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出现奇迹
今天,我躺在疗养院的病上,时常惦念当年我得心应手的那种能力。它将我的声音送进寒夜,融化冰花,割开橱窗,给小偷打开方便之门。
比方说,我现在多么想把病房房门上方三分之一处那个窥视孔的玻璃除掉,好让我的护理员布鲁诺直接观察我。
在我被強制送⼊疗养院前的那一年里,我的声音失灵了,我可真是苦恼。夜间在街上,我喊出一声,急切地期待它产生效果,但却徒然。这时,厌恶暴力的我,竟捡起一块石头,向杜塞尔多夫市郊一条寒伧的街上某家厨房的窗子扔去,这种事情在当时完全有可能发生。尤其在见到那个装饰师维特拉的时候,我多么想做点示范动作给他看看呀!我见到他时,往往已经过了夜午。他站在国王林xx道上一家男用时髦物品店或者以前的音乐厅附近一爿化妆品店的橱窗玻璃后面。他的上⾝被帷帘遮着,但我据那双红绿相间的短统羊⽑袜认出了他。虽然他是或者可能是我的信徒,但我仍旧想唱碎玻璃给他瞧瞧,因为我始终难以断定,究竟是叫他犹大好,还是叫他约翰①好。维特拉是贵族出⾝,他的名字叫戈特弗里德。我唱了几声,毫无效果,好不丢脸,只是轻轻地敲敲那扇完好无损的橱窗玻璃,引那位装饰师注意我。于是,他便走到街上,同我闲扯一刻钟光景,并嘲笑他自己的装饰艺术。这时,我不得不叫他戈特弗里德,因为我的声音已经不能产生奇迹,而我也就没有资格叫他约翰或者犹大了——
①犹太和约翰,都是耶稣的门徒。后来犹大出卖耶稣。
我在珠宝店前那次歌唱,使杨-布朗斯基成了窃贼,使妈妈成为红宝石项链的主人。此后,我便暂告一个段落,不再在陈列令人垂涎的物品的橱窗前耍弄歌唱术了。妈妈变得虔诚了。是什么使她虔诚的呢?同扬-布朗斯基的关系,偷来的项链,过私通生活的女人甜藌的痛苦,使她变虔诚了,使她在圣礼之后变得念更旺。要背一本所犯罪孽的流⽔账是轻而易举的。礼拜四,在城里会面,把小奥斯卡留在马库斯处,到木匠胡同幽会,多半曲尽其趣,再去魏茨克咖啡馆喝穆哈,吃糕点,到那个犹太人那里去接小儿子,领受马库斯献的一番殷勤,买走一小袋丝线,价钱之廉几乎等于⽩送。回到五路电车站,我妈妈微笑着享受兜风之乐,脑子却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她乘着电车经过奥利瓦门,穿过兴登堡林大道,对体育馆旁边马策拉特每星期⽇在那里度过午前时光的五月草场,她几乎连一眼都不瞧。电车绕体育馆拐弯时,她咬牙忍受着——方才一场喜,见了这方箱形的建筑,能不恶心吗?电车又往左边拐弯,沾満尘土的树木背后,显现出康拉德学校以及戴红帽子的小生学——要是见到小奥斯卡也戴着一顶绣金⾊“C”字的小红帽站在那里,那会是多么可爱啊!他十二岁半了,要上学的话,也⾼小三年级了,现在正开始学拉丁文,他准是个名副其实的康拉德学校的小生学,勤奋用功,还有那么点狂妄自大的劲儿。
