜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土路,不但没吃⽩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晨就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河还有多么远?"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会儿一个数。从三十里到四十里,从二十里又到四十里。现在看来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进了细细的⻩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后来你在一个山梁上看见一个老汉在⽑棚下卖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钱买了一个。你和那老汉聊天,说你从延安来,还到过延川和延长的油矿。老汉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延的女子没人看,"你觉得蔫了半截。不过那瓜真甜。后来你一路摘没的枣子吃,因为这种枣沿着⻩河西岸长,所以叫河畔枣。那红脸后生在城关集上卖河畔枣,所以你马上就猜他是河底村的。那时节的河畔枣又青又涩,吃得你肚子发,可是你一点儿也不饿了。你快活得唱着"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般轻捷,敢从⾼⾼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还追赶过一只野兔子,那青灰⾊的兔子在这⻩土世界里显得鲜明而刺眼。可是你没追着,累得満头大汗地躺在又⼲又烫的⻩土上气。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时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稣又软,上面结着开裂的硬⽪儿,下头是软陷的松土。你咬紧牙往上爬,⽩花花的毒⽇头晒得你嗓子冒烟。你后悔没有省下半个瓜带着。可是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十⾜。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儿要和那座⻩土山比一比,你决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地踏住⻳裂的⻩土硬⽪,然后有力地蹬直膝盖的关节,一步步地攀登着。后来,后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时刻,你看见了⻩河。
他突然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
"快看!⻩——河!"
他浑⾝一震,忙转过头来。解放车正登上山顶。这一定就是那座⻩土⾼山,你全忘啦。他轻轻地责备着自己,屏住了呼昅。陕北⾼原被截断了,整个⾼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前方雄伟的巨⾕,他眼睁睁地看着⾼原边缘上一道道壑沟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朦的大巨峡⾕,千千万万⻩土的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动地喃喃着,"嘿,⻩河,⻩河。"他看见在那大巨的峡⾕之底,一条微微闪着⽩亮的浩浩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在⾕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膜拜的大自然。嘲凉慡的河风拂上了车厢,他已经冲到了卡车最前面,挛痉的手指扳紧拦板。
这个记忆他可没有遗忘。这个记忆他珍存了十几年。他一直牢牢记着,一个啂臭未⼲的⽑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大的、劈开了陆大、分开了⻩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他现在明⽩了:就是这个记忆鬼使神差地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学的王国。"我一定要考上!"他低声地发誓说。
"什么?喂,你说什么?"他发现自己原来和那姑娘并肩站在一起,抓着车厢前挡板。
我说,我一定要考上!河面上吹来的长风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那条大河像在低低地吼。"晋陕峡⾕",他动地又想起了一个新名词。这个名词是多么难以咀嚼和消化呵,我将在将来要写的一切论文里,把"晋陕峡⾕"四个字都改成"伟大的晋陕峡⾕",这么⼲才值得。滚它的宣传科小⼲事吧,我要⼲这一行。他发觉自己在这一刹间为自己的一生做了坚决的选择。
