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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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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十四⽇星期一至二月十九⽇星期六

  阿曼斯基听到有人轻敲门框,抬起头来,看见莎兰德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杯用咖啡机冲泡的咖啡。他放下笔,推开报告。“晦。”她开口道。

  “晦。”

  “这是礼貌的拜访。可以进来吗?”

  阿曼斯基合眼片刻,然后指指访客椅。他瞄了一眼时钟,傍晚六点半。莎兰德递给他一杯咖啡后坐了下来。他们彼此端详良久。“一年多了。”阿曼斯基说。

  莎兰德点点头。

  “你生气吗?”

  “我应该生气吗?”

  “我没有道别。”

  阿曼斯基撅着嘴。他很震惊,但同时也松了口气,至少莎兰德没有死。他蓦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气恼与无力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你没有义务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期的还要冷漠。

  “我也不知道。主要只是想打个招呼。”

  “你需要工作吗?我不会再雇用你了。”

  她摇‮头摇‬。

  “你在其他地方工作?”

  她又‮头摇‬,嘴里似乎想说些什么。阿曼斯基等着。“我一直在旅行。”她终于说了。“最近刚回来。”阿曼斯基打量着她。她变了,无论是穿着或仪态,都流露出一种新的…成。而且罩里还塞了东西。

  “你变了。你上哪去了?”

  “到处跑·一”她说,但一见到他恼怒的神⾊,便又补充道:“我去了意大利,然后又继续跑到中东,从曼⾕再转到‮港香‬。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待了一阵子,又在太平洋各个岛屿跑来跑去。在塔希提岛住了一个月以后,又到‮国美‬各地游历,最后几个月是在加勒比海度过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本不管别人死活。”阿曼斯基说得很实际。

  莎兰德咬咬下嘴。“通常都是别人不管我的死活。”“胡说八道!”阿曼斯基说:“你的态度有问题,有人想和你做朋友,你却当他们是‮屎狗‬。就这么简单。”

  沉寂片刻。

  “你要我离开吗?”

  “随你⾼兴。你向来如此。不过如果你现在离开,以后就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莎兰德忽然害怕起来。一个她尊敬的人即将抛弃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潘格兰中风两年了,你没有去看过他一次。”阿曼斯基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莎兰德不敢置信地瞪着阿曼斯基。“潘格兰还活着?”“你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医生说他…”

  “医生说了很多。”阿曼斯基打断她。“他情况很不好,无法和任何人沟通,但去年复原了不少。说话不是太清楚,得仔细听才能明⽩他在说什么。很多事情都需要人协助,不过可以自己上厕所。关心他的人都会去看看他、陪陪他。”

  莎兰德哑然地呆坐着。两年前,是她发现潘格兰中风的。她叫了救护车,医生们都‮头摇‬说诊断并不乐观。她在医院里陪护了一星期,直到有个医生告诉她潘格兰已陷⼊昏,苏醒的几率微乎其微。她于是起⾝,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其后显然也未再查问后续情形。她皱起眉头。在那同时她也被迫接受毕尔曼,而且在他⾝上花费不少精力。但包括阿曼斯基在內,没有人告诉她潘格兰还活着,说他情况已经好转。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她眼中充満泪⽔。这辈子她从未如此深地感觉自己是个自私的烂人,也从未如此愤怒自责。她不噤低下头来。

  他们一语不发地对坐着,最后阿曼斯基先开口说道:“你还好吗?”莎兰德耸耸肩。

  “你怎么维持生活?有工作吗?”

  “没有,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过我有点钱,所以还过得去。”阿曼斯基以怀疑的眼神细细打量她。

  “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并不是想找工作。我不知道…如果哪天你需要我,也许我可以帮忙,不过得要我有‮趣兴‬才行。”“你大概不想跟我说去年在赫德史塔发生了什么事吧?”莎兰德没有回答。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回到这儿来借用监视器材之后,马丁·范耶尔就开车去撞卡车,还有人恐吓你。他妹妹也死而复生。说得婉转一点,这可是轰动一时。”

  “我答应过不说的。”

  “你也不想告诉我你在温纳斯壮事件中扮演的角⾊吗?”

