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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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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不明白,只是想问心无愧地活个人,为何就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好像唯有同合污才能生存,堂堂正正偏是死路一条!人间的是非真的会颠倒了!

  他死也不信,死也不信他会斗不过这样的一群人!

  他凿出了这么一窝水,心里感到少有的兴奋。老婆死也不去挑。她说她没那个脸,丢不起那个人。老婆不挑他挑。幸亏每次只有两少半桶水,否则他真会爬不上来。他左腿只有半条腿。说准确点,只有少半条腿。从大腿的四分之三以下,连膝盖全给截掉了。装了一条假腿,一条最新式的假腿,走平路还行,上坡下坡就难了。尤其是这种滑溜溜的石板坡,能踩的脚窝顶多只能放半个脚,肩上还挑着这两半桶水。没膝盖一打弯一撑劲所有的重量就会颠在了这少半条腿上,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就能把你连人带桶栽到沟底里去!有一回他真栽了,就要到顶了“左脚”踩到了一小块石子上“左脚”并没感觉出来是踩在石子上。重心移在左脚上时,就滑了一滑,他闪了一下,赶忙把身子向后仰,要不然就会趴倒在前头。结果一仰身,左腿撑不住,就连人带桶一齐向后颠了过去。他滚了几圈一支棱赶忙爬稳坐起来,等到回过神来时,那两只水桶依然咕嘟咕嘟在半山里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跳的响。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惊天动地响彻山谷的回声才歇下来。他久久地坐着,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依旧不断。一直等到腔的悲愤一点一点消下去,他才爬下去去找。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自从失去了左腿,这种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太多了,生气没有任何用处。何况是现在,他们就正盼着你生气,你越生气他们就越高兴。他不能生气。

  那一回两只水桶摔得几乎不成个样子。回家前,他把身上的土打了又打,衣服整了又整。他不能让老婆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他清楚,老婆骂是骂,但见到他这副样子,心里还是会难受。他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把两只水桶叮叮咚咚地砸了一下午,总算摆得像些样子了。幸亏水桶没给摔漏。看着这遍体损伤的水桶,他突然想哭。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两只水桶。等到心里平静些了,反过来想又很庆幸。假如像这样的水桶再漏了水,那么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啥用,还有啥存在价值!

  他至少还像一只不漏的水桶。

  因为水的问题,乡里县里他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村长找不见,他就找到乡里。乡护林站站长,分管护林的副乡长,还有乡长。乡长很客气,还给他沏了茶,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然后和蔼地让他去找分管护林的副乡长:“你先去找他,我随后就跟他说。”副乡长还没听完便然大怒:“反了反了,他们就敢这么干!眼里还有没有政府!真是反了!你先回去,我马上派人去查,查出谁就办谁,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手软!”护林站长没副乡长那么动感情,但对他来说也足够了:“嗨,那种地方,谁去那儿也不好干。但不管咋着,总不能不让喝水嘛。太不像话了。既然乡长说了要去查的,你应先回吧。像这种事情还能不管一管?不过你在那地方,最好不要直接跟他们冲突。不管咋着,你总得在那儿生活。你只是一个,他们可是一群。你也没啥可担心的,反正迟早还是他们得去求你,你着啥急。”

  当时他觉得站长的话还真不错,可回来的路上,却越品越不是味道。“迟早还是他们要去求你”怪气,站长的话什么意思!后他才得知。这个站长,前些年就曾在孔家峁干过护林员!

  一个来回近五十里山路。这地方自行车没有,又不通公共汽车。碰上个小四轮、卡车什么的,又大都是孔家峁的,他不想拦,拦也拦不住。就只是走。走一天,疼两天,一个星期也缓不过劲来。

  然而就是不见有人上来,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和变化。水房依旧由那个老头儿把着,谁也能挑,就是不准他挑。晚上则是一把大锁。一切照旧。

  “你娘的两手空空,吊得跟个秤锤似的,还不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你是憨子,就以为天下人都是憨子!”他一回来老婆就这么骂他。她好像把世上的事全看透了。“也不瞧瞧人家以前的护林员咋当的,乡里县里的头头一趟跟一趟地往这儿跑。你来三四个月了,咋鬼也不见一个!就算你是瞎子聋子憨子呆子,啥味也品不出来!连个这也看不出来,还夸你娘的有文化有见识哩,有你娘的脚!”

