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书屋
首页 > 言情 > 穆斯林的葬礼 > 第五章 玉缘(2)

第五章 玉缘(2)

目录

  韩子奇来到这里,便加⼊了这个行列,早晨跟着打扫,夜里挤着睡铺板,正所谓“同异梦”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想的是什么。大伙儿站柜台的时候,他就到后边的一间背的小屋里,蹬起⽔凳儿,开始⼲他的活儿。

  账房和师兄们开始议论了:“咱们是做买卖的,弄个匠人来⼲什么?”

  “哼,还是个小回回!”

  这些,本都在韩子奇的预料之中,他决定到汇远斋来,便是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完成他要完成的事。但是,一旦真正领教他人的⽩眼和微词,心中仍然要翻腾起怒火!账房和师兄,已经是蒲绶昌的奴仆,但在他面前却又俨然是二等主子。这些人不会琢⽟,只会卖⽟,却看不起琢⽟艺人,在他们眼中,艺人只不过是下的“匠人”和他们这些“买卖人”是不能比的。尤其是,韩子奇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小回回”!离开了吐罗耶定和梁亦清,韩子奇才知道,人的种族原来是不平等的!也才懂得了师傅梁亦清一辈子为什么只会默默地埋头苦⼲、死守奇珍斋的小摊子而不求发达,懂得了师娘为什么面对蒲绶昌的巧取豪夺而一味忍让,就是因为自己低人一等啊!但他又不明⽩,同是⻩⽪肤、黑头发的‮国中‬人,为什么还分成不同的种族,并且又以此区分⾼下?像吐罗耶定那样渊博的学者,像梁亦清那样⾼超的艺人,他们的聪明才智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吗?像壁儿、⽟儿那样如花似⽟的女孩子,她们的容貌和心灵难道比不上那些汉人的女儿吗?他不明⽩,在‮国中‬、在‮京北‬,満人的数量也远远比汉人少,为什么汉人却不敢像对待回回这样歧视満人?清朝早就垮台了,可是人们见到了皇室、贵族的后代,仍然对他们过去的地位肃然起敬!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统治者,被统治者对此却并没有仇恨;回回从来也没有做过统治者,却为什么招来了汉人的仇恨和歧视呢?…这一切,都不是年仅十九岁、初出茅庐的韩子奇所能弄明⽩的。一气之下,他想离开这个自己跳进来的牢笼!但是,理智让他忍住了,他不能走,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做他要做的事!他把一切屈辱咽在心里,以“奴仆的奴仆”的⾝份,小心翼翼地和蒲绶昌以及账房、师兄相处;他把自己摆在全店最低的地位,除了琢⽟的时间以外,抢着做小徒弟应该做的一切,用勤劳的双手、恭顺的笑容、和善的言语,求得自己的生存和别人的容忍。按照店规,最小的徒弟负责做饭,这差事便落在了他头上。窝头、咸菜是不需要什么技术的,但这却为他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和心理安慰。他在心里说:师傅、师娘,离开了你们,我并没有破坏清真教规,我是⼲净的!至于逢年过节,别人要“开荤”他就一任他们为所为,自己仍然躲在一边吃窝头、咸菜。他想:三保太监郑和在宮里能忍,难道我就不能忍吗?一想到郑和,想到师傅没有完成的宝船,韩子奇就觉得肩上庒着千斤重担,他只有起⾝来,走下去,走下去…

  三百六十五个⽇⽇夜夜在磨练中过去了…

  这一年,他不仅在琢⽟,而且在留心汇远斋的买卖。账房和师兄在汇远斋厮混多年修炼出来的“生意经”被他在递茶送⽔、无意谈之间偷偷地学去了;蒲缓昌本来并不想教给他的,他已经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而且,磨刀不误砍柴工,他提前两年完成了那件宝船!

  蒲绶昌仔细对照《郑和航海图》和梁亦清留下的残⽟,不能不承认韩子奇为他创造了奇迹,那宝船尽得原画神韵,又酷似梁亦清的范本,沧海横流,星月齐辉,旌、帆漫卷,桅、楼巍峨,人物栩栩如生,器物刻画⼊微,简直是梁亦清又复活了!

