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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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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押上线的荒川车站下车时,夕阳已经快下到河堤了。出了车站,走下河堤后,我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地图,一边往住宅区的方向走去。这一带的房子很多,但多是平常的住宅,不像是有钱人居住的地方,和川崎区有点像,也很像西尾久。

  我选择走小巷。小巷子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们三三五五地嬉戏着,这样的景象到处可见。这个念头才在心里升起,我的脚步便突然停下来;我觉得眼前的景物非常熟悉。

  还有,这些踢着小石头的孩子,或蹲在路旁小孩的睑,好像都很面——太可怕了,如果我一直这样站着,一定被会心中极度的恐惧感给击倒,我赶忙拔腿就走。

  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一片田地,耳朵也听到了蝉叫声。走在田间的小道上,我的眼睛继续搜寻路牌。一支路牌斜斜地竖立在田地边,上面写着九广5-11,离目标很近了。目标的住址是5-lO。

  我继续走。几间小房子散布在田地里,每一间房子都伴着一小片树林。电线杆上有一块路牌,是5-9。我走过头了。奇怪了,难道5-10是刚才田里有房子散布的那一带吗?那样的地方没有公寓住家呀!带着疑问的心态回头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是5-10的地方。但是,坐落在这里的房子都是农家,并没有我可能搬迁进去的建筑物。

  试着走进像田埂般的小路,此时除了我之外,四周都没有人。虽然已经是黄昏的时间,但是天气仍然十分闷热,即使并不富裕的农家,也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打开冷气。

  有房子的地方,旁边就有小树林,蝉鸣就从树林里传出来。和刚才小孩子们嬉戏的地方相比,这里简直就像白天的墓地一样,一片死寂。人都不见了,只有蝉鸣和额头上的汗水滴落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情绪,又开始自我的心里窜起。额头上的汗是冷汗,我觉得骨悚然。

  这一带真的似曾相识,脑子里确实有些印象——这样的想法渐渐侵占我的思维。我觉得不久前的过去,自己也曾经站在这条小路上,并且和现在一样,心里怀抱着极大的恐惧,思索着某个秘密计划。

  像在已经忘了很久的梦,又再度回来的感觉。是一种“周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的感觉。和良子初见面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当时还觉得好像听到了拔钉子的声音。我不自觉地呆立着,意识逐渐缥缈、远去,一股寒意不断自脚底往上升,我的汗水往下,体温却往下降。这些都还好,最糟糕的是,我觉得我眼前愈来愈暗。我要振作起来,否则一定会昏倒在这里。

  重新调整心情,我再度举脚往前走,前面有一座竹子林。竹林看起来不大,但是一靠近看,就觉得眼绿意,原来这片竹林并不小。竹子各自往左右两边的天空伸展,我好像穿越绿色的隧道般的,从中间走过。走在竹林中时,我瞥见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刹那间,我的心脏突然紧缩,而且好像就要停止跳动了。

  竹林前方的路面,突然变宽了。接着我又走过一片不知道是什么名称的矮树丛,再继续往前走,就是更宽的马路,路上也有车子来来往往。走到马路那边看,果然也没有我想像中的公寓房子。我又走过头了,如果还是要找那个地址,就得再回头走。可是,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我潜在记忆的作用,此时我已经知道不必再找了。就是竹林里的那间房子!

  我的感觉没有错,我提心吊胆地站在那间阴郁的木造房子前。上面有点点绿色青苔的小小房门上,错落着由层层叠叠的竹叶进来的淡淡光线。似乎就要倾斜的老房子墙壁上,有一块与这个房子不搭调的金属板,上面的字是九广五之十之四。看不到住户的姓名牌。房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但是乏人整理,早就杂草丛生了。从地上有汽车轮胎所造成的凹陷痕迹看来,这里可能停过车子。

  寂静的夏日,空气中只有如骤雨般降下的蝉叫声。叫声愈来愈大,像是不知道停止的大合唱。蝉的叫声真的会这么大吗?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蝉声突然变了,幻化成嘈杂的铃声,没有停止地响着,并且音量无限扩大,让人想掩耳逃跑。静止地站在这里,听这样的蝉叫声,是非常痛苦的事。我想张开嘴巴,像做发声练习一样地让自己的声音从体内进出。因为我觉得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被蝉叫声给淹死。可是,就在我想发出声音的时候,突然警觉到这是陷阱。如果我现在发出声音,那一定是面对巨大的恐惧时,所发出来的尖叫声。