  老婆骂得他难受,冒火,可他明白老婆骂得不是没道理。他来以前,这护林点上的几孔窑里,几乎全都挂了奖状锦旗。地区、县里、乡里,甚至还有村里的!孔家峁赠来的大红锦旗!他曾在村里赠来的几面锦旗上瞅了又瞅,有一面锦旗上竟填着“爱民模范护林员”一溜大字。字体遒劲,光彩夺目,把他的眼都看直了!后来只要他一进来就要站在这面锦旗前发呆。“爱民模范护林员。”他不明白这种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能写出来做成锦旗,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

  原来的护林员很得意很快活很自然很兴奋很耐心地对着刚来接班的他,把这一窑一窑的奖状奖框奖杯奖旗一个接一个地介绍了个遍。原来的护林员就是现在县林业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在这儿干了没两年就升了一格。听别人说这两年他真是发大了,发老了。家里的住宅翻新了又翻新,比四兄弟的两层楼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当时看上去护林员则显得很诚恳,很朴实,很憨厚,很实在,很可靠,笑容可掬,热情洋溢,面放光:“早知道你要来早知道你要来。你不到三十吧,哈,年轻有为年轻有为。以后有啥事就来找我,不要客气,有事就来找我。好歹我在这儿也干两年了,咋着也比你,村里的人谁也认得,不怕不怕,有事就只管来找。再说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山不转水转,咋着也算是一个系统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好好干好好干。其实也很好干,用不着学也没啥好学的,一干就会一干就会。好好干好好干…”

  这些话当时让他觉得动听极了,也让他感动极了。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里头自有一种朴素的热情和诚挚。

  可后来,当他为喝水的事专程到县里找到他时,这个明显白胖了的办公室副主任竟显出一副认不出来的样子,然后就说:“这种事你得找乡里嘛,找县里顶个用。县里还不是得乡里解决。咋搞的咋搞的嘛,那里的人都不错的呀,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咋就能不让喝水啦。好啦好啦,我看你还是找乡里还是找乡里,县里也不能隔手打人嘛…”

  末了,他直接给省厅去了封信。省厅倒是很快就有了回单,给他发来了一份公函,同时也给乡、县有关领导部门发了公函。他以为这回可能行了,然而左等右等依然没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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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不及了,他又到乡里跑了一回,乡办秘书在桌子上、抽屉里、文件柜里翻过来翻过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那份公函。他也没多呆,一气又跑到县里,县林业局办公室一个干事在记事簿上找了找,然后说:“哦,有这么回事,函我们已经转下去了,你到乡里问问看。”最后他拿着给自己的那份公函找到了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等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才等着,结果还没两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了。他一边说副县长一边在他递上去的公函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没说完,县长就看完了。也不管他说不说,在公函上刷刷刷签了几个字,然后就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去找你们乡长。”话音不高,但极威严,毫无再谈下去的余地。他只好出来了。回到乡里见到乡长,乡长看了一眼也在上头签了几个字,让他找副乡长,副乡长一看竟也签了两个字让他找村长。他呆呆地瞅着上边的几溜字,愣了好半天。

  村长还是找不着。都说开会走了,也不知开啥会,在哪儿开。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老婆的话了。“两手空空,吊得跟秤锤似的,还不是白磨你的脚板子,白磨你的嘴皮子!”

  否则再没别的理由。

  不过他还是常常为这些人不断地编造出一些暂时不能上来的理由:实在太忙,开会,家里有事,生病,等等等等。说不准迟上一两天准会上来的,问题自然也会刃而解。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依然如故,一切照旧。

  渐渐地,他也不想去找了。他怕看到那些脸孔,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脸孔。在战场上,他也算得上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在这些人面前,却常常会让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怯弱和委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

  他也不能再去找了,他怕别人笑话自己,小看自己,没能力没魄力,连这么个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本事没能耐,腿也跑短了,连芝麻大的小官儿也没能请了一个来。

  还有,他得占取主动。总不能老这样让人家着你去上上下下地跑。你这儿跑得腿疼疼浑身疼,人家在那儿以逸待劳看你的哈哈笑。战地指挥员就讲过,在战场上,无论何时何地,第一要则就是占取主动,只能你得他抬不起头,绝不能让他把你住。否则,更大的问题和危险就会接踵而来,直至让你败退或灭亡!