  蒲绶昌呆看半晌,没有言语。韩子奇却心中有数:他之所以能够以一年的时间完成原定三年的制作,就是因为他面前有师傅的范本啊,复制比创作毕竟要容易得多了!

  验收完毕,蒲绶昌点了点头,说:“把这两件儿,都送到我屋里去!”

  “嗯…”韩子奇试探地问“师傅,这原来的宝船已然残了,您也…?”他多想把师傅的遗作留在自己⾝边,做个念想!

  蒲绶昌却笑笑:“什么‘原来的宝船’?从今天起,世界上只有一件宝船,没有两件儿了,梁亦清的残⽟,永远也不能见人了!”

  “啊?!您要把它…?”

  “这,你就甭管了,都送到我屋里去!”

  从此,梁亦清的范本不知去向,韩子奇的宝船卖给了沙蒙。亨特。至于价钱,韩子奇就不得而知了。

  宝船取走之后的第二天,沙蒙。亨特又来了。见了蒲绶昌,指名要见梁亦清、韩子奇。

  蒲绶昌一愣,不知道亨特从哪儿打听来这两个名字。他做买卖,从来不露琢⽟人的姓名,也从来不让他们和买主儿直接见面,惟恐被戗了行市,这一次却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纸漏?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做出笑容,说:“亨特先生,您说的这位梁亦清先生,他已经过世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啊?”

  “嗯?死了?”沙蒙。亨特半信半疑“宝船刚刚做完,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另一位,韩子奇先生总不会也死了吧?”

  蒲绶昌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沙蒙。亨特这是什么意思。做⽟器古玩买卖的人,最怕是买主儿事后找出⽑病、退货,都是主顾,一旦出了这种事儿,就很难办,汇远斋的声誉就要受影响。现在,沙蒙。亨特居心叵测地找上门来了,是要算账吗?好,那就来个顺⽔推舟,把责任都从自己⾝上卸⼲净,推到匠人⾝上去,拿韩子奇说事!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声⾊俱厉地朝后边喊了声:“子奇,你过来!”

  韩子奇应声来到客厅,一眼瞥见那儿坐着个洋人,约摸三十多岁,⻩头发、蓝眼珠儿,留着小胡子。他认出是沙蒙。亨特,心中就明⽩了八九分,却并不向洋人打招呼,只朝蒲绶昌说:“师傅,您叫我?”

  蒲绶昌正要发作,沙蒙。亨特却站起⾝来,热情地伸出手去:“您好!我们好像在柜上见过面。没想到您就是韩子奇先生!”

  “Good摸rning,Mr。Hunt!”韩子奇握住他的手,不卑不亢地打个招呼。蒲绶昌心里纳闷儿:嗯?这小子还会说英语?其实,他本不知道,韩子奇这点儿应酬英语,正是来到汇远斋之后偷偷学来的。

  沙蒙。亨特说的却是相当流利的汉语,其用意当然是为了往的方便,并且显示自己对‮国中‬的精通:“韩先生!您和梁先生共同制作的宝船,技艺之精,令人钦佩!鄙人今天特来拜望,一睹先生风采,不料先生却是这样年轻!”又转脸看看蒲绶昌“蒲先生,贵店不仅珠王盈门,而且人才济济啊!”蒲绶昌这才回过味儿来,知道了沙蒙。亨特今天不是来算账而是来道谢,连忙接过去说:“过奖!亨特先生一定知道‮国中‬有这么一句俗语吧:”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儿?‘先生对小徒的夸奖,也是鄙人的光彩,⽇后还要请您多多赏光了!“

  沙蒙。亨特大笑:“我就是来找‘金刚钻’啊!”一场虚惊在蒲缓昌心里平息下来,这个结局使他十分⾼兴,只是仍然不明⽩:沙蒙。亨特怎么会得知宝船出自韩子奇之手,而且还带出了梁亦清?一定是柜上哪个多嘴的不慎走漏了风声,回头他得好好儿地查问一下,严加教训。所幸的是,梁亦清和奇珍斋都已经不存在了,韩子奇成了他的人,这小小的疏忽倒也不至于留下后患。

  只有沙蒙。亨特和韩子奇知道这个秘密。蒲绶昌完全冤枉了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奴仆,走漏风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子奇自己!