  “我帮小‮探侦‬布隆维斯特作调查。”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静许多。“如此而已。我不想牵扯进去。”

  “布隆维斯特在到处找你,还每个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莎兰德沉默不语,但阿曼斯基发现她的嘴已紧闭成一条直线。“我倒不是喜他,”阿曼斯基说道:“但不管怎么说,他也关心你。去年秋天我见过他一面,他也不想谈赫德史塔。”莎兰德不想再谈论布隆维斯特。“我只是过来打招呼,告诉你我回来了。我不知道会不会待下来。这是我的‮机手‬和新的电子信箱,如果你需要联络我的话。”

  她给阿曼斯基一张纸,然后站起⾝来。走到门边时,他喊住她。“等一下。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去看潘格兰。”

  “很好,但我是说…你打算做什么工作?”

  “不知道。”

  “你总得‮钱赚‬吧?”

  “我说过了,我可以过得去。”

  阿曼斯基往后躺靠在椅子上。他从来不懂得如何解读她的话。“你不告而别我实在很生气,几乎就要下定决心永远不再相信你。”他做了个鬼脸。“你太不可靠,不过的确是个很厉害的调查员。我接下来可能有个工作很适合你。”

  她摇了‮头摇‬,却又走回他的桌边。

  “我不想跟你讨工作。我是说我不需要工作,真的。我现在经济‮立独‬了。”

  阿曼斯基皱着眉头说:

  “好,你经济‮立独‬了,天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总之我相信你。但如果你需要工作·一”

  “阿曼斯基,你是我回来以后第二个找的人。我不需要你的工作。不过这几年来,你一直是少数几个我尊敬的人之一。”

  “每个人都得‮钱赚‬维生。”

  “对不起,但我已经对‮人私‬调查没‮趣兴‬。如果碰到真正有趣的问题,再告诉我。”

  “什么样的问题?”

  “你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那种。如果你解决不了,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要我替你工作,你就得想点特别的。也许是行动方面的。”“行动方面?你?可是你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旦答应做的事,从来不会逃跑。”

  阿曼斯基无助地看着她。所谓“行动”是他们的术语,也就是现场作业,包含范围极广,可能是贴⾝保镖也可能是艺术展的监视任务。他的行动人员都是自信、可靠的老手,其中多数具有‮察警‬背景,而且百分之九十是男。莎兰德和他为米尔顿安保的行动小组人员所订制的一切标准,都洽恰相反。

  “这个嘛…”阿曼斯基还在犹豫,她却已消失在门外。他摇‮头摇‬。真是个怪人。怪透了。

  不到一秒钟,莎兰德又回到门口。

  “对了…你派了两个人保护那个女演员克莉丝汀·卢瑟弗一个月,因为有个疯子写恐吓信给她。你觉得那是人⼲的,因为写信的人知道很多关于她的小事。”

  阿曼斯基瞪着莎兰德,全⾝仿佛触了电。她又来了。一个她本不可能知道的案子,她却抛出了相关‮报情‬。

  “所以呢?”

  “那是假的。信是她和她男朋友写的,作为宣传伎俩。过几天她又会收到一封信,然后在下星期怈漏给媒体。他们很可能会指控米尔顿怈漏消息。现在就把她的案子推掉吧。”

  阿曼斯基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不见了,他只能呆望着空空的门口。这件案子她不可能知道任何细节,米尔顿里面一定有她的眼线。但除了他本⾝,只有四五个人知道这件事——就是行动组长和对恐吓案进行报告的极少数人…而且他们都是可靠的专业人员。阿曼斯基摸摸下巴。

  他低头看着桌子。卢瑟弗的案卷锁在里头,办公室有警报器。他又瞄了一眼时钟,心想技术部门的主管哈利”法兰森应该已经下班。于是打开电子信箱,发了一封邮件给法兰森,请他第二天早上到他办公室来安装监视器。

  莎兰德直接回到摩塞巴克的家中。她很匆忙,因为感觉很紧急。她打电话到索德的医院,转接了几次之后终于打听到潘格兰的下落。过去十四个月来,他一直住在厄斯塔的一家康复中心。她忽然想到阿普湾。她打电话过去,院方说他在‮觉睡‬,但她第二天去探望他。

  莎兰德整个晚上都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心情十分恶劣。她早早便上,而且几乎一上便睡着。早上七点起、淋浴,到7一eleven吃早餐。/又点,走到环城大道上的租车中心。我得弄一部自己的车。她又租了几星期前开到阿普湾的那辆尼桑。

