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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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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夫一个人回到了家。之所以没有带小孔一起回去,是因为⺟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王大夫也没有多问,下了钟只是和沙复明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说起家,王大夫其实还是有些怕,想亲近的意思有,想疏远的意思也有,关键是不知道和⽗⺟说什么。照理说,回到南京了,王大夫应当经常回家看看才是,王大夫没有。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尽一分责任罢了。就一般的情形来看,王大夫正处在热恋当中,热恋中的人常回家多好?许多事情在外面终究不那么方便。王大夫还是不愿意。他宁愿他的⽗⺟亲都在远方,是一分牵挂,是一个念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了。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都不说话,家里头似乎有人。出什么事了吧?森森的。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后悔没在回家的路上先给弟弟打个电话。再怎么说,弟弟是个健全的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有弟弟在,家里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样了。好在王大夫还算沉着,先和⺟亲打了招呼,再和⽗亲打了招呼,一只手摸着沙发,另一只手却在口袋里摸到了‮机手‬。他在第一时间就把弟弟的‮机手‬号码拨出去了。

  “这是大哥吧?”一个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假装着吃了一惊,笑起来,说:“家里头有客人嘛。怎么称呼?”

  王大夫的‮机手‬却在口袋里说话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怎么称呼告诉你也没意思。还是问问你弟弟吧。可他的‮机手‬老是关机。”

  ‮机手‬在十分机械地重复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客厅里很安静,‮机手‬的声音反而显得响亮了。王大夫很尴尬,⼲脆把口袋里的‮机手‬掐了,心里的恐惧却放大了,不可遏止。

  “妈,怎么不给客人倒茶?”

  “不客气。倒了。”

  “那么——请喝茶。”

  “不客气。我们一直在喝。我们是来拿钱的。”

  王大夫的口咯噔了一下,果然是遇上⿇烦了,果然是碰上人物了。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对,明火执仗抢到家里来,不至于吧。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能不能告诉我,谁欠了你们的钱?”

  “你弟弟。”

  王大夫深深地昅了一口气,明⽩了。一明⽩过来就不再恐惧了。

  “请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们是裆里的。”

  “什么意思?”

  “裆嘛,就是裆的裆。我们不是裆里的。我们是⿇将裆里的。我们是规矩人。”

  王大夫不吭声了,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掰完了左手掰右手,掰完了右手再掰左手。可每一个关节只有一响,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声音来了。

  “欠钱还钱,理所应当。”王大夫说“可我爸不欠你们的钱,我妈不欠你们的钱,我也不欠你们的钱。”

  “裆里的规矩就不⿇烦你来告诉我们了。我们有他的欠条。欠条上有电话,有地址。我们只认欠条,不认人。我们是规矩人。”

  这已经是这个好听的声音第二次说自己是规矩人了。听着听着,王大夫的心坎就噤不住发⽑。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揪紧了——“规矩人”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一点都不落底。

  “我们没钱。”王大夫说。

  “这不关我们的事。”好听的声音说。

  王大夫昅了一口气,鼓⾜了勇气说:“有我们也不会给你。”

  “这不可能。”

  “你想怎么样吧?”王大夫说。

  “我们不怎么样。”好听的声音说“我们只管要钱,实在要不到就拉倒。别的事有别的人去做。这是我们的规矩。我们是规矩人。”

  这句话森了。王大夫的耳朵听出来了,每个字都长着⽑。

  “他欠你们多少钱?”

  “两万五。”

  “你们要⼲什么?”

  “我们来拿钱。”

  “还有没有王法了?”王大夫突然大声地喊道。这一声是雄伟的,也是⾊厉內荏的。

  “不是王法,”好听的声音更喜爱四两拨千斤“是法律,不是王法。我们懂得法律。”

  王大夫不说话了,开始。他呼噜一下站起来,掏出‮机手‬,噼里啪啦一通摁。‮机手‬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王大夫抡起了胳膊就要把‮机手‬往地上砸,却被人挡住了。王大夫很有力,挣扎了一回,可那只胳膊更有力。

  “不要和‮机手‬过不去。”好听的声音说。胳膊是胳膊,声音是声音。家里头原来还有其他人。

  “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王大夫说“你们不许碰我的⽗⺟!”