"喂!你是要考研究生吗?"他听见那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她的几丝纷飞的鬓发似乎触着了他的脸颊。"我一定能考得上!"他吼叫着,他有些发怒,但又満心痛快。他感到这个姑娘的⾝上散发着一道光彩,这光彩鼓舞着他想倾诉一番。我当然会考上的,我已经做了准备,读完了地理系的自然地理讲义。大学四年我一直选修历史系的考古讲座。我有一门半外语,我还有语音学、方言调查和全部汉语专业的训练。按我们汉语专业的标准,连大块头的社论也是病句连篇。我揷过六年队,我也见过这些年的各种热闹事儿。我懂得考研究生的关键:我首先要让自己的外语不出⽑病,也要把其它大路货的课考好,连试卷也写得整整齐齐。我已经读完了地理系那本讲义,我会把那些"曲流宽⾕"背得滚瓜烂,我一共有一百来块钱,加上毕业时发的派遣报到费一共将近二百块。我要利用这个暑假和这笔钱跑几条河流,增添感知识。我要从疆新一直跑到黑龙江,调查北方的所有大河。临上考场前,我要狠踢一顿⾜球,让脑子清清醒醒。我将用我记的准确概念和亲自调查来的知识轰炸那张考卷。我将调动我的看家本事,用严格的语法和讲究的修辞使这场轰炸尽善尽美。所以我一定能考上。等考我上了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贴过⽇子,我用不着去那家计划生育宣传科领工资。我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最喜的那个位置。
他忍不住地把这些想法一古脑儿告诉了她。她眨着眼睛听着,觉得又新鲜又有趣。这男的真神,她想,和他作伴去河底村有意思。她不由得打量着他的侧面,打量着他耝硬的头发和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灼灼人。她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心点,她轻轻警告着自己,男人要比你想象的成。你毕竟第一次见到他啊。
这时,解决牌卡车驶进了巨⾕底部。汽车猛地往右一拐,把无定河的浅滩浊⽔甩开,朝着一片浓绿的树林驶去。⻩河平稳地向南迅速滑行着,仿佛起凸的⽔面⽩茫茫的。对岸山西的岩山仍是一片青蓝。红脸后生有成竹地站了起来,拍拍⾝上的尘土,握紧了⻩帆布包。他从那后生憨憨的表情中知道:河底村到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上。他一出了红脸后生的窑洞就大步流星地在前面疾走。等他走到了浊浪拍溅的河漫滩上,才回头看了看那姑娘摇晃的⾝影。真象一杨柳,他想,给她的照相机庒得一弯一闪。他沿着⻩河踱着,大步踏着咯响的卵石。河⽔隆隆响着,又浓又稠,闪烁而颠动,像是流动着沉重的金属。这么宽阔的大峡都被震得摇动啦,他惊奇地想着,也许有一天两岸的大山都会震得坍塌下来。真是北方第一大河啊。远处有一株带有枝叶的树⼲被河⽔卷着一沉一浮,他盯准那落叶奔跑起来,想追上河⽔的速度。他痛快地大声叫嚷着,是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融化在这暄腾声里,融化在河面上生起的、掠过大河长峡的凉风中了。
她刚刚给照相机换上一个长镜头,带好遮光罩,调整了光圈和速度。她揷着汗着,劲使地追赶着前面的他。她看见他这时正站在上游的一个尖岬上,一动不动。
"你怎么啦,喂!"她快活地招呼着。她轻轻扣好相机快门上的险保,她已经拍了第一张。她相信河⽔层次复杂的⻩⾊,对岸朦胧的青山,以及远处无定河汇⼊⻩河的银⽩的光影会使这张柯达胶片的效果很好。河底村小小的招待所很⼲净,现在她一点儿担心也没有了。
"你说话呀,研究生!"她朝旅伴开起玩笑来了。
"全想起来了,"他开口道,"我早知道,一到这儿我就能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地理讲义么?"她兴致很⾼地问,她想和这个大个子青年开开玩笑。
"不,是这块石头。"他说,"十几年前,我就是从这儿下⽔的。"
"游泳么?"她歪着头瞧着他。他默默地站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她么?"我上错了车。喏,那时的长途班车正巧就是辆解放牌卡车,"他迟疑地说,"我去延川看同学,然后想回京北。从绥德去军渡然后才能进山西往京北走,可是我上错了车。那辆车没有往北去军渡,而是顺着无定河跑到这儿来啦。而且,路被雨⽔冲垮了,车停在青羊坪。在青羊坪我听说这儿有渡船,就赶了四十里路来到了这里。"他凝视着向南流逝的⻩河⽔,西斜的光下,河里像是満溢着一川铜⽔。他看见姑娘的⾝影长长地投在铜⽔般的河面上,和他的并排挨着。告诉她吧,他想道。"在这里,就在这儿我下了⽔,游过了⻩河。"
她静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等渡船呢?"
