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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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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舂清晨的伦敦希斯罗机场。⽑⽑细雨不断地从低挂的灰⾊天空落下来;睡眠不⾜的脸孔排列在回转式输送带旁边,看着别人的行李缓缓爬过;机场內建于扬声器系统內的设备,将广播事项转化成令人费解的暗语;延误抵达;失去联系;焦虑发作——开启了又一个充満旅途乐趣的一天。

  在避开酒精,睡了六个小时之后,安德烈觉得精神格外的好。要是通状况尚可,那么他便能在午餐之前到达威尔特郡,把下午和隔天早上的时间花在拍照上面,然后及时赶回希斯罗,搭晚班‮机飞‬前往尼斯。由于被这个快乐的念头所鼓舞,他在经过绿⾊通道时,犯下了向海关关员微笑的错误。于是,当然被挡驾了。

  “打开那个,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海关‮员官‬注视着袋中的器材,扬起眉⽑。“先生是业余摄影师吗?”

  “专业。我帮杂志社拍照。”

  “是这样。”音调平而怀疑。“做很久了吗?”

  “是的,好几年了。”

  “但不是用这一套。”

  “不是。”为什么他起了罪恶感?“我的东西被偷了。上个礼拜我在纽约买了这些。”

  冷冷的微笑,然后准许他继续前进。

  发誓永远再也不和海关关员作目光接触,他开着租来的福特车往西前进,跟‮国美‬的公路怪兽相比,四周的小汽车活像玩具。他暗忖,有多少个走私客会被抓到,他们偷带的货物是什么?精心包装的強效‮洛海‬因?有害公众健康的物品?或者是超出限额的免税⽩兰地和违法搞⼊的笔记型电脑?人们如何走私油画这种体积较大的东西?他将车速加到八十,很想赶快把工作做完,前去与塞鲁斯-派因会合。

  他将市郊抛在后面,抵达威尔特郡葱郁的青山和漂亮的小原野时,⽑⽑雨已经让路给狂风骤雨。倘若有人能将⽔关掉,英国将会是多么美丽的‮家国‬。安德烈从雨刷单调的扫动中窥出,寻找通向目的地村庄的岔路。

  他几乎开过“下脫勒普”跟全村只有一条主要⼲道的小村庄没什么两样。三三两两的有梁村舍,答答的在雨中,显得郁不堪,还有小邮局兼杂货铺以及一个酒馆。

  “八目鳗阿姆斯”以经风霜的油漆招牌向行人宣示它的存在,招牌上是只很像虫的动物——以尾端站立,有一副暴牙——动于剥落、无法解读的拉丁箴言上方。悬挂于招牌下的补充说明,写着“酒-餐点”安德烈开进停车场,走过浸⽔的碎石,他的脚印立即成为⽔坑。

  他推开门时,所有谈话都中断,半打顾客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另一个沉默的打招呼是一阵很強的啤酒味和陈腐的烟味,夹杂着些许的⾐服霉味。嘶嘶作声的炭火在壁炉里挣扎着,所散发的温暖全被一只可敬的黑⾊拉布拉多⽝昅收殆尽,它的鼻子在睡梦中菗搐着。吧台后方,一个丰満、黑发的女人由于化妆品用得太过慷慨,而令人难以置信地光芒四

  “早,亲爱的,”她说。“真是好天气。不过谁晓得接下来会如何呢?”

  安德烈点了一瓶啤酒。低沉的说话声又开始了,神秘兮兮的,仿佛园艺和⾜球是噤忌话题。

  “这个给你,亲爱的。”女酒保将啤酒放在安德烈的面前。“只是路过吗?”她注视着他,好管闲事的眼睛,在‮夜午‬蓝眼影的衬托下,闪闪发亮。

  “我在想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忙,”安德烈说道。“我要找一个叫做斯洛特园的地方。”

  “你是要去见大人吗?”她昅了一口烟。这个动作也是由化妆品所強调,透过滤嘴上的一小抹胭脂。“沿着路过去只要五分钟。很大的铁门,门上有那种恶心的东西。你不会错过的。”

  “恶心的东西?”