  就在宝船竣工的那个晚上,韩子奇‮摸抚‬着自己心⾎的结晶,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们的宝船终于完成了,您看一看吧,现在,您总算可以瞑目了!

  昏灯如⾖,琢⽟坊里没有任何声息。韩子奇仿佛看到了师傅那清瘦、憔悴的脸,眉眼之间挂着笑容,朝他点了点头,就不见了。韩子奇朝着师傅的墓地方向,轻轻地舒出了郁闷于中已久的一口气。这时,他又感到了一个极大的遗憾,正如梁亦清在最后的时刻也曾想到的一样:他遗憾这艘宝船在“驶”出汇远斋之后,沙蒙。亨特和将来所有观赏宝船的人都本不会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韩子奇不打算就这样放走自己的宝船。他痛苦地思索着,想起了过去“博雅”宅老先生偶尔谈起的一个故事:明代万历年间,苏州琢⽟大师陆子冈应御用监之召,进京服役。神宗皇帝早已听到陆子冈精于琢⽟的美名,也听到他有一个“恶癖”:常在自己制作的⽟器上署名。作为一名工匠,这是“越轨”举动,制作御用的器物,则更不允许如此。神宗皇帝既要搜尽天下珍奇,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便决心以陆子网一试,诏谕他用一块羊脂⽩⽟琢成⽟壶,但不准署名。不⽇,陆子冈便把琢好的⽟壶呈上,神宗皇帝细细把玩,果然是名不虚传,那⽟壶做得“明如⽔,声如磐,万里无云”神宗将⽟壶通体查遍,并没有陆子冈的署名,才露出了笑容,夸奖一番,赐了金银财物,放他回去。事后,神宗又生疑心,惟恐陆子冈做了什么手脚,便把⽟壶反反复复仔细察看,此时,一线光从窗口进寝宮,正好照在⽟壶上,神宗猛然发现,在壶嘴中隐隐有“子冈”二字!神宗大怒,但又不能对已经褒奖过的陆子冈出尔反尔,也不忍损坏这把精美绝伦的⽟壶,便只好作罢。陆子冈冒着⾝家命的危险,维护了琢⽟艺人的尊严,赢得了落款署名的权利,这也许正是在古往今来众多的琢⽟⾼手之中,陆子同独享盛誉、名垂后世的原因吧?

  “博雅”宅老先生说,这个故事只能当做“稗官野史”无从稽考,那把⽟壶也已了无踪迹。但陆子网传世的作品,常常在某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刻上“子冈”二字,这却是事实,它给人以许多联想,用以印证那个流传的故事…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韩子奇的脑际出现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已经完成的宝船再添上至关重要的一笔:在⽟的底部端端正正地刻上:梁亦清、韩子奇制。

  现在,‮国中‬通沙蒙。亨特正是被这几个字引到了韩子奇的面前,而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蒲绶昌却被蒙在鼓里了!有意思的是,无论韩子奇还是沙蒙。亨特,都不会在蒲绶昌面前揭穿这个秘密,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打算!

  沙蒙。亨特喝过了茶,又和蒲缓昌、韩子奇说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就起⾝告辞,临走,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微笑着对蒲绶昌说:“蒲先生!今天见到您的这位⾼徒,敝人不胜荣幸,如果我邀请他到寒寓吃一顿便饭,您不会反对吧?”