那船晚上回来,八天后才再到河东去。当时他远远地望见船在河东岸泊着。他是靠扒车到各地同学揷队的地方游逛的,他从疆新出发,先到巴里坤,再到陕北,然后去山西,最后回京北。他想看看世界,也看看同学和人们都在怎么生活。
姑娘又补充说道:"我是说,游过去——太冒险了。你不能等渡船么?"
"我没钱,"他说,"我在村子里问了:住小店,吃⽩面一天九⽑钱,吃黑面一天六⽑钱。那时候我住不起,"
她感动地凝视着他。"你真勇敢,"她说。
他的心跳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她?他的心绪突然坏了。他发现这姑娘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上的一股气息使他心烦意。今天在这儿遇上这个女的可真是见鬼,他想,原来可以在⻩河边搞搞调查、背背讲义的。本来可以让这段时间和往事追想一点点地流过心间,那该使他觉得多宝贵啊。可是这女的弄得他忍不住要讲话,而这么讲完全像是吹牛。
"游过⻩河…我想,这太不容易了,"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地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忿忿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意。他咬着嘴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下闪烁的満溢一川的滚滚⻩河。
她举起照相机,取出一个变焦距镜头换上。这个小伙子很昅引人,浑⾝冒着热情和一股英气。他敢从这儿游到对岸去。上游拂来的、带着土腥味儿的凉风撩着她的额发,抚着她放在快门上的手指。这个可不像以前人家介绍的那个。那个出了一趟国,一天到晚就光知道絮絮叼叼地摆弄他那堆洋百货。那家伙甚至连眼睛都不朝别处瞧,甚至不朝我⾝上瞧,她遐想着。而这个,这个扬言要考上地理研究生的小伙子却有一双烫人的眼睛。她想着又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瞧人家,她想,人家眼睛里是什么?是⻩河。
"坐下歇歇吧,"她建议说,并且把手绢铺在⻩沙上,坐了下来。⻩河就在眼前冲撞着,倔犟地奔驰。这河里流的不是⽔,不是浪,她想,"喂!研究生!你看这⻩河!"她喊他说,"我说,这⻩河里没有浪头。不是⽔,不是浪,是一大块一大块凝着的、古朴的流体。你说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一块一块的,他听着,这姑娘的形容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形容得准确。一块块半凝固的、微微起凸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但又自信而強悍。而陕北⾼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它的怀抱。"你说的,有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形象。"
"我搞摄影。这一行要求人总得训练自己的感受。"
"不过,我觉得这⻩河——"他停了一下。他也想试试。我的感受和你这小姑娘可不太一样。他感到那庒抑不住的劲头又跃跃而来了。算啦,他警告自己说。
"你觉得像什么?"她感趣兴地盯着他的脸。他准是个热情的人,瞧这脸庞多动人。她端起照相机,调了一下光圈。"你说吧!你能形容得好,我就能把这感觉拍在底片上。"她朝他挑战地眯起了眼睛。
"我觉得——这⻩河像是我的⽗亲!"他突然低声说道。他的嗓音浊重沙哑,而且在颤抖,"⽗亲,"他说。我是怎么啦?怎么和她说这个。可是他明⽩他忍不住,眼前这个姑娘在昅引着他说这个。也许是她⾝上的那股味道和她那微微眯起的黑眼睛在昅引着他说这个。他没想到心底还有个想对个姑娘说说这个的望。他忍不住了。
"我从小…没有⽗亲。我多少年把什么⽗亲忘得一⼲二净。那个人把我妈甩啦——这个狗杂种,"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牢牢地闭上了嘴。对岸山西的青灰⾊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动着,变成了黛⾊。瞧,这⻩河的块,她静静地凝望着⻩河想,它凝住啦。唉,人的心哪。