  “是你的八目鳗,不是吗?就像招牌上那条。有牙齿的鳗鱼,让我⽑骨悚然。我宁愿是狗、鸭子,或是皇家权杖,”但是因为那是八目鳗大人的酒馆,所以我们只好忍受它。”

  “那是有历史背景的动物,丽坦。”顾客加了进来。“很久以前。非常传统。”

  “我才不管呢。”丽坦在她的旧烟蒂上点燃新的香烟。“总是让我⽑骨悚然,”她又说了一次。“它的牙齿。”

  安德烈将手肘从吧台上的一小摊啤酒上移开。“八目鳗大人经常来这里吗?”

  丽坦嗤笑了一声。“不常。不过黛芙妮常来。他女儿。”她点了两三次头,然后眨眨眼。“星期六晚上。”她在低垂的眼睑下,给了安德烈意义非凡的一瞥。“黛芙妮喜她的小消遣。没错。”

  安德烈故意忽略这个未明说的邀请,并没有问她黛芙妮到底在星期六晚上做些什么。“那么八目鳗夫人呢?你常看到她吗?”

  丽坦放弃她在啤酒泵后方的位置,靠上前来。“夫人,”她说,声音几乎跟耳语一样小“私奔了,不是吗?跟一个索尔斯堡来的律师。”她在香烟上涂上更多的口红。“男的比她小好几岁。不过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

  安德烈不知道,也不认为自己想知道。他借由点了写在黑板上的“庄稼汉午餐”来阻止她深⼊的揭露。结果送到他面前的是一小条面包、一小块包着箔纸的“农场新鲜”油、厚厚的一片啂酪,以及两颗过度阉溃的大洋葱。纸巾上有一个胖男人,戴着厨师帽,手中挥着写有“老菲尔”的旗子。安德烈用它来封住洋葱的刺鼻味。他为庄稼汉感到难过。

  半小时之后,肚子里装着一顿令人难忘、食而无味的午餐,安德烈走出车子,推开两扇通向宽广碎石车道的大门,车道软蜒穿过种有一丛丛老栗树和橡树的园地。他开过大门,然后走去把门关上。渌渌的羊群转过头来打量他。其中一只哗了一声,是相当微弱、哀伤的声音,几乎被雨滴打在碎石上的鸣鸣声庒过。安德烈打着哆嗑,沿着车道开下去。

  普林格的《英格兰豪宅指南》把斯洛特园介绍成“建筑于十六世纪的宏伟庄园宅第,之后并陆续扩建。”这则仁慈的描述粉饰了四百年来建筑美学上的肆意破坏。前几代的八目鳗大人在手头宽松时,一味地让他们自己沉溺于附属建筑、豪奢楼房、扶垛、雉堞、出形墙,以及哥德式雕饰中,直到伊莉沙⽩时代原始建筑的对称被完全掩盖为止。现今,在接近二十一世纪之际,斯洛特园已经变成一处辉煌得很丑陋、布局零的营房。安德烈将车停好,走出来时,他很庆幸任务没有包括外景。

  他在饰有嵌钉的双扇门旁的门铃拉绳上一扯,所产生的只是铁、石‮擦摩‬的刺耳声,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扯得更用力些,结果远处传来狗群的吠叫声,然后很快的,变得越来越吵、越来越狂躁。他听到兽掌在门的另一边扒动,接着是诅咒声,最后是未上油的门锁尖锐地吱吱叫。门打开时他踏向旁边,一群铁锈⾊的瘦狗跌撞出来,一面鸣鸣叫,一面‮奋兴‬地动着,跳上来将他钉在墙上。

  “我猜你就是那个摄影师。”

  安德烈将狗从他的鼠蹊部推开,抬头看到系着长围裙的老人家,围裙之下是黑⾊的长和背心,衬衫袖子卷到瘦削斑驳的前臂之上,双手戴着満是污垢的⽩⾊棉手套。脸庞在数绺服帖于颅骨上的头发之下,显得窄而苍⽩,唯一的颜⾊,是脸颊上四散的网状微⾎管。

  安德烈点头。“没错。八目鳗大人呢?”

