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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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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捕计划出现变数。有消息传来,李百义在抗灾现场由于吃了霉变的馒头,上吐下泻,已经送到县医院洗胃。

  专案小组和县‮导领‬商量抓捕计划如何实施。有两种意见,以孙民为代表的专案小组建议立刻对李百义实施控制,转移到‮安公‬局医疗室,在控制中进行治疗;县‮导领‬一方则认为这样做效果不好,可能引起⿇烦,建议对医院进行控制,而且不要让李百义本人得知,等他的病情稳定后再实施抓捕。双方起了争执。

  专案小组对抓捕李百义可能引起⿇烦表示费解。他们有理由猜测李百义可能已经知道了即将逮捕他的消息,所以急肠胃炎一事也许只是个假象。但这种判断立即遭到县‮导领‬一方的质疑,尤其是陈佐松显得动,他说李百义不会说谎。大家看着他,他似乎有怈露消息的嫌疑。

  陈佐松为了自清,终于亮出了此事与他有关的证据。这个消息使在场的人很吃惊。陈佐松简单地把如何与李好商量自首的事说了一遍。他強调,如果他通风报信,他就不会联络李好实施这个计划。

  县‮导领‬一方同意陈佐松的说法。‮记书‬用了很长的篇幅来向孙民一行说明李百义这个人的特殊。首先,他说明这个人如何在民众中取得这样好的口碑的原因,在于他严于律已,对自己近于苛刻,才导致屡次出现健康问题,他误食霉变馒头和上次误食有毒⾕种一样,完全基于他对自己的苛刻,这种事情不是一回两回了,所以县委县‮府政‬方面相信此事的‮实真‬,这也是基于他们对李百义长期的观察所得出的结论。‮记书‬強调,这种分析不是包庇李百义,而是为了帮助他们更准确地掌握这个人的质。他们对处理李百义完全赞成和支持,并将全力配合。

  孙民隐隐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息。不是对抗,而是一种淡淡的遗撼。几乎所有‮导领‬在言谈中都不易察觉地表现出一种对李百义的同情或者说敬佩之情。孙民很少见到这种情形:一个人没有对立面,他能赢得几乎全部人的好感,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过从另一种角度理解也很简单:一个无私的人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困难的是,谁能做到无私呢。很多圣贤做到了无私是因为爱,而这个人是因为恨,你会相信吗?那些榜样是圣人,而这个人是罪犯。一个犯罪的人也许会因为忏悔产生爱,但这毕竟是不容易的。从恨到无私之间,是遥迢的路途。

  孙民沉默寡言的內向格使他有别于一般的‮察警‬,他不是咋咋呼呼有勇无谋的一类,他甚至常常阅读人物传记,他对现在这个人的分析,使他很重视此案目前已经呈现的某种特殊。他开始小心谨慎地和县‮府政‬一方对话,以取得对这个人的把握。他尊重他们的意见。

  你们的意思是怎么办?他问。

  ‮记书‬说,我们尊重你们的计划,我们只是建议说,如何更有把握地更稳妥地办好这件事情,

  陈佐松说,现在随时都有大批群众在医院看望和照顾李百义,如果现在执行,比较⿇烦。

  同来的‮察警‬吴德忍不住了,大声说,抓一个人就那么⿇烦吗?现在就去医院带出来,我看能怎么着。

  他的话使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孙民阻止了吴德,说,好,就按照县委的建议,我们现在布控医院,包括病房的走廊,但不能让人察觉。嫌疑人病情好转,我们就实施抓捕。

  吴德说,这样我们会增加多少难度和变数。

  孙民说,就这样决定了。

  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城。在医院,黑汉和黑嫂带了一些群众照顾李百义,他们轮番上阵,用愚昧的方法照料他们的恩人,比如依照偏方,用猫煮草,硬着李百义喝下去。李百义只好照办。只有当他病倒时,人们才有机会让他得到这样的照顾,真正像一个病人休息。平时,他却像一匹马那样劳。

  李好自从回⻩城后就没再露面。她不敢见⽗亲,也不能见⽗亲,她被控制在县委招待所,连见陈佐松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她不知道为什么抓捕计划迟迟未能实施。她浸透在煎熬中。

  医院已被布控。但没人会注意到那些便⾐在周围徜徉。一天过去了,孙民也开始焦急了。陈佐松向他保证,不要着急,明天就可以实行抓捕了。

  孙民不明⽩陈佐松为什么有把握这样说。陈佐松解释,只要不是躺着爬不起来,李百义住院不会超过三天。

  果然,第二天传来李百义要出院的消息。孙民和手下的人做好了布置,准备在出院时由陈佐松出面用他的汽车把他接到‮安公‬局,这是最舒服的一种做法。李好被要求和他们一起行动。

  但果然出了事。他们在医院门口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吴德联络楼上的小林,小林说出事儿了,李百义昨天晚上就办好出院手续,突然不见了。