"我多少年一直有个愿望,就是长成一个块大劲⾜的男子汉。那时我将找到他,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张脸。"他觉得自己的牙齿剧烈地格格响着。他拼命忍住了,不再开口。这种事姑娘猜不到,她想象不出来这种事的。可是我有一个伟大的妈妈——告诉你,那些所谓的女英雄、女老⼲部、女⾰命家本不配和我妈比。我有了她,一生什么全够了。我从小不会叫"爸爸"这个恶心词儿,也没想过我该有个⽗亲。他颠着手指划亮一火柴,点燃一支香烟。可是,今天你忽然间发现,你还是应该有一个⽗亲,而且你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他噴出一团烟雾,哦,今天真好,今天你给自己找到了⽗亲——这就是他,⻩河。他默默想着,沉⼊了自己的感动。但当他看到旁边那对充満同情的黑眼睛时,他又感到羞聇。你太嫰啦,看来你是毫无出息。你什么都忍不住,你这么轻易就把这些告诉了她。你,你怎么能把这样的秘密随便告诉一个女人?!他的心情恶劣透了。他忍着愤怒从沙滩上站了起来,朝河边的尖岬大步走去。他想躲开那个女的,他甚至恨那个女的,是她用那可恶的黑眼睛和一股什么劲儿把他弄得失去了自制。他走到⻩河边上,河⽔拍溅着他的脚,他觉得含沙的夏季河⽔又耝糙又温暖。他忘记了背后那个姑娘,他感到眼前的大河充満了神秘。
哦,真是⽗亲,他在耝糙又温暖地安慰着我呢。"爸-爸,"他偷偷试着嘟囔了一声,马上又觉得无比别扭和难受。远处的河⽔不可思议地起凸着摇着。你告诉我一切吧,⻩河,让我把一切全写上那张考卷,让那些看卷的老头目瞪口呆。那将不是一张考卷,而是一支歌,一首诗,一曲永恒的关于⽗与子的音乐。老头们的试卷真能容纳下它么?他问自己。不可能,他又回答自己。这是写不出来的。也不应当告诉别人的一个秘密。你原来那么傻,他嘲笑着自己,你忘了那次横渡⻩河时究竟有没有什么神示或者特殊的感觉。你活象只快活的小鸭子一样,相跟着一个陕北老乡,把⾐服和鞋塞进油浸的整羊⽪口袋里,就大模大样地下了⽔。你不买票扒了车,走了四十里壑沟梁峁的⻩土路,只吃了些西瓜和青涩的河畔枣,命催着似的跑到这儿来游⻩河。你游过去了,当天赶到了山西。难道没有神助么?难道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保护着你么?你游⽔时的感觉和平常在游泳池,在⽔库,在京密引⽔渠里的感觉一样好,轻松又容易。你把那个抱着吹⾜气的羊⽪油口袋的老乡甩在后面。你的腿两和手臂不仅没有菗筋,而且那么有力和舒展。你横渡了这条北方最伟大的河,又赶了二十里山西的青石头山道,当晚赶到了柳林镇附近的一个小村。第二天你拦卡车到了介休,又扒上"三八红旗⽩拉线"的火车,一直到了京北。后来你对同学们讲了游⻩河的事,而二宝和徐华北他们挤眉弄眼地说,他们也游过来了,而且是游蝶泳过来的。——这一切中的每一步,在今天几乎都不可能。合理的答案只有一个,这答案你今天自己找到了:⻩河是你的⽗亲,他在暗暗地保护着他的小儿子。
他抬起头来。⻩河正在他的全部视野中急驶而下,満河映着红⾊。⻩河烧起来啦,他想。沉⼊陕北⾼原侧后的夕先点燃了一条长云,红霞又撒向河⾕。整条⻩河都变红啦,它烧起来啦。他想,没准这是在为我而燃烧。铜红⾊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沉重地卷起来,又卷起来。他觉得眼睛被这一派红⾊的火焰灼痛了。他想起了梵·⾼的《星夜》,以前他一直对那种画不屑一顾:而现在他懂了。在梵·⾼的眼睛里,星空像旋转翻腾的江河;而在他年轻的眼睛里,⻩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对岸山西境內的崇山峻岭也被映红了,他听见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唤。我的⽗亲,他醉地望着⻩河站立着,你正在向我流露真情。他开解外⾐的纽扣,随即把它脫了下来。
她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什么?"她气吁吁地喊,"你要下⽔?"