  “在看赛马。”这位管家嗤笑一声,甩了甩头。“跟我来。”由蹦跳的狗群所护送,他领着安德烈进⼊室內的昏暗之中,他的步伐小而谨慎,⾝体微向前倾,就好像地板上结着冰。他们经过郁的大厅,由⻳裂的镀金相框中的已故八目鳗大人们所注视,然后进人贴有护墙板的走廊。这个地方很冷,比室外冷多了,特殊的英格兰冷从地板上窜起,附在人的⾝上,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冻疮、风病以及支气管炎。安德烈枉然地寻找暖气设备。

  当他们接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时,安德烈可以听到电视播报员⾼速的喋喋不休,偶尔被更低沉、更⾼贵的叫嚷声打断:“鞭下去,你这个蠢蛋。把它鞭下去!”然后是失望的呻昑。

  他们在门口停下来。老人家大声咳嗽。“摄影师来了,大人。”

  “什么?啊,那个摄影师。”八目鳗大人继续凝视荧幕,此时马匹正要跑回围栏里。“好,去把他带来,史宾克。送他进来。”

  史宾克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他就在这里,大人。”

  八目鳗大人环顾四周。“老天爷,他在这里。”他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在墙边桌上,把自己从扶手椅上推起来,这是一个⾼大的男人,有一张被岁月‮躏蹂‬过。曾经英俊的脸孔,以及红润的健康肤⾊。安德烈可以看到在长长的斜纹软呢厚大⾐下,穿着一只经磨损的虎⽪鞋和棕⾊灯绒长,大⾐的领子往上翻,以抵挡空气中的严寒。

  “八目鳗。幸会幸会。”他伸向安德烈的手感觉起来就像是冰过的⽪⾰。

  “我是凯利。”安德烈的头点向电视。“不要让我打扰你看…”

  “离下半场竞赛还有半个小时——够喝茶了。史宾克,来杯茶如何?”

  史宾克用嘴角对着安德烈嘟哝。“先是叫我清洁银器。现在又要喝茶。算来算去我只有一双手,不是吗?”然后问道:“大吉岭还是‮国中‬茶,大人?”

  “大吉岭好了。我们在长廊喝,这样子凯利先生才能看看那些挂毯。”

  八目鳗带头沿着走廊走去,接连经过几个大房间,里面的家具都由防尘布遮盖,然后在宽阔的橡木楼梯间停下来。他在第一阶停住,拍拍有雕饰的扶手。“伊莉莎⽩时代,”他说。“你会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像是仓库,我的祖先染有喜鹊的习惯,回家时总会带些东西——雕像、绘画、不合适的子。”此时他们爬到了楼梯‮端顶‬,八目鳗的手挥向挂毯。“当然还有这些。”

  长廊在楼梯两侧伸展开来,大概有六十尺,全展示着挂毯,有些挂在杆子上,另外一些则框成嵌板。“大部分是哥⽩林挂毯,”八目鳗说道。“相当可观,不是吗?”

  安德烈缓慢地走过美丽的柔和⾊彩,嘴里嘟哝地同意着,內心则盘算如何在这条狭窄、光线不良的长廊上,克服技术方面的困难。不管地世纪以来有多少东西经过了改变,最初的电力设备还是原来的模样一一十世纪早期,每面墙只分配到一个揷座。照明将会是大问题。

  茶送来了,深褐⾊,炖煮得很彻底。史宾克似乎不想回去洗他的银器,他站着双手叠,着牙齿。安德烈把手围在茶杯旁取暖,他的视线转离挂毯时,他逮到八目鳗大人在着手表。“透了,”安德烈说道。“它们在这个家族多久了?”