  转转头,看看四周,这个像被蝉叫声掩埋的墓地,仍然只有我一个人。房子里面应该很简陋,好像也没有人在里面的样子。奇怪的是,虽然觉得有许多眼的地方,但是站在这里,却没有“终于回家了”的感慨之情。我只是呆立在门前,任凭蝉叫声侵扰我的听觉,干扰我的精神。

  对了,钥匙!虽然还不能肯定这里就是我的家,但是,留在之前住处垃圾桶里纸条上的住址,显示的就是这个地方。拿着钥匙的手,情不自地抖着。带着有点故意的心情,我先把以为是车钥匙的那支钥匙,往门上的钥匙去,结果当然是下进去。换一支钥匙再试。放在菊名工厂的寄物柜里已经好几个月的钥匙,完全入下面已经裂开的木头夹板门上生锈的钥匙。绝望与足的情绪同时占领我的身体,我激动得几乎不能呼吸。

  慢慢地转动钥匙,好像要切断所有的犹豫一样“咔”地一声响起,锁开了,被封存起来的所有东西,也同时被释放了。某件事情终结了,但另一件事情的序幕却就此拉开了。我的身体因为这个预感,而不停颤抖。不用转动门把,门自动开启了一道约一公分宽的细。我拉开门。

  一股热空气面而来。热气里有霉味,有腐臭的味道。

  房子内的夜晚比外面来得早,从玄关口看进去,里面就像可怕的地狱一样昏暗。我觉得我像挪开了自己的墓石,正在窥看自己的墓内部。

  墓?!——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墓。我想和子、孩子一起死在这里。信步踏入玄关前的地板,再慢慢的关起门。我的心脏突然烈地跳动起来,几乎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这是某种恐怖预感的前兆。

  门外沙沙作响的竹叶声音、无数的蝉齐声鸣叫的高亢金属声,及气又阴沉的空气,将我团团围住,我的灵魂以极可怕的速度一下子往下坠落,一下子又往上窜高。

  我是——我突然想到:我的子和孩子的葬礼,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空气中有异臭。莫非是在这里?——

  我很紧张,并且极端的恐惧。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脸部的肌扭曲、僵硬,很想大声吼叫。想起来吧!至少要想起这件事呀!绝望与恐惧感排山倒海而来。

  不行,还是想不起来!那么,我有参加子和孩子的葬礼吗?这个也想不起来。莫非?——

  心中的急切,让我鞋子也不就跳进屋子里,在房子里走动、寻找。两个房间,加上一间用木板隔起来的小厨房、掏出式的旧式厕所,没有浴室,这些就是这个房子的全部了。

  寻找?——我在找什么呢?子和小孩的尸体吗?

  梳妆台下面,马桶里面,我都趴下去看了。空气中的臭味真的很明显,但是,这只是霉味和泥土的气味。地板下也有异味,不过不是尸臭。虽然还是不能放心,但起码知道这个房子里没有死人的味道。

  我一动也不动地抱着膝盖,坐在房子正中央。榻榻米的地板上倒映着从窗户进来的竹叶影子,这些影子在我不动的时间里,慢慢淡化,最后终于消失。天黑了,外面也已经暗了。

  这个房子的内部没有墙壁或别的门,完全靠拉门来做隔间,所以只要把这些拉门全部拉开,转动脖子就可以看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我静静地坐在这样的空间里,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动一下。

  这里虽然没有尸体,我还是非常不安,觉得可怕的犯罪气氛、憎恨、不甘心的怨气,重重包围着这间小房子。

  竹林的声音沙沙作响,蝉鸣暂时停了下来。只要被带到这个屋子里,即使再迟钝的人,精神状态都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吧?成为声音之前的某种灵动,就像出生以前的胎儿的哭泣声,让耳朵里的薄膜轻轻震动着。灵动像一条无形的丝线,连系着生前与死后的世界,人的悲伤或感叹等等情绪出现时,这条线就产生波动,发出若有似无的声音。这声音穿梭于令人窒息的空气之中,震动着耳膜。

  此时——好像有人在窗外窥视。稍微犹豫之后,我还是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看。窗户很小,三片玻璃之中,有一片是透明的。我把鼻子贴在透明的玻璃上,观察着外面。太阳下山了,郁郁苍苍的竹林,已经变成黑色的影子。靠近玻璃的地方,有一枝小树枝。大概是风吹动树枝,让我以为窗外有人。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了,但是我内心恐惧的心情并没有消失,仍然留在神经的深处,并且随着我想起来的事物,逐次变化它恐怖的层面。肮脏的墙壁、白色磁砖梳妆台上的陈年的灰尘、使出吃的力量才打得开的窗户…没错!我确实知道那扇窗户很难开。