  对!他不能老这么将就着闹水喝,他应该把那个水窝凿得更宽更大更深,甚至再凿出一个浅水井来。他不仅要喝,还要喝喝足,还要像过去那样去洗去涮,气死他们。

  他想得太容易太简单了。

  那一天,他带了凿子去那个水窝挑水,还没到跟前就给惊呆了!

  水窝里竟让人倒了一大摊茅粪!山沟里奇臭冲天,寸把长的蛆虫爬,在脚下踩得叭叭炸响!

  他久久地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

  一股无名怒火渐渐从窝里不住地往上挤,挤得他两眼发木发麻发红发黑,浑身的肌一阵接一阵地大抖大跳。

  假如这些家伙就在眼前,假如手头有机关,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端在手里把他们一个个统统扫倒!

  在战场上他就这么发过,痛快过!

  而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烈火终于让他一点一点了下去。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的场面和无数次坎坷磨难,他还有这个涵养,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这是持久的较量。只要你一发火,一发怒,一喊叫,给人的印象就是全完了,全输了!

  但只要你不声不响地着,一直下去,他们就比你更难受!

  “反正迟早还是他们求你,你着啥急。”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能想起站长这句平平淡淡、怪气的话来。

  想了想,他挑着空桶慢慢走了回去。傍黑的时候,他又拿着凿子铁锤悄悄走了下来。

  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一着。他当时曾找到了两个渗水点,却只用了一个。这回他做得很谨慎很小心。轻轻地凿,轻轻地掏,尽量低声音。快半夜的时候,水窝凿成了。不大也不小,上边还了一块石板似的石头,不显眼也不容易找。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他就挑了水桶下来。轻轻移开石板,的一窝清水!纯净透亮,连清晨天顶上的星星也映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怦怦怦地直跳,两只手止不住地颤,一边舀一边不住地四处张望。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在打游击,而且比那更惊险更艰苦更需要智谋!

  有这一窝水垫底,他浑身好像立刻就充了活力,他感到信心十足!

  这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水!这命子一般的水…

  二十十时二十六分

  那婆婆说完了,一边哭一边让人扶着就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接下来就该是了解情况听汇报了。老王在心里琢磨该怎样汇报。

  “大家喝茶,大家喝茶,先歇一会儿,然后咱们就叫证人给大家说说情况。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到齐了。咱们一个接一个来,让他们都如实地讲一讲。刚才我跟老所长也碰了碰头,你们看这么安排行不行?”村长说到这儿,就只在乡长脸上瞅。

  “好吧,那就这样吧。”李乡长点点头,就朝张书记和王县长看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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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这么一说,老王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这是老所长的意思,对派出所来说,这个案子的情况已大致明了了。该说的在现场转了转也就说得差不多了。但真要再做详细的案情汇报和案情分析,看似容易实则难。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刑事案件,但究底里,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案情背景复杂得很,怎样处理,怎样定论,似乎比那些疑难案件的侦破工作更棘手,更困难。尤其是当案情涉及到政治和社会时,就更是如此。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此案已经出了公安系统所能涉及的范畴。因此,有必要先让领导们广泛地听取一些情况,让他们能有个整体认识和综合了解。

  老所长真是用心良苦。

  老王没想到这个村长马上就接受了老所长的建议,而且很快就做了部署和安排,看上去还细致周详。这证人和目击者也找来了。村长大概也明白眼前发生在他们村的事情绝非一般。若想里马虎地敷衍过去,看去是根本不可能。必须得认真应付一番,至少也得做出个应付的样子来,更不用说这里头是否会牵涉到他的问题和责任。因此也就更是显得小心翼翼。再说,把那些目击者和证人找一些来,自然也就减轻了他个人的压力。少说为佳,不说更好,这是村长给人的一般印象。何况又来了这么多领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也不清楚,他得先看看。

  这一点,老王明白。

  “这是当事人被害人的家,怎么能在这里听取情况。”县委公检法的张副书记却提出异议。“这怎么行,不合适嘛!我看还是挪个地方,去村委会。”

  副县长一听也立刻表示同意,余下的人自然也就异口同声地同意了。

  村长则突然愣怔起来:“村委会?这个,村委会!…村委会太窄呀,再说,也太脏,条件太差,不好招呼呀…喝口水也不方便,这太…”