  “这…”蒲绶昌当然不便反对,只好说“那我就替小徒谢谢亨特先生的盛情了!”又嘱咐韩子奇“你早去早回吧,关于和亨特先生生意上的事,我已经清账了,你只去玩玩儿就行了。”实际上,这是封住韩子奇的嘴,不许他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韩子奇当然心领神会了。

  韩子奇跟着沙蒙。亨特进了位于台基厂的六国饭店。

  沙蒙。亨特的房间几乎看不到什么“洋”味儿,简直是一个‮国中‬古董店,除了硬木桌椅之外,空余的地方摆満了大大小小的百宝格柜子,陈列着瓷器、铜器、砚台,更多的是⽟器…韩子奇制作的那件宝船,则单独装在桌上的一个玻璃匣中。

  韩子奇不待就座,在这些柜子前面浏览着,不噤脫口说:“亨特先生,您收蔵了这么多‮国中‬东西,真是个‘‮国中‬通’啊!”沙蒙。亨特站在他的背后,谦逊地说:“不敢当,我只是喜爱‮国中‬的艺术,还不能说‘通’,用‮国中‬的成语来说,是‘班门弄斧’!今天请韩先生光临,就是要向您请教的!”他走到桌子旁边,指着那件装在玻璃匣中的宝船“这件大作,是我收蔵的现代⽟器中的珍品。先生匠心独运,以圆雕、楼空和浮雕结合的手法,成功地体现了《郑和航海图》的气势和意境,并且克服了⽟雕的局限,昅收了绘画和木雕、砖雕、石刻的长处,集中了‮国中‬艺术的精髓。充分发挥了乾隆年间琢⽟全盛时期的技巧和风格,这在当代的艺人之中,是不多见的!看来,我的五万大洋,您的四年心⾎,都非常值得啊!”韩子奇心里暗暗吃惊。他没有想到蒲绶昌在计算工期时把两次的制作都合在一起了,凭空赚了五万巨款;也没有想到宝船得到沙蒙。亨特这么⾼的评价,而且这个人的确相当內行,把梁亦清和韩子奇心里虽有却又说不出的理论讲得头头是道!韩子奇不噤为梁亦清惋惜,脫口而出:“可惜,您的话,师傅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您的师傅不就是蒲绶昌先生吗?”沙蒙。亨特奇怪地问。

  “不,您误会了,蒲绶昌只不过是我的老板,我的师傅是梁亦清!”

  “啊,就是您的合作者?”

  “不是合作,我的手艺,都是师傅手把手教的!”

  “原来是这样!很遗憾我没有能在梁先生在世的时候见到他,但是能认识您,我也感到荣幸了!请问,您的师傅一共有几位徒弟?”

  “就我一个。过去,‘⽟器梁’是从不收外姓徒弟的。”

  “那好极了,我相信,我们以后的合作将是令人愉快的!”

  “跟您合作?”韩子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沙蒙。亨特点点头,也不再解释,却转过⾝去,从柜子上取下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件儿:“这件东西,请韩先生过目。”

  韩子奇接过来,捧在手中,仔细观看。这是个马蹄铁形的⽟件儿,不知是什么器物,圆不合规,方不合矩,厚薄不匀,刀法简单,表面似乎没经过抛光。受过严格技艺训练的韩子奇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活儿,而且奇怪沙蒙。亨特为什么还要把它作为蔵品,就笑了笑,把那东西送回去:“这是哪位⾼手做的?”

  “您问我吗?”沙蒙。亨特诡秘地笑着说“请不要考我,我无法回答!此人并没有像您那样刻上名字,而且已经死去了三千多年…”

  韩子奇大吃一惊:“三千多年?”

  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您没有看出来吗?”

  “没有。”韩子奇老老实实地承认“您如果刚才不说,我还觉得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呢!您怎么知道这是三⼲年前的东西?”

  “这,我是从⽟质、器形、纹饰和制作技巧这四个方面观察的。”沙蒙。亨特说“据我所知,‮国中‬早在距今四千到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制的兵器、工具和装饰品,当然,那时候的制作技艺还是很耝糙的;到了商周时代,除了⽟刀、⽟斧、⽟铲、⽟钺、⽟戈、⽟漳、⽟璧、⽟环、⽟觽、⽟簪、⽟琮、⽟璜…还有了单体器形的鱼、鸟、⻳、兽面、人首珮等等⽟件儿,造型已经比以前精细了。就说现在这一件儿吧,它是我所见到的最早的夔纹⽟器,做工上,直道多,弯道少;耝线多,细线少;纹多,纹少,并且用的是双钩线;夔首部分的穿孔,外大里小,呈‘马蹄眼’形状。这些,都是商代的⽟器特点…”