过了铁路旱桥下的通道,电车朝帝国殖民区和海伦-朗格学校的方向驶去时,阿格內斯-马策拉特太太仍一个劲儿想着康拉德学校,仍一个劲儿想着她的小儿子奥斯卡错失了的机会。电车又往左拐,经过有葱头状尖顶的基督教堂和马克斯-哈尔贝广场,我们在皇帝食品杂货店门口下车。妈妈瞧了一眼她的竟争者的橱窗,步履艰辛地走进拉贝斯路,就好像向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走去:又开始冒头的坏脾气,手里搀着的畸形孩子,內疚,恢复疲劳的要求,既不満⾜又觉厌烦,对马策拉特既厌恶又钟爱。在这种复杂感情的磨折下,妈妈手搀背着新鼓的我,拿着几乎等于⽩送的一小包丝线,艰难地穿过拉贝斯路,朝店铺走去,走向麦片,鲱鱼小桶旁的煤油,无核小葡萄⼲,葡萄⼲,杏仁,姜味烘饼香料,厄特克尔博士发明的发酵粉,贝西尔牌(今天仍叫贝西尔牌)和乌尔宾牌洗⾐粉,马吉牌和克瑙尔牌浓汤料,卡特赖纳牌和哈格牌咖啡,维特洛牌和帕尔明牌人造⻩油,屈內牌醋以及什锦果酱,走向那两条藌甜的粘蝇纸,粘在上面的苍蝇发出音区不同的嗡嗡声。那是我妈妈挂在柜台上方的,夏天每两⽇换一回。而她自己也怀着一颗同样甜藌的心,一年三百六十天,无论寒暑,发出或⾼或低的嗡嗡声的罪孽,每礼拜六去一次圣心教堂,向维恩克圣下①忏悔——
①对神甫的尊称。
正如妈妈每星期四带我进城,并使我成为所谓的共犯一样,她每星期六也带我走进教堂大门,踏上冰凉的、天主教的方砖地。她事先把鼓塞在我的套头⽑⾐或小大⾐里,因为不带鼓我是不⼲的,肚⽪前要是没有铁⽪,我决不会用手触前额、前和两肩,画天主教的十字,并像穿鞋似的单膝跪在地下,我决不会太太平平地坐在磨得锃亮的教堂木板凳上,让鼻梁上的圣⽔慢慢地⼲掉。
关于圣心教堂,自我受洗礼那一天起的事情,我都还记得起来。由于他们给我起了一个非基督教的名字,因此遇到了⿇烦。在教堂大门口,我的⽗⺟坚持用奥斯卡这个名字,我的教⽗扬也唱同一个调子。于是,维恩克圣下便朝我的脸上吹了三口气,据说这样可以赶走我心中的撒旦①,随后画了十字,用手抚顶,撒了盐,又采取了若⼲对付撒旦的措施。进了教堂,我们又站定在真正的洗礼唱诗班前。在向我念信经和主祷文时,我一直很安静。之后,维恩克圣下又念了一遍“撒旦离去”他摸了摸奥斯卡的鼻子和耳朵,以为这样就使我开窍了,其实我是一生下来就懂事的。接着,他想听我清楚而大声地说话,于是问道:“你抛弃撒旦吗?你抛弃它的一切行为吗?你抛弃它所炫耀的一切吗?”——
①即魔鬼。
我还来不及头摇——因为我并不想抛弃——扬就代表我说了三声“我抛弃”我并没有讲任何同撒旦断绝关系的话,维恩克圣下便在我的口和两肩之间涂了圣油。到了施洗池前,他们再度念了信经,终于将我在⽔里浸了三次,在我的头⽪上涂了圣油,给我穿上一件⽩袍,准备将来在那上面沾上污点,又给了一支准备在黑暗的⽇子里点的蜡烛,最后遣散①。马策拉特付了钱。扬抱着我走出圣心教堂大门时,一辆出租汽车在晴转多云的天气下等候着。我问附在体內的撒旦说:“全都顶住了吗?”——
①天主教用语,指仪式完毕。
撒旦蹦了几下,低声说道:“你看见教堂的窗户了吗,奥斯卡?全是玻璃的,全是玻璃的!”
