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刘作家风光了不到两个月，突然发现自己过时了，又像从前那样没人注意了，汇款单也不来了。刘作家愤愤不平，他一手缔造了家喻户晓的李光头，自己却被迅速地遗忘。来了那么多的记者，个个扑向李光头，没有一个记者关心他，甚至没有一个记者认真看过他一眼。他曾经在大街上拦住过几个记者，告诉他们，最早关于李光头的那篇报道就是他写的。几个记者嘴里嗯嗯了几声，就急匆匆地跑向李光头的公司，急匆匆地要去采访李光头，因为去晚了，这一天就会轮不上，就要等到第二天。

　　刘作家穿着皱巴巴的西服，胡子拉碴头发蓬，一双黑⽪鞋満是灰尘，变成灰⽪鞋了。外来的人不理他，他就找我们刘镇的群众，他只要拉住一个刘镇的群众就是唠唠叨叨，历数他在李光头出名上的丰功伟绩，他的唠叨到了最后总是那句话：

　　“我是为他人作嫁⾐裳啊。”

　　刘作家的唠叨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传到李光头耳朵里去了。李光头让手下的人去把刘作家找来，李光头说：

　　“我要开导开导他。”

　　李光头的两个手下找到刘作家时，刘作家正站在大街上啃着一只苹果，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走过去告诉他：李光头要见他。刘作家一阵动将嚼烂的一片苹果咽到气管里去了，他弯着憋红了脸，咳嗽连连捶顿⾜地跟着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走去。他一直捶顿⾜到李光头的公司门前，终于将堵在气管里的苹果碎片咳了出来。他仿佛死里逃生似的地大口气，将刚才气管堵住时憋出来的眼泪擦了又擦，对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说：

　　“我知道李总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等着李总来找我，我知道李总的为人，我知道李总是饮⽔不忘掘井人…”

　　刘作家走进了李光头一百平米的办公室，那时候李光头正在电话里跟人洽谈生意。刘作家东张西望，嘴里啧啧不停，等李光头放下电话，刘作家笑容満面地说：

　　“早听说您的办公室有多么气派，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我去过县长的办公室，县长的办公室够大了，可是跟您的一比，也不过是个卫生间。”

　　李光头冷冷地看着刘作家，看得刘作家心里的动一下子就没了。李光头横着眼睛对他说：

　　“听说你在外面造谣滋事？”

　　刘作家的脸⾊刷地⽩了，他连连‮头摇‬，连连说：“没，没，没有…”

　　“他妈的。”李光头拍一下桌子，又骂了一声“他妈的。”

　　刘作家听了两声“他妈的”⾝体跟着抖了两次。刘作家心想完了，心想这个李光头眼下大红大紫，这个李光头要对付他，还不就是拿着拍子去拍苍蝇一样容易。李光头冷笑着问他：

　　“你说什么？你说你为我作嫁⾐裳？”

　　刘作家点头哈地说：“对不起，李总，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李光头扯了扯前的西服，问刘作家：“这⾐服是你作的嫁⾐？”

　　刘作家连连‮头摇‬：“不是，不是…”

　　“你知道这⾐服是什么牌子？”李光头骄傲地说：“这是阿玛尼，阿玛尼是谁？是意大利人，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裁，你知道这⾐服值多少钱？”

　　刘作家开始连连点头：“一定很贵，一定很贵…”

　　李光头伸出两手指：“两百万里拉。”

　　刘作家一听说“两百万”吓得腿肚子直哆嗦。这个土包子哪里知道意大利里拉是什么钱？他只觉得外国钱比‮国中‬钱贵。他张着嘴喊叫起来：

　　“我的妈呀，两百万…”

　　李光头看着刘作家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一笑地说：“我给你一个忠告，管好自己的嘴。”

　　刘作家继续点头：“是，是，一定管好，俗话说祸从口出，我以后一定管好。”

　　李光头给了刘作家一个下马威以后，表情变了，友好地说：“坐下吧。”

　　刘作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又说了一声让他坐下，他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李光头亲切地对他说：

　　“那篇报道我读了，你这‮八王‬蛋是个才子，你是怎么想到那把钥匙的？”

　　刘作家松了一口气，⾼兴地回答：“那是灵感。”

　　“灵感？”李光头觉得有些费劲“他妈的，别说深奥的话，说容易的话。”

　　刘作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脑袋探向李光头，悄悄说：“从前我也经常在厕所里偷看庇股，我有经验…”

　　“真的？你也偷看？”李光头‮奋兴‬地问“什么经验？”

　　“用镜子，”刘作家起⾝开始表演了“把镜子伸下去照女人的庇股，看镜子里的庇股，这样既不会掉下去，又可以警惕别人进来。”

　　“他妈的，”李光头拍起了自己的脑门“老子当初怎么就没想到镜子？”

　　“可是您看到林红的庇股了，”刘作家奉承地说“我也就是看看童铁匠老婆的庇股。”

