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一
那场雪从午后开始。四点钟天⾊就⻩昏了。积雪封死了村庄。村里的草垛、茅棚和井架都一溜圆浑。父亲进了家门一边掸雪一边抱怨说,怎么又下了?父亲一直盼望一个晴和的太阳,把草垫、棉花出一回嘲,尔后做好窝等我娘分娩。那时候父亲还不明了未来城市里雪花的意义,不知道雪花和摇滚、足球一起支撑了世纪末的都市激情。我注意过都市少女看雪的瞳孔,憧憬里闪耀着六角瓣花,剔透而又多芒。她们的羽绒衣在雪花纷飞中翩翩起舞。她们对雪花的礼赞感染了我。我弄不懂父亲那时为什么有福不会享。
父亲进屋后反⾝掩门。我的⺟亲坐在小油灯下面。⺟亲在那个雪季里一直呆在屋里,认真地做针线,认真地孕怀。我⺟亲在灯下拿针孕怀的静态有一种古典美,鼻梁和唇沟呈现一道分界,半面橘⻩,半面昏暗。父亲关门后看见小油灯的灯芯晃了一下,⺟亲这才抬起头,与父亲对视。父亲看完我⺟亲便从怀里掏出纸包,扎着"十"字形红线,是半斤红糖。父亲一勺一勺把红糖装入瘦颈玻璃瓶。父亲一早就到镇上去了,先找过组织,这是他成为右派后第一次汇报"思想"。他告诉组织汗水使他的思想与感情产生了"大巨变化"。这时候已是午后。天庒得只有树那么⾼。父亲蹲在巷口的"T"形拐角,从怀里掏出两个烧饼,吃到一半父亲记起该到商店去买红糖了,这是⿇大妈关照的。⿇大妈关照买红糖时脸上的⿇子无比严厉。⿇大妈说,砸锅卖铁你也要买,不吃红糖女人就打不净血,淤在肚里头要落下病根的。父亲听任何人的话,父亲当然听⿇大妈的指教。父亲买回了半斤红糖。他的贮蔵过程充盈了要当父亲的复杂心态。后来父亲听到一声呻昑,回头看见⺟亲僵在了那儿。⺟亲的眼神和手上的女红朝两个方向延伸。父亲说,怎么了?⺟亲说,疼。父亲慌乱地舔过手指上的糖屑,跨上去拥住⺟亲。⺟亲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盯着父亲,不行,⺟亲说,肚子,不行了。父亲把⺟亲抱上床,转脸冲到接生婆⿇大妈的门口。父亲用力拍打木板门,⾼声呼叫⿇大妈。父亲的呼叫语无伦次。⿇大妈拉开门,一手抓着棉花一手捏着纺线砣。⿇大妈耷拉着厚大下唇,问,觉了?父亲说觉了。⿇大妈捻过线砣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话,回去烧水,烧两大锅水。父亲说,她在叫,她疼得直叫。⿇脸婆走回堂屋自言自语说,随她叫,女人就这样,配种时快活得叫,下崽时疼得叫,女人哪有不叫的。
严格地说到此为止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亲,是我。我正在娘胎里,也就是幕后,精心对生活垂帘听政。我对⾝边的事一无所知,但这不要紧,我的地位决定了我可以这样。至于⺟亲,她必须挨痛受苦。上帝安排好了的。
风停了,雪住了。雪霁后的子夜月明如镜。地是白的地,天是蓝的天。半个月亮,万籁俱静。碧蓝的腊月与白雪的腊月在子夜交相辉映。世界⼲⼲净净。宇宙一尘不染。
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纯粹的白雪和纯粹的碧蓝之间,初升的太阳鲜嫰媚柔。我这样叙述是自私的,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这样诗情画意,实在不厚道。但诗情画意不是一个好兆头。在这里我要交代一个细节,接生婆⿇大妈最初见到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脚尖。我弄不清为什么我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我的样子糟糕透顶。⿇大妈一见到我的脚趾脸上的神情说变就变,所有的⿇子全陷进去,那张厚重的下唇拉得也更厚更长。我的脚趾冒着热气,红粉⾊,沾満白⾊胎脂。⿇大妈回头对父亲说:"是寤生。"父亲的脸上顿时失去了颜⾊。父亲的大惊失⾊一半缘于我们⺟子的安危,另一半则是让⿇大妈的话给震的。目不识丁的⿇大妈竟然把"难产"说成了"寤生",那两个字在父亲的耳朵里无比振聋发聩。这和⿇大妈的名字叫"雅芝"一样匪夷所思。我是在大学一年级读《左传·隐公元年》知道"寤生"一说的。史书上说:"…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庄公因难产而遭到生⺟的厌恶,可见"寤生"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我的降生势姿并没有给我的⺟亲造成致命的⿇烦。⿇大妈用她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小腿,尔后托住我的腰。我猜想这时候⿇大妈已经看到了我腿根的小玩意了。她的接生陡增激情。我的⾝体热气腾腾,像刚剥了皮的兔子,在⿇大妈的掌心渐次呈现出生命意义。她哆嗦着下唇不停地重复、劲使,就好了,⿇大妈说,劲使,用力屙,就好了。她的这些话起初是说给⺟亲听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她甚至用手背庒鼻壁擤鼻涕时也这样嘟噜、劲使,就好,就好了。⺟亲张大了嘴巴,只是"劲使"。这个过程困厄而又漫长。⺟亲不行了。⺟亲生我最后半个脑袋时几乎耗尽了全力。是⿇大妈把我拽出来的。我今天的脑袋又尖又长与这个细节关系甚巨。我的"寤生"终于完成了。⾝体只剩下一根脐带连系住⺟体。⿇大妈弯下腰,伸长了颈项,用嘴衔住了脐带的根部。⿇大妈不是用剪刀,而是用牙齿完成了我的人之初。刚来到这个世界我没有动,我的脸呈青紫⾊,鼻孔和口腔里贮満羊水。⿇大妈用力摁住我的鼻头,我大哭一声,羊水噴涌出来。我今天的鼻头又宽又扁也是⿇大妈的杰作。⿇大妈大功告成,站在房门口。她老人家疲惫至极,倚着门框。⿇大妈喘着气对父亲报功:"好了。"父亲的双手和下巴挂在那儿,听⿇大妈说完这两个字,父亲吓坏了。⿇大妈的双手与口腔沾満产红,笼罩了一圈鲜艳血光。她的笑容使她咧开了真正的血盆大口。⿇大妈的每一颗牙齿都布満血迹。她就那样血淋淋地笑,对父亲说,好了,屙下来了,是带把的。
父亲进门时我没有理他。我被撂在铺了一层花布的泥地上。和别的孩子一样,跷起两条腿,紧握两只拳头,闭着眼睛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