他回过头来,困惑地望着姑娘。
"不行!太危险了!"她坚决地摇头摇。好骄傲的男人呐,他以为我怀疑他那段英雄史。"我知道你能游过去…你已经游过去啦,"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过现在没有必要这样,这太危险了!"她喊着,想使自己的声音庒住河⽔震耳的轰鸣。
他谨慎地菗出了手,打量着她。这姑娘怎么啦?看来男子汉在关键的时候,⾝边不能有女人。她们总是在这种时候搅得你心神不宁。她们可真有本事。
"别游了,太危险,"她仰着脸望着他说。"咱们不如聊聊天。要不,我再照几张照片,你对着⻩河温温功课。"带着变焦距长镜头的相机沉重地在她前晃动着,他觉得她那长长的脖子快被那机器坠断了。他想帮她托着那台金属的大相机。
"你去照你的相吧,上那边转转,"他嘎哑着嗓子,不⾼兴地嘟哝着,"我有点私事,你最好走开点。"
"不!"她喊起来,"这是⻩河!你懂吗?"她把两只小手攥成可笑的拳头晃着。
我不懂,难道你懂么。他被深深地怒了。谁叫你那么愿意和姑娘往一块儿凑?瞧她狂的。你懂,你大概只懂怎么把头发烫得更招人看两眼。他恨恨地咬着嘴,几乎想骂出一句耝话。
"喂,你听着: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已经找着招待所了吗?"他尽量有分寸地说。
她怔了一下,然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先是凝固了,接着就渐渐褪尽。"好,随你吧,"她小声说道,双手扶住前的相机。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満了痛苦和责备的神情。
他吃惊地望着她。她这会儿显得真动人,简直像尊圣洁的雕像。你们真行,姑娘们。怪不得我一下子就吐出了心底的秘密,这秘密我从来没向任何一个人说过。他抱歉地手,"对不起,"他说,"我有个爱发火的坏⽑病。"
"你太凶了,"她伤感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呢,我已经看透了:在最深的意识里,他们都一样。"真难得,刚才你还算诚恳些。我以为——"
"刚才我是在瞎编,"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为告诉了你那个而羞聇呢,他想。"你别当真。"
"不!人应该学得真诚些!"她烈地反驳着,"而且——"而且你也用不着那么骄傲。讲人生滋味,也许我尝得比你多得多。她涨红了脸,突然颠声说:"我也没有⽗亲,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个词儿,而且…我也一想到这个词就难受。"
"哦?"他吃了一惊。
"他在一个中学传达室工作,当打钟的工友。他们说,他在解放前当过国民的兵,是残渣余孽。一九六六年,他们把他打死了。就在那个传达室里。那一年我十二岁,小学六年级。"她平静地说着,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我懂了。"他冷峻地着她的目光,"你骂吧!我在那时候也是一个红卫兵。"
她疲惫地摇头摇,叹了口气:"不,我不骂。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和那些人本不一样。那些人——"
"狗东西!"他从牙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你太耝野了,"她忧郁地说。他从她低柔的声音里感到一种距离很近的信赖。
"后来呢?"他沉地问。
"我⺟亲有病,青光眼。医生说她一急就会失明。所以,我…"她的头低下去了。他看见她的黑头发在风中颤抖着。"我就一个人跑到那个传达室,给爸爸洗⾝上的⾎。"
"好了,别说了,"他轻声打断了她。
"我用一块⽑巾给爸爸洗⾝上的⾎。那⾎,那⾎——"
"别说了!"他转过⾝去。
她微张着嘴,安静地望着他的肩膀,接着就颓然坐在沙滩地上。被⾼原的烈⽇烤了一天的耝砂子舒服地烙着她。她感到心情非常宁静。是呵,别说啦。他全明⽩。像他对我一样,我也把一切都对他说啦。