　　“他妈的。”李光头两眼闪闪发亮地说“你这‮八王‬蛋确实是个才子，我李光头一生有三爱，爱钱爱才爱女人，你这‮八王‬蛋是我的第二爱。本公司现在是大公司了，大公司都需要一个新闻发言人，我觉得你这‮八王‬蛋是个合适的人选…”

　　刘作家成了李光头的新闻官。几天以后刘镇的群众再见到他时，已经不是一个土包子了，他穿着笔的西服，⽪鞋擦得锃亮，⽩衬⾐红领带，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当李光头从桑塔纳里钻出来时，他跟在庇股后面也钻了出来。他的绰号也换了，换成了刘新闻。刘新闻牢记李光头的忠告，要管好自己的嘴，从此以后刘镇的群众再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比拔掉他的门牙还难。他私下里对朋友说：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说话了，我现在是李总的喉⾆了。”

　　李光头没有看错人，刘作家不该说话时是闷子砸不出一个庇来，该说话时又是巧⾆如簧。当我们刘镇的群众津津乐道于李光头的绯闻时，刘作家就会出来更正：

　　“李总是单⾝男子，单⾝男子和女人‮觉睡‬不叫绯闻。什么叫绯闻？就是丈夫和别人的老婆‮觉睡‬，老婆和别人的丈夫‮觉睡‬。”

　　刘镇的群众问他：“别人的老婆和李光头睡了，算不算有绯闻？”

　　“有绯闻，”刘作家点点头“不过这绯闻在别人那里，李总这里还是⼲净的。”

　　刘作家的绯闻论传到了李光头的耳朵里，李光头十分赞赏，他说：“这‮八王‬蛋说得有理，像我李光头这样的单⾝男子，哪怕睡遍古今中外的女子，也睡不出个绯闻来。”

　　刘作家改头换面成为刘新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堆积如山的来信，这些来自‮国全‬各地的信件都是自称是处女的女写来的。一个亿万富翁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没有见过处女的真相，让‮国全‬各地多少女想⼊非非，她们纷纷写信向李光头表达纯真的爱情。这里面有少女也有‮妇少‬，有良家女也有卖女，有城市的也有农村的，有女中‮生学‬，女大‮生学‬，女硕士，女博士，她们在信里都说自己是处女，还有一个女教授也自称是处女，她们在信里或者是暗示或者是明说，都要把自己的珍蔵至今的处女膜献给我们刘镇的李光头。

　　邮局的邮车每天都会将一⿇袋的来信扔在公司的传达室，然后由公司里两个強壮的小伙子扛进刘作家，现在应该是刘新闻的办公室。刚刚上任的刘新闻勤奋工作，他的办公室就在李光头的隔壁，他也像李光头一样忙得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他阅读大量的处女来信，从中间挑选出一些有价值的读给李光头听。李光头忙得气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刘新闻只能见揷针分段朗读给李光头听。李光头撒尿时读一段，李光头拉屎时读一段，李光头吃饭时读一段；李光头出门时他跟在后面读着，李光头钻进了桑塔纳，他也钻进去继续读着。到了深更半夜，李光头回家躺到上了，刘新闻就站在边读，读到李光头睡着了，刘新闻就在他脚旁躺下来也睡一会。李光头醒来，刘新闻赶紧跳起来继续读，读到李光头刷完牙洗完脸吃完早点，读到李光头到了公司的办公室⽇理万机后，刘新闻才赶紧去刷自己的牙，洗自己的脸，吃自己的早点，接着又赶紧把自己埋进堆积如山的信件之中，赶紧去处理新的处女来信了。

　　那些⽇子刘新闻和李光头形影不离，处女的信件像是‮奋兴‬剂一样刺着李光头，一想到‮国全‬有那么多的处女膜排成长城一样的队伍在期待着他，李光头的双手就会动地忍不住去搔自己的‮腿大‬。刘新闻挑选的都是最精彩最感人的篇章，刘新闻朗读的时候，李光头两眼闪闪发亮，他像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天真地惊叫起来：

　　“真的？真的？”

　　到后来李光头离不开这些处女来信了，它们成为了李光头的精神支柱，他像是昅毒上了毒瘾一样，当他累了的时候，就会让刘新闻读一段，又立刻精神満地投⼊到工作之中。他在接受采访时，他在洽谈生意时，也常常忍不住了，像是毒瘾发作了，他必须要溜出来让刘新闻读上一段，才能红光満面地重新坐到记者们和生意伙伴们的面前。那一阵子他常常忘了自己的新闻官应该叫刘新闻，他常常把刘新闻叫成“处女信”刘新闻也是人，也要上厕所拉屎撒尿，有时候李光头想听听处女来信，想来一针精神‮洛海‬因，一下子又找不到刘新闻，就会站在走廊上焦急万分地喊叫：

　　“处女信呢？他妈的处女信跑哪里去啦？”

　　这时刘新闻就会提着子从厕所里冲锋出来，他在冲锋的时候一只手提着子，一只手拿着信已经在朗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