  “我们到这儿可不是要你来招呼的。没关系,走吧走吧!条件再次也是村委会么!”张副书记的口气登时就严厉起来。

  “是,是这样,那地方…好久就没人去的,要收拾也得…”村长越发结巴起来。

  “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嘛,啰嗦什么!婆婆妈妈窝窝囊囊的老是这么个样子,咋就不能改一改!”乡长不发起火来。乡长是村长的顶头上司,谁也了解谁,说起话来自然就更随便些。不怕县长怕乡长,一般来说,村长大都这样。

  村长登时一头冷汗。赶紧就改变了主意:“那好那好,就去村委会,就去村委会。你们是不是先稍稍等一下,我这就找个人去收拾收拾。你们先等等,马上就好。”村长正要转身,不防乡长又嚷了一句:“快点!”村长愣了一愣,然后急慌慌地跑了出去。出门时,不小心竟把门口刚用过的脸盆给踢了一脚,哐哩哐啷,把他吓了一跳,把一屋里的人也都吓了一跳。

  其实谁也没等。村长一走书记就站了起来,县长也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就都跟着站了起来。

  “走吧。”书记说了一声就急急往出走,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一个个往出走。出了门,乡长赶上前来,一边领路,一边跟书记寒暄。书记眼睛直直地看着前头,异常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走着走着,突然冲出一句:“怎么这么个村长!”

  “…?”乡长一怔“胆子小了点,不过…”乡长正想解释,书记立刻又冲出一句:

  “这么大个村,就没人了!”

  乡长愕然。然后赶紧说:“…倒也是,不行了就换换。”

  “换换?!这么大的事情,就只换换?!”

  乡长又是一阵愕然。没多久就开始擦汗,脸上也渐渐布上一层令人不安的恐惧。

  紧跟在身后的乡局干部也分明听到了这句话,脸上也都渐渐显示出一种异样来。

  气氛突然显得格外紧张起来。一路无话,只听得一溜杂乱的脚步声。

  说是村委会,也就是两孔不大点的破旧窑。此时那孔能坐人的窑里正尘土飞扬,隔数尺便不见人形。一溜人全被堵在外边。

  “再稍等等,再稍等等,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村长大汗淋漓,尘土面,脸上的汗沟昭然可数。见人来了慌慌张张跳了出来这么说了一声,又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紧挨着村委会的,竟是一孔羊圈。羊圈口一大片羊粪堆积如山。几只正旁若无人地在粪堆上刨来刨去,一股浓烈的羊膻气扑鼻而来。

  窑里还不算太小,只是极为阴暗极为破败。窑的两壁因为已剥落得不像个样子。窑顶上裂好大好深,很是怕人。蛛网道道,灰丝如林。两张桌子,只有六条腿。凳子七扭八歪,晃动有如跷板。洒了大半桶水,又等了好半天,才勉强能走进人去。刚抹过的桌子凳子上眨眼间又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村长抢过去想再给书记县长的座位上擦一擦,没想到书记县长看也没看,一股就坐了上去,其实村长手上的抹布也干净不了多少。

  确实很挤,窑登登,且无烟无茶。等人都坐好了,村长赶忙吩咐刚才帮着打扫收拾的人去取些烟来。那人瞅了瞅村长:

  “到四兄弟家?”

  “不是他家还有哪儿!”村长着急地摆摆手。

  窑里气氛依然如故,格外严肃紧张。书记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村委会怎么能成了这样子?平时就没个活动?像这样开会也没法开么!”县长不就批评了两句。乡长则有点恼怒地盯着村长。

  “…平时也活动的呀。”村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会也常开的。…不过大都在四兄弟家。那儿方便,又宽敞些。领导来了,也都到那儿,大家也都习惯了。…有啥事,就在那儿商量。这两年…就都这样。村委会本说要挪挪地方的,也没个合适的去处。就这么拖下来了…”

  “好啦,好啦,”县长挥挥手“这放到以后再说。你安排的那些人都到齐了没有?到齐了就抓紧点,你瞧都快几点啦,快点快点。”

  听县长这么一说,村长如释重负地赶忙跳出去叫人。

  15

  第一个进来的是小卖部的卖货的。四十大几年纪,驼背、伛瘦。一再让坐竟不肯坐。头不知抬不起来,还是不肯抬。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细看两腿果然在抖。