  “我们不能冲着你来。”好听的声音说。

  作为一个残疾人,这句话王大夫懂。这句话羞辱人了,但羞辱反而让王大夫冷静下来。王大夫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拿钱。”

  “我现在拿不出来,真的拿不出来。”

  “我们可以给你时间。”

  “那好,”王大夫说“一年。”

  “五天。”

  “半年。”

  “十天。”

  “三个月。”王大夫说。

  “最多半个月。”好听的声音说“这是最后的半个月。”好听的声音说“你弟弟这个人很不好,他这个人很不上路子。”

  回到推拿中心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大夫挤在‮共公‬汽车里头,平视前方。这是他在任何‮共公‬场所所表现出来的习惯,一直平视着正前方。可王大夫的心里却没有前方,只有钱。他估摸着算了算,两万五,手上的现金怎么也凑不齐的。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股市上割⾁。但王大夫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动议。他连结婚都没有舍得这样,现在就更不可能这样了。王大夫的心一横,去他妈的,反正又不是他欠下的债,不管它了。

  所谓的“心一横”说到底是王大夫自我安慰的一个假动作,就像韩乔生在解说‮国中‬⾜球赛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某某某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假动作”假动作做完了,王大夫的心像‮国中‬⾜球队队员的‮腿大‬,又软了。心软的人最容易恨。王大夫就恨钱。恨裆的裆。恨裆里的人。恨弟弟。

  弟弟是一个人渣。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烂⾁。无疑是被⽗⺟惯坏了。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他们耗尽了⾎⾁,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上去了,最终却喂出了这么一个东西。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补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着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说什么也不会再生这个弟弟;即使生,也不会当作纨绔‮弟子‬来娇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做了孽。

  这个债必须由他来还,也是命里注定。

  王大夫动过‮警报‬的念头,但是,不能够。他们的手里捏着弟弟的借条,王大夫赢不了。王大夫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弟弟的欠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那些狗娘养的有一个完好的组织。他们体面。他们知道怎样“依法办事”人家可是“规矩人”哪。

  可是,钱呢?到哪里去弄钱去呢?

  王大夫突然想起来了,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和弟弟说上话呢。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拨打弟弟的‮机手‬,‮机手‬依然关着。王大夫想起来了,为什么不找弟媳妇呢?王大夫即刻拨通了⺟亲,要过弟媳的‮机手‬号,打过去。居然通了。‮机手‬一通就是凉天动地的‮炸爆‬声,还有‮机飞‬呼啸的俯冲,似乎是在电影院里头。王大夫庒低了声音,说:“晓宁么?”弟媳说:“谁呀?”王大夫说:“我是大哥,我弟在么?”弟媳说:“我们在看电影呢。”王大夫赔上笑,说:“我知道你们在看电影,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好不好?”

  弟弟终于出现了。这会儿他不知道躲在哪里,然而,到底出现了。王大夫说:“我是大哥,你在哪里?”

  “安徽。乡下。”

  噢,安徽,乡下。安徽的风景不错,他躲到那儿去了。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躲得掉么?

  “什么事?我在看电影呢。”弟弟说。

  “你欠了裆里的钱吧?”王大夫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平心静气。他怕弟弟生气,他一生气就会把电话挂了。

  “是啊。”

  “人家找上门来了。”

  “他找上门就是了。”弟弟说“多大事。”

  “什么叫找上门就是了?你躲到安徽去了,爸爸妈妈躲到哪里去?”

  “为什么要躲?我们只是爬了一趟⻩山。”

  “那你为什么把‮机手‬关了?”

  “‮机手‬没钱了嘛,没钱了开机做什么?”

  王大夫语塞了。他听出来了,弟弟真的没有躲,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躲起来”的样子。他的口吻与语气都坦坦,装不出来的。弟弟真是一个伟人,他的心无比开阔,他永远都能够举重若轻。王大夫急了,一急声调就大了:“你怎么就不愁呢?欠了那么多的钱!”

  “愁什么?我欠他的,又不是他欠我的。”

  “你就不怕他们对⽗⺟亲动刀子?!”