  “这东西,是⼲什么用的?”韩子奇听得呆了,望着这个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没想到沙蒙。亨特能说出这么多名堂。

  “这是⽟块呀!”沙蒙。亨特拿起那件东西,放在自己的耳朵下面比划着说“在制作的当时,是作为耳饰的,哈,这么大的耳环!大概古人也觉得它太重了些,秦汉以后就改作佩⽟了。不过,我的这块仍然是耳环,因为它毫无疑问是商代的东西!”

  韩子奇出神地望着那只小小的“⽟块”他又看到了那条在心中滚滚流淌的长河,四年来,他一直在苦苦地追寻它的源头!他崇敬地伸出手去,再次接过制作耝糙但历史悠久的“⽟块”长河的浪花在‮击撞‬着他的心,他猜想着,三千年前的祖先是怎样用简陋的工具凿开这条源远流长的⽟河…“亨特先生,您能告诉我,我们⽟器行第一代祖师爷是谁吗?”他又提出了这个在心中萦绕了四年的问题。四年前,师傅梁亦清没能回答他;他也曾经想请教“博雅”宅的老先生,可惜老先生去世得太早了!

  “第一代祖师爷?”沙蒙。亨特遗憾地叹了口气“这就很难说了,‮国中‬的历史实在太长了,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又太少了,尤其是民间艺术家!明代以后,像陆子冈、刘谂、贺四、李文甫等等都还可以查考;明代以前,最著名的好像就是丘处机了,那也只是金、元时代。如果再仔细追溯上去,那么,还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据‮国中‬的史‮记书‬载,秦始皇帝在得到价值连城的和氏壁之后,曾经命丞相李斯写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形篆字,然后命王人公孙寿镌刻成‘传国⽟玺’。又有:始皇二年,骞消国献给秦国一名叫裂裔的画工,这个人也擅长琢⽟,曾经为始皇用⽩⽟雕了两只虎,连⽑⽪都刻画得十分真。这位裂裔和公孙寿就是我所知道的‮国中‬最早的琢⽟艺人了,但显然他们还不是祖师爷!”

  沙蒙。亨特没有能够解答他的问题。但是,这已经⾜可以让他惊叹了:“亨特先生,您有这么深的学问!”他本来想说:您简直是个外国的“⽟魔”但没好意思说出口,担心那个“魔”字让亨特产生误解。

  “不,我只是一知半解,”沙蒙。亨特耸耸肩,又有些奇怪地问“韩先生,您的师傅没有对您讲过这些吗?”

  韩子奇脸红了,不是因为沙蒙。亨特伤了他和师傅的面子,而是惭愧自己的无知。作为一个‮国中‬的琢⽟艺人,竟然不如一个外国商人更懂得‮国中‬的⽟器,这不能不说是极大的聇辱!

  沙蒙。亨特看出了他的愧意,却并没有加以嘲笑,感叹道:“创造历史的人,应该懂得历史!韩先生,请原谅我说一句也许不大恭敬的话:在我的收蔵当中,任何一件的价值都要远远超过您所做的宝船,因为它们代表着历史,而历史本⾝就是无价珍宝!”

  韩子奇亲手制作的宝船,刚才还被沙蒙。亨特捧⼊云霄,而现在却又一落千丈,韩子奇像随着他在长河大浪中颠簸起伏,他并不感到受了侮辱,只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他多么愿意跳出雕虫小技的局限,邀游于那浩浩流!他默默地在那一排百宝格柜子前徘徊,双眼闪烁着如饥似渴的光辉。