  孙民的头轰地大了起来,非常沉重。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骗局。他立即让吴德和小林回头杀到李百义家,没有发现他回家。这就说明,李百义已经得悉一切,现在他逃亡了。

  县一方‮导领‬每个人都哑口无言。他们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代价。沉默了好久,‮记书‬说,我们会全力配合,缉拿李百义。

  县‮安公‬局警力几乎倾巢出动,控制了⻩城的各个出城路口。但不到一个小时,孙民就接到‮记书‬的电话,说李百义并没有逃跑,他的确是昨天夜里出院的,他提前出院的原因是怕有群众的场面在医院门口出现,他要避开他们。李百义历来不喜把他奉为英雄。现在,他回到了抗灾现场,正开着他的破松花江车去市场买帐篷。

  孙民立即带上吴德、小林和李好,上车直扑市场。孙民对李好说,你就按我们那天说的做,你指认,我们行动。我们保证他的‮全安‬。但你要按我们说的做。

  李好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不能开

  孙民心不在焉地说,好…他们来到市场,把车停在角落。这时,他们发现了那辆松花江。但车是空的。车前面还贴着“抗洪救灾”四个大字的红布。吴德说,他可能是买帐篷去了。

  孙民说,我们等一会儿。

  他菗了一烟。小林问,这时候你还菗烟吗?

  他知道,孙民在这种时候,从来是不菗烟的。所以他很奇怪。他看见孙民神态悠闲。

  吴德说,我下车找一找。

  孙民制止他,不要,就等着。

  在孙民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来。这是在他几十年的‮探侦‬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他第一次丢失了紧张感,而代之于一种轻松的胜劵在握的感觉。

  吴德说,孙队,你把拿好,恐怕他有武器。

  孙民笑一笑,没必要,你们也不要拿武器。

  小林问,为什么?

  孙民说,他没有武器…烟菗完了。李百义终于出现了。

  他扛着一大捆东西,看上去就是帐篷。

  吴德问李好,是他吗?

  李好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点点头。

  孙民对小林说,我和吴德下去,你留在车上。

  孙民和吴德下了车。小林抬起了‮像摄‬机。李好哭得弯下了

  李百义把帐篷放在车上,走向车门。当他打开车门时,孙民和吴德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微笑地向孙民和吴德点点头,想上车。这时,孙民问道,你是李百义吗?

  李百义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李百义。

  吴德问,你是马木生吗?

  孙民说,我是樟坂‮安公‬局的。

  这时,他看见李百义的表情有稍微惊异一下,然后有几秒钟的停顿,好像在想明⽩现在发生的事情。很快,他明⽩了。李百义点了点头。

  我是马木生。他重复了一句。似乎在帮助孙民证实他的⾝份一样。说完,友好地向他们弯了弯

  他伸出了手。吴德给他上了手铐。

  李好已经哭得大泪滂沱。

  孙民和吴德把他带往旁边另一辆早已停好的面包车时,民众已经发现了,他们围过来。在从松花江车到面包车几步远的距离,大家惊异地发现,李百义的脸上突然放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这个笑容被记录在小林的‮像摄‬机里。

  孙民也看见了,在李百义跨步上面包车的那个瞬间,他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出现极为灿烂的笑容。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场面,一个罪犯在被逮捕的那一刹那,基本上是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垂死挣扎,惊慌失措;另一种就是束手就擒,垂头丧气,脸⾊僵硬。

  但这个人却露出了这样的笑容。这使孙民有些难堪。而正和这种笑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吴德在李百义上面包车时,突然狠狠地在他后背推了一下,使得李百义的头在车顶磕了一下。但他没有感到痛,仍然保持脸上的微笑。这使得吴德的耝鲁动作被凸显出来。吴德的动作在一般实施抓捕中是常用的动作,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今天李百义的微笑使得吴德的动作显得耝鲁和没有必要。

  面包车开动了。孙民和吴德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边。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李百义还往左靠一靠,以便让吴德坐得轻松些。但吴德直视前方,不发一言。

  面包车来到‮安公‬局。李百义被带到一间大会议室,被控制在墙角。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铐的另一只铐在藤椅的扶手上。

  他说,我早就在等这一天。

  孙民点点头。

  李百义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孙民又点了点头,他没有功夫和他说话,忙着往回打电话,报告这边已成功实施抓捕的情况。

  然后,他在李百义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李百义对他笑一笑,点头,说,谢谢您。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向他笑笑。突然李百义说,我的帐篷呢?还有车。