  将车停在康复之家附近时,她感到说不出的紧张,但仍鼓起勇气走进去,来到服务柜台。

  柜台的女服务员看了她的‮件证‬后,解释说潘格兰正在健⾝房进行治疗,要到十一点以后才有空,请莎兰德到等候室稍坐或是晚一点再回来。她回去坐在车里,一边等一边菗烟。到了十一点,她回到柜台,服务人员请她去餐厅,从右手边的走廊直走下去,然后左转。她走到门口停下来,从半満的餐厅里面认出了潘格兰。他面向着她,但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盘子。他用奇怪的‮势姿‬抓着叉子,非常专注地想把食物送到嘴边。大约每三次会失手一次,食物便从叉子上掉落。他好像缩⽔了,大概老了一百岁,脸似乎不能动,看起来很奇怪。他坐在轮椅上。直到此刻莎兰德才真正认知到他还活着,阿曼斯基并没有说谎。

  潘格兰第三次试着叉起一口酪通心粉,一面暗暗诅咒。无法正常走路,他无可奈何,有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他也认了。但他实在痛恨自己无法正常吃东西,有时还会像婴儿一样流口⽔。他完全清楚该怎么做:以正确的角度放低叉子、往前推、举起来,然后送进口中。问题在于协调。他的手有自己的灵魂。当他指示它举起来时,它就会慢慢地滑到盘子旁边。即使好不容易将它带向嘴边,它也常常在最后一刻改变方向,落在他的脸颊或下巴上。不过康复的效果仍逐渐显现。六个月前,手抖得十分厉害,本连一汤匙也送不进口里。如今用餐也许依旧耗时,但至少已能自己进食,他还要继续努力,直到能够再次随心所地控制四肢。当他放下叉子准备再叉一口时,忽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取走叉子。他看着叉子叉起一些通心粉,⾼举起来,心想这只像玩偶般细瘦的手很面,转过头恰巧与莎兰德四目接。她的目光充満期待,似乎很焦虑。

  潘格兰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心忽然狂跳起来,然后张开嘴吃下食物。

  她一口一口地喂他。平常潘格兰很讨厌被喂食,但他了解莎兰德的需求。她喂他不是因为他是个无助的包袱,而是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对她来说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形。她叉起适当的分量,等着他咀嚼完毕。他指了指那杯揷着昅管的牛,她便端起来喂他喝。等他呑下最后一口,她放下叉子,对他投以询问的眼光。他摇‮头摇‬。整顿餐用完,他们没有谈一字一句。

  播格兰背靠在轮椅上,深深昅了口气。莎兰德拿起餐巾,替他抹嘴。他觉得自己好像‮国美‬某部电影中正在接受各方角头致意的黑社会老大。他想象着她会如何亲他的手,也不噤对自己的荒谬幻想感到好笑。

  ‘称想在这里能弄到一杯咖啡吗?”她问道。

  他回答得口齿不清,嘴和⾆头无法正确地发音。“必租·一纠录宾。”备餐桌在角落旁边。她猜出来了。“你要来一杯吗?和以前一样,加牛不加糖吗?”他打了个“是”的手势。她拿走他的餐盘,不一会儿便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他发现她喝黑咖啡,这倒是不寻常,后来见她将他喝牛用的昅管放在咖啡杯里,不由得微微一笑。潘格兰有千言万语想跟她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不过他们的目光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相遇。莎兰德显得非常內疚。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以为你死了。”她说:“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绝对不会…我老早就会来看你了。请原谅我。”

  他低下头,嘴扭了一下,浅浅地一笑。

  “我离开的时候,你陷⼊昏,医生跟我说你会死。他们说你会在几天內死去了,我就走了。对不起。”

  他抬起手放在她的小拳头上。她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以斯租了。”你失踪了。

  “阿曼斯基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我去旅行了,我需要离开一下。我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这样走了。你担心吗?”

  他缓缓地摇‮头摇‬。

  “你本不需要担心我。”

  “我耝不按心以,以一上欧不意有事。阿门西恩按心。”我从不担心你,你一向都不会有事。但阿曼斯基很担心。

  她又露出撇嘴的招牌笑容,潘格兰这才放下心。他仔细地瞧着眼前这个女人,和记忆中的她作比较。她变了。变得整齐、洁净,穿着相当讲究,环拿掉了…嗯…脖子上的⻩蜂刺青也不见了。看起来长大了。他笑了,这是几个星期来的第一次,听起来像一阵咳嗽。莎兰德也展开笑颜,內心顿时充満一股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暖意。“你租迪恩袄。”你做得很好。他用一只手比着她的⾐服。她点点头。

  “我现在很不错。”

  “新机物人袄吗?”新监护人好吗?

  潘格兰发现莎兰德的脸一沉,瘪起了嘴,直视着他。“他还好…我可以应付得来。”

  潘格兰挑眉表示询问。莎兰德却环顾餐厅,转移话题。“你来这里多久了?”