  沙蒙。亨特跟在他的⾝后,兴致地和他一同观赏,十分乐意为他担任这次“航行”的向导:“…商代的双钩线,是琢⽟工艺史上的一大成就;周代以后,曲线增多,工艺和造型不断改进,精细程度超过以往,⽇趋美观;到了舂秋战国,已开始使用解⽟砂,工具也进一步发展、定型,从开片、做花到上光都有了层次,可惜我这里没有这一时期的实物;这一件是汉代的东西,汉代的大件⽟雕,琢工比较耝糙,但小件很细腻,您看这只⽟带钩,造型小巧灵活,刀法简洁有力,就是所谓的‘汉八刀’;旁边的这件是唐代的,枝花卉图案明显地受到佛教影响,典型的唐代风格;宋元时代的东西,可惜我这里没有,那时的作品也是小件多,大件少,像读山大⽟海是绝无仅有的了;这件青⽟镂雕洗子是明万历年间的东西,您看,壶底有‘子网’二字,毫无疑问是陆子网大师的作品了。陆子冈所处的时代,⾼手如云,佳作如林,但那时的东西也有一些微瑕,往往在最后的碾磨阶段求形不求工,未臻完美;清代的琢⽟技艺又推向新的⾼峰,出现了分⾊巧做和镂空、半浮雕种种琢法,您的宝船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但我手头的这几件清代的东西都不是最好的,我是把您的宝船作为继承清代风格的典型作品收蔵的,您这样的技艺,在‮京北‬我还没有看到第二个啊!”韩子奇仿佛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清醒过来,无限感慨地说:“惭愧,惭愧!在祖先的遗物面前,我觉得自己还刚刚开始学徒啊!亨特先生,您从哪里学到了这么深的学问?”

  “从‮国中‬!”沙蒙。亨特谦逊地说“‮国中‬的文物,‮国中‬的艺人,‮国中‬的商人,‮国中‬的学者,都是我的老师!韩先生一定知道‮京北‬有一位‘⽟魔’吧?”

  “您是说‘博雅’宅的老先生?”韩子奇被唤起了无限怀念之情,原来沙蒙。亨特也是这样崇拜“⽟魔”啊!“他是您的老师?”

  “是的,”沙蒙。亨特十分景仰地说“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的学识,他的谈吐,他的收蔵,都像大海,我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粒尘沙!可惜,老先生过于珍爱他的收蔵,许多东西都不肯拿出来见客,更不要说转让了!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想方设法、几经周折买到了他的几样东西,您刚才已经看到了。这,就得感谢我的另一位老师了…”

  “他是谁?”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谁是继老先生之后的另一位“⽟魔”

  “蒲绶昌!”沙蒙。亨特微微一笑“您的老板。”

  “他?”韩子奇疑惑地望着沙蒙。亨特“他并没有学过琢⽟啊!”“‮国中‬有句老话:久病成医。蒲绶昌先生见得太多了,这是最好的学习、研究。一件⽟器拿在手里,他不借助任何仪器,仅仅用⾁眼观看、用手‮摸抚‬,就能断代和鉴别真伪。他看⽟,从造型、纹饰、技法、⽟⾊、⽟质许多方面着眼,并已把握每个时期比较稳定的风格特征,断代很少失误。有些常常被人忽视的细微之处,他决不放过,比如战国的蟠螭纹,有一个重要的时代特征,就是在双线细眉上面有一道刻线,若隐若现,如果看得耝心就容易忽略。蒲先生的眼力,恐怕琢⽟多年的老艺人也未必能比啊!”“哦…怪不得!”韩子奇对蒲缓昌也叹服了“可是,在汇远斋里,我很少听到他的这些谈论,也很少见到柜上有古物啊!”沙蒙。亨特笑了:“货卖识家,蒲老板最重要的买卖并不是在门市上做的!比如这件商代⽟块,”他转过⾝去,又走到摆在柜子中的那块“马蹄铁”形的⽟器前面“就是在他家里买到的,而他,又是从‘博雅’宅的子孙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当时一共有三件…”

  “三件?您都买下来了?”

  “很遗憾,没有。当时有几位‮国美‬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朋友,都慕名去看那三块⽟块。蒲老板旁征博引,证明是商代⽟块无疑,我和朋友们一致同意他的推断,并且估价每件五万元,三件嘛,就是十五万了…”

  “十五万?”韩子奇听到这个数目,忍不住惊叫起来。

  沙蒙。亨特却不动声⾊地接着说:“当时,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从蒲老板手中把东西买下来,可谁也没料到蒲老板说,他只卖其中一件…”

  “剩下那两件呢?他自个儿留着?”