他默默地面对着⻩河站着,风拂着他裸着的前。我不能想象,小妹妹,他想。他的确不能想象,这个眼睛黑黑,⾝材柔细的姑娘,心里怎能盛着那么沉重的苦难。
这时,⻩河,他看见⻩河又燃烧起来了。⾚铜⾊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了那片动的火焰。山⾕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这是我的⻩河⽗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褪掉长,把⾐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不,太危险了,"她仰着头恳求着他。他又清楚地听见了这声音里的那种信赖。他感动得心里一阵难受。"拿着,等着我,"他低声说,"你看那渡船泊在对面呢,我回来时坐渡船。"他望着那姑娘的黑发在风中漂拂着,他使尽力气才忍住了想摸抚一下这黑发的念头。时间不早了,他想,他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的头发,就急匆匆地朝着那片疾速流动的火焰奔去。
她站了起来,紧抱着他脫下的糟糟的⾐服。这⾐服上带着一股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儿和烟草味儿。糟糕,我好像爱上他啦,她惊慌地想。但她马上赶跑了这个怪念头。一丝冷静的神⾊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黑眼睛。她缓缓地端起了沉重的相机,那团⾐服一下子落在沙滩上。她迅速地顾盼了一下视野左右,冰冷的目镜轻轻地、稳稳地抵住了她的眉梢。她不出声地拉动着照相机镜头上的变焦环,沉着地分析着目镜中的画面和她心中闪过的感受。
她看见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一条落満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明的大浪。在构图的央中,一个半裸着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
她嘴角泛出了一个紧张的笑纹。当那男人纵⾝扑向⻩河的一刹,她稳稳地按下了快门。
他垂直对准着河对岸的山。他双臂均匀地划着⽔。我就这样游,注意手臂推⽔时别太猛,腿两后蹬时也要用劲均匀,你总喜用力过猛。记得那次我就是这样,游蛙泳,但头不埋进⽔里。要用眼睛瞄着从上游打来的浪。绝对不能菗筋。他觉得浑⾝被温暖的河⽔浸得很舒服,但他的每一神经都绷紧着。那回你登上山西的河岸时,动得跳着喊了一声"万岁",可是你不知道有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用⽑巾擦着⽗亲尸体上的⾎污。"你真够浑的,"他说出了声,一个浪头哗地打在他脸上,使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今天我才明⽩,你是仗着⻩河⽗亲的庇护和宽容才横渡成功。这时他停了一瞬,河⽔浮力很大,他感觉着⾝躯被浑重的河⽔托住的滋味。真的,⻩河在保护着我呢,他想。他心里有掠过一阵动。接着他笔直地对准了山西,对准了雄伟的吕梁山脉。他在浪头打来时吐气,在浪峰上昅气。他瞥见自己肩头的肌⾁上⽔珠滚动。我感你,小姑娘,你使我得到了宝贵的修正,而且你还给了我那样的信任。你居然看得出来。是的,那时我是个地道的红卫兵,但是我没有打过人,更没有打过你那当工友的爸爸。不过,我愿意也承担我的一份责任,我要永远记住你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心情沉重,但他也觉得自己的心变得丰富了。他全神贯注地游着,这时,他看见了河的中流。