  潘格兰虽然中风,目前说话与动作的协调都仍有困难,但心智却十分健全,他的雷达立刻侦测到莎兰德的声调不对劲。认识她这么多年来,他发现她从未对他正面撒谎,但也不是全然坦⽩。她不说实话的方式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和新的监护人之间显然有问题,对此潘格兰并不讶异。

  他深感懊悔。有多少次他想过打电话给毕尔曼——即使不是朋友,毕竟也是同行——问问莎兰德的近况,后来却又忘了?在他仍有权限的时候,为什么不对法院裁定她失能提出异议?他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他的私心,他想继续和她保持联系。他没有女儿,便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孩当成女儿来疼,并且希望有借口维持这段关系。何况,那本太困难了。现在的他连踉踉跄跄走到厕所、拉开子拉链,都很费力。他觉得是自己失信于莎兰德。不过她总会活下去,…她是我所认识的能力最強的人。

  “地乌。”

  “我不明⽩。”

  “地乌瓦意。”

  “地方法院?什么意思?”

  “气销以…西勒…西么…”

  潘格兰涨红了脸,由于发不出音来,整个脸纠结在一起。莎兰德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轻轻一按。

  “潘格兰…别担心我。我有计划,很快就要处理我的失能宣告。这已经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不过我可能还是需要你帮忙。可以吗?必要的时候你能当我的律师吗?”

  他摇了‮头摇‬。

  “袄哦。”老了。他用指节敲着轮椅扶手。“笨袄都。”笨老头。“对,你要是这种态度就是个笨老头。我需要一个法律顾问,我要你来当。你也许不能出庭,但却能在适当的时机给我建议。好吗?”他又‮头摇‬,然后才点头。

  “估租?”

  “我不懂。”

  “以现租斯么?不斯阿门西?”你现在在做什么?不是阿曼斯基?莎兰德沉昑不语,盘算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情况。太复杂了。“我已经不替阿曼斯基工作了。我不用为了‮钱赚‬替他工作,我有自己的钱,过得很好。”

  潘格兰的眉头再度揪在一起。

  “从今天开始,我会常常来看你。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不要太紧张。现在我有其他的事要做。”

  她弯⾝将一个袋子提到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棋盘。“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机会痛宰你了。”

  他不再坚持。她不知想搞什么鬼,又不肯谈。他确信自己对她的事将产生重大疑虑,但也对她有⾜够信心,知道她想做的事或许游走在法律边缘,却绝不是违背天理的罪行。潘格兰和大多数认识她的人不同,他相信莎兰德是个真正有道德的人。问题是她的道德观不一定与司法体系一致。

  她替他把棋子排好后,他认出这是自己的棋盘,不噤大吃一惊。一定是他生病后,她进公寓偷走的。当做纪念吗?她给他⽩棋。顿时间他⾼兴得像个孩子。

  莎兰德陪了潘格兰两小时,打败了他三次,正当两人为了棋赛争执不下时,却被一名护士给打断,说他下午的物理治疗时间到了。莎兰德收拾好棋子,折起棋盘。

  “你能告诉我他在做什么样的物理治疗吗?”她问护士。“是肌力与协调的训练。我们在慢慢进步,对不对?”潘格兰板着脸点点头。

  “你已经可以走几步路。到了夏天,就可以自己到公园散步了。这是你女儿吗?”

  莎兰德和潘格兰对望一眼。

  “昂以。”养女。

  “你能来看他真好。”你这段时间都躲到哪去了?莎兰德对这明显的暗示故作不解。她俯⾝亲亲潘格兰的脸颊。

  “我星期五再来。”

  潘格兰费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她陪他走到电梯,等电梯门一关,立刻到柜台要求见主治医生。柜台人员请她去找一位A·席瓦南丹医师,办公室在走廊另一头。她自我介绍,说她是潘格兰的养女。“我想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以及将来会有什么发展。”席瓦南丹医师翻开潘格兰的记录簿,读了前几页。他的⽪肤因出过天花而留下痘瘫,还留了一道稀薄的山羊胡,莎兰德看了觉得很可笑。他终于看完抬起头来。出乎她意外的是,他说话带着芬兰腔。“我的记录里面,潘格兰先生没有女儿也没有养女。事实上,他最亲近的亲人好像是一个八十六岁的表亲,住在耶姆特兰。”“他从我十三岁起就开始照顾我,直到他中风为止。当时我二十四岁。”

  她伸手从夹克內袋掏出一支笔,丢在医师面前的桌上。“我名叫莉丝·莎兰德。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记录簿上,在这世上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也许是吧。”席瓦南丹医师口气坚定地回答:“但假如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可是拖了好久才让我们知道。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偶尔会来看他,虽然和他没有亲戚关系,但是万一他情况恶化或过世,我们得通知这个人。”

  “应该是德拉·阿曼斯基。”

  席瓦南丹医师扬起眉头。

  “没错,你认识他?”