圣心教堂是在公司滥设时期①建造的,因此在风格上属于新哥特式。由于它是用⾊泽很快就变暗的砖头砌的,尖顶上包的铜也很快长了一层铜绿,显得年代很悠久。因此,在哥特式和晚近的哥特式砖砌教堂之间的区别,只有行家才能识别并因此而感到不悦。但是,无论新老教堂,听忏悔的方式却是相同的。同维恩克圣下一样,数以百计的圣下们,在星期六机关下班、商店打烊之后,便坐在仟侮室里,把⽑茸茸的神甫耳朵贴在一个因磨损而发亮的、微黑的栅格上,教区信徒们便设法把那条罪孽线——罪孽像廉价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地串在线上——穿过铁丝网,穿到神⽗的耳朵里去——
①指德法战争后1871至1873年德国经济的虚假繁荣时期。
我妈妈通过维恩克圣下的收听渠道,据《告解箴言》上开列的问题,向这个唯一能救世的教会的主事报告她做了的和只想而没有做的事,还有她的思想、言论和行为。这时,我由于无可忏悔,便从过于光滑的教堂木凳上溜下来,站在方砖地上。
我承认,天主教堂里的方砖地,天主教堂里的气味,以及整个天主教教义,直到今天还莫名其妙地昅引着我,好似一个红发姑娘使我恋,虽然我很想将她的红头发染成别种颜⾊;我也承认,天主教教义一直向我灌输亵渎神明的灵感,这些读神的灵感一再表明,我无可变更地已经受了天主教的洗礼,尽管毫无用处。往往在一些毫无意义的过程中,譬如在刷牙的时候,甚至在便大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编弥撒的解说词:在大弥撒时,基督重新流⾎,于是⾎就流出来洗涤你,这是盛他的⾎的圣杯,基督的⾎一流出,葡萄酒就变成真正的⾎,基督的真正的⾎就在眼前,见到这神圣的⾎,灵魂也就洒上了基督的⾎,珍贵的⾎,用⾎清洗,在化体时⾎流出来,⾎迹斑斑的圣巾,基督的⾎的声音渗透到诸天,在上帝面前,基督的⾎散发出芳香。
我得承认,我多少还保留着天主教的腔调。以前,我可没有耐心等有轨电车,除非一边心中想着童贞女马利亚。我称她为深情的、有福的、受祝福的、童贞女中的童贞女,大慈大悲的⺟亲。你,受称颂的,你,应受一切尊敬的,你,生育了他的,甜藌的⺟亲,童贞女⺟亲,荣耀的童贞女,让我尝一尝耶稣这个名字的甜藌,一如你在你这位⺟亲的心里尝到过的那样,这是真正值得的和正当的,应得的和有益的,女王啊,有福的,受祝福的…
有时,尤其在妈妈带着我每星期六去圣心教堂的时候“受祝福”这个词使我心中感到万分甜藌,却又使我中了毒。因此,我要感谢经过洗礼后尚附在我体內的撒旦,感他给我提供了一种抗毒剂,使我一边亵渎神明,一边直⾝子走过圣心教堂的方砖地。耶稣——这个教堂就是以他的心命名的——不仅在圣礼上显现,而且多次在十字形回廊的彩⾊小画上显现,另有三次是以五彩塑像的形式,势姿还各不相同。
其中有一尊染⾊石膏像。耶稣站在金⾊基座上,长发披肩,⾝穿普鲁士蓝的长袍,脚踏便鞋。他开解长袍,袒露前,违反自然地从腔央中掏出一颗西红柿那样红的、美化了的、鲜⾎淋漓的心。这样一来,这所教堂就可以用这个器官来命名了。
我初次见到这位剖掏心的耶稣,当即断定,这位救世主酷肖我的教⽗、表舅与假想之⽗扬-布朗斯基。瞧这双流露出天真的自信和想⼊非非神情的蓝眼睛!这张随时准备号啕痛哭、似盛开玫瑰的接吻的嘴!这种使双眉紧蹙的男的痛苦!等着挨揍的丰満而通红的面颊!简直一模一样!他们两个都有那种引女人摩抚的挨耳光的嘴以及一双疲倦的、女人似的娇嫰的手,不做手工,精心保养,它像展示为亲王宮廷做活的珠宝匠的杰作一般展示基督的创伤。布朗斯基的眼睛使我误以为他是我的⽗亲,现在这双眼睛又画到了基督脸上,使我见后伤透脑筋。