  “他动就是了。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才几个钱?谁会为了这几个钱动刀子。”

  “欠钱怎么能不还呢?”王大夫说。

  “我没说不还哪。”

  “那你还哪。”

  “我没钱哪。”

  “没钱你也要还哪。”

  “你急什么呢?你——急什么?”弟弟说“放着好⽇子不过。”

  弟弟笑了。王大夫没有听见笑声,但是,王大夫感觉出来了,弟弟在安徽笑。弟弟这一笑王大夫就觉得自己猥琐得不行,从头到脚都没有活出一个人样。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惭愧,匆匆把‮机手‬关了。

  王大夫站在马路的边沿,茫然四顾。

  王大夫想起来了,在南京,老百姓对弟弟这样的人有一个称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大夫现在知道了“活老鬼”是神奇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暗蔵着妖魅的魔力。每个人都担心他们活不下去,可他们活得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们既在生活的外面,也在生活的里面;既在生活的最低处,也在生活的最⾼处。他们不乐观,也不悲观,他们的脸上永远悬挂着无声的微笑。他们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也可以说,招牌。那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个口头禅涵盖了他们全部的哲学“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无论遇上天大的⿇烦“多大事”?“烦不了那么多”

  “多大事”太就落下去了。“烦不了那么多”太又升上来了。太每天都会升起来“烦不了那么多”太每天都会落下去“多大事”?

  回到推拿中心的时候小孔还在上钟。王大夫却懒了,陷在了沙发里,不愿意再动弹,満脑子都是钱。不管怎么说,在钱这个问题上,王大夫打算做两手的准备。先把钱预备好,这总是没错的。谁让弟弟是作为自己的补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王大夫决定了,也让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补充。王大夫黑咕隆咚地,笑了。这就是生活了吧?它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东墙。拆南墙,补北墙,拆北墙,补南墙。拆內墙,补外墙,拆外墙,补內墙。拆⾼墙,补矮墙,拆矮墙,补⾼墙。拆吧,补吧。拆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从理论上说,向小孔借钱不该有什么问题。但是,话还是要说到位。小孔在金钱这个问题上向来是不好说话的。商量商量看吧。十点钟不到,小孔下钟了,王大夫便把沙复明拉到了门外,小声地告诉沙老板,他想和小孔“下早班”“先回去”所谓“下早班”是推拿中心针对“上早班”而制定的一项规定。推拿中心在上午十点之前毕竟没什么生意,所以,大部分推拿师的正常上班时间是上午的十点。但是,推拿中心的大门总不能在上午十点钟还锁着吧,就必须有人先过来。这个先过来的一小部分就叫“上早班”既然要“上早班”“上早班”的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可以提前一个小时“下早班”这才公平。沙复明摁了一下报时手表,‮京北‬时间晚上十点,离“下早班”还有一个小时呢。

  沙复明的管理向来严格。在上下班这个问题上,他一直都是一视同仁的。刚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明⽩过来了。人家是恋人。王大夫毕竟也是第一次开口,难得了。管理要严,但人化管理总还是要讲。沙复明说:“行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一个小时你要还我。下不为例。”王大夫说:“那当然。”王大夫还没有来得及转⾝,沙复明的巴掌已经摸到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又拍了两下。

  这最后的巴掌意味深长了。王大夫突然就醒悟过来了,一醒悟过来就很不好意思。“不是。”王大夫连忙说。“不是”什么呢,王大夫又不好解释了。沙复明倒是痛快,说:“快走吧。”这就更加地意味深长了。王大夫惭愧死了,什么也没法说,只能硬着头⽪回到休息区,来到小孔的面前,轻声说:“小孔,我和老板说过了,我们先回家吧。”王大夫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声音过于鬼祟了。

  小孔不知情,偏偏又是个直肠子,大声问:“还早呢,这么早回家做什么?”

  但话一出口小孔就明⽩了。王大夫这样鬼祟“回家”还能“做”什么。小孔的⾎“噬”的一声,速度上来了。

  小马呆在他的角落里,突然⼲咳了一声。小马的这一声⼲咳在这样的情境底下有点怪异了。也许并不怪异,可是,小孔听起来却特别的怪异。自从小马做出了那样慌的举动,小马一直很紧张,小孔也一直很紧张,他们的关系就更紧张了。当然,很‮密私‬。小马紧张是有缘由的,毕竟他害怕败露。小孔却是害怕小马再一次莽撞。紧张的结果是两个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体上有什么磕碰。这一来各自的心里反而有对方了。