  “你可以打电话给他,确认我的⾝份。”

  “不必了,我相信你。听说你坐在那里和潘格兰先生下了两小时的棋。不过没有他的许可,我不能和你讨论他的病情。”“那个老顽固永远不会许可的。其实,现在是错觉让他感到痛苦,他认为不应该让自己的病痛成为我的包袱,认为他还对我有责任。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年来我以为他死了,昨天才发现他还活着。如果我早知道他…说来复杂,我只想知道他的诊断结果以及将来会不会复原。”

  席瓦南丹医师拿起笔,工整地将莎兰德的名字写人潘格兰的记录簿,并询问她的社会‮险保‬号码与电话号码。

  “好了,现在你正式成为他的养女了。也许这并不完全符合规定,但是,自从去年圣诞节阿曼斯基先生来过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今天你也看到了,应该看得出来他有协调和说话的问题。他之前中风。”

  “我知道,是我发现后叫救护车的。”

  “呢,那么你应该知道他在加护病房待了三个月。他昏了很久,昏这么久的病人多半都醒不过来,但他的确醒来了,显然还不准备死去。首先他被安置在完全无法自理的慢病患护理病房,本以为全无希望,不料他竟出现进步迹象,并在九个月前搬到这里进行康复。”“他恢复行动和语言能力的几率有多大?”

  席瓦南丹医师双手一摊。“你有更厉害的⽔晶球吗?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有可能今晚便死于脑溢⾎,也可能再过二十年正常的生活,我无法得知。可以说全看上帝的旨意了。”

  “如果还能活二十年呢?”

  “他的康复过程很辛苦,一直到最近几个月才终于看到进步。六个月前,他必须有人协助才能进食。一个月前,几乎还不能离开椅子,部分是因为躺了太久肌⾁萎缩。现在已经能自己走一小段路了。”“还会更好吗?”

  “会,甚至会好很多。跨越第一道门槛是最难的,但现在每天都能看到进展。他已经失去将近两年的生命,再过几个月就到夏天了,希望他能到公园散步。”

  “那说话呢?”

  “他的问题是语言中枢和行动能力都受损,丧失这些能力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被迫学习如何控制⾝体、重新说话。他不一定记得该使用哪些字,有些字甚至得重新学过,但毕竟不像小孩牙牙学语一一他知道字词的意义,只是发不出音来。再给他几个月,你就会看出他的说话能力比今天进步多少。行动的能力也一样。九个月前,他还左右不分,在电梯里也分不清上下。”

  莎兰德沉思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个有着印度人长相和芬兰口音的席瓦南丹医师。

  "'A,是什么的缩写?”她问道。

  他颇感兴味地看她一眼。“安德斯。”

  “安德斯?”

  “我在斯里兰卡出生,三个月大的时候被一对住在土尔库的夫收养。”

  “那好,安德斯,我能帮上什么忙?”

  “来看他,给他脑力的刺。”

  “我可以每天来。”

  “我倒不希望你每天来。如果他喜你,最好让他期待你的造访,而不是感到厌烦。”

  “有没有什么特殊护理能让他进步得更快?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付。”

  他对莎兰德笑了笑。“特殊护理恐怕只有我们这里有了。我当然希望能有多一点资源,希望预算削减不会影响我们,但我向你保证他在这里受到非常完善的照顾。”

  “如果不需要担心预算削减,你还能为他提供什么?”“像潘格兰这种病患,最理想的当然就是给他一个全天候的个人运动教练。但是在瑞典早就已经没有这种资源。”“聘请一个。”

  “你说什么?”

  “替他聘请一个个人教练,尽可能找到最好的。请你明天第一件事就做这个。还有在技术设备方面,一定要満⾜他所有的需求。我会负责在周末以前让你们有资金去付钱。”

  “‮姐小‬,你在捉弄我吗?”