因为我也有那么一对蓝眼睛,那目光只能鼓舞人的热情,但不能使人产生信心。奥斯卡转⾝离开中堂右侧的耶稣的心,从十字回廊的第一站即耶稣背起十字架这一站起,快步走到第七站即他不堪重负第二次摔倒在地的那一站①,然后走到主祭坛前,那上面挂着另一尊耶稣全⾝塑像。这个耶稣闭上了眼睛,或许由于过度疲乏,或许是为了使出最后的力气。瞧这个人的一⾝肌⾁!一见这个十项运动员的⾝材,我顿时把圣心布朗斯基忘了个一⼲二净。每当妈妈向维恩克圣下忏悔时,我便站在祭坛前,凝神观看这个运动员。您见了准会以为我在祈祷。我称他为可亲的运动员,运动员中的运动员,是被人用规定寸尺的钉子钉在十字架上的这项运动的世界冠军。他不菗搐,不抖动。永恒的光尚且抖动,但他却以最⾼分完成了这个项目。跑表滴答作响。人们在计算他的时间。在圣器室里,辅弥撒者不⼲不净的手已经在擦那面准备奖给他的金牌。但是耶稣搞体育运动不是为了争荣誉。我顿时想到了信仰。只要我的膝盖允许,我就屈膝跪下,在我的鼓上画十字,并设法把“受祝福的”或“痛苦万分的”这类词同杰西-欧文斯和鲁道夫-哈比希②联系在一起,同前一年在柏林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联系在一起;不过,这一点我并不能每次都做得到,因为我不得不指出,耶稣同那两个盗贼③的比赛并不光明正大,因此只好取消他的比赛资格。我向左边转过脸去,见到圣心教堂內堂里这位天国运动员的第三个塑像,于是产生了新的希望——
①此处指耶稣背负十字架到受难地的组画,一般称作“十四幅耶稣受难像”
②欧文斯是国美 人黑运动员,在第三十六届奥运会上获跳远、一百米、二百米和四百米接力四块金牌;哈比希为德国运动员,获四百米、八百米和一千米世界冠军。
③指同耶稣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两名罪犯。
“我第三次见到你时,我就先祈祷。”我结结巴巴地说着,又用鞋底找到了方砖地,按照这个棋盘的方格朝左侧祭坛走去。我每走一步都感觉到,他在目送你,圣徒们在目送你。有彼得,人家把他头冲下钉在十字架上;还有安得烈①,人家把他钉在歪斜的十字架上,它因此而得名,称圣安得烈十字架。此外,在拉丁十字架或称受难十字架旁有一个希腊十字架。描摹在⾐料、图画和书籍上的,有双十字架、条顿十字架、基督受难地十字架。我在浮雕上见到爪形十字架、锚形十字架和苜蓿叶十字架。格雷芬十字架真美,马耳他十字架使人垂涎,带钩十字架②已被噤止,还有戴⾼乐十字架,洛林十字架,在海战上则叫做圣安东尼十字架“T”字形十字架,挂在链条上的刽子手十字架,难看的盗贼十字架,教皇气派的教皇十字架,又名拉撒路十字架的俄国十字架。此外还有红十字。不掺酒精的标志是蓝十字。⻩十字毒气毒死你,巡洋舰自己凿沉,十字军使我改宗,十字纹蜘蛛互相呑食,在十字路口我与你失之臂,纵横叉,诉讼双方对证人发问,纵横填字字谜在说:开解我吧!我累得酸背疼③,转⾝,背对十字架,也背对十字架上的运动,冒着被他踢背的危险,因为我是向童贞女马利亚走去,她一手扶着童子耶稣坐在她的右腿大上——
①彼得,原名西门,同安得烈是兄弟,都是基督门徒。
②指纳粹标志。
③自“巡洋舰”以下,德语原词中均含“Kreuz”(“十字”),系文字游戏,但都是当时经常出现并与军事、政治有关的词汇。
奥斯卡站在左耳堂左侧祭坛前。马利亚的脸部表情,他的妈妈过去肯定有过,那是她十七岁在特罗伊尔当店员的时候,因为没钱买电影票,只好对着阿斯塔-尼尔森演的电影的招贴画望梅止渴,感同⾝受。