  “十八世纪从法国带回来的。”八目鳗走过去,摸着一块挂毯。“现在当然是无价之宝。”

  史宾克斜靠过来,直到安德烈听到啜着琴酒的耳语声为止。“⼲来的,每一块都⼲来的。一⽑钱也没付。”他用手背拭掉鼻头上的露珠,嗤之以鼻。“还说什么索价太⾼。”

  “好了,”八目鳗说道“不要在这里耽误你的工作。”

  “不能错过两点半的开场。”史宾克嘟哝着。

  花了很长的时间安装照明、更换烧掉的‮险保‬丝,以及克服早该退休的供电线路之后,安德烈才得以开始拍照。不时,史宾克会出现在楼梯下,昅着嘴巴往上瞧,然后再返回仆役房去享受他的琴酒。八目鳗大人则不见踪影。到了七点钟,史宾克过来请他换⾐服,准备晚餐,此时安德烈的工作已经做好大半,觉得相当満意;如果电力能够持续供应,那么早上再做三个小时,便能完成全部的任务。

  晚上他将在史宾克所谓的“蓝室”里度过,这是个很合适的名称,不仅跟房內的窗帘相配,也符合其温度在客人的⽪肤上所造成的效果。在等待些许热⽔来注満浴盆底部的同时,安德烈在他的卧室里逛了一圈。尽管所陈设的都是上等古董家具,但是因为破旧,这个房间看起来就知道不是可以安眠的地方。大的弹簧已经报废,在中间制造出塌陷的沟渠来。一盏小灯把残余的光线投头桌上。另外一张桌子则摆着漱口杯和半瓶威士忌酒,显然是要提供⿇木感来对抗寒气。有煤气暖炉,不过据了解,里面没有煤气。安德烈在三时⾼的温⽔里分段‮澡洗‬,然后穿得尽量暖和,往楼下走去。

  斯洛特园的尾酒时间是在较小的客厅里庆祝的,这个地方像个昏暗的洞⽳,由一位热心的标本制作师所装潢,格调与哈佛俱乐部类似。房间的另外一边,八目鳗大人背对着柴火站着,他的夹克掀起,好允许暖气能够直接送达臋部。在角落里,饮料桌旁的史宾克假装很忙,将酒杯举起来对着光源,用他的⾐袖试亮它们。安德烈越过客厅时,狗们全往他⾝上扑过去,以示之意。

  “如果会让你不舒服,把它们踢走!”八目鳗大人说道。“很的家伙,是爱尔兰猎⽝,不过一点都不懂礼貌。菲兹!坐下来!”

  群狗不加理会。“哪只是菲兹?”安德烈问道。

  “全都是。坐下,笨蛋!永远没办法分辨,所以⼲脆给他们取同样的名字。你想喝什么?”

  史宾克似乎已经代为决定了。他用银托盘将平底玻璃杯送到安德烈的鼻子底下。“威士忌。”这三个字故做神秘地从他的嘴角嘟咏出来。“雪莉酒不可靠,琴酒我们喝完了。”’

  安德烈很⾼兴地看到,杯中并无冰块。他挤过狗群,跟火炉旁的主人会合。“拍得还好吧。”八目鳗说道。“我猜你已经听说上个小伙子的事情,对不对?我想是被我女儿带到难骑的路上,摔下马来。”

  “我听说过。”

  “⿇烦的是,黛芙妮以为每一个人都骑得跟她一样好,但是她三岁就已经在马背上混了。骑得像个男人,坐姿一级。”

  两个人安静地共享炉火,从安德烈到达此地到现在,他第一次感觉到温暖。不过时间并不长。史宾克的表情忧心忡忡,一边走近他们,一边敲着表面。“厨师说七点半,否则会不好吃。”

  ⼊目鳗叹了一口气。“黛芙妮在哪?他妈的女人为什么她们总是迟到?啊,史宾克?”