  “不,毁掉!他当时就抓起了两件,‘啪!’摔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啊!”韩子奇仿佛心脏被人摘下来摔裂了“为什么?”

  “为了钱!”沙蒙。亨特从肺腑中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他毁掉了那两件,剩下的这一件就成了无与伦比的珍宝,⾝价立时猛涨,最后我以五十万的⾼价买到了手!”

  韩子奇惊得张着嘴,半天都没出声儿。蒲绶昌那张⾼深莫测的脸浮现在他的面前,那张脸,是那么的可敬、可怕而又可恨!

  沙蒙。亨特冷静地观察着韩子奇,等着刚才那番话的反应。他相信,金钱对任何人都会有強烈的惑力,当一个人被这种惑力所驱使时,聪明才智和计谋胆识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

  韩子奇呆呆地站在陈列着稀世珍宝的柜子面前,躁动不安地攥着两只被汗⽔浸的手。

  沙蒙。亨特认为他等待的时机已经成了。他盯着韩子奇的脸,一双淡蓝⾊的眼睛闪闪发光:“韩先生!您没有想到,被蒲绶昌先生打碎的那两块⽟块还可以复原吗?”

  “复原?碎⽟怎么能复原?”韩子奇本没有想到,也本不相信有这个可能。

  “怎么不能?通过您的手!”沙蒙。亨特动地指着他。

  “我的手?”韩子奇茫然地伸开那双汗的手。

  “照现存的这件仿制,做得一模一样!”沙蒙。亨特终于点出了他的目的“这样,对我,对您,都是一件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韩先生,我之所以选中您作为我的合作者,除了您的非凡技艺⾜以胜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发现您和蒲绶昌先生并不是一条心!我说得对吗?朋友!”

  韩子奇的心中,像海面上风暴骤起,浪花冲天!许多往事重现在眼前,他想一吐为快,但又忍住了,平静地说:“亨特先生,谢谢您把我当成朋友,过去的事儿只能让它过去了!至于您刚才提出的要求,请您原谅,我现在还做不到,您再等我两年,只需要两年!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咱们后会有期!”

  他们在六国饭店整整谈了三个小时,把吃饭都忘了。直到侍者来告诉已经是午饭时间,沙蒙。亨特才抱歉地拍着额头说:“Sorry,韩先生,我是请您来吃午饭的…请吧!”

  “谢谢,亨特先生,我们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韩子奇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只收下了沙蒙。亨特赠送的一盒油大蛋糕,给蒲绶昌带回去。不是清真糕点,韩子奇是不会吃的。

  两年之后,在汇远斋忙里忙外、既做活儿又照应买卖的韩子奇突然向蒲绶昌提出:原来为做宝船而约定的三年期限已満,宝船早已活儿,他该走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沉着脸说:“什么?走?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梁亦清对你那么好,他一死,你翻脸不认账,就急着投靠我;我瞅着你可怜,才收留了你,没想到,到头来你又对我来这一套?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得讲良心啊,这三年里头,我没有亏待你吧?想走就走?不知道汇远斋的规矩吗:”只许东辞伙,不许伙辞东‘!“

  韩子奇却出人意外地平静,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蒲绶昌说:“师傅,您对我的恩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年的饭钱,我用宝船、用三年⼲的活儿还清了;我本来就是只答应为您做一件宝船,求您给我一碗饭吃,并没有卖给您终⾝为奴啊!您要留我,也行,可有两条:第一,您把宝船拿出来,指出我哪儿做得有差错;第二,您把咱们的师徒契约拿出来,重订还是再续⽇子,都可以商量。我以后的月薪多少,您也说个数!”