  御手洗说对了,的确是“选择逃避记忆”只要能够不再想起过往的事情,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要牺牲多少事物都愿意。只要能过着平凡的生活,宁愿过着眼睛和耳朵都被阻的日子,即使过着像睡着了一样的人生,也是好的。因为一旦醒来,就必须回到这里来,回到这个房子…

  恐惧、不安、绝望、死亡、犯罪、所有的恶,就像雨水形成的壁上斑渍,渗透在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住在这间简陋房子的时间不长,但是那一段日子一定非常郁闷,每天都过着心在滴血般的生活,非常不快乐。

  还没有完全想起过去的事,就已经这样了,一旦让我想起所有的事情,我还可能是一个正常人吗?我不会发疯吗?这个房间愈看愈简陋,几乎看不到有人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虽然有椅子,也有桌子,却一本像样的书也没有,只有几本散落在桌子和榻榻米上,旧而脏的周刊杂志。

  另外一个房间好像也不是有人起居的场所,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比较像专门放东西的地方,里面有肮脏的手提旅行包、放内衣或一般衣物的小柜子。厨房里有盥洗用具,梳妆台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点点的速食品。地板上有巾,捡起来看,上面有使用过的痕迹,是一条旧巾。

  推开壁橱,里面叠放着棉被,一股油腻的气味扑鼻而来。为了寻找气味的来源,我拿起棉被,看到一个用布包卷起来的长型物体,还有一个厚纸箱,和一个手帕包起来的小东西。

  因为和我预测中的差不多,所以我的心情还算平静。打开长的布包,里面是散弹身;被手帕包里起来的,是一把锐利的小刀。

  陆陆续续苏醒的记忆,正在撕裂我的神经。对现在的我而言,记忆觉醒这件事,就像削壁前进的大冰河,谁也阻挡不了了。“丧失记忆”像一层薄膜,已经被敲裂。过去不愉快的记忆,不管我喜不喜欢,都在逐渐觉醒。

  打开桌子的抽屉,好像要掩饰什么似的,一本周刊杂志着一个褐色的纸袋子。现在,不管发现了什么,都不会让我吃惊了。我拿起纸袋,看看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是一本笔记簿。

  我把笔记簿从袋子里出来,暗灰色的封皮,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这本笔记簿比一般大学用的笔记簿小一号,却比一般的记事手册大很多。

  现在我还不想打开这本笔记看。一方面是因为屋内阴暗,即使打开来看,也看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另一方面是因为:对我而言,这本暗灰色的笔记,是我最后的一扇门,如果我不开这扇门,将笔记簿放回抽屉,并且赶快离开这里,或许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仍然可以回去过平稳的生活。但是,已经迟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平稳的生活当中了。对了,我经常没来由地陷入发呆状态当中,一定和这本笔记有关。暗灰色的封皮,让人一看就觉得沉闷。

  天色愈来愈暗,夜即将降临这个有如蝉的坟场的地方。不能开灯,一开灯恐怕就会招来麻烦。虽然说这一带的住家,彼此都离得有点远,但是一旦开了灯,灯光还是很容易被邻居的主妇看到。万一通知了房东,房东前来要房租,那就麻烦了。壁橱还是先保持原状,我去堤防那边看完这本笔记再说。堤防那边有光灯。把笔记簿放回纸袋子里,确认外面没有人后,我才走出房子,来到外面。怀着阴郁的心情,我独自走在幽暗的路上。小道上没有路灯,也没有别的行人与我擦肩而过。很幸运的,除了我之外,堤防上一个人也没有。堤防上的光灯亮着,我坐在光灯下的草地上,手指颤抖,心情志忑地翻开笔记簿。

  第一页上只写着“写给千贺子和菜菜”看到这几个字的刹那间,我觉得我好像死了。我在痛苦、不祥的预感当中,了解了所有的事情,我的眼睛浏览着细细的文字,记忆则在我的脑子里觉醒;写这本笔记时的心情,同样在我体内苏醒。前些日子与良子在一起的生活,及和御手洗毫无拘束的快乐交往,似乎都远远地离去了。

  笔记簿上的文字是直写的,每一页都写得的。毫无疑问地,这些全是我的笔迹。这本笔记带给我的冲击,远超过在高圆寺的公园醒来,发现自己丧失记忆时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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