  孙民这才想起,他问吴德,吴德说不知道。

  李百义说,⿇烦你们把帐篷送到…我给你们写一个地址。

  孙民犹豫了一下,给他‮开解‬了手铐。李百义写了一个地址和名字。

  你们把车和帐篷给他。他说。

  孙民说,行。

  孙民仔细地观察他,他真的在这个人脸上看不到一点紧张。不过,他有过这样的经验,在他抓过的潜逃时间较长的逃犯归案后,在看守所的第‮夜一‬大部份都睡得很好,因为长期的逃亡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他们需要归宿。但像李百义这样在抓捕现场直到现在仍平静如常的人实在少见。

  这引致孙民对他的态度转为和蔼,似乎这样才符合礼貌。这是一种奇怪的对峙:因为罪犯显得过于镇静,不由得引起‮察警‬的注意。而罪犯的善意似乎也引发了据于优势一方的控制者的善意。所以,孙民对他凶不起来。

  孙民对李百义说,你能配合很好,这样对你有利。

  李百义说了一句让他感到奇怪的话,他说,是,让你们辛苦了。

  孙民给他倒了一杯⽔,他说,谢谢。

  吴德冷眼看着李百义,嘴角透着嘲讽…接着开始预审,原先预料的突击预审需要一整夜,但李百义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详细地说明了杀害钱家明的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并在笔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杀害被害人,一句话也没有。

  孙民没想到会进展得这样快。他问李百义还有什么话没有。

  李百义说,慈善协会的工作我已作代。⿇烦你们告诉我女儿,不要着急。不要跟我走。

  孙民说,我们会转告她。

  他舒了一口气,决定明天上午离开⻩城返回。

  孙民第二天上午醒来的时候,听到外边传来异样的喧嚣。‮安公‬局的⽩副局长来告诉他,可能出了一些⿇烦。

  他被领到楼上,这时他看到了‮安公‬局门前聚集了上百人。‮安公‬局的门都被围住了。他们打着旗子和横幅,上面写着:李百义没有罪。地上也用粉笔写了字:他是好人。

  孙民半天没有吱声。他意识到会议上那些人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有连夜返回。

  ⽩副局长让他别着急。他们正在处理这个事情。只要等上一个钟头,他们就可以上路。

  吴德说,肯定是他女儿搞的名堂。她这人很讨厌。

  孙民不这样认为。如果是李好的意思,她就没必要来自首。他吩咐加強对李百义的控制,以免出什么意外…可是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到了中午,可能有上千人了。但在这些人当中,没有李好的⾝影。

  李好在⽗亲被抓捕后,回到了家。她惊异地发现,⽗亲已经把桌子和整理得整整齐齐。这是李百义从医院返家后做的事情。他的所有⾐服都叠在上了,手表也脫下来了。存折也放在⾐服上。但存折上的钱不多,只有三万块钱。

  李好还发现,她的菗屉里,也塞満了她最爱使用的超薄卫生巾。

  她扑倒在上哭得死去活来。

  到了傍晚,孙民一行还没有办法行动。他显然着急了,爬上楼顶,发现楼下的人已经聚集了至少有两千人。他们不再⾼喊,只是站在那里,要求见李百义。⽩副局长喊破了嗓子。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但无济于事。

  县‮导领‬过来了,商量事情怎么解决。陈佐松说,我去说说看。

  他来到大门口,对大家说,这个事情请大家要冷静。李百义很‮全安‬,他没受到伤害。他已经对他所作的事加以承认,所以他愿意来负责。那是他十年前犯的错。我们知道人不可能不犯错,犯了错就要负责,他也愿意负责。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这是两回事儿。

  底下有人喊,他没有错,有人栽赃。陈佐松看到了,喊的人是黑汉。

  陈佐松想了想,回到楼里,对大家说,没办法,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的话,除了李百义。

  ‮记书‬说,你的意思…

  陈佐松说,只有让他出来。

  ‮记书‬问孙民,可以吗?

  孙民沉默了一会儿,说,陈副,你先跟他谈一谈,让他言简意赅吧。

  陈佐松说,好。

  他走进会议室,看见了李百义。李百义坐在藤椅上,表情很忧郁。

  陈佐松说,⾝体怎么样?

  李百义说,没事儿。佐松,我们要分别了。

  陈佐松说,百义,好去好回。

  李百义点点头,问,外面怎么样?

  陈佐松说,可能你要去说两句。

  李百义想了想,说,好…请你告诉孙队长,准备一辆汽车,我们先坐上车,他们一散出个口子,我们就走。

  吴德把李百义带出去了。陈佐松把李百义的意思告诉孙民,孙民说,好,就用你的汽车,然后准备一辆三菱在指定路口更换,我们就全程坐汽车回去。

  李百义出来了。他看到那么多人时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眼睛润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突然跪了下来,朝人群嗑了头。人群騒动起来。

  他站起来,说,我把这么大的罪向你们隐瞒那么久,对不起…

  人群中很静。他说,你们回去吧。

  人群中没人吱声。

  李百义最后说,你们回去吧。我会回来。

  他向他们笑了一下。吴德把他带进去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有人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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