  莎兰德用她严厉、坚定的眼神瞥向席瓦南丹医师。

  米亚踩下刹车,将她的菲亚特停在旧城区地铁站外的路旁。达格打开车门后,滑进副驾驶座,探⾝亲亲她的脸颊。她将车驶离,跟在一辆巴士后面。

  “哈罗。”她说话时仍紧盯着其他车辆。“怎么一脸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达格叹着气系上‮全安‬带。

  “也没什么,只是书稿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再过一个月就要稿了。我们计划质问二十二个对象,我才做了九个。那个秘密‮察警‬毕约克有点⿇烦。这混蛋请了长期病假,家里电话也不接。”

  “人在医院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国安局打听消息的经验?他们甚至不会承认他是他们的人。”

  “他⽗⺟那边呢?”

  “都死了,他没结婚,有个兄弟住在西班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找到他。”

  米亚驶过斯鲁森进⼊通往尼奈斯路的隧道时,瞥了⾝旁伴侣一眼。

  “最糟的情况就是舍弃毕约克那一部分。我们打算揭发的每个人,在曝光之前都得有机会发表意见,这点布隆维斯特很坚持。”“可是放弃一个和女鬼混的秘密‮察警‬代表太可惜了。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找到他了。你还好吧?紧张吗?”

  他小心地戳了戳她一侧的⾝体。

  “那倒不会。下个月我得作论文答辩,然后就能成为地地道道的博士,我觉得自己冷静得不得了。”

  “这个主题你都能倒背如流了。何必紧张?”

  “看看你后面。”

  达格转头看见后座有一个打开的箱子。

  “米亚——印出来了!”他⾼兴地拿起一本装订好的论文。来自俄罗斯的爱:

  非法易、组织犯罪与社会的反应

  研究生:米亚·约翰森

  “不是说下星期才出来吗?真是的,…回家以后要开瓶酒。恭喜啦,博士!”

  他又探⾝亲了她一下。

  “冷静点,我还要三个星期才是博士。还有,我开车的时候,你的手安分一点。”

  达格笑了起来,随后又变得严肃。

  “对了,说件扫兴的事…大约一年前你访问过一个叫伊莉娜·P的女孩。”

  “伊莉娜·P,二十二岁,来自圣彼得堡。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一九九九年,后来来回了几趟。她怎么了?”

  “今天我碰见古布朗森,就是负责调查南泰利耶院的‮察警‬。你上星期有没有看到报道?他们在那边的运河里发现一具女浮尸,还上了晚报的头条。就是伊莉娜。”

  “天哪,太可怕了!”

  他们静静地驶过斯坎斯库尔。

  “我论文里面提到她。”米亚先开口道:“我给她取了假名叫‘塔玛拉’。”

  达格将“来自俄罗斯的爱”翻到访谈部分,迅速地翻阅后找到了“塔玛拉”米亚经过古尔玛广场和巨蛋体育馆时,他专注地读着。“她是被一个你称为安东的人带到这里来的。”

  “我不能用真名。口试时可能会受到批评,但我不能说出女孩们的姓名,否则她们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很明显,我也不能透露缥客的⾝份,因为他们可能会猜出我找哪些女孩谈过。所以所有的个案研究,我都用假名。”

  “安东是谁?”

  “他的名字很可能是札拉。一直无法套问出他的⾝份,但我想他应该是波兰人或南斯拉夫人,而且这不是真名。我和伊莉娜聊过四五次,却直到最后一次碰面,她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当时她正试图让生活回归正轨,脫离这个行业,不过她肯定非常怕他。”

  “我在想,…大约一个星期前我碰巧看到札拉这个名字。”“在哪里?”

  “我在和桑斯壮对质——一个当记者的缥客。混账到家的家伙。”

  “怎么说?”

  “他其实不是真的记者,只是替各种公司写广告稿。他对強暴有很多‮态变‬的幻想,还会施加在那女孩⾝上·,·…”“我知道,我亲自跟她谈过。”

  ,'N肠你知道‮共公‬卫生协会发行了一本关于病的手册,內容是他写的吗?”

  “不知道。”

  “我上个星期去质问他。当我摊出所有证据,问他为什么利用东欧的雏来満⾜自己的強暴幻想,他整个人失控到不行。后来我才慢慢问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呢?”

  “桑斯壮不只是顾客,还替易黑手跑腿。他跟我说了几个他知道的名字,其中也包括这个札拉。关于这个人他没特别说什么,不过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

  米亚瞄了他一眼。

  “你知道他是谁吗?”达格问道。

  “不知道。我一直无法确认他的⾝份,这只是个偶尔冒出来的名字。女孩们似乎都很怕他,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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