她对耶稣并无趣兴,而是瞧着右膝前的另一个男孩,为了避免误会,还是让我赶紧说出他的名字来吧!他是施洗者约翰①。这两个男孩同我一样⾼矮。可是耶稣看上去要⾼两公分,尽管据《圣经》所载,他比施洗者年轻。把这个三岁的救世主塑造成一个一丝挂不的、红粉⾊的形象,必定使雕塑匠感到有趣的。约翰由于后来要进沙漠,所以他⾝披一块巧克力⾊的蓬的⽑⽪,盖住了半个脯、肚⽪和“洒⽔壶”——
①施洗者约翰,《圣经》人物,在沙漠讲道的先知,在约旦河给耶稣施洗,后被希律王所杀。
奥斯卡真不该接近这两个孩子,倒不如站在主祭坛前或者自由自在地待在忏悔室旁边为好。这两个孩子的目光同奥斯卡的目光相像得吓人,而且也相当早。他们自然也是蓝⾊的眼睛,也是他那种栗⾊的头发。所缺的就是雕塑匠没把他们蠢乎乎的螺旋形卷发剪掉,让他们同奥斯卡一样留一个平头。
我不想同那个施洗童子多纠。他用左手的食指指着童子耶稣,仿佛正要开口念点数游戏的急口令:“我和你,缪勒的牛…”我不理这一套,而是仔细打量耶稣,并且断定,他简直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可能是我的孪生兄弟。他不仅体态与我相仿,就连当时只用来撒尿的“洒⽔壶”也同我的毫无区别。他用来看世界的也是我那双钻蓝⾊的布朗斯基的眼睛,而最使我生气的是他打着我的手势语。
这个耶稣,我的写照,举起双臂,两手松松地握成拳,正好能把什么东西,譬如说,我的鼓塞进去。如果雕塑匠在他红粉⾊的腿大上也用石膏塑造一面红⽩相间的鼓,那他不就成了我吗?成了完美无缺的奥斯卡,坐在童贞女的膝上,击鼓召集教会的会众。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尽管如此神圣——人家却偏偏不让它任其自然地发展!
走上铺着一条地毯的级三阶梯,便是穿银绿⾊⾐服的童贞女、披巧克力⽑⽪的约翰以及肤⾊似煮的火腿的童子耶稣。那里有一个圣⺟祭坛,上面揷着像患了贫⾎症一般的⽩蜡烛和价钱不一的鲜花。绿⾊童贞女、棕⾊约翰和红粉⾊耶稣的后脑勺上都粘着盘子大小的灵光圈。上面贴的金箔使这三个盘子更显得昂贵。
要是祭坛前没有阶梯,我就休想上去。当时,阶梯、门把和橱窗对奥斯卡都具有惑力,甚而至于今天,在他除了病之外别无所求的时候,对他也不是无所谓的。他被一级一级地引上去,脚下踩的始终是同一条地毯。奥斯卡走近圣⺟小祭坛上这尊三人像,半是蔑视、半是尊敬地用指关节敲了敲他们。他用手指甲刮了一道,露出了石膏像的本⾊。童贞女的⾐服褶裥合着她的形体,曲曲弯弯地一直延伸到踩着云带的脚趾上。隐约显出的童贞女胫骨的线条,使人推测到,雕塑匠是先塑⾁⾝,然后再接形体的线条,加出⾐服的褶裥来。童子耶稣的“洒⽔壶”没有割除包⽪,这可是大错特错。奥斯卡伸手去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想使它动弹,却感觉到自己的“洒⽔壶”有一种半是舒适半是新奇的扰感,于是我就缩回手不再摸他的,也希望耶稣别再碰我的。
至于耶稣究竟有没有割除包⽪,我也不再深究。我从套头⽑线衫下掏出鼓,从脖子上取下,挂到耶稣的脖子上,同时又注意不碰坏他的灵光圈。这真叫我费了点劲,因为我个头太矮,我不得不爬上塑像,踩在作为基座的云带上,让耶稣有鼓可敲。
奥斯卡⼲这件事,不是在一九三六年一月他受洗礼后第一次上教堂的⽇子,而是在同年复活节前的一周。整整一个冬天,他的妈妈一直借忏悔来维持同扬-布朗斯基的关系。因此,奥斯卡有充裕的时间反复推敲他的计划,否定又肯定,斥之为无理又申辩为有理,拟新的计划,从各个角度阐明它,末了,抛弃全部旧计划,改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一,借在十四幅耶稣受难像前默祷之机,实行我的预谋。由于妈妈在复活节的生意达到⾼峰之前就急于要去忏悔,她便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一晚上挽着我的手出了门,沿拉贝斯路拐过新市场人埃尔森街,再到马利亚街,经过沃尔格穆特⾁店,沿小锤公园向左拐弯,穿过总有恶心的⻩汤滴下来的铁路旱桥桥洞,到了铁路路堤对面的圣心教堂,走进大门。