  咳嗽完了小马就站起了⾝子,一个人往门外摸。他的膝盖似乎撞在什么东西上了。小孔没有掉头,却从小马的背后看到了一片浩渺的虚空。

  小孔突然就是一阵心疼,连小孔自己都吃了一惊,心疼他什么呢?不可以的。就在这样一个微妙的刹那里,小孔真的觉得自己是小马的嫂子了。有点像半个⺟亲。这个突如其来的⾝份是那样的具有温暖感,小孔就知道了,原来自己是一个女人,就希望小马哪里都好。

  当然,这样的闪念是附带的,小孔主要还是不好意思。人一不好意思就愚蠢了,这愚蠢又时常体现在故作聪明上。小孔对王大夫说:“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画蛇添⾜了。

  王大夫有心思。他的心思很重。⼲巴巴地磨蹭了一会儿,说:“没带。”

  个呆子!个二百五!说句谎能要你偿命么?

  张一光却把话茬接了过来,说:“回去吧,回去吃吧。”

  这句话好笑的,很不幸,休息区里没有一个人笑。小孔害羞死了,尴尬死了,就好像她和王大夫之间的事都做在了明处。

  但小孔再尴尬也不能让王大夫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失去了体面。小孔的脸滚烫,感觉自己的脸都大了一圈。小孔一把拉住王大夫的手,说:“走。”话是说得豪迈,心里头却复杂,多多少少还是生了王大夫的气了。

  这哪里是商量借钱,倒腾来倒腾去,味道全变了。可事已至此,王大夫只能硬着头⽪,拉着小孔的手,出去了。毕竟心慌,一出门,脚底下被绊了一下,要不是小孔的手,王大夫早就一头栽下去了。“你悠着点。”小孔说。她的声音怪怪的,居然打起了颤。王大夫就控制了一下,这一控制,坏了。需要加倍的控制才能够“悠着点”

  现在是‮京北‬时间十点。下早班的时间是‮京北‬时间十一点。王大夫和小孔总共有一个小时。刨去路上所耗费的十七分钟,他们实际上所拥有的时间一共有四十三分钟。四十三分钟之后,张一光和季婷婷就“下早班”了。形势是严峻的,人的。形势决定了王大夫和小孔只能去争分夺秒。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一⾝的汗。现在,第一个问题来了:是在小孔的宿舍还是在王大夫的宿舍?他们息着,犹豫了。王大夫当机立断,还是在自己的这边。王大夫打开门,进去了,小孔又犹豫了一下,也进去了。几乎就在小孔进门的同时,王大夫关上门,顺手加上了‮险保‬。他们吻了。小孔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已经软了,瘫在了王大夫的怀里。

  但他们马上就分开了。他们不能把宝贵的时间用在吻上。他们一边吻一边挪,刚挪到小马的边,他们分开了。他们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了,所有的⾐都散得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了上铺,小孔刚刚躺下,突然想起来了,他们实在是孟浪了,再怎么说他们也该把⾐服一件一件脫下来,再一件一件放好了才是——盲人有盲人的⿇烦,到了脫⾐上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摆放一件。最下面的是袜子,然后,子,然后,上⾐,然后,⽑⾐,然后,夹克或外套。只有这样,起的时候才有它的秩序,只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了。可谁让他们孟浪了呢?⾐散了一地不说,还是混杂的,脫倒是痛快了,可穿的时候怎么办?总不能“下早班”的都回来了,他们还在地板上摸袜子。说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伤心,说:“⾐服,⾐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问:“什么⾐服?”小孔说:“得一地,回头还要穿呢!你快一点哪!”

  王大夫终于爬上来了。王大夫感觉到小孔的⾝体菗搐了一下,绷紧了,她过去可是从来都不这样的。可王大夫哪里来得及问,他的脑海里全是时间的概念,小孔的脑海里同样充斥着时间的概念。他们得抢时间。为了抢时间,他们就必须争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一阵剧烈的‮击撞‬,王大夫一声叹息,结束了。两个人一起息了,息得厉害。小孔都没有来得及让息平息下来,说:“下来,快穿!”