  “不怕不怕,你慢慢讲慢慢讲,有啥就说啥,领导只是了解情况,不是办案子。”仍然不断冒汗的村长竟也安慰起驼背来。驼背听他这么一讲,反倒抖得更厉害。大伙见他那样子,于是就无人再催,只等他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驼背终于说起来。好在口齿还算清楚,也不须翻译,不过也就几句话。他说狗子用打人是从昨天下午的事开始闹起来的。大约就是下午三点来钟的样子。狗子脸色通红通红的,摇摇晃晃,一脸怒地走进小卖部来,开口就大骂一气“一瞅就觉得那家伙是喝多了。”骂了一阵子,就要买饮料。恰好当时就没饮料了。“真的全卖光了,还没进货。”狗子一听没饮料,就不相信,又接着大骂起来。“骂的那些话就没法进耳朵,咋就能骂出口来。气的,就像电视机里的大氓。”他醉了,谁也不敢还口,就由他骂。没想到那家伙越骂越凶,见没人理他,到后来就动起手来。“一把就掐住了我这儿。”驼背指着自己的口,然后剥开自己的衣服,让一圈的人看。那瘦骨嶙峋的脯上,果然就显出一漂红来。“别看那家伙干瘦干瘦的,又是个瘸子,劲儿大着哩。那手就像把钳子,能把人掐死!差点儿没把我从柜台里揪出来!”驼背说他当时就疼得大喊大叫起来。于是就有人去喊四兄弟。四兄弟来了才把狗子拉开。“那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又骂起人家四兄弟来。”于是就吵了起来。那会儿人越来越多,就把他挤到了一旁。驼背说他当时也疼坏了,憋坏了,也给吓懵了。见当时那样子,就走开了。再后来的事,就一概不知了。“真是能把人给吓死。就没想到那家伙那么凶,活这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凶的家伙。说实话,我就根本没惹他,也从来没惹过他。你们打问打问去,村里人谁也晓得,咱这几十的人了。啥时候跟人红过脸…”

  驼背说到这儿,眨巴了一阵子眼睛,就涌出两颗泪来。

  窑里死静死静,好一阵子也没人说什么。末了,还是村长问道:

  “还有不?”

  “没有。”

  “再想想,看还有不?”

  “想不起来,就这了。”

  于是村长瞅瞅乡长,又瞅瞅县长,又瞅瞅书记,然后又瞅住乡长:“下一个吧?”

  乡长回过脸去,瞅着书记和县长。

  老王见他们瞅来瞅去,心里就有些着急,赶紧就瞅老所长。

  老所长头低着,只是抽烟。眼看着没人吱声,驼背就准备走了。老所长突然问了起来:

  “那狗子来小卖部就只买饮料么?”

  “…是呀。”驼背一愣“就只要饮料。”

  “小卖部当时怎么就会没饮料了?”

  “没了,没了…真没了呀!”

  “我是说怎么就会没了?”

  “就没进货么。他又要的多。一次就是一箱子。”

  “你们平时是不是等货卖光了才进货?”

  “…进…进货的事就不归我管,是四兄弟管着的。我们就只管卖。一般都是一边进货一边卖,不过,也不一定的…这要看情况的。”

  “你说那狗子是喝醉了,是看上去喝醉了,还是你闻到酒气了?”

  “…这,一看就是喝醉了呀!脸红红的眼窝也红红的,走路也不稳,一晃一晃的,那就是醉了呀!”

  “那狗子少条腿,当然就走不稳,我问你是不是闻到酒气了?”

  “…酒气!哎呀,那会儿真是吓得要死,啥也顾不得了,怎会闻到酒气!…肯定是有酒气的呀!”

  “你说那家伙揪住你的口朝你大骂,你回忆回忆,到底闻到了没有?”

  “当时…把我掐成那样子,气都不上来,眼看都要憋死啦,哪还能闻到酒气。…我记得好像是有酒气的呀…”

  “…气都不上来,眼看就憋死啦,怎么还能大声喊出来?”老王止不住地问起来。驼背怔了半天,嗓音就有了哭腔:

  “…哎呀,我挣呀!…我一挣,他就松开了呀!松开了我就喊…我当时给吓坏了呀,就没命地喊…”

  “你刚才说是四兄弟来了才把那家伙拉开的,怎么一挣就松开了。”老王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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