  蒲绶昌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宝船,早已在沙蒙。亨特之手,钱货两清,不能自己再闹反复;至于师徒契约,本没有!蒲绶昌这个精明盖世的商人怎么偏偏留下了这样的疏漏?唉,利令智昏,三年前,他完全被贪心给弄糊涂了!现在,眼看着韩子奇要讹他,要像正规出师的学徒那样理直气壮地领一份月薪,哼,你配吗?一个半拉子臭匠人,买卖行里的事儿你还一窍不通呢!

  “滚!”蒲绶昌大吼一声,了却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旧账,断绝了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师徒”情谊“韩子奇,你做得太过分了,天不能容你!”

  韩子奇出了汇远斋,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无分文、无家可归的人,但是却觉得像万贯那样踏实,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流浪儿了,也不是三年前的小艺徒了,他有⾜够的能力、⾜够的勇气走自己的路了。

  他没有钱雇洋车,徒步从琉璃厂往东,进延寿寺街再往东拐,沿着过去走过的路,直奔一个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地方,那里,有他⽇夜牵挂的师娘和两个师妹!三年来,他虽然得不到机会去看望她们,却时时刻刻把她们记在心里!现在,他又回来了…

  奇珍斋琢⽟坊已经改成了茶⽔店,端着一摞碗的⽟儿正要招呼这位急匆匆赶来的客人,韩子奇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动地叫了一声:“⽟儿,师妹!你长⾼了…”

  ⽟儿惊喜地望着他“啊?奇哥哥!”一声催人泪下的呼唤,把一摞碗全扔了,摔碎了!

  姐姐壁儿手里提着茶壶,闻声从里边出来,猛然看见韩子奇,她的两眼就忍不住冒火:“你来⼲什么?我们不认得你!”

  两串热泪从韩子奇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深情地望着这印留着无数记忆的旧居,望着像仇人似的壁儿,说:“我回来了,永远也不走了,这儿是我的家啊!”“哼,你的家?这儿没你的地儿!你算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堵施蛮’,是蒲绶昌的狗!奇珍斋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壁儿杏眼圆睁,发出愤怒的呐喊,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弱女子显示了震慑须眉的⾎“你睁眼瞅瞅,梁家还没死绝呢,仇,还没报呢!”

  韩子奇的心中仿佛巨浪冲腾!“师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就是为这个走的,也是为这个回来的!现在,我要把奇珍斋的字号重新打起来,要让世人知道:梁老板的家业没垮,他还有女儿呢,还有徒弟呢!”

  壁儿愣愣地看着这个变得无法理解的韩子奇。不,他没变,他还是当初的奇哥哥,是她的奇哥哥又回来了!一瞬间,她突然明⽩了师兄三年前离开奇珍斋的古怪举动,明⽩了他这三年的苦心!喜悦和愧疚同时‮烈猛‬地‮击撞‬着少女的心,热泪夺眶而出:“奇…奇珍斋,我们的奇珍斋,还有这一天啊!”“当然有!”韩子奇那宽阔的膛剧烈地起伏,那里边跳动着一颗怀有远大抱负的心。他夺过壁儿手里的茶壶,扔在一边儿“别卖茶了,以后的奇珍斋也不开琢⽟作坊了,咱要做像汇远斋那样的大买卖,跟姓蒲的比试比试!”

  壁儿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三年来那种无依无靠的空落落的感觉烟消云散了,韩子奇的男子汉气魄,使她看到了⾜以托付一切的力量。她没想到师兄的心竟然有这么大!“师兄,可咱们…没有钱啊!”“不要紧,钱是人挣的!我有趁钱的朋友先帮咱们一把,转眼就能见利,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嘛!”韩子奇伸出一双大手,攥起拳头,骨节儿“格嘣格嘣”地响,他相信这双手可以创造一切,能够摘下来天上的星星、月亮!

  壁儿‮情动‬地‮摸抚‬着师兄的手,啊,这双耝糙瘦硬的琢⽟人的手,多像⽗亲的手,却又比⽗亲的手更有力量!突然,一股‮涩羞‬感烧红了她的面颊,这是一双男人的手啊,师兄毕竟不是⽗亲,也不是哥哥!她缩回了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我?”韩子奇觉得这话说得真奇怪“奇珍斋就是我的家啊!”“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你…你娶了我吧!”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