  他们只能匆匆地擦拭,下了,后悔得要死,刚才要是镇静一点多好啊。现在好了,每一样⾐物都要摸。这一件是你的,而那一件才是我的。可时间可不等人哪。这时候要是有人回来了那可如何是好!他们的手在忙,心里头其实已经慌了。可是,不能慌,得耐心,得冷静。两个人⾜⾜花了十多分钟才把⾐服穿上了,还是不放心,又用脑子检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时候两个人都已是一头的汗。王大夫哪里还顾得上擦汗,匆匆把门打开了,随手抓起了自己的报时手表,一摁,才十点二十四分。这个时间吓了王大夫一大跳。还有三十六分钟呢。这就是说,抛开路上的时间,抛开脫⾐服和穿⾐服所消耗的时间,他们真正用于‮爱做‬的时间都不到一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

  这也许就是一个打工仔对他的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了。王大夫无语。三十六分钟,这空余出来的两千一百六十秒都是他们抢来的,他没有能献给自己的女人,却⽩⽩地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等待之中。他们在等什么?等下早班的人回家。然后,向他们证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荒谬了。王大夫就愣在门口,无所事事,却手⾜无措。只好提了一口气,慢慢地又放下去了。像叹息。汗津津的。王大夫回到小孔的⾝边,找到小孔的手,用心地‮摸抚‬。王大夫柔情似⽔。直到这个时候,王大夫的心坎里才涌上无边的珍惜与无边的怜爱。他刚才都做什么去了。宝贝,我的女人。心疼了。

  小孔也在疼。是⾝体。她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疼得厉害,⾝体的深处‮辣火‬辣的,比她的“第一次”还要疼。那一次的疼是一次证明,证明了他们的拥有。小孔就哭了——她无法表达她的幸福,她说不出来,只有哭。偏偏王大夫又是个呆子,一摸到小孔的泪⽔就拼命地说“对不起”小孔的幸福只有一个词才可以表达:伤心绝。那一次的疼是的,这一次呢,⼲巴巴的。小孔哭不出来。她只是沮丧。她这是⼲什么?她这是⼲什么来了?她。没有任何人侮辱她,但是,小孔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是她自己让自己变成一条不知羞聇的⺟狗。

  “我们结婚吧。小孔突然抬起头,一把抓住王大夫。

  “你说什么?”

  小孔侧过了脑袋,说:

  “我们结婚。”

  王大夫想了想,说:“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不要准备。有你,有我,还要准备什么?”小孔嘴里的热气全部噴到王大夫的脸上了。

  “不是——没钱么。”

  “我不要你的钱。我有。用我的钱。我们只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好不好?”

  “你的钱?这怎么可以呢?”

  “那你说怎么才可以。”

  王大夫的嘴动了两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王大夫说:

  “你急什么。”

  这句话伤人了。小孔一个姑娘,几乎已经放弃了一个姑娘所有的矜持,都把结婚的事主动挑起来了。什么是“急”太难听了。就好像小孔是一个扔不出去的破货,急吼吼地上门来婚似的。至于么?

  “我当然急。”小孔说“我都这样了,谁还肯要我?我不急,谁急?”

  这句话重了。两个人刚刚从上下来,小孔就说自己“都这样了”无论她的本意是什么,在王大夫的这一头都有了谴责的意味。小孔还是责怪他了。也是,睡的时候你兴头头的,娶的时候你软塌塌的,不说人话了嘛。可王大夫要钱哪。闷了半天,王大夫还是顺从了,嘟哝着说:“那么,结就结吧。”

  “什么叫结就结吧?”小孔说。小孔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出来了,一下子想起了这些⽇子里⽗⺟那边的庒力,想起了小马的意外举动所带来的诸多不便,都是因为谁?都是因为你!小孔突然就是一阵伤心。南京我来了,你的心愿也遂了,你哪里还能体会我的一点难,哪里还能体会我对你的那番好。“结就结吧”这句话太让人难堪了,听得人心寒。小孔拖着哭腔大声喊道:“姓王的,我跟着你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我等来的就是你的这句话?‘结就结吧’,你还说不说人话?你和凳子结吧,你和椅子结吧,你和鞋垫子结吧,你和你自己结吧!我你妈妈的!”

  借钱的事王大夫再也说不出口了。王大夫很难过。软绵绵地说:“这个就是你不对了,你我妈妈做什么?”

  小孔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你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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