我们来晚了。只剩下两位老太太和一个受了惊吓的小伙子等在忏悔室前。当妈妈检查良心的时候——她了大拇指,像翻账本似的翻阅《告解箴言》,仿佛在编造税收申报书——我溜下橡木凳子,避而不看耶稣的心和那个运动员,径直朝左侧祭坛走去。
虽然事不宜迟,必须从速进行,但我还得按照弥撒仪式先唱登坛经,走上三个阶梯“登上主的祭坛”①,朝从小就给我乐的主走去。我将鼓从脖子上取下,一边拖长声调唱着“求主怜悯”一边登上作为基座的云带,不再去摸“洒⽔壶”免得耽搁,而是在唱“荣耀归在天之主”前,把鼓挂到耶稣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不碰坏灵光圈,下了云带,唱“减罪、赦罪和宽恕”但在此之前,我把鼓揷⼊耶稣大小正合适的拳头里,一、二、三,下了阶梯“我仰望群山”再走过一段地毯,踏上方砖地,那儿有一张为奥斯卡祈祷用的小矮凳。他跪在小软垫上,将鼓手的双手举到面前,合十礼拜——“荣耀归在天之主”——目光从合掌的双手旁投向耶稣和他的鼓,期待着奇迹出现:他敲起鼓来。他不会敲呢还是不准他敲呢?他要么敲起鼓来,否则他就不是真耶稣。如果他还不敲鼓,那么,他就是假的,而奥斯卡便是真耶稣了——
①这里的引号中均为弥撒经文。
谁想要看到奇迹,谁就得善于等待。好吧,我等着,开始时,我还耐心,或许已经不够耐心了,因为我越是长久地重复“众人的眼睛都期待着你,主啊”这句经文——一边在必要的时候还用“耳朵”替换“眼睛”这个词——跪在小软垫上的奥斯卡就越发感到失望。虽然他给主提供了种种机会,闭上了眼睛,这样,耶稣就不必害怕自己开始时手法不练,而是在没有人看的情况下,下定决心敲起来,可是最后,唱完第三遍信经,天⽗,造物主,能看见的和不能看的,独生子,出自天⽗,真正的⽗的真正的子,他由⽗所生而非⽗所造,与⽗为一体,通过他,为我们世人和我们的拯救从天而降,被接纳,排出,化为⾁⾝,为我们,他生活在我们之中,被埋葬,复活,升天,坐在天⽗右边,归于天⽗,死者,不死,我信,他与天⽗同在,天⽗通过他讲话,我信唯一的、神圣的、天主教的…
不,天主教信条只留存在我的味觉中。再也谈不上有什么信仰了。就算是它那股味道吧,我也不感趣兴了。我需要点别的东西。我需要听我的铁⽪作响。耶稣应当敲出点名堂来给我听。哪怕声音很小,也终究是个小小奇迹嘛!我又不要求他敲出雷鸣般的巨响,吓得副神甫拉斯切亚冲到出事地点,连维恩克圣下也拖着他那一⾝肥⾁吃力地来目睹奇迹,随后将一份份报告送到奥利瓦主教管区,主教又将验证书呈报梵蒂冈。不,我可没有这份野心。奥斯卡并不想被称为圣徒,名列《圣经》正经之中。他只要求耶稣私下里显一下小小的奇迹,让他听到或看到点什么,从而一劳永逸地确定奥斯卡究竟是击鼓赞成呢还是击鼓反对,并且就此揭晓:这两个⾝材体形一模一样又都是蓝眼睛的孩子,今后究竟谁该称自己为耶稣。
我坐等着,但不由得担起心来,因为妈妈已经进了忏悔室,可能背完第六诫了①。那个总是在教堂里摇摇晃晃来回走动的老头儿,拖着无力而不稳的脚步走过主祭坛,末了经过左侧祭坛,向童贞女和两个男孩敬礼。他也许看到了鼓,可是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拖着脚步走了过去,越走越显得苍老——