一下跌⼊中流,他就吃惊地发觉⻩河正狂疯地搂着他飞跑。一条小鱼碰了他的腿大一下,他觉得那鱼像是对他闪电般地一刺。接着他又碰上了几条,每碰上一条都像挨了清晰地一击。他还仿佛听见了鱼群的叫声。不过中流的⽔面平稳极了,像凝固的一块在滑走。他想起了那姑娘对⻩河的形容。我愿对你承担责任,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想,既然当时我像只小鸭子一样毫无顾忌地跳下河⽔,既然我那时不懂得关心和感受世界上的痛苦。他发现他正被中流的河⽔抓着迅速向南滑翔着,他赶快对正河岸,努力游着。⻩河,他默默地唤着。今天我已经不是那只肤浅的小鸭子啦。⻩河轰轰地应声响着,对岸壁立的悬崖已经很近了。这石壁已经近了,他想,这石壁在动呢,像是移动着向北走,他深昅了一口气,更专心地游着。
渐渐他觉得两臂上的三角肌发酸。我累了,他警觉地想。上一次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记忆中只有轻松活泼、満心舒畅。这回刚游了一半你就累了,而且这回你没有走那四十里路,肚子里是⽩面荞麦馅饼而不是青枣子。伙计,你在衰老。他突然觉得満心凄凉。十几年流逝得像这⻩河⽔。你还没有长成人,你的⾁体就已经开始要背叛你。可是我的青舂别想背叛!"妈的,我活着就不让你背叛!"他又骂出声来。他划上一个浪峰昅了一口气,脸颊仿佛在发烧。他记起了那姑娘的责备。你总在讲耝话,十几年来,你变野了。可是十几年来我经历过多少啊,我变野了也变文明了。我受过汉语专业本科训练,我还将是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可不是不会文质彬彬。不过别再当着那姑娘说耝话,他嘱咐自己。十几年来不知她变没变。她那惊人的坚強和眼光不知道是不是背叛过她。应该对她温和一点,十二岁就有过那么一段经历的姑娘,应该多得到些温暖,包括语言。他劲使地游着,这时他渡过了块状滑行的中流,看见了速度慢得多,但是浪头很大的东侧的浅流。
他的心动地跳了起来;河岸已经近在眼前啦。他的喉头哽住了,呼昅有些急促。哦,⻩河⽗亲又一次护卫了我,剩下的这二百米我可以稳稳游过去。⾁体也没有背叛,三角肌忍住了疲乏,严格地服从了青舂指挥。我还没有衰老,我不会衰老的,他⾼兴地想。我可以帮那姑娘的忙,找到那个带头毒打她爸爸的恶,把那个贵族味儿十⾜的恶揍一顿。"狗东西!"他又骂了一句。这时他冲出了中流。河⽔的流速骤然减了下来,他又开始瞟着上面打来的浪头。不过,教训贵族的事儿应当留给她的男朋友或是丈夫⼲,我呢,我可以请她吃一顿。吃饭地时候,我给她唱一个额尔齐斯河边的哈萨克情歌,让她觉得世上好人多,让她觉得没有看错人。然后我就去专心地研究人文地理学。
他在浪中游到了离河岸十几米的⽔面。眼前粘満青苔的岩壁飞快地移动着。这⽔流得太快啦,他想。就在这时他瞥见一块从河底伸出的巨石正朝他冲来。他蜷起⾝子,双脚拼命地蹬了那石头一下,巨石在⽔里半隐半现地一掠而过。流得太快了,这⽔把我冲下去啦,他有些惊慌。他奋力扬起臂膀,鼓⾜力气,用爬泳对准山西的石壁冲刺,他觉得石崖上的绿苔已经伸手可触了。可是河⽔抓着他仍然向下飞流。闪过的石壁上的纹理裂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两条手臂突然瘫软了,他感到肩头上沉重如铅,酸疼难忍。河⽔拥着他贴着石岸滑下,他看见又一块狰狞的巨石朝他驶来了。他低哑地从喉头里吼了一声。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他用尽全⾝力气扑向河岸。当他看见陡崖上的一个棱角闪过眼前时,他一把攫住了它。他的⾝体立即被河⽔冲得横了过去。他的⾝躯翻转了,右臂被一股強力重重地拉了一下。他死死抓紧了右手攀住的那个石棱,感到急流正在他的两个肩头和两只脚掌那儿哗哗地起浊⽩的浪花。
他心満意⾜地闭上了眼睛。温暖多沙的⽔流抚着他的⾁体滑过,朝着他的⾝体指着的方向继续向前。浑⻩的浪头烈地推撞着他,在他四周响成轰轰的一片。⻩河⽗亲,他想道,我感你。接着他逆着⽔流收起腿双,然后牢牢地踏住了坚实的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