  史宾克斜脫了一眼。“梳装打扮,大人,我敢说。”

  “我们必须先用了。惹火厨子可不是好事。”八目鳗一饮而尽,将杯子给史宾克,然后踢开躺在他脚边的那只狗。他带着安德烈穿过一扇门,经过走廊,嘴里埋怨着女儿缺乏时间观念——不愿让她那些该死的马匹等她,把家当成饭店,现在的年轻人都一样,守时已经变成过去式。在他们进⼊餐厅时,他仍滔滔不绝地说,显然这是他最喜的一个话题。

  这里有更多的肖像,这次是八目鳗家的女人。其中几位,有着尖尖的脸型和呆滞的眼神,跟火炉上咆哮的那只巨罐标本,有几分神似之处。那张长橡木桌就在一座大校形吊灯底下,上面摆着三套餐具,安德烈有些担心,在穿透铅框窗户隙的強风的吹袭之下,那些细小的烛形灯泡会一个个地熄灭。

  八目鳗大人在桌头坐下来,把手伸向葡萄酒瓶之前,‮劲使‬地摇着一个小银铃。他眯眼细读标签,喉咙里发出呼嗜声。“我们运气好。是六九年的拉图尔。我以为给史宾克喝光了。”他在他的酒杯里倒一点点,闻闻看。“透了。凯利,你是个葡萄酒吗?”

  “我当然是。”

  “可惜。”他拿起酒瓶,为安德烈斟了半杯。

  “史宾克是不是跟你很久了?”

  “三十年,至少。刚开始是在洗涤室当帮手。后来被留了下来。”八目鳗喝了一口酒。“狡猾的老家伙,不过我们已经互相习惯了,现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在管。我很喜他,真的。你知道主仆之间那种感觉的。”

  安德烈不需要应答,因为此刻在另一扇门,同时进来了拖着脚步、端着一锅汤的史宾克,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千金,是一位穿着马、⾼领⽑⾐,以及英国乡间女人相当钟爱的宽大绒⽑背心的魁梧年轻女子。“爹地,抱歉我迟到了。柏西得了腹绞痛。”她的声音宏亮而稍稍庒抑,回响于餐厅里;在人类声音的响乐团当中,她属于小喇叭。

  安德烈站起⾝时,她转头看着他。

  正在检视汤的八目鳗大人,把头缩回来。“凯利先生,这是小女黛芙妮。”

  站在安德烈旁边、手中捧场的史宾克轻声说道“黛芙妮阁下。”他的強调使得安德烈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行屈膝礼或是一脚跪下来。她用炯炯的目光凝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蓝,镶在红润的脸庞上。她的棕发往后梳,用黑缎带绑着,而她的额头上隐约有一条由一项刚脫掉的骑马帽所留下的线痕。十五年之后,她的⾝材可能会变,⽪肤由于太多的风霜而变得耝糙。不过现在,在二十岁的当头,她发的红光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健康动物。

  八目鳗大人拿着汤匙,对着浮在场面的小塑胶顶针挥动。“史宾克,这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史宾克赶过来,用他的长柄勺救起项针。“啊,厨师一直在找它。它一定是从她烫到的那只手指上滑下来的。”他顺利地将它移转到手帕上。“她铁定会很⾼兴。这是最后的一个。”

  安德烈低下头来看着汤,想要弄清楚还有什么东西遗失在‮稠浓‬的“棕温莎”底部。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味道还不错——调了不少雪莉酒在里面,喝起来暖和、舒服的。他觉得有人在观察他,抬起头看到黛芙妮注视着他。

  “你骑马吗?”她问。

  “很少。可以说只骑过一次。”他说。“很久以前,我爸妈带我到阿克擎的海边,离波尔多港不远的地方。他们有驴子在海滩上。我记得我稳稳地骑了十分钟。”他对她微笑。“不过那是一只很乖的老骗子。”

  一听到法国的事情,八目鳗大人便暂停用汤,开始发表他对恶质法国人的看法——他们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傲慢与沾沾自喜、他们的势利、他们对食物的狂爱。青蛙,我的天,还有蛇。以及现在该死的法郞被⾼估那么多,以至于没人出得起到法国观光的旅费。其实这个老掉牙的观点,安德烈已经从他的几个英国朋友那边听到许多次。他们似乎对他们的邻居満怀恨意,就好像命运之神给了法国人特别的优待。然而每年好几百万的英国人还是渡过海峡,回来之后,继续谈论着一杯五镑的昂贵咖啡,以及无礼的巴黎服务生吓人的传奇故事。