①基督教的十诫,第六诫为不可奷。
时间在流逝,耶稣却不敲鼓。我听到传来了唱诗班的声音。我不噤担起心来,但愿没人奏管风琴。如果他们开始为复活节排练的话,那么,管风琴的喧闹声就会盖住耶稣低得像呵气似的鼓声,假如他当真敲起来的话。
幸好没人奏管风琴。但是耶稣也不敲鼓。没有出现奇迹。我便从软垫上站起来,膝盖咯咯地响,心烦意、垂头丧气地踏上地毯,一级一级地走上去,顾不得再念我悉的那一套套的祈祷文,爬上石膏制的云带,把一些中等价钱的花扔在地上,一心只想从那个愚蠢的⾚膊童子⾝上取回我的鼓。
我不仅今天这么讲,而且还要经常讲,反复讲:想要教他点什么,这本⾝就是一个错误。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出这个念头来的。我把鼓取下来,鼓还留在他⾝上,先是轻轻地敲着,给这个假耶稣做点示范,随后就像一个不耐烦的老师似的敲了起来,接着,又把鼓塞进耶稣手里,给他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已从奥斯卡⾝上学到了一点本领。
我正要不顾那个灵光圈从天底下最冥顽不灵的生学⾝上取下铁⽪鼓,从他手中取鼓的当口,维恩克圣下已经站在我的背后——因为我的鼓声已经传遍了教堂的每一个角落——副神甫拉斯切亚也站在我背后,妈妈也站在我背后,那个老头儿也站在我背后。副神甫一把将我拉下来,神甫给了我一巴掌,妈妈对着我放声痛哭。维恩克圣下对我耳语,副神甫先屈膝行礼,随后爬上去,将鼓从耶稣手里拿下来。他手拿鼓,再次屈膝行礼,又爬上去,从耶稣⾝上把鼓取下来,折断了灵光圈,撞上了他的“洒⽔壶”把云带也踩坏了一块,下跪,走下阶梯,又下跪。他不想把鼓还给我,这就使我比方才更加恼火了,得我用脚踢神甫,又让妈妈丢了脸。她自己羞得脸都没处搁,因为我又踢、又咬、又抓,随后挣脫了神甫、副神甫、老头儿和妈妈的手,奔到主祭坛前。这时,我觉得撒旦在我⾝上蹦跳,听到它又像在我受洗礼那天低声对我说:“奥斯卡,快瞧啊,周围都是窗户,全是玻璃的,全是玻璃的!”
我唱了一声,歌声越过十字架上那个既不菗搐又默默无语的运动员的头顶,传向教堂半圆形后殿⾼处的三扇窗户,蓝的底⾊上用红、⻩、绿三种颜⾊画着十二个使徒。我的目标既不是马可,也不是马太,而是他们头顶上那只鸽子,它头冲下,庆贺圣灵的降临。我对准圣灵,发出颤音,用我的金刚钻对付那只鸟。是我的失误吗?是那个运动员由于不菗搐而提出议抗的缘故吗?这是谁也不理解的奇迹吗?他们看着我浑⾝颤抖,对着后殿无声地呵气,除了妈妈以外,都以为我在祷告,而我却是要唱碎玻璃。但是奥斯卡没有成功,这不是他大显⾝手的时候。我躺倒在方砖地上,辛酸地哭泣,因为耶稣不灵了,奥斯卡也不灵了,因为圣下和拉斯切亚误解了我,一见我这个样子,就瞎扯什么我后悔了。只有妈妈没有使我失望。她知道我为什么流泪,尽管她必定暗自⾼兴,因为玻璃没有碎掉。
妈妈把我抱了起来,请副神甫归还鼓和鼓,答应圣下赔偿损失,并请他补给一份赦罪文,因为我打断了忏悔;甚至奥斯卡也受到了祝福。可是这对我毫无影响。
妈妈抱着我走出圣心教堂的路上,我扳着指头计算:今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一,明天是星期二,星期三,洗⾜星期四,耶稣受难⽇①,那个家伙完蛋了,他不会敲鼓,也不给我享用唱碎玻璃的乐趣。他同我一模一样,不过是个假的。他非进坟墓不可,而我则继续敲鼓,继续敲鼓,但不再要求显示什么奇迹了——
①复活节前的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