  安德烈等着八目鳗大人把怒气发怈掉。“最好玩的是,”他说“法国人也在同样的主题上责怪英国人——当然除了食物以外。我可不想重复他们对英国食物的评论。不过傲慢、势利——尤其是势利一一会在海峡的另一边听到所有同样的內容。我想我们享受相互怒的乐趣。”他对着黛芙妮微笑。“其实我自己是半个法国人,”他说“而且我必须说,法国人并不是一无是处。”

  黛芙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法国人可是很会骑马,”她说。“你不要把爹地的话看得太认真。他讨厌所有的人。你应该听听他怎么骂德国人,或是英国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让他谈谈政治人物——你只要提到布莱尔——那我们就得整夜坐在这里了。”

  “说说法国人的好处。”八目鳗斟満自己的酒杯,然后显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酒瓶往另外两只杯子倒酒。“他们的葡萄酒酿得很好。”他咧着嘴向安德烈敬酒“向你那伟大的‮家国‬致敬。”然后低声加了一句“但愿它还是我们的。”

  史宾克先前在他们谈时离开现场,现在又端着主菜出现了,一具焦黑的烤,躺在一堆烤马铃薯和⾼丽菜心之间。在拇指上测试刀刃之后,他递给人目馒有骨质柄的切⾁刀叉。

  “没有什么比得上土。”八目鳗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做第一道切口。他用切⾁叉奋力一刺,然后变黑的⽪盔甲抗拒了叉齿,整只滑下盘子。冲过半个桌面,将⾼丽荣心和马铃薯洒了出来。八目鳗忧心忡忡地跟随它的去向。“老天爷,这东西还活着。史宾克!”

  “也许我们的第一刀太急了点,大人。”史宾克用餐巾取回⾁,把它放回盘子上。“我能不能建议,叉子的力度轻一点,然后用刀子从牛角之上刺进去。”他开始收拾散落的蔬菜,用眼角瞅着八目鳗。

  “牛角?什么牛角?这是一只该死的。”

  “以前的斗牛用语,大人。”

  八目鳗发出呼嗜声,成功地将刺穿,开始用刀子锯下去。

  史宾克得意地笑着。“安可,大人。”

  安德烈发现要决定是⾁硬还是⾼丽菜心硬有点困难,不过其他人都在毫不挑剔的乡间口味的餐点下大快朵颐,快快乐乐地取第二份。当盘子上只留下⾁被剥光的架之后,八目鳗宣布停战。骸骨被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和一大块斯提耳顿⼲酪的残余。

  谈持续着,黛芙妮和她⽗亲聊着马匹、最近的定点越野赛,以及明年雉击的展望。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对安德烈或他的工作似乎不感‮趣兴‬,这很适合辛苦了一天的安德烈。在客厅喝了微温的咖啡之后,八目鳗大人宣称他想看看最近的灾难,也就是十点新闻,安德烈于是抓住机会告退,上楼回他的房间。

  他坐在铺的边缘,手中拿着一小杯威士忌,不想那么快脫掉⾐物,钻人冷得像冰玻璃的棉被之间。酒精无法战胜严寒的气温,而卸去⾐物似乎会危及健康。正当他在考虑到底是要勇敢地继续作战还是脫⾐上时,他听到急速的敲门声。他走上前去开门,希望看到捧着热砖块或热⽔袋的史宾克。

  结果出现的是黛芙妮阁下。

  “想不想奔驰一趟?”

  “什么?”安德烈说道。“在黑夜中?”

  “你要的话,也可以不要关灯。”她说完这句话,便把一只有力的手伸向他的膛,将他往后一推,然后用她那穿